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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启考研,这是我的第八次

2023年4月24日 文/ 程静之 编辑/ 楚明

很像是考研版本的《重启人生》,一直到今年二月为止,孙状状29年的人生里一共经历了8次考研。

每一年考研成绩公布之后,孙状状一边查分数,一边手发抖,结果都毫无意外地让她陷入悲伤。甚至有两次因为分数太低,她痛苦地撕掉准考证,把粘连其中的梦想丢进垃圾桶。但到了当年的9月,北京电影学院发布新一轮招生简章,她又无条件地选择把梦想捡起——再考一次。在7次重启中,某个科目分数得到修复,另一个又出现新bug,离分数线最近的一次只差了5分,但英语是始终贯穿在其中的一道硬伤,她只有最后一次考过了42分。

与当下多数选择考研的人稍有不同,孙状状考研不是为了提升学历、逃避就业,或者追求一种流行趋势,而是为了迈入喜欢的电视剧行业。那是2015年,她在南京传媒学院读大三,了解到北京电影学院开设了电视剧创作专业,其中一位导师不仅是她喜欢的电视剧导演,研究方向也是她最向往的领域。「一点都不夸张,当时了解到这些,会觉得这个专业就是为我而设,我真的太喜欢了!」

也因此,在孙状状21岁这一年,八年考研的旅程正式开启了。她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坐在考场上,在专业课的命题创作中写下第一个故事,到后来的每一年,表达自己的每一个观点,她都觉得「亢奋而幸福」。考到第七次,专业方向甚至都变了,她失落地给导师写去一封邮件,「从21岁到28岁,我从应届考生,变成了七战考生。」

之所以如此向往这个专业,是因为电视剧里藏着孙状状对亲人的回忆。童年时期,她和姥姥奶奶看了很多老牌家庭伦理剧,度过了无数个东北平静悠长的冬日。在围着一块屏幕看剧的日子里,她感受到隔代温厚的亲情在其间流淌,一直到两位老人在她考研期间相继去世。

对于孙状状来说,8年时间也不仅是考研。她脱产了2年,在公司上过3年班,又自由兼职工作了2年,但不管怎么选择,考研一直是第一顺位的存在,耽误的不是找工作,不是啃老,而是她的整个人生进度和速率出了问题。直到第八战考研失败,孙状状查完最后一次成绩,痛哭了几场,也意识到不是依靠执着坚持,事情就能有结果。

在庞大的考研数字里,孙状状虽然是一个没有上岸的分母,但也是一个为了梦想而执着的鲜活个体。她展示的不是一个考研成功的励志案例,但里面有当下年轻人如何在梦想和现实中游离的共性,也有对平庸工作和日常生活的对抗和逃离。

在电话里,孙状状性格爽朗,有点迷信,是一个幽默的东北女孩。我们从她的迷信开始谈起,在考研无助的日子里,神佛如何给到她一丝心理抚慰?她对电视剧的热爱从何起源,又如何用8年时间去坚持这一份虚无飘渺的热爱?更重要的是,在放弃考研之后,她要用什么去重新对抗当下生活的迷茫。——以下根据孙状状的讲述整理。

文|程静之

编辑|楚明

图|受访者提供

round 8

我是一个特别迷信的人。不知道这事儿跟家庭有关,还是跟我的IP有关。上大学开始,我就很爱搞封建迷信,出去玩的时候,就是有庙必进,有菩萨必拜。今年正月,我也去南京鸡鸣寺和杭州灵隐寺拜过,其实不太懂神佛,但可能是真想考上研究生,又太无助了,只能靠虔诚去相信一些什么。

出成绩那一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日子不太好。我提前一天去染了半截红头发,就想「鸿运当头」,家里的音箱也循环播放了好几天《好运来》。墙上挂着一本黄历,我看到2月3号是道教文昌帝君的诞辰,就想延迟一天,等到这个帝君过生日再查,看他能不能帮帮我。到了那一天,我不光是对着四面八方拜了拜,还把家里边收拾干净,洗澡洗头发,换衣服,各种准备工作都弄好了。

