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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双非」本科生,和他们的一堂文学课

2023年5月8日 文/ 林松果 编辑/ 姚璐

一堂文学课

四月的昆明,春夜,云南师范大学的304教室,今晚我们读《达洛维夫人》。

这是一部100年前的小说,1925年,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这部作品发表,此后的一个世纪里,无数读者至少听过开头那句,「达洛维夫人说要自己去买花」。这学期的文本细读课上,一位老师,三十多位学生,要一页一页地共读它。

4月3日的这堂课,授课的张秋子老师,首先要解决上节课遗留的问题,是一个同学在课后发给她的:「我发现我们这学期读的很多书,都和两性情感有关,但书最重要的主旨又和爱情离得很远。老师,请问这是为什么?如果剥离两性之间的情感,就不能很理想地表达其他东西吗?」

顺着这个问题,张秋子抛出一个疑问,「为什么爱情在文学作品中如此重要?」

有七八位同学发言,有人说,「爱情是作家吸引读者的手段」;一位男生说,「爱情是人最容易实现的某种欲望」;有女生说,「爱情不稳定,可以生,可以死,充满了反转,有自由表达的空间」;最后,是一位学社会学的男生站起来说,「我们谁能不需要爱呢,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淘尽之后,爱是钻石一样的东西,而且爱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关系,还有社会结构,还有历史和时代。」

张秋子为这段讨论收尾,同学们的所有观点她都同意,她也想讲一讲自己的观点,文学的门槛其实很低,不读文学的人,也能够认知到文学的某些方面,因为它往往代表了某种普遍性。

她讲到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几天前,她去昆明一个幼儿园做讲座,提到了契诃夫的小说《醋栗》,里面有个主人公,希望自己变得很有钱,能买个大庄园,有很多鸭子,再种很多醋栗。结果有一天,他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婆之后,他的愿望实现了。但契诃夫说的是,「这种幸福是令人绝望的。」

讲座结束后,幼儿园一位男老师找到她,讲起自己的故事。他是云南省内一所师专的毕业生,从小成绩就不算好,父母对他很失望。后来他开始考编,最后考上了昆明最好的公立幼儿园。他说:「我人生中第一次有种狂喜,是因为我考幼儿园考了第一名。我当时想,天啊,我有编(制)了,我每天都可以过着稳定的生活,不会再让爸妈失望。」他怀着极度的幸福,兴奋到晚上睡不着觉,但是工作三年之后,他的感受是「索然无味」、「不过如此」。

举这个例子,她想要说明的是,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体验,校订小说的方向,「虽然我们看的是一个故事,但是文学总带有某种普遍性,能够契合到每个人的生命经验里。」

课堂上的张秋子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们翻开书,进入《达洛维夫人》的世界。

大家一起讨论故事的细节,为什么达洛维夫人走在街上,会最先看到的是珠宝和鲑鱼?小说中为什么会大量写作这么多不同年龄段的女性?为什么在小说里,妻子会扮傻,要扮演弱者,建构丈夫的强者形象?这三个问题,无不指向女性在那个时代的处境。

这是学生参与度最高、最头脑风暴的课程之一。每位学生都要站起来,复述自己读过的情节,讲出自己的疑问。作为领读者的张秋子,则不断追问:这一段,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什么引起了你的注意?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的?就某个问题,会有许多同学提出不同的看法。

今年三月到四月间,我们去到昆明,旁听了张秋子十堂课,听她用文本细读的方式,讲《达洛维夫人》、《喧哗与骚动》、《巴黎圣母院》。这种体验是独特的——我们从未如此亲近文学文本,如此深入它,细致庄严地打量它。同时,共读也是一个奇妙的过程,全班30多人,彼此敞开,彼此激发。所有人一起根据雨果的描述,画《巴黎圣母院》里加西莫多的样子。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窗外有樱花、婆娑的树影,还有正在练习的合唱团传来的歌声。

2016年,张秋子从南开大学博士毕业,回到家乡昆明,开始在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这样的文学课堂,已经存在了五六年。它的影响力也随着时间扩大。在课堂上,我遇到过从别的学院、别的大学赶来的蹭课生,也遇到过毕业生,他们会坐一个小时地铁,从昆明城区回到母校,再来上一堂秋子老师的文学课。

但这不是我们想关注和书写它的唯一原因。我印象很深的一个细节是,第一次去旁听,下了课,大家往外走的时候,《达洛维夫人》留在了教室里,学生们立刻回到了现实生活,开始讨论考公、考研和考编,有两个女孩边走边聊天,一个自嘲说,「要不我在昆明开间米线店吧!」另一个人笑了,「那我还是更想卖烤饵块。」

这个场景是某种隐喻,照见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就像张秋子说的,她所在的云南师范大学,是一所西南边陲的双非院校,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评价体系,这里是双重的边缘。

