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每日人物 内文

我在景区当“流水线公主”

2023年5月2日 文/ 饶桐语 编辑/ 金匝

行走在千年古都洛阳时,甚至可以看见各族公主的身影,藏族、朝鲜族、苗族应有尽有,太过违和,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和谐,让我忘记此时身在隋唐,而是置身春晚的大舞台,看一场各族儿女大联欢。

文 | 饶桐语编辑 | 金匝运营 | 刘璇

继“迪士尼在逃公主”之后,公主风又吹到了各大边陲小城的景点。

这个五一,你的朋友圈里一定也出现了某位公主:延吉民俗园大酱缸旁的朝鲜公主,西双版纳夜市里闪闪发光的哈尼公主,又或是新疆喀什充满异域风情的茉莉公主。如果实在够不上公主的头衔,那至少也是苗疆长老最心爱的小女儿,藏族部落最受宠的小卓玛。

公主们身份不同,但拍照时的妆容、动作和地点都是像素级复制,就像标准商品一样源源不断出产。流水线公主,正在成为一种旅行新潮流。一条公主变装视频,能够在小红书上收获超40万点赞,女孩们在评论里“礼貌问价”“求预约档期”。它甚至开创了一种新的旅行方式,需要在哪家做造型,避雷哪家的服装,攻略里都会写得明明白白。

对于千里迢迢前往景区、成为一位流水线公主的潮流,编辑部里的中年人们纷纷表示不解:“这不就是故宫里拍格格照的翻版吗?”但我们也有好几位年轻作者决心前去打卡,毕竟,“辛辛苦苦打工一整年,谁不想去当一回公主呢?”

相较于兴师动众又昂贵的旅拍,流水线公主足够高效,成本低廉,能够让女孩们轻易获得一种全新的身份,以及日常生活中缺失的赞美。尽管有人觉得它毫无意义,但在另一部分年轻人眼里,这就是对快乐的一次激情消费。

流水线上的公主们

想成为“流水线公主”,得分三步走。

第一步,选一套具有当地特色的公主服饰。不同的景区出产不同的公主类型,在炎热的西双版纳,公主主要被划分成以下几种类别:哈尼公主、人鱼公主、傣族公主,主打一个东南亚气氛。而在东北小城延吉,身穿朝鲜服的朝鲜公主则是顶流中的顶流。当然,如果你无法在公主类别中做出抉择,可以在同一个城市花499元拍上两套,只需要加个50元的改妆费。

第二步,化一个精致又浮夸的“网红”妆容,这是能够让你脱胎换骨的关键步骤。化妆师的手法会熟练到让你心疼——先是眼睛,不管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都得贴上一款名叫“仙子毛”的假睫毛,然后是标准的巨大卧蚕,全员宽到卧蚕和眼睛中间可以再塞下一只眼睛。同时,你的脸上会铺满彩绘、闪光的蝴蝶和钻石亮片,还有额头上的水晶额饰、肩膀上的金粉,保证你能够在镜头里反光。

等妆造完成,你就可以走进版纳夜市、延吉民俗园、喀什古城,正式加入流水线公主的大军。长达两个小时的拍摄过程里,摄影师会带你走上3-4个著名景点,并指导僵硬的你完成动作,可以精细到教你翘起左手的小拇指。

这套流程清晰、直接、省时,能够让你在旅游的半天内顺利出片。但也正因如此,你可能会从第一步就意识到,它有多么像流水线,可以随时让人从公主的人设里惊醒。

26岁的北漂女孩潘妍,就刚在延吉体验了一回当朝鲜公主。为了逃避流水线公主的命运,拍出个人特色,潘妍已经足够努力。由于担心撞衫,她把一条街全逛了,最终在100元的普通版朝鲜服和200元的富贵版朝鲜服里,选中了富贵版。

潘妍反复强调,200块的衣服更特别,也更有质感,上面还带着精致的暗纹和绣花。即便如此,潘妍依旧在园区里看到三位朝鲜公主穿着同款,这让她身为公主的体验感大打折扣。

摄影师也选得非常谨慎,潘妍仔细端详,最后选了个年轻且帅气的摄影师。潘妍说,帅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对方年轻,期待他“有无限的创造力”。但摄影师走出来,吊儿郎当地对一群公主说:“你们谁跟我走?”——那感觉不太像给公主拍写真,倒是有点像劳务市场选人上工,潘妍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所有流程里,最像流水线的,还是拍摄。