往年,每一次查成绩都是对心理非常大的考验,也是我自己来面对这个事儿。但这一次,我妈跟我一起,俩人就坐在床上,我说昨天就出来了,没敢查。我妈说,早晚都得查,你就查。磨叽了好长时间,按时辰来算,文昌帝君生日都快过了,我妈闭着眼睛在念阿弥陀佛,我就查了,可能是网页默认登陆了我的账号,我点了一下北京电影学院,都没输入准考证号,它一下就蹦出来了,328分,也挺突然的,冲击特别大。

说实话,这次考完之后,我把客观题都对了一下,比较不确定的是政治,其他答得还行啊,真感觉今年差不多了,但是考得比我想的要差。我告诉我妈,这个分数肯定够呛,然后就开始哭,说咋又没考上呢?这件事努力了很久,有这么坚定的信念,为什么老天爷就不愿意帮一下呢?我对自己感到很难过,但我妈没什么要求,她心疼的是我的愿望没有实现,埋怨说现在分数怎么这么高,怎么这么难考,大概逻辑就类似于,小孩磕到桌子,然后家长拍桌子,说桌子坏。

我回到自己房间,吃了4粒褪黑素然后就睡,但是凌晨4点多就醒了,脑子里还一直在那《好运来》,起床也没怎么吃东西,那一周大概瘦了四五斤。那几天,很多亲属也挺关心的,但是他们不太懂这件事儿,一个劲儿跟我发调剂的案例,但我这分根本都调剂不上。我就懒得回,后来都把消息屏蔽了。

等到分数线出来,362分,什么概念呢,就是专业课得过120,政治和英语得过60,真挺疯的,之前我也有过差5分10分的时候,但英语一直是三四十分这样,体会到它会变成一个很难跨过的鸿沟。同时,我又去找一个在读的师姐聊了,发现专业发生变动,不再是电视剧,老师培养的方向跟我想的发生了偏差,这可能是我放弃的很重要的一个点。

过去这8年,当我感到人生很迷茫、很无助的时候,都会觉得考研是不是老天爷给我的一个暗示。像我今年,去南京的时候,正好赶上元宵节灯会,有一个特别标志性的花灯叫「状元兔」,我当时就想说,哥们今年稳了,会给自己很多这种暗示,回头想想也挺幼稚可笑的,但是就会把它当做短暂的救命稻草,一个心理抚慰。

但毕竟是一个29岁的成年人了,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失败也是需要自己消化的。接下来一周,我就一直在收拾自己的心情,这种感觉跟家人离开有点像,当下会有一种非常剧烈的悲伤,之后要慢慢接受这是注入到生命里一件没法改变的事,但是想起来就会难过一下,想起来又会难过一下。

既然做好了放下的准备,考研资料书没有什么大用了,挺占地儿的,就开始收拾,看到书里夹着几个准考证,又去翻从前的,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有两年应该是分数格外低,准考证让我给撕了,但正好报名表还在,8年考试的信息都拼上了。

我还看到一长串英语作文,曾经每天花两三个小时默写,没想到写了那么多。好多人说你怎么做无用功,但咱就真是指着作文才过的40分。我还搜到默写的时候发过一条状态,上面写,「我爱英语,英语爱我爱我爱我。」

收拾完这些东西,就到了3月1号凌晨,其实心里已经挺平静了。但我这人的表达欲比较旺盛,就想说发一个东西作为告别,又怕被同学、同事看到,他们有的研究生早都念完了,有的出国留学回来了,有的工作也挺不错的,何苦让他们觉得我矫情,来浏览我的悲伤。所以,我特意开了一个小号,结果视频不知道怎么就火了,还被搬运上了微博热搜,现在小号变成大号,还是我同学最先看到,跟我说,你火了知道吗?

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天早上,跟我妈躺在一起,就听见老姨也给她打电话。她跟我妈说,你知道吗,嘉嘉现在成网红了。

孙状状的8年考试信息

round 1-2

别看我是一个神神叨叨的人,在高中之前,我一点都不迷信。

信的契机也是关于考试。那是在我艺考的时候,特别想去湖南大学,家里二姨求神拜佛的,就带我去算,那人说,你这考不上,但不是很遥远地考不上,而是「擦边落榜」。我说这什么牛鬼蛇神,我可是接受无神论教育的好青年,人定胜天啊,之后就从冰天雪地的东北去了长沙参加考试,居然拿到了合格证。我当时欣喜若狂,但是后来,高考文化差了大概20分,就联想到那句,「擦边落榜」。

