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4月20日晚上9点33分，SpaceX所建造的星舰第二次试飞，成功点火，冲上高空，但三分钟后爆炸。星舰的故事不只和航天有关，它影响了一群人，也改变了一座城市，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它的故事和我们每个人都将有关——我们真的要去火星吗？又如何在未来中自处？

文｜查非

图｜视觉中国

48小时内的两次狂欢

沿着美国得克萨斯州4号高速公路（State Highway 4）开到尽头，是一片蔚蓝海滩。在地图上，这个行程终点叫做博卡奇卡（Boca Chica），在这里可以看到阳光、海滩、飞来飞去的笑鸥，以及迄今为止人类所建造的体积最大的火箭——星舰（Starship）。

天还没亮的周一一早，许多人就开车涌入了这座小村庄。他们带着露营用的椅子和毛毯，在海滩上抢位置，因为按照SpaceX公司公布的消息，星舰将在当地时间周一早上八点试飞。能眺望发射台的公园入口从凌晨三点就开始了堵车。社交媒体上，Boca Chica也一下子成了热门，人们互相提醒前往海滩观测的注意事项，如何从4号公路下出口，什么时候需要注意潮水，如果试飞成功了，怎么参加庆祝派对。

载着专业摄像设备的小卡车绕着SpaceX的发射基地拍摄，即时发布现场的24小时实况，航天爱好者的直播间里涌入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像关心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样，七嘴八舌地讨论关于星舰的一切：「现场是有雾吗？风大不大？」「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下雨，第一次试飞就下雨也太糟糕了！」「看上去天气很好，真为星舰高兴！」「我都已经睡不着了，等着见证历史。」零点一过就参加直播连线的摄影师也是一样激动：「就是今天！八个小时之后，火箭就要发射了！」

SpaceX也组织了官方直播，两个讲解员在直播开始的时候非常乐观，跟观众逐一介绍星舰的细节——星舰总高度120米，由两部分组成，位于下方的叫做Superheavy推进器，它的功能是把火箭送入太空，位于上方的则是Starship星舰飞船，未来它将成为运载人类和货物进入太空的船舱。他们反复强调意义：这将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款可完全重复使用的运载火箭、首款成功入轨的液氧甲烷火箭……

在博卡奇卡的SpaceX星际基地，工作人员在预定发射前安装远程摄像机，拍摄SpaceX「星舰」。图源视觉中国

在星舰爱好者的直播群里，这个火箭的故事有更通俗易懂的版本：2002年，马斯克把卖掉Paypal挣来的钱，拿来做自己最喜欢的宇宙事业，发誓要改变航天现状，他在采访中不止一次地分享他的初衷，「我一直在等NASA把人送上火星，每年浏览NASA官方网站的时候，我都在纳闷，怎么找不到把人类送上火星的日期啊！」抱着改变这一点的愿望，他创办了SpaceX，「我要去火星」从一个人的愿望变成了一家公司的任务，继而成为了商业航天的开端。他将一个以往由国家主导的行业纳入商业范畴，SpaceX成为了第一家将自己研发的火箭送入轨道的私营企业，甚至一跃超过了波音等老牌承包商，在商业航天领域占领了主导地位，其中包括拿下NASA价值29亿美元的合同，即最早在2024年使用星舰将宇航员送上月球，而每一次星舰的测试，都是迈往太空的更进一步。

但是，最新的星舰依然留在发射台上，倒数计时不断推迟。马斯克宣布，由于压力调节阀冻结，发射很有可能被取消。直播中的解说员也开始讲解新的知识，周一的发射虽然不得不取消，但24小时和48小时后依然有再次发射的窗口期，失败的第一次试飞会转变成一场「湿彩排」，向火箭内加注推进剂并使其进入发射待命状态，测试除了发射以外的绝大多数发射流程。屏幕上的倒计时停在了40秒，星舰的第一次试飞正式取消。

没能见证历史的人们看上去倒也并不沮丧。事实上，失败在SpaceX的探索过程中很常见。此前他们的火箭发射测试中，只有极少数能顺利完成任务，更常见的状况是延迟、爆炸，甚至落地八分钟后爆炸。这让一直关注星舰的粉丝们产生了一种原生的抗挫能力，一个人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自己守在海滩没看到周一首飞的落寞后，底下的第一条评论是，「那过会儿去冲浪吗？」

按照SpaceX提前公布的试飞方案，星舰的飞行任务分为几个阶段，火箭升空169秒后，在约64公里高度，Superheavy推进器会关闭发动机，并与星舰飞船分离，接下来，推进器将在发射约8分钟后坠落在墨西哥湾。与此同时，飞船船舱将继续爬升至约241公里的高度，以约28160公里/小时的速度飞行，在向东完成部分地球环绕任务后重返大气层，最后在夏威夷附近的太平洋溅落。整个星际飞船试飞持续约90分钟。