化完妆后,三位摄影师分别带着潘妍和朋友们冲进民俗园,六人分为三组,一进园就立刻分道扬镳,奔向不同拍摄点。奈何民俗园太小,兜兜转转几圈,潘妍和朋友们还是在不同的地方反复相见,就像一场又一场宿命般的相遇,短短二十分钟之后,她们又在同一个地方结束打卡。

▲潘妍和朋友们。图 / 受访者提供

在西双版纳旅游的辛小棋,甚至没有享受到一对一拍摄的待遇,她的公主之旅更像是一场拉练。下午六点半,夜幕降临,是拍摄版纳星光夜市的绝佳时间,一位摄影师带着辛小棋前往景区,同行的还有3位装扮相同的西域公主。

去星光夜市拍照的公主太多,已经是“五步一位傣妹,十步一位哈尼”,如果你远远看见曼听公园在黑夜中闪着金光,那不是当地为了欢迎游客设计的灯光秀,而是公主们纱裙上和脸上流光溢彩的金粉和亮片。

在漫长的两个多小时里,一行人只拍了3个景点,因为摄影师需要轮流给4个女孩拍照,辛小棋拍完自己的十分钟,剩下的半个小时只能站在旁边干等着。直到所有人都拍完这个机位,5个人又挤过茫茫人海,继续打卡下一个机位。

机位相似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人的照片就像AI换脸,除了脸不同,其余哪哪儿都一样。潘妍说,在民俗园里,有一个挂在屋檐上的风铃,所有女孩都需要排队和它合影,每个人的动作也如出一辙,不是左手托风铃,就是右手托风铃。

潘妍当然也托了。她说,那种感觉好像是,“所有人都需要拍一张同款照片”。而拍完了同款动作,还有同款修图——下单时说好了299元全包,但修图的时候,就变成“精修”“超精修”和“商务修”,分分钟让人回忆起套路满满的婚纱影楼,如果不选更贵的“商务修”,就只能一键磨皮美颜,全员瘦成小V脸。

在这个制造流水线公主的过程里,女孩们常常会感觉到狼狈。

辛小棋记得,拍摄当天的西双版纳,气温已经飙升到三十多度,空气潮热、湿黏,人声嘈杂。但由于摄影师太多,连机位都是有限的,所有人都需要在一米左右的空间中摆出姿势,避免在其他人的镜头里入画。在无聊而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她只能张望四周,当看见无数位和自己一样、妆容浮夸的女孩挤在一起,辛小棋觉得自己仿佛身处《西游记》里的“盘丝洞”。

穿着朝鲜传统服饰的潘妍,则在拍摄过程中逐渐发懵。4月的延吉,飘了一些雪花,地上湿漉漉的,潘妍抱着自己的大裙摆,还得抱上自己换下的羽绒服。但年轻帅气的摄影师似乎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迅速拍完每个机位,他走路的速度快得惊人,早就甩下了潘妍。那个瞬间,相比起公主,潘妍觉得自己更像被逐出家门的灰姑娘。

▲2023年3月4日,云南西双版纳,人们在星光夜市打卡留影。图 / 视觉中国

公主风,从版纳吹向全国

尽管有人不解,但就像“竹筒奶茶”和“我在XX很想你”的广告牌一样,流水线公主渐渐成为游客们的必打卡项目,火速席卷各大景区。

潘妍说,关于公主的体验,会从踏上延吉土地的第一秒开始。当她和朋友们刚坐上一辆出租车,司机大叔从后视镜里一撇,就立刻发问:“你们是不是要去拍在逃公主?”还没有等她对这个羞耻称呼做出反应,司机大叔便哐哐哐甩出几家网红店的名字。

事实上,不管是延吉、喀什还是西双版纳,这些凭借公主再次火起来的城市,大多是一些边陲小城,景点稀缺。如果抛开朝鲜族聚集地、美食圣地的滤镜,延吉只是坐落在吉林省的一个县级市,乘坐出租车出行,可以在半小时内抵达任何地方。

因此,只是凭借拍公主照,而在小红书上爆火的延吉,就像凭借烧烤走红的淄博一样,自然而然地将公主写真纳入当地旅游业的项目——所有人来到这个小县城,一定会有三个行程:第一,在网红墙打卡,第二,吃一顿标准韩餐,第三,拍一组朝鲜族公主照,完成“公主一日体验”。

▲延吉的必打卡景点之一,网红墙。图 / 受访者提供

流水线公主的产业链也起来了。短短几个月,延吉的妆造店就从20家扩张到了100多家,其中一些甚至开起了1000平米的超大型店面。为了方便管理,从前免费的民俗园今年不得不开始售票,摄影师也必须在民俗园注册登记之后才能进园拍照,目前数量已经超过300位,每人每月还需要缴纳1500元的“摊位费”。