上高中时,因为小地方信息很闭塞,艺考就知道画画、音乐、舞蹈这玩意儿,从来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电视剧专业。湖大落榜之后,我去了现在的南京传媒学院,一个三本院校,学媒体策划专业,又辅修了一个广播电视编导。

编导的课程有一位其貌不扬的老师,一米六几,秃头,戴眼镜,骑个自行车,背个破书包。但是他课讲得超级好,会带着你拉片儿,讲一些镜头语言和电影赏析。他在讲台上总是激情澎湃,说导演如何用另一双眼睛看世界,如何拍摄暮色降临时纽约帝国大厦开灯的一瞬间。那一刻,我感到老师好像不受任何有形东西的限制,整个状态非常自由。原来人在做自己擅长又喜欢的事时,真的会闪闪发光。

那位老师也是一个很神奇的人,本科在985院校读物理系专业,研究生才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跨度贼大。这给了我一个鼓励,电视剧不是一个绝对禁止进入的领域,通过考研就可以跨过这个门槛。

我去查全国有电视剧专业的学校,只查到中传、中戏和北电,一个比一个难考。我们学校考研的同学大部分考中传,竞争好大,先把它排除了;再去查中戏历年的考试真题,没找到,这事儿有点冒险,也把它排除了;剩下就是北京电影学院。

我逐渐去了解,发现学院一个老师在知网发过论文,刚好研究的是现实主义题材的电视剧,是我最喜欢的领域,他恰好又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剧的导演。一点都不夸张,当时了解到这些,会觉得这个专业就是为我而设,我真的太喜欢了!

到了大三,我开始第一次备考,早晨起来去图书馆,中午吃个饭,下午回去又继续。当时的考研不像现在这么完备,大家会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学习经验,我就靠自己去找哪个老师课讲得好,哪个资料有用,摸索的成分比较多。我印象特别深,在学校图书馆前面的一片草坪上,我跟好朋友说,一年考不上考3年,3年考不上考5年,大不了把老师考退休。现在回想起来,我特别想穿越到那个下午扇自己,叫你嘴欠。

除了那个朋友,其他人都不知道我考哪个学校,家里人甚至不知道我考研,我很羞于启齿,因为那一年学校就两个名额,包含一个推免,一个统招,就怕别人说我异想天开。

可能招的人数比较少,电影学院不允许异地报名和考试。那年11月10号,我先去北京报了名,之后回家复习不到一个月,骗家里说回学校考四级,实际上是接着上北京。

到了北京电影学院,考试给人感觉很松弛,给了几页大白纸,连格都没有,就随便写。考完第一门专业课,我想回酒店好好休息一会,下午再战,担心大部队一起离场不好打车,我提前十分钟交了卷,走出校门,天上突然下起了一场很小的雪,没一会儿就停了。在过天桥的时候,我看到学院门口路上没什么人,就感觉那是一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雪。

从第一年的成绩来看,分数线是335,我得了316,两门专业课分数都不错,就觉得这个东西没有那么遥不可及,抱着更大的憧憬再去试。

第二年,我经历了毕业答辩,搞了几次聚会,跟同学告别,接着回家紧锣密鼓地备考。那半年在家也不难受,因为在东北,尤其是我们小地方,编制就是一切,身边同学很少去打工的,大家一问孩子干嘛,都搁家里闷着学习呢,要么考研,要么考公。我妈那时候也知道我考研了,很理解这种状态,她说20多岁就是一个迷茫的时期,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干啥。

我跟同学约着一起去图书馆,上午学政治,下午看专业课,但还是狠不下心来搞英语。因为基础太薄弱,我得从高中的词汇开始补,费很大劲可能才提个5分。我就想,不如绕开它,选择自己更擅长的去补,再提一下政治。

12月份,我又去了北京,就很像是《重启人生》电视剧。那会儿的北京已经是很冷的冬天,我记得那次考完之后,从学校往南走,眼睛很不舒服,就把隐形眼镜摘了。到了北三环的主路,天已经黑了,我看见一片红色的车光,又远又模糊,很莫名其妙地哭了,就觉得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人的梦想真的好渺小,那些你当回事的东西,也只是淹没在车水马龙里。