正因为此,这堂文学课就像是一枚棱镜,折射出学生们的光谱,他们或许是最普通的、没有光环的年轻人:高考成绩如何,大学的表现怎样,毕业后又将面对什么……他们的幸福和痛苦,是这个时代年轻人最广大的幸福和痛苦。

与此同时,文学课还有一层丰富的意涵——这所学校,是在为整个云南培养未来的中小学教师。这群年轻人,被文学照彻过,拥有过充实而幸福的精神生活,而当他们回到家乡,走上乡镇和村寨的课堂,一定会有某些不一样。落地的种子不死,他们会在更广阔的土地上播撒它,改变微小的、局部的气候。

图源电影《时时刻刻》

一位文学中介

在云师大校园里见到张秋子,很难一眼辨认出她的教师身份。她今年34岁了,但看起来还是像个学生,一张素净的脸,一头长卷发,穿牛仔裤,平底鞋,帆布包里总是一兜的书。她是那种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在食堂吃饭时,忘了带饭卡,路过的学生会主动来帮她刷。

2016年秋天,张秋子刚刚入职,职业生涯开始的时刻,对于自己要成为一位什么样的老师、上什么样的课,答案还不很清晰。

循着「青椒」的传统道路,她努力写论文、发论文。面对学生,也鼓励他们去考研,去更好的985、211高校——虽然教的是文学,但这种期待不是从文学出发,而是从现行的教育考试制度出发,希望学生们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走到更高处。「我是这套制度出来的人,在这套制度里,你很难切身地和文学发生某种亲密的关系。」

转折发生在工作的第二年,她接下了一位退休老师留下的《20世纪西方文学》课。教案当然是有的,想轻松一些也不难——每节课介绍一个作家、一个作品,就可以顺利过完一学期。但她有些犹豫,决定把很多作品重读一遍,看看自己能读出什么。

这是一次全新的阅读体验。年少时读这些书,她很多都没完全读懂,只留下了模糊的记忆。读博期间研究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又钻到了一个很小的世界里。但这次重读,第一本就是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一切都很对——她二十七八岁,对人世有了些体验,也有了更好的知识储备和理解力,读的过程中她发现,「太有意思了,越读越多,越读越多,可以讲的东西太多了。」

她意识到,很多文学课,把重点放在作家生平,最重要的作品却不展开讲,这是本末倒置的。「干脆把整堂课设置成很慢、很细地读几本书吧!」这样的念头出现了,但具体的课要怎么上,理念和规则是什么,这些还要慢慢摸索。

第一次尝试,就从《喧哗与骚动》讲起,这是一本意识流小说,阅读难度不小。

文本细读,读是基础。她这样设置课程:课程前半部分,先让同学们复述小说情节,这样会逼着他们读书。通过复述,你会看到每个人在阅读中不同的关切。在这个基础上,她再鼓励学生们提出自己的困惑。在这个过程里,老师是「助产士」一样的角色。

但她也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现实,那就是,学生们的基础确实不算好。

第一次试验的班级,是整个学院最好的班级。但学生们的困惑非常简单具体——读不懂。他们会说,「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写?」张秋子是理解的,这种困惑很合理,「阅读是和作家博弈,当你很强大的时候,是游刃有余的,但是很弱小的时候,你除了被它吞噬,没有其他办法」。学生们赤手空拳,面对歌德那样80岁写出《浮士德》的作家。

这个时刻,她必须要充当一位文学中介,邀请他们进入文学的世界,降低它的门槛。比如,从离他们最近的东西谈起。每学期第一堂课,她都会谈论同一个话题,那就是死亡。带着大家一起想:出生之前我们在哪里?「在妈妈肚子里」。好的,那妈妈怀胎之前呢?「是一颗卵子」。好,那再之前呢?大家沉默了。

她会接着讲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说吧,记忆》,这本书开头,有个时间恐惧者,他观看了一部自己出生几周前的家庭影片,看到无比熟悉的家,他突然意识到,那时自己还不存在——他以前只觉得,死后是一段漫长无涯的黑暗,但那个瞬间他发现,他出生之前也是。「我们的存在,仅仅相当于两段漫长无涯的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光,这恰恰证明,你是nothing。」

每次讲到这一段,课堂都会特别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她。「其实他们的那种恐惧,那种真实的惶惑,很动人。只要你活着,爱着,在变老,你必然要面对这些根本问题,必然有属于你的体验。只不过,它恰好被作家说了出来。」这就是他们被文学击中的第一个瞬间。经由这个故事,学生们接受邀请,进入文学的大门。

最初的几节课上,她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破除学生们那套顽固的思想模式,比如,言必「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很多已经毕业的学生至今记得,在课上,张秋子问他们,什么是封建主义,她从这个词的来源(从欧洲传到日本再到中国),讲到它的本意(分封建土),一点点扫掉意识形态的建构,「到最后你会发现,所谓『封建主义』的一切支撑,都是模糊的。」