但这些依旧无法承接年轻女孩们想成为公主的热情。这个五一,来做流水线公主的游客数量继续爆满,延吉一家妆造店的老板兼摄影师崔永晖说,一家400平米的店,摆满了整整300套衣服,那也完全不够用。好看的衣服全靠抢,女孩们不得不变身“特种兵”——民俗园9点半开园,有人早晨5点就去园区门口排队等待,如果10点半才到,那就太晚了,“连模特身上都没有衣服了”。

为了迎战五一,崔永晖已经提前在沈阳、长春等地寻找了兼职化妆师、摄影师。早在几周前,他的预约就已全满,有顾客找过来,崔永晖都是劝退,让大家五一过后再来。

最忙的时候,摄影师、修图师,包括衣服都在连轴转,有人会在半道上拦截刚刚结束拍摄的摄影师,或者跟着上一位客人,直到她脱下衣服。至于拍照,那就是摄影师“全凭本事”,崔永晖会在开园的第一秒,带着公主们冲进园区,多拍上几个空镜,而大家说得最多的话,变成“永旺老师你走路慢一点”。但人实在太多了,他再努力,“也只能拍大头特写”。

就在一年前,延吉还不是这个样子。去年8月,崔永晖回到了延吉,那时延吉还是一个相对小众的旅游地,也有来延吉拍照的姑娘,但大多都是素人,都是用手机拍摄,远没有到专程前来打卡的程度。

变化出现在去年10月,几个名叫“茉莉扶苏”“夏日么么茶”“西扶海棠”的网红化妆店开到了延吉。来这里之前,这些店常驻在西双版纳,最佳战绩是带火了版纳的哈尼公主妆,那也是“网红妆”走红的开始——这是一种略带浮夸的换头式妆容,化妆师们打出的招牌是“要变美,先变鬼”,保证每个女孩都能在版纳为“妃”作“傣”。

当他们把这个妆面带到延吉时,当地的化妆师、摄影师都有点不习惯,包括崔永晖自己,因为“朝鲜族其实都是化清丽、典雅的妆容”,没有小亮片,不贴假睫毛,售价也简单:淡妆50元、盘头50元,服装100元。

但市场很快接受了这些网红店的策略,崔永晖说,这几家店自带流量,越来越多的女孩找到他店里来,想拍网红店在社交平台上晒出的同款,而且只租衣服,不化妆——她们选择去网红店化妆,排队等上几个小时,也要预约网红化妆师的时间,光是化妆就是299元。其中,一位名叫兔子的化妆师最被青睐,在抖音上,她有超过70万粉丝,平时会直播自己的化妆过程,或者教大家化妆,每次直播都有小一千人观看。这些都给延吉的本地化妆师带来冲击,“原来游客们就喜欢这个。”

就像爆款制造机一样,网红店还在不断引领延吉的写真潮流,比如拍朝鲜族的婚服。在这之前,崔永晖的店里也挂着婚服,但根本没人穿。今年过年的时候,网红店拍了一组朝鲜婚服照,在社交平台上爆火,婚服也瞬间成为新的必选款。

崔永晖说,从版纳来的几家网红品牌店,就像一条鲶鱼,把市场搅得更加活跃,本地摄影师都在努力向这些店铺靠拢,学习他们的妆容和摄影风格。等延吉的店铺稳定之后,这几个网红团队又去了喀什,点开“茉莉扶苏”的社交平台主页,上面写着,其已经拥有了三个驻点,正是西双版纳站、延吉站、喀什站。崔永晖预感到,到了喀什,这几支团队也是无敌的存在,能够火速带起新的西域公主拍摄潮。

▲在西双版纳的写真店老板,正在高薪求财务。图 / 受访者提供

直到今天,公主写真还在继续迭代升级,主要体现在超越了地域的限制,演变成“不管是哪个民族,只要是公主就好”。

崔永晖记得,今年冬天,有延吉的网红店开始在店里摆上藏族服饰,打出了能拍“藏族公主”的招牌,本地店铺很快就跟着就摆上了同款。有游客预定了崔永晖去朝鲜民俗园的拍摄时间,到拍摄的时候才告诉他,自己要拍的是藏族公主。

崔永晖瞬间懵了,他是朝鲜族人,不了解藏族文化,一趟拍摄进行得战战兢兢。而在民俗园里,都是朝鲜族人所居住的低矮小屋,和藏服怎么搭怎么违和,没办法,他只好把藏族公主带到民俗园里的小森林里拍照。