2015年,考试结束后电影学院门前的车水马龙

round 3

很多东西都是长大了之后,才去想它是从哪个点萌发。

小时候,我跟家里老人相处比较多,特别是奶奶和姥姥,我跟她们度过了人生中特别美好的日子,在她们离世之后,能回想起来碎片化的记忆,线索其实是电视剧。

在老人的生活里,除了家务,也就是看电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有电脑又有平板,全家就只有那一块屏幕。遥控器的归属权都是大人的,同龄人在看什么《流星花园》,我就只能跟老太太一起看《看了又看》《一米阳光》,一些老牌家庭伦理剧。我也比较爱看,记得有一次,有两天下课要去上英语班,回来剧情接不上,就让奶奶给我讲演了啥。

我奶奶接受过教育,是一名初中老师,但她比较符合我对高知的刻板印象。她喜欢看一些特务警匪片,也经常看《鲁豫有约》,对什么明星八卦都超级了解。长大后,有一次我刷朋友圈,看到LV柜姐发了一款包,我说奶,你知道这包多少钱吗?80来岁的老太太一看,说了一句,是鸵鸟皮的。那个包还真是鸵鸟皮,连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涉猎的这些,就觉得这件事很神奇。

小时候放了寒假,我又转去姥姥家。东北的冬天特别漫长,天太冷了,老太太胳膊腿都脆,基本上不出门,生活就很没意思。那时的东北物质很匮乏,冬天就是苹果橘子,夏天就是西瓜。每年冬天,姥爷会买一大箱橘子放在阳台上,我一边吃一边看电视,经常看湖南台的《还珠格格》,一个假期过去,脸也吃得焦黄。

但在那个时候,姥姥很少跟我一起看电视。不管是黑天还是白天,她都是一直在厨房里的那个人。厨房就那么大一个方寸,好像成了她的办公室,做完饭要刷碗,还要把菜摘一摘,再和点面包包子,她每天动力十足地做这些事,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好像不会厌烦。

我姥就是一个纯农村人,跟姥爷是包办的婚姻,后来姥爷来城市工作,她也被迫从农村转向城市,不断学习城市的规则,吃苦耐劳把子女培养成人,但她之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后来能完整地写名字,是因为爸妈有时候不在家,姥爷失去了行动能力,只有她能帮我签收快递。

上初中的时候,姥爷就得了老年痴呆,我们家搬到了他们的对门,有我妈做帮手,姥姥才会坐下来看电视。我跟老太太混在一起,一直到高三,每天9点下晚自习回家,吃着宵夜,就见缝插针地看一集。

那时,我们那儿有一个地面频道叫《吉视生活》,黄金档专播一部伦理剧,剧情很脸谱化,就塑造一个任劳任怨、被所有人欺负的女性角色,结局是她去原谅所有人。我姥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有那种很朴素的价值观,看生气了就直接骂。我记得有一个剧,讲小三住到原配家里去,给我直接气哭了,我说不看了,宁愿回家学会习去,我姥也挺没正事儿的,跟我说,你回来,姥换个台,咱不看这个了。

对于我来说,电视剧也是一个另类的纪年法,比方说,我回想具体的年份,可能想不起来经历了啥,但是说这一年热播了什么剧,记忆就会很清晰。

小时候看剧,我特别执着于问大人一个问题,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好像角色只有正面和反面,但现在,你会发现电视剧迷人的地方在于,一个变态杀人犯也可以是一个孝子,一个人人称道的英雄却可能亏欠了家庭,很难用一句话去判定他好还是坏。在角色里,我可以看到人性的复杂和一些道貌岸然。

归根结底,电视剧总会带给我新鲜感。对我而言最特别的是《乡村爱情》,它算是一部东北神剧,大概从我初一开始播,到今年已经第十五部,就像播了一部乡村发展史。剧里边演的是跟我完全不相关的乡村生活,它给我搭建了一个新空间,是我人生的一个外延。尽管现在剧情的趣味性已经很小,但我会把它当做一种生活状态去看,感受人的性格、冲突和博弈,并做一些二创,贴合着写一写里面人物的变化分析,过程就像把白面包加工成吐司,特别好玩。

要真正进入电视剧行业,就得继续考研。2017年,我下了狠心,跟一个同学在北京合租,她来工作,我来备考。房子租在大兴,离市区还挺远,我每天一个人去逛超市,给自己做一顿饭,有的时候就不吃。因为是两个人合租,我买了一张移动的桌子,写字还会晃动。后来,我们又经历了租房子出问题,搬了一次家,感到又孤独又崩溃,但没办法,自己选的路只能走下去。