这样的上课方式,对学生的参与度要求很高。她订立严格的纪律,课上不能玩手机,不能做与课程无关的事情,大家一定要熟悉文本——每次课前,学生们都很紧张,他们甚至会在宿舍彼此抽查,练习到能流利表达再来上课。而那些心不在焉的学生,她会劝他们退课。她说自己必须充当一个警察的角色,要求学生们严格训练。一位学生告诉我,大一刚入学,学长们就提醒过他,「秋子老师是曾经发过誓,一辈子也不上水课的人。」

但同时,她的课堂也有很宽松民主的一面。只要学生谈自己的观点,无论什么,她都接受,从不评价高低。期末考核也简单,让大家挑选小说中的一个角色,从他/她的角度,重新讲一遍故事,这样设置的目的,是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亲近文本。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源源不断地得到反馈,发现学生的灵性,校正自己的观念。比如,面对全校学生开设的《大学语文》课上,她发现,那些超学校录取线60多分进来的学生,往往会给出和主流观念贴合得很紧的答案,而那些艺术生,那些没那么适应教育体系的学生,他们的思想中有更多自由和余裕,能接受不同的意见。

抛却所有偏见,当所有人面对同一个文本的时候,「家境、出身这些非常具体的现实问题,其实都不是最关键的,985和三本可能都有非常有天赋与灵性的人,用社会通行的区分人的方法来区分文学读者,是行不通的。」

反复的实践,也让她变得更自信。在最初,为了让课程有趣,她会看新东方老师的稿子,然后自己写逐字稿,非常仔细精确,在哪里插入一个段子都会写清楚。但后来,对内容越来越有把握,她就拿掉了那些段子,「你会发现吸引他们的趣味性不重要了,更重要、更迫切的是知识的分享。」

2016级的一位学生记得,她们在文学课上经历的转变。大二那年,第一次去上秋子的专业选修课,大家都往后坐,「怕又是那种很无聊的课程,老师在课上讲自己的儿子有多牛」。但上完了一堂课,第二次,她们就想提前十分钟去占座。再之后,她们要提前更久去抢第一排。

2019年5月,在开授文本细读课一年多以后,张秋子在自己的一条豆瓣动态里写,这一年来,她意识到学术应该往外走,而停留在论文、会议、书籍中的社会关怀是自我欺骗,影响不到同行之外的人。「所以我也有一种『要做点什么』的焦虑,必须以行动(于我就是普及性的教育事业),代替煌煌言辞与虚无的智性游戏。」

学生在听课时记笔记

建造「外省的巴黎」

现在这个时间,她同时在四门课上讲四本小说,分别是《达洛维夫人》、《喧哗与骚动》、《罪与罚》和《巴黎圣母院》。我们见面时,她讲起在三月课堂上发生的一件小事。

在讲《罪与罚》时,她讲到自己新发现的一个点——小说里有个细节,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在酒馆里听到两个人在谈论,要把一个老太婆杀死。原来读的时候,她以为拉斯柯尼科夫是真的听见了。但这次读,她有点怀疑这是幻想,他用来说服自己,杀人的念头不是他有的,是听来的。

如果是这样,作者一定会留下破绽。她找到了一处,那就是酒馆谈话的人谈到,老太婆的妹妹是个老处女,但隔了几行又说,她总是怀孕。这是矛盾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又是老处女又老是怀孕呢?这种矛盾,或许暗示了这是虚构,是主人公为了说服自己杀人而有的臆想。

在课上讲完这个观点,她特别兴奋,同学们也特别兴奋,大家都有一种解谜的快乐。

但下了课,一位男生给她发消息,说「老处女」这个词,他对比了好几个译本,有的翻译成了老姑娘,有的翻成了没结婚的人,这就有歧义了。张秋子又去找学俄语的师兄,又去找原文,忙了一晚上,终于确定,原文就是「老处女」的意思,原来的判断没问题。当晚,她还收到了一个女生的微信,她也是对这个词有异议,找了学俄语的同学求证,写了很长的微信,讲述自己求证的过程。

这两个学生都是旁听,不算学分,这种认真,没有任何功利性的好处。但在张秋子的课堂上,这样的学生是很多的。我们谈到这件「小事」,她说,她确实常常被问到,你做文本细读有什么用?她的回答是,「确实没有具体的功利性的用途,但我在乎的,可能是我们在课堂上心心相印的那一刻。我们对一个东西共同的解读,所产生的那种愉悦感,这是无法量化的。」

在她的新书里,她这样比喻过:大家很有兴致地在课堂上聊到在阅读或生活中最打动自己的细节时,像是一群孩子,把各自从水草中摘取到的螺蛳和贝壳摊在掌心分享,没什么意义,但是好玩。「人一辈子能耽于『不为了什么』的时刻是极其罕见的,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沉入世俗生活的程度加深,这种无功利的感受只会越来越少。」