后来,崔永晖想,大概是因为延吉会下雪,身在雪山的感觉,就可以让人联想到藏族。他转而意识到,民俗园如今不再是独属于朝鲜族的民俗园,而是流水线公主们的“摄影基地”,这些妆造网红店,就是开在景区的“天真蓝”和“海马体”,意味着一种流程化、工业化、标准化。

这股潮流还在向全国各地蔓延,不仅有人在朝鲜族聚集地拍摄藏族公主,在西双版纳,哈尼族公主、傣族公主也不能满足大家的需求了——还是网红店们率先“上新”,宣传文案是“我们店里也可以拍摄朝鲜族公主和西域公主了哦”。行走在千年古都洛阳时,甚至可以看见各族公主的身影,藏族、朝鲜族、苗族应有尽有,因为太过违和,反而生出一种诡异的和谐,让我忘记此时身在隋唐,而是置身春晚的大舞台,看一场各族儿女大联欢。

▲妆造价格表。图 / 受访者提供

“谁不想当一回公主呢?”

回忆起这次拍摄经历,潘妍说,虽然有些狼狈,但她内心还是觉得满足。

早在抵达延吉之前,她就已经有过心理预期,“非常清楚自己会拿到和小红书上其他公主一样的照片”。但是,真正穿上朝鲜服饰,站在民俗园的时候,潘妍还是不自觉地感觉到开心。

她也很快将自己带入的“公主”人设,比如,会不由自主地就把手揣进裙子里;看到民俗园里的土房子,潘妍心里有点小小的嫌弃,担心场景和自己的装扮不够匹配——自己的裙子又粉又亮,当摄影师让她去大酱缸旁边站着拍照时,她瞬间在心中大喊:“我是真正的公主,才不要站酱缸!”

而对于上海姑娘陈嘉来说,做流水线公主,是一次难得的放松机会,“虽然所有人化出来的妆都一样,但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就是不一样的。”在民俗园里,所有人好像都是开心的,陈嘉没了在城市里的网红景点打卡时被路人旁观的尴尬感觉,只需要随心所欲地拍就好。比起传统影楼,以及近几年涌现的天真蓝和海马体,在景区拍公主照,搭配上独特的妆造,她觉得更有沉浸感,能够带给女孩们不一样的人生体验。

更重要的是,除了拍照以外,出片后发朋友圈的瞬间,也能让女孩们得到宝贵的正向反馈——这也是公主写真的最后终点,崔永晖对此总结:“我们就是为客人的朋友圈服务的。”

▲藏族公主服饰。图 / 视觉中国

和朋友们拍完写真之后,潘妍和朋友们躺在酒店的床上,互相选片、修图、发照片,整整花了两个小时,“相当认真”,三个女孩都想精心准备一次九宫格。潘妍形容那种感觉是:“如果拍照的时候,只有你自己觉得自己是公主,但发朋友圈,就是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公主”。

事实上,“公主”这个词,和潘妍平时的身份非常不符合。她在北京的一家广告公司做乙方,平日里,回复最多的词是“收到”。和朋友们相处时,潘妍总在扮演一个照顾者的角色。即使脱离职场回到家,潘妍也不会得到全部的关注,她排行老二,就像《请回答1988》里的德善一样,她有一个姐姐和弟弟,自己常常是被忽略的那个。但公主不一样,公主是唯一的,备受宠爱的,那次的照片,让潘妍如愿成为朋友圈的焦点,朋友们的肯定让她由衷感到开心,“谁不想当一回公主呢?”

陈嘉清楚地记得,晒出朝鲜公主照片的那条朋友圈,是自己半年以来收获点赞最多的一条,这同样让她感到兴奋。毕业之后,陈嘉一直在一家互联网企业做策划工作,加班、熬夜都是常态。生活被工作塞满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快乐变得越来越简单,比如,抢到咖啡店的一款限量版杯套,加班开会时同事帮她拍了一张好看的照片……当把这些碎片分享到朋友圈时,朋友们的点赞互动,会让陈嘉得到一些安慰,好像生活中也并不全是糟心事。

流水线公主,似乎正在成为一部分年轻人的情感宣泄渠道,女孩们愿意把这趟旅程称作“一日公主体验卡”,某种程度上,它和看一场电影、去一次迪士尼、住一晚豪华酒店,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都是能够获得快乐的一种有效捷径。

就像这个五一,人们对于快乐的消费意愿更甚,有人订下价格连翻三倍的酒店,有人愿意等一张票候补到出发前最后一秒,大家火速接受了会在各大景点挤到崩溃的命运,这可能是三年里积攒的,对快乐的一次激情消费。

▲人们在云南西双版纳星光夜市打卡留影。图 / 视觉中国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