回头看,那可能是我最接近复习状态的一年,心理压力也比较大,周围的人要么上岸,要么工作了,我没有了社交圈,感觉脱离了人群和生活,每天就在一个屋子里,睁开眼睛就是看书,做模拟卷。最可怕的一点是,我是一个那么追求新鲜感的人,但每一天都变成一样,星期一和星期五,上午和下午,没区别。你想想,那是什么狗屎日子啊,我的状态变得非常混沌。

更让人崩溃的是,经过一段时间高压复习,第三次结果出来,政治算是第一次过了60,英语还是很拉胯,我又落榜了。那应该是我查成绩最难过的一次,觉得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呢?我陷入无限的自我怀疑和厌恶,实在不想面对,就决定说,不能再跟这个世界断联了,我还是要积极地去工作,去面对生活。

孙状状和奶奶

round 4-5

考研三年再走向社会,总觉得是矮人一头的。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些拿不上台面的校园经历,海投了一些公司,大部分都销声匿迹。但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份爱笑传媒的面试通知,就觉得天不绝我啊,如果真能当上一名喜剧演员,也挺好,开始做梦以后那个开心的日子。

去了面试现场之后,看到帅哥美女贼多,背着琴的,会整活儿的,走专业范儿的,一个一个往里见面试官。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专业培训和知识储备,甚至没什么特长,就傻傻笨笨地在那儿坐着,等了好长时间,心里感到局促不安。

轮到我进去之后,在空旷的屋子中央,我看到一个练功的大厅,三面镜子,对面是一排老师,他们让我随便表演一点啥,我大脑一片空白,想起来赵本山早年的一个小品叫《红高粱模特队》,就表演了其中一段,「收腹是勒紧小肚,提臀是要把药箱卡住……他的节拍是这样的,嗤……,一嗤嗤,二嗤嗤,三嗤嗤,四嗤嗤……」面试官说,停停停,还有什么别的吗?我说,没有了。那真是人生过去29年最尴尬的30秒,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匆忙行了礼,跑出那个屋,脸红了得有三天。

我不是一直刷微博嘛,后来就锁定投了几家做微博运营的MCN公司。简历上要证明自己有网感,我没啥可以放进去的作品,就瞎写了一个东西,把《乡村爱情》的主要人物匹配到星座上,弄得比较搞笑,当时的领导觉得挺有意思,给了我一个面试机会,后来就这么顺利入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也挺神奇的,没想到当时刷着玩的事也能变成工作。最开始在MCN做策划,我挺开心的,对工作不熟悉,抱有巨大的热情。完整掌握流程之后,公司也给了肯定,但我隐隐感觉到,有一天它对我没有挑战性了,要厌倦了怎么办?而我最热爱的事,我的终极理想,还摆在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电视剧的位置,如果这事搁下了,念想就断了。我还是想再去争取。

因此,在2018年十月的一个早晨,我打车从北京的西边去到东边,第四次把名给报上了。新媒体公司是上午10点上班,等我回到公司的时候,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反而是我到得最早。后来,同事陆陆续续来上班,过着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早晨,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意味深长的早晨。

但MCN公司的工作真的太忙了,周六日也得对接客户,没办法支配时间,就没怎么复习。可想而知,这一年我又没有考上。

其实,考研对我最大的影响不是什么啃老,也一点没有耽误我找工作。在新媒体行业,只要有网感,做出好内容,不管专科、高中还是肄业,都不会构成阻碍。所以,每年出完成绩,在我特别灰心的时候,我都下决心说,再也不考了。可到当年的9月份,看到招生简章,心里的小人会搞很励志的一套话,大不了再来一年,又准时反悔,如期报名。

到了2019年,我因为公司内部调动去了青岛工作。那一年我25岁,身边有人结婚,有人升职,大家的工作和生活开始步入正轨。当然,我也有稳定的工作,老板对我很好,也是一个厉害的人,我就想说,跟着他可以成长进步,这也是人生啊,我还在折腾什么?