无功利性,严肃感,那种本能的、不可兑换的激情,是她从学生们身上看得越来越明显的、令人动容的东西。

在985、211高校里,学生们更有工具理性,选分高的课来刷绩点,用来保研或出国,跟老师维持好的关系,会获得推荐信……这是既定的上升路径。而云师大的孩子,每年有八九成会回到云南地州做老师,只有大约5%的学生,能够成功考研或保研,稍稍够上一个211,想考入顶级高校?很难。这几年她只有唯一一个学生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一个「独苗苗」。

现实如此,但也正因为这样,这份严肃更为珍贵。「他们不是为了兑换什么,既不能兑换成钱,也不能兑换一个高分,他们不要这些东西。这种严肃感,甚至在那些所谓的科研工作者身上都没有。」

对张秋子来说,同样如此。她博士毕业,没有去大城市谋一份教职,而是回到昆明,到了这样一所「双非」高校。当然也有所得——它没有非升即走的严苛制度,老师也没有严重的生存焦虑,能有一些自由和余裕,做喜欢的事情,不必在评价体系中榨干自己。

毕业第一年,在学校里打羽毛球时,她认识了同校教育学院的新教师吴蔚。她们都住在青年教师公寓,去对方宿舍,第一件事都是看对方一满墙的书架上有什么书,辨认出彼此是同类。再拉上同城的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的教师冯瑜,2016年秋天,三个人开始做读书会,取名为「联大读书会」——西南联大的旧址,就在现在的云师大校内。每两周,师生共读一本书,持续了接近四年。

这个读书会是自发的,非官方的。2016年,她在关于读书会的文章中写到,唯一的要求是,同学愿意主动阅读、与人交流。选书的标准有二,有趣、有益。读书地点可以在湖边,图书馆的讨论室……「读书会的目的并非研讨某本书、某个作家、某种观念,更重要的是,它使一群有志于学、有着共同兴趣的人走到了一起,使每个人都能开口谈自己的想法与生活、困惑与顿悟、不安与幸福。坐下来面对面交流,本身就是幸运和值得珍惜的事情」。

大家共读《枪炮、病菌与钢铁》

读书会邀请过人类学家李小花,她研究过昆明的站街女;邀请过云南大学的王凌云教授,他翻译过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还邀请过上海社科院、云南社科院、天文馆的老师。这都是张秋子的私人关系,没有报酬(会获赠一盒鲜花饼),也不为别的,十几个人,一个会议室,就能办一个小小的沙龙。

肖音是云师大文学院2016级的学生,本来学的是新闻,在大一的《大学语文》课上遇见张秋子,因此转专业到中文系,跟着读书会读了三四年的书。现在,她是云南某市一个山区中学的语文老师。

我们采访的时候,那段读书的日子已经远去了。但她仍清晰地记得,当时每两周,她会认真读完一本书,读书会的三位老师,总是给出一些学生们想不到的点,但大家一起读的时候,那种灵感的火花,大家智识上的亲密感,是一种巅峰体验。有时读完书,到了晚上十点,他们会一起去学校西门吃烧烤,卡着点冲进即将关门的宿舍。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幸福。

2019年底,这一年的最后一次读书会,他们走出校园,去到了昆明呈贡老城区的魁阁。抗战时期,社会学家费孝通迁居昆明,在此「定心广志、继续学问」,写下了日后流传于世的《乡土中国》。在大师们的雕像旁边,大树底下,读书会的师生总结这一年读的所有书。

在昆明,他们几乎是从头开始,建造了一块精神世界的飞地。云南地处西南边陲,整体观念依然保守,也正因为此,追求智识生活的人反而会聚集起来,就像蚂蚁触须互碰,将彼此引为同类。认识一个秋子,就会接触到昆明的其他知识分子。就像我去昆明,她会提起刚从南方科技大学转到云南大学的人类学者袁长庚,她的学生们,也会去蹭袁长庚的课。

她记得,当年读书会一起读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书里有一句话,「在法国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巴黎,一个是外省」。当时大家就笑,满怀壮志,「我们要建造外省的巴黎。」

图源电影《死亡诗社》

严酷世界

但这不完全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故事。离开304教室,只要走到教学楼下,就会看到另一幅场景——已经是深夜了,教学楼中庭,仍有自带小板凳的学生在背书,准备考公或考研。他们自带的小台灯,像黑夜里微弱的星。

三月,昆明本地出了一个热点新闻——在云南大学2023年招聘会上,出现了酒店前厅招待员、服务员、厨师等职位,月薪在3500元左右。

云师大的操场上,也正是春季招聘会进行时。几百个展位,80%都是招老师。但老师也分等级。昆明本地学校的展位前空空荡荡,因为门槛太高,大家望而却步,他们只招收六所部属师范院校(东北师大、陕西师大、西南大学、北师大、华东师大、华中师大)的硕士毕业生,如果不是应届生,就要求已在职在编且有教学经验。而云南其他地区的城区学校,基本只招硕士生。本科生的选择相当有限,要么去偏远的乡镇中学,要么去无编制的私立中学。