48小时的窗口期后，星舰的第二次测试飞行进入了倒计时。同样的堵车，同样的熬夜等待，发射台的倒数计时再次跳回40秒，聚集SpaceX内部观看发射的工作人员开始鼓掌，这是星舰的第二次机会，也是赌上未来的新尝试。

当地时间4月20日上午8点33分，指挥台时间归零时，星舰正式点火起飞，上升过程的前半段是在欢呼声中冲向天空，然而不久后，飞行姿态出现异常，未能进入预定轨道，在升空三分钟后爆炸。

SpaceX星舰在星际基地进行飞行测试后爆炸 图源视觉中国

新技术的邻居

对于Boca Chica的居民来说，未来在现实中有另外一番意味。这个小村庄位于美国与墨西哥交界处，在马斯克选中它作为发射场之前，这里是一片非常原始的海滩，整个社区只有四十多户人家，大部分是退休后来养老的老人，夜晚望出去连路灯都很少。

2012年，这里成为发射基地的备选之一，经过两年的评估，正式确立为未来的发射基地，海滩上开始了施工，每天都有卡车运送着物资往返，一度甚至将4号公路都压得开裂变形。马斯克在2018年宣布，这里将成为星舰的专属发射场所，后来直接给这一区域取了个新名字，星港（Starbase）。在他的计划里，未来人类从地球前往火星的交通枢纽就在这里，人们将在这里乘坐星舰，去火星生活。

当地时间4月20日，马斯克在控制室里。图源视觉中国

如果马斯克的星舰计划能够成真的话，发生在Boca Chica的改变将重写历史。去年5月接受英国《金融时报》专访时，马斯克在阐释SpaceX的下一个目标时说，「我认为我们也许能在三到五年内把无人驾驶的星舰送上火星……在十年内将（人类）宇航员送上火星。」航天爱好者们现在私底下管4号公路叫做「火星之路」，一个最常出现的画面是开车在4号公路上大喊，「我要去火星啦！」

《大西洋月刊》《华尔街日报》和NBC电视台曾详尽报道了Boca Chica居民与SpaceX做邻居的日子，记录下了人和新技术相处的复杂性。其中一个非常具有典型性的故事是玛丽·麦康纳，她的心态变化真实反映了一个人在技术面前的感知困境。在采访中，麦康纳表达了相互冲突的愿望。她并不是因为喜欢火星才拍摄星舰，事实上，她压根就不想去火星生活，「那里不是零下80度吗？」她并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一提到去火星就兴奋不已。她对星舰的爱好来自于互联网，更准确地说，来自于那些星舰粉丝群。

麦康纳没有技术背景，一开始，她对于作为邻居的SpaceX一无所知，只是出于本能，对关于宇宙飞船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她自发地给正在修建的火箭拍照，见到马斯克还会邀请他一起自拍，坐在房间里就能看到发射塔，这让她感觉自己好像得到了一张剧场里的贵宾票，她还成为了NASASpaceflight的论坛成员，她甚至不再买菜，打发丈夫一个人去超市买杂物，自己要专心致志拍摄星舰。

但渐渐地，她开始意识到新技术的另一面。每一次的发射失败都是肉眼意义上的震撼，它意味着轰隆的噪音，卷起扬沙的狂风，居住在附近的人们有时候可以通过窗户的碎裂程度来判断爆炸有多严重。通常，爆炸之后的废片需要三个月才能清捡完成。SpaceX还会在告知居民的信里提醒，即将到来的测试可能会造成较大震动，不妨带上家人和宠物出去度假。

其实SpaceX向整个地区的住户都提出过收购邀约，很多居民都搬走了，把房子卖给SpaceX作为宿舍。波及面最大的一次爆炸发生一小时后，马斯克宣布向当地学校捐赠2000万美元，向当地市政府捐赠1000万美元，这让麦康纳对于通往火星的未来有了更加复杂的感受。

还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影响是——鸟。Stephanie Bilodeau是一名从事海洋相关研究的生物学家，她自2017年以来调查那些生活在Boca Chica的鸟类种群，「马斯克总说这是发射火箭的好地方，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大荒地，但事实并非如此。」这里可能是美国最好的海岸鸟类栖息地之一，鹭鸟、猎鹰、鹈鹕、沙鸥等等，都在这里生活。此外，它和下游的里约格兰德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相连，世界濒危的肯普斯里德利海龟在这片海滩筑巢，海豚在附近游泳，美国境内仅存的豹猫