我很喜欢青岛,也打算过安定下来,都去看房子了,但是后来还是觉得迷茫,即便这是一条明确摆在面前的路,内心的梦想也是发自肺腑的,追逐了很久很难放下。到底要为了遥远的梦想继续不顾后果吗?我需要做一些取舍,结果还是得考研。

这一年,我的工作不是很紧张,每天下班、周末都看资料,考前的一周,我请假在家里冲刺,也去青岛求过签,当时还向一个工作人员问路,说求学业去哪儿?阿姨听了说,给孩子求是吧?我就挺尴尬的。

2019年考完试,第二天要回青岛上班,我晚上也没怎么吃饭,就折腾到大兴机场,到青岛已经十一二点。我住的地方又比较偏,马路上很安静,租的房子在一个坡上边,我背着一个大书包开始爬坡,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觉得好累。我们楼里边有执勤的保安,我就希望那个点他已经睡了,真的别在那儿,因为我连开口跟他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年结果出来,政治好歹是上了70,但bug出在专业课,出了一道大题,方向跟之前有偏差,我不会答,分数还是一般般。你会发现,能力和梦想真的有差距,好像你追逐的是一个结果很飘渺的事情,但是又没有办法放弃它,就会有孩子那样的挫败感,不能从低情绪里走出来。

你肯定想问,考了四五次还是没考上,怎么还能坚持下去?我可能是用阿Q精神劝自己了,说如果我不考研,人生就是有意义的吗?那些陷入日复一日繁琐工作的人,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快乐,他就一定比我考研过得幸福吗?所以,考研在我这里已经不是一个量化的概念,而是我混乱生活的一个希望,想去读书的一种选择,就会把每一次考试当成一次新的尝试。

比如在青岛工作的时候,那边同事比较少,大老板可能觉得我比较细心,就让我去处理一些报销和行政工作,我很讨厌这些事儿,觉得消磨太大了,就有一些厌倦情绪。当我感觉到工作是一成不变的时候,就需要有一个想象,去对抗一种平庸的日常。考研就是那一个最大的想象。

2019年,从青岛赶往北京考试的清晨,孙状状决定这是最后一次考研(后反悔)

round 6-7

对于很多人来说,考研或许是一碗必须吃到的饭,但对于我来说,它更像是一块糖,特别是现实让人感到不舒适时,这块糖的甜度越来越高,吸引力就会变得更大。

到了2020年左右,我姥姥和奶奶都检查出癌症,要做手术,我就更加觉得,不行,不管是工作还是考研,都得离家近一点,可以多陪陪老人,就向公司提了离职。

上大学后,我跟姥姥奶奶相处的时间就很少了。每次离开家,要先坐火车到长春,再从长春坐飞机去南京,我们小城那会还没有动车,只能去赶早晨6点多的一趟绿皮火车。每次,我5点多从家里出发,要从早折腾到晚,我姥4点多起来给我包饺子,让我带在路上吃。等我出门到楼下,天还黑黑的,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姥姥的轮廓在二楼厨房的阳台上跟我挥手。

我姥得的是肠癌,一开始通过手术得到有效控制,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扩散了。那年,我在沈阳一家MCN公司短暂上过班,9月回家,姥姥做二次手术,在ICU里躺了半个月,已经不太认得我。她好不容易挺过来,出院没多久突然就去世了,我没法接受事实,又离开了家。几个星期后过生日,我去便利店买了小蛋糕和茶叶蛋,给朋友打视频电话,听她吹了一曲葫芦丝,我甚至不想联系家人,那样就会提示你缺了一个家人。后来,我回老家考试,没想到奶奶胰腺癌恶化,我就干脆选择待在家,一边兼职,一边备考,以及陪老人。

奶奶刚开始做手术,医生就说有点扩散,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但她总是期待自己能有一天恢复好。因为脚肿,奶奶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了,我一直安慰她会好的,其实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跟她一起过。我特别庆幸当时是自由工作,可以随时去陪她,早晨给她买一份豆腐脑,有时候给她带一束花。印象特别深的一次,我跟她在屋里边并排躺着聊天,聊了得有一个多小时,就觉得很知足。还求啥,那样的日子无限延长就好。

到了生命后期,奶奶排尿不便,整个人水肿很严重,有一天晚上突然抽搐,赶紧给她送医院。那时候还在疫情中,入院需要很繁琐的一套核酸手续,医院不让很多人去陪,我就只能在车里面等着,也不知道能干点啥,很痛苦,就感觉是凶多吉少了,生命的流逝真是不受你控制的,无论多珍惜,该失去的时候还是会失去。