如果不想做老师,体制外的选择更少。招聘会上会明显看到,昆明本地的私企,提供不了太好的岗位,几乎都是销售,甚至还有主播、司机和健身教练。

张秋子已经陪伴了四届学生毕业,绝大多数学生,最后都回到了地州做老师。这不是他们最初的愿望,很多人会选择考研,但很少有人考上。在985高校,出国或许是一个常见的选择,但云师大的孩子家境普遍没有那么好,「他们不会考虑出国或者考雅思,这不是他们的家庭能承受的。」

今年也是她担任班主任的第一个学年。她有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很多学生从大一到大四,都是糊涂的,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到了大四,突然被抛到就业市场,「他们有时候显得太过漫无目的和不知所谓」。而他们置身的,又是一个容错率太低的社会,不允许有一点失败或没跟上节奏。现在她会更实际,会告诉大家,要考虑好,要对未来提前规划。

学生们在招聘会上投递材料

就像青年学者郑雅君在她的新书《金榜题名之后: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谜》中提到的,她发现,大学是一所精心布置的迷宫,是一场挑战难度很高、规则也很复杂的探险之旅。好的家庭背景,不仅带来雄厚的物质支持,更意味着一整套关于「上大学」的技艺传承。这种技艺,小到如何选课,怎么选专业,大到职业和人生规划。拥有这些知识和资源的人,能在白热化的竞争中抢占先机,而那些家境平平者,更容易与机会失之交臂。

那么,谁是处于弱势的人?郑雅君分了四个维度: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城乡、地域、父母教育水平。如果你来自西部农村,是家里第一代大学生,父母从事简单体力劳动,「那么你就是一位劣势非常明显的学生」。按她的说法,云师大有很大一部分学生都有明显劣势。

郑雅君的一篇访谈文章下面,有一条读者评论,同样掀开了残酷现实的一角。她说,自己正就读于国内TOP3的大学,入学时,学院教学秘书做新生教育,老师年纪很大了,讲到「农村贫困生补贴」时,叹了一口气,说学院已经好几年没发过了,因为没人需要。「学校的中产化是肉眼可见的,从论坛里生活费的讨论,到上课就会支起来的一排Mac(笔记本电脑)。」

在昆明的几天,我见到了张秋子的好几位学生,横跨2016级到2019级。他们很相似,几乎都是云南本省人,大多都有长期在高原生活而晒得黑黑的皮肤,喜欢谈书,开朗热情,心胸开阔,有正义感。他们也都经历了比较相似的道路——因为秋子的文学课受到感召,转了专业,拜在文学门下,成为它忠实的信徒。毕业时他们都尝试考研,但成功的不多。

就像张秋子也在很多地方讲过的,这些孩子从遥远的西南边地考入云师大,已经是家庭教育和地方经济合力造成的结果,「考入大学,不是开始,而是结果」。他们能在毕业后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无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他们的家庭,都是绝对意义上的「翻身」。但如果,他们心有不甘,想再往上跳一跳,那么对不起,你的头顶,是一块几乎板结的土壤。

肖音是个安静随和的女孩,跟着秋子读了四年书,大四时,她想考南开大学外国文学方向的研究生,专业课成绩不错,但英语拉了分,没考上,后来回到老家的一所乡镇中学工作。找工作的时候,她没花太多心思,想的是要边工作边继续考研。

但真正入了职,进入那种生活,她才看到了之前从未了解过的世界。

这是一所全市排名倒数第一的中学,在云南西部山区,2022年高考,全校只考上了一个一本,而且是刚刚擦线。她面对的是一群基础极差的孩子,有的到了高中,还记不全26个英文字母。他们每天的学习时间很长,一个月只休息两天。在跑操时也要拿着资料背书,去食堂的路上,也要拿着书,「就算成绩不好,装样子你也要装。」

入职之前她的计划很理想,白天上课,晚上可以复习考研,但现实并不如她所愿。课程之外,她还被安排做团委工作,写宣传稿件,写领导发言。这和她过去四年所读到的、所建造的自由的精神生活完全相悖,我们聊到这一段,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平静的悲哀,「工作的前半年,我每天晚上默默流泪,真的好压抑呀」,「我甚至觉得有点羞耻,我为什么会写这样的东西?」

压力还来自于系统严密的管束。作为教师,他们被要求规范自己的行为和思想,注意着装打扮,写师风师德反思,写学习汇报。

所以毕业后这三年,她很少和张秋子联系,「有点不好意思」。她曾经发愿,要过上「每天接触不同的新东西、不同人的思想,每天都很幸福,不会觉得虚度」的生活,但现在已经事与愿违。那种滋味,她打了一个比喻,「自己就像冰块,在慢慢远离那座冰山,越飘越远了。」