后来,我也想了,为什么我多次面临考研落榜,陷入精神世界的低落,也没觉得人生多艰难,是因为每次回到家,躺在熟悉的沙发上,跟老人在一起,她们会把我拉到现实世界。东北的冬天又是那么平静悠长,生活也没什么压力,就跟很爱的人在一起,感受隔代温厚的亲情在里边流淌,让我感到世俗意义上可以触摸到的快乐。但当她们离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那种漫长缓慢的生活就结束了。

奶奶去世后,我还是一边兼职,一边继续备考新内容。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专业课方向发生了变化,我的专业课分数出现了历史最低,只考了九十几分,气得我把准考证都撕了。

我又鼓励自己再来一年,把专业课成绩提上去。记得那年查分数的时候,我手直抖,政治得了70,艺术基础118,传媒艺术理论125,英语还是很垃圾,只有36,总分加起来到了349,但分数线也水涨船高了。我就感觉已经没有上升空间,陷入很大的痛苦中,忍不住给教授发了一封邮件:

「这是我第7次考您的研究生啦。从21岁到28岁,我从应届考生,变成了七战考生。偶尔自己也会愣一下,居然已经这么久了,久到不记得如何一次次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来,如何消化掉失落之后重新投入战斗。而说起来考研这件事,最先想到的永远是第一次在招生简章里看到电视剧创作专业的兴奋。原来我也终于有机会把笼统业余的喜欢,向着一种具体的未来而努力。」

没想到,老师收到邮件之后,也给我回复了一封:

「尽管三年前硕士招生改变为学术型,专业名称也做了相应调整,作为个人我还是非常感谢你对『电视剧创作』这个曾经的专业给予的偏爱。对于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有很多路径可以去接近、去尝试、去实践……如果你依旧热爱电视剧创作,希望能勇于实践,在实践中获得更大的进步。」

考了这么多年,专业方向居然都给我考变了。但第一次跟老师直接对上话,我整个人好激动,之前接触过一些师哥师姐,也说他是为学生着想的好老师。当时只是觉得,这老师是真值得,虽然培养方向变了,但他的专业能力摆在那儿,这哥们不得再冲一次给你看看!

孙状状赶车前,吃上了姥姥凌晨四点包的饺子

round 0

最近三年,因为疫情,我都在异地参加考试,没想到最后一次的考点,就设在我高中的学校。

我从家步行去考场,路线跟高中上学时一样,突然有一种在原地踏步的感觉。高中的时候,我叛逆又任性,不想学就不学,跟同学老逃课,逃晚自习,在树底下打羽毛球,吃冰棍,有的时候还去KTV,就干这种事儿,我还天天就爱刷微博,好像坐在微博村口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天天看热闹,互联网各种犄角旮旯的事儿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成绩嘛,耍点小聪明,考个400来分就可以,好像高考啥也不是。

2012年参加完高考,到去年正好是10年,时间转了一圈,再回来考试,就觉得作孽啊,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现在变成社会闲散人员了,在这吭哧吭哧地,一年又一年考。周围人已经时过境迁,人生有了其他的主线,我还是在做这一件事。到了学校,楼梯很熟悉,但男女洗手间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我一下子都没找着,还得去问监考老师,就发现这个地方看似熟悉,其实已经改变,有很多批人在这里走过了。

今年成绩出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努力了,大浪淘沙还是不行,又跟师姐咨询了一下,发现学科建设跟我想的确实不一样,老师授课已经以新媒体为主。我知道应该现实一点了,不能再这么任性地继续考。人生可能有太多想得却得不到的事儿,也只能接受它。等达到一个接近释然的状态,我才决定跟这段过去告别,没想到一场告别又引起一场新的互联网狂欢。

我也干了好几年微博运营策划这个事儿了,但始终没有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出现过,直到这次,我才理解说网暴是怎么回事儿,一些网友从不同的角度围攻我,有的话语没有逻辑,有的出发点很奇怪,就是莫名其妙给人泼一盆脏水。

比如我印象最深的一条评论说,好羡慕你是女的,家庭和社会给你这个空间,才能考8次。我就想说,这种事干嘛要怪性别,而且我自己上班挣钱,考研还要经过谁的同意吗?他又接着说,女的一说还急了。有的是一些根本没有考过研的人,说英语这么简单,连听力都不用,有啥不会的。还有一个特别神奇,说我坚持了8年,是因为对导师的爱情。我的天,你就不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恶意是打哪儿来的。