另一些同学,也讲到了自己亲历的、或者朋友讲述的教书琐事。有人通过「三支一扶」到边远地区支教,有多边远呢,「走半小时就能出国」。在学校里,老师会喝得醉醺醺去上课,会打学生,高中生还会挨打。还有人说,在昭通山里的村小实习时,课间十分钟,学生都会打起来。老师们要出村,有很长一段山路,需要蹲在校长的皮卡车上下山。

肖音的同学高欣,本科毕业后不想做老师,去到政府外包的机构工作,但她发现,办公室是另一个无聊的系统,同事们谈的都是老公、男友和孩子。现实越是乏味,她就越想逃到书里去,「为了逃避生活,就想去看一些有知识的东西,比上学时还想看」。

她和已经毕业的朋友们,依然在办读书会,在B站上直播读书,寻求一种智性的交流。有时候播着播着,会有人进来质疑他们读的内容,跟他们「吵架」。但好笑的是,他们其实是在读哲学著作的原文。

本来高欣没有考研的念头,她觉得自己没有自制力,性格散漫。但恰恰是工作之后,她发现那同样是一种被迫,无法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时间一长,逃离的愿望愈发强烈,还是决定考研,考上了云师大的研究生,回到了校园。

2022年9月,我们第一次和张秋子聊天,就谈过一个话题:一个老师、一堂文学课,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学生们的未来?

或许并不能改变多少。但她说,自己这些年也有一个转向——那就是认识到自身的有限。从文本之外、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转向文本内部、自己可以解决的问题。面对严酷的现实,她能做的,也许就是建造一个丰富的课堂和空间,让它存在过,滋养过他们。

学生们望着招聘单位的展位列表

千百次的折返

所以我也会问每一个学生:文学课只是生命中的一瞬,之后的人生里,它意味着什么?

一个正在云南大学读研的男生提到一个脱口秀名词,「call back」。他们体验过被文学照彻的瞬间,很多东西之后会被忘掉,随着时间,慢慢脱落,就不记得了。但其实那些东西又是和他们的生命体验直接相关的,无论他们之后在哪里,做什么,还读不读书,在某个瞬间,他们一定会再次和文本相会。

有两位学生都提到,每到夏天的傍晚时分,他们走在昆明的街道,空气闷闷的,都会想到他们共读过的大江健三郎,《个人的体验》开头那句,「暮色已深,初夏的暑热,犹如死去的巨人的体温。」

也就是在今年的三月,大江健三郎去世了,张秋子带着好几届学生读过他的作品,她把讣告发到朋友圈,「唯有我们一起读过大江的日子」,好多久未联系的学生在下面留言。

学生们毕了业,要谋生活,不得不进入某个系统。一位男生说,他会更理解课上读过的《城堡》,在卡夫卡没写完的这部作品里,土地测量员困在迷雾一样的行政系统中,想进入城堡而不得。读书时他们都太年轻,读得似懂非懂。但是工作之后,遇到那种官僚体制、层级制度,面对工作中许多无意义之事,他会一次次想起这本书,并意识到,他也是那个土地测量员,他也置身城堡之中。

文学课,还有教文学课的人,还教给他们不服从。张秋子带他们读过麦尔维尔的《抄写员巴特比》,在这篇小说里,巴特比是个不服从的人,无论老板让他做什么事情,他都会说, I’d rather not(我宁愿不)。

张秋子也是这样的人。在生活里,她常常直言不讳,有时候更像不得不说,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是讲过《抄写员巴特比》的人,是讲过《局外人》的人,我不能仅仅讲它,还要践行它,不能在生活中说违心的话。无论别人如何评价,说你是个troublemaker,我就是希望身体力行,你所做、所学和所讲的东西是一致的。」学生们会被影响,在遇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也会做出相似的选择。

文学不允诺成功,不允诺幸福,更没有办法解决实际的问题。张秋子2019级的学生李佳泽,现在是普洱一所中学的临聘教师,他们大学的一群朋友,和张秋子都很亲密,她在自己的书里致谢过他们。

但李佳泽说,朋友们会自嘲是「失败者联盟」,更直接一点说就是,「没有一个有编制」。他在做临聘教师,有人在丽江的三联书店当店员,有人在餐馆打工,还有人在准备二战考研。他说,他们有一些共同点,就是极其厌恶规则,但都能在生活里找到乐趣。

在昆明,我也见到了秋子即将本科毕业的两位学生。一位男生学的是泰语专业,平时最感兴趣的是健身。他也喜欢文学,想过考文学的研究生,但实际上,他并非那种学术型的学生。张秋子会宽慰他,「做一个最喜欢文学的健身教练,不是也很好?」