可能跟大环境也有关,现在考研的人太多,每年媒体都会报道,说今年是考研最难的一年,大家的情绪就累积在那儿了,但我不接受这种张嘴就来的批评,只有几条的时候,我可以不在乎,但是几百条就有点烦了,几千条就麻了。最近一个月,我从最开始比较伤感,后来比较愤怒,接着比较麻木,到现在也挺丧,挺疲惫的。

其实回过头来看,考研对我影响最大的一点是,这么多年里,它一直是第一顺位的存在,任何事跟考研有冲突,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别人会想,以后定居在哪个城市,过上怎么样的生活,来获得内心的安定感,但我把安定感跟考研绑在一起,整个人类似于租房的状态,往前走得就不安心。8年时间过去了,我还是没考上,耽误的不是挣钱,而是人生整个的进度和速率出问题了。

很多人说我八年只是在做一件事,我不是很认同,更贴切的说法是,我参加了8次考试,维持了8年的信念,但不能单单定义8年的时间。也有人说我考电视剧专业这么多年,是不是没有意义,我个人的想法是,年龄不见得是做影视的劣势,解锁新的身份,会发现人和人之间更复杂的关系,只不过是我没考上而已。

孙状状默写的英语作文

考研这件事的残酷就在这里,考上了是研究生,没考上就是一个分母。我最近关注了一个女生,之前每天直播二战考研,学得很崩溃,第三年就不考了,跟室友去创业,做一些线下的工作,整个人变得很快乐。我才会反思说,以前,我觉得考研不是为了学历,只是把它当成做电视剧的机会,但我放弃了其他转行的路径,这个过程是不是也陷入了偏执?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特别怕别人问我在干嘛,虽然考研明明没有对不起谁,但你会越来越羞于启齿,好像辜负了别人对你的期待。还有比较愧疚的是对于家人,像我奶奶在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你看这个花都开了,今年一定能考上。我就会想,为什么考研在我身上是一座久久翻不过来的山,还要让家人一起跟我承受它的痛苦。

前一段时间,发生了一个有点意思的事儿。家里边亲戚对我落榜这件事也习以为常,就跟我闲聊说,反正你考了那么多次,应该能承受,意思是可以不痛不痒,我当时说不是的,还是挺难过的。我就想说,你看人上班的时间越长,以工龄作为一个系数,工资会越来越多,但是考研的时间越久,好像年份没有任何作用,那为什么年份不会是我悲伤的系数?

考研梦彻底碎了之后,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糟糕,有点像处于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一天晚上,我还梦到在考研,没等我复习好,突然提前要考试,所有人都被抓着上考场,是一场政治,别人都在奋笔疾书,但我好多大题都写不上,很焦虑,都要急哭了,之后就醒了。缓了一下,才发现不光没在考试,而是我已经经历了8次,现在都已经放弃了。

放弃只是一个决定,但后续会给生活带来很大的阵痛。现在,我白天睡觉,下午起床,夜晚才让我有安全感,可以不用跟任何人交际。独处的时间里,我心里空落落的,过去的目标没了,很迷茫,不知道人生的主线在哪里,应该如何处理和生活之间的关系。

最近,也有人说要不要出国,我又恐惧又抗拒,因为考试已经给我的英语能力打了叉,我注定说不好英语,别说用英语去生活和学习,甚至出国玩都不敢去,就特别没有安全感。

要说接下来有什么规划,说实话,这两年兼职在家,属于自己的时间更多了,不用坐班,可以随时陪在家人身边,反倒是过上了最开始想要的生活,只不过工作内容不是电视剧,而是新媒体运营。

或许我对人生的终极期待就是不用上班,做一名自由职业者。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小城市,编制之外的形式都不算工作,我需要接受身边人对自己的定位和目光。现在,在老家待着的朋友,一类是考上编的,一类是正在考的。作为自由职业者,我会让父母在亲戚朋友问起孩子工作时感到窘迫。所以是继续冒险,还是准备着陆,我可能得再想一想,先出去玩一趟,做一些过去8年里被搁置的事。回来之后,如何拿到一张在老家生活的通行证,是我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新课题。

2022年,孙状状去自己的高中母校,结束了最后一次研究生入学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