2017级的学生张春璐,大学毕业那年没有工作,延宕了一年,全职备考研究生。笔试完之后,她就在昆明的翠湖公园打工,负责扫地、看管游乐设施,日薪117元,「不挑活儿」。每天早晨,她一边扫地一边听北师大一位教授讲《东方文学史》,看湖对岸的人晨跑。

她看管的游乐设施里,有小孩子玩的海洋球。有一天,她觉得特别累,很想去海洋球里躺一躺,但是她同事跟她说,不要去,经常会有小孩子在里面拉屎尿尿,很脏。

她就想起来,原来听张秋子讲过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的非虚构作品《遗产》,里面有相似的情节——罗斯的父亲病重,大小便失禁,把卫生间搞得全是排泄物,罗斯在厕所清理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父亲已经快要离世了,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某种「遗产」。那里面有一些爱和温情。

想到这里,张春璐瞬间就躺了进去。「你躺进去之后,如果觉得很舒服,你会觉得我是不是很怪异?但是我会想到,有人和我有一样的感受,一个遥远的美国的老头也这么想。这就是不孤单的感觉,这就是文学给我们的(东西)。」

张春璐还说,她现在还会想起的,是秋子的某种态度。她记得她的真诚,也记得她的锋利。在某堂课结束时,她在黑板上写下过三个字,「执事敬」,这是孔子的话。她说希望大家做事情,应该是严肃的态度,对它有敬畏,要好好做,而不是娱乐、嬉戏,为了打发时间。她这句话,台下至少有一位学生还记得。

在昆明的最后一夜,我见到了张秋子的另一位学生,她叫李潇,马上就要本科毕业了,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四年前,她无意中蹭了张秋子的一节课,被点到回答问题:「这位粉色裙子的同学,请问《奥德赛》的母题是什么?」后来她转入文学院,全情投入地读书,考研,但是没有成功。

我们一起去过招聘会,当时她说,自己草草签了一份在老家昭通的工作,在一所私立学校,但是很纠结要不要去。过了半个月,再见到她,她说自己还是签了那份工作。别人知道她签了工作,第一反应都是恭喜,但她每听到一句恭喜,难过就增加了一分。签完之后,她去上秋子老师的课,在课上哭了。她说会一边工作,一边继续考研。

不知道她会不会成功,但她是一位会在下课之后拿着书本追问「为什么《达洛维夫人》书里的布料都是白色,有什么意味」的人。或许比一个研究生学历更珍贵的是,这种智识生活会伴随她终身。

以上我们讨论的种种,另一个文学系学生、江南大学人文学院的副教授黄晓丹,在她的书《诗人十四个》里也论述过。她博士时师从叶嘉莹,她写道,「当时的我自以为找到了一条容易的路,幻想成为叶嘉莹学生就自然获得了一种加持的力量,从此不必走过死荫的幽谷。但当真正开始博士课程,我像所有人一样需要面对考试、论文、毕业、工作、恋爱、社会、人际关系中的挫折。在先生的课上,大家赏析诗词、谈论理想。走出先生的家门,一个个却都生活得并不如意。体验着此间的落差,渐渐埋怨古典文学固然优美却虚幻无力。」

接着,她说:「现在想来,我当时想要获得一种无理的豁免权。好像当我选择形而上的世界时,形而下的世界就理应为我准备一种简单平易的生活……它的诱惑使我忽略了另一层意思,人生并非在形而上世界与形而下世界中的一次性取舍,而是千百次的折返。」

张秋子的帆布包上印着「做世界的水手,游遍所有港口」字样。

落地的种子不死

实际上,在全国范围内,张秋子不是唯一在做文学教育实践的人。写过《我的二本学生》的黄灯老师,在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建立了一个非虚构写作工作坊。这是一个出口,孩子们在这里讲自我,讲人生渺茫,讲自己在工地长大,讲留守的童年,讲自己是教育体系中的「工业废水」。

但我们关注云师大校园里的这堂文学课,也因为它的特殊性——文学课的听众,是未来的语文老师。文学的细节、观念,包括教授文学的方式,会影响他们,在更广阔的土地上得以绵延。

在这个层面上说,张秋子本身也是绵延的一部分。她受大学的导师影响很深。她的导师是南开大学教授王志耕,研究俄罗斯文学。她对导师的印象是,做学术不为名和钱,有机会去申请长江学者,但因为要填很多表就放弃了。他不做PPT,上课就是一个word文档,把引文细细标出来,没有技巧,全是干货,但足够撑起精彩的课堂。在南开,听他上课的人很多,甚至会有人开车从北京到天津来蹭课。后来她工作了,把导师作为某种榜样,「我想做给他看,得到他的肯定」。

她也会想到自己在读研期间的困惑。她当时问过一位老师,「我们学这些外国文学,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最后怎么来解决中国的问题?」当时那位老师回复她,这个问题很好,但是自己没办法解答。过了快十年时间,张秋子意识到,她这些年的行动,已经在无形中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在用文学的课堂,解答人最根本的困惑。

她已经走上讲台的学生们,也是怀着这种心情——或许在中学,限制会更多,空间会更小,但只要人想做事,总能超越环境去完成某种东西。

肖音所在的高中,学生们几乎都是山里的孩子,她特别记得,第一年改高中作文,学生写的是家里养的几只猪怎么了,家里做农活又怎么了。所以上课举例子,她也要想尽办法,找离他们生活更近的例子,要让他们能听懂。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脱口秀演员,抛出一个梗,看看有没有反馈,如果没有,再抛下一个。不断地磨稿子,就像在表演开放麦。

但在合适的时刻,她还是会尽力扩展课程内容。比如前段时间,她讲到一个高考题:「不同的个人体验对不同的作家来说,会产生什么改变?」举的例子是,对于饥饿,不同作家有不同的描写。比如《秋园》里,作家杨本芬写,人们太饿了,会去吃刚刚浇过粪水的生红薯。而在《夹边沟记事》里,饥饿是人们把土豆吃下去,身体消化不了,吐出来了,再把它晒干,第二天继续吃。

再比如,讲到李清照的时候,她会稍稍离开课本和教案,谈到艾朗诺写的《才女之累》,增加女性的角度,增加更丰沛的细节。

在这样的课堂上,依然能确证文学的「门槛极低」。在讲到艾青的诗《大堰河,我的保姆》时,她按照文本细读的方式,和学生们讨论,为什么诗里说,灵魂是紫色的?有学生说,紫色意味着伤痕,还有人说,紫色代表高贵。这些奇思妙想出现的瞬间,思想交互的时刻,她会觉得,好像回到了秋子的课堂,有幸福在里面。

另一个在做教育实践的学生是李佳泽。他是和张秋子交流最多的学生之一,普洱人,毕业后,他回到了老家最好的中学,做了一位临聘教师。现在在教高一语文。

3月底,我在普洱见到了他,刚好遇上他一个月仅有的两天假期。他皮肤黑黑的,戴一副圆眼镜,人很爽朗,说话滔滔不绝。他是个有反骨的人,准备了两套教案,一套是集体备课的结果,另一套则完全属于他自己。他狡黠地笑说,「我提倡在规矩里做一个狡猾的人,而在生活里做一个认真的人。」

他用「玩儿」的方式上课。比如讲古诗词,他在课堂上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如果一首诗不从开头读起,是否会影响阅读?」学生们不回答,他就接着问:「假如你今天爱上了一个人,你是否会写一首诗去表达对他/她的爱?」

学生们笑,给出一堆答案。他接着讲到一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秦观词中间的一句。这就回答了他最初提的问题,诗不从开头读,也能明白作者的意图。

他不担心在课堂上讲爱情,恰恰相反,爱情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最熟悉的东西。课上学《雷雨》,他安排一个班排话剧,另一个班是写作「游戏」:站在周朴园和鲁侍萍的角度,去写他们分开后的30年,「他们很配合,太喜欢这么玩了。」

图源电影《死亡诗社》

这样设置课程,不单纯是让他们熟悉文本,同样是因为,他知道越是在高压的环境里,学生们越需要情感的容器。在以前,他们的寄托是大冰、安东尼和网络爱情小说,但现在,他的课堂也提供释放,提供一丝喘息的空间——这种释放还包括,他允许学生在课上吃东西、睡觉、做其他的作业。

当然,这不是说他不对学生的成绩负责。当我提起高考,他飞速背出了这所中学的一本上线率,以及云南省内同级别高中的数据。关于应试的准备,该做的一样都不能少。

只不过,他和张秋子有同样的观念:无论在高校还是中学,语文始终都是一个对个人素质要求非常高的学科。老师的素质越强,课堂能呈现出的元素就越多。一个老师完全可以把课堂变得更丰富、开放和有趣。无论环境如何,他们至少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45分钟。

李佳泽也和我谈起,在这个学校工作至今,他印象最深的一篇作文——他曾经在课堂上讲过余秀华的诗:「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

后来,班里一位女生写了一篇作文,也是一件小事:爸爸妈妈不愿意送她去车站,只是给她一笔钱当做车费,她很伤心,觉得父母很麻木,不理解她,怕自己在路上被人拐卖。但在路上,她遇到了很好的司机。

云南本地有一些高铁漆成了绿色,当地人叫它「绿大头」。她在路上看到它,在作文结尾,化用了余秀华那句诗,「我也相信,我身体里的绿大头从不错轨,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

李佳泽说,他知道,在考场上这不会是一篇高分作文。写作文的这个女生,成绩也不算好,有些呆呆的,有时候会因为一件事笑一整节课。但是作文最后的那句话很动人,那是她捕捉到了生活中的某种诗性,开始理解他者。在这样高压的环境里,她能够做出理解的努力,有自己的快慰,这已经很了不起。

(应采访对象要求,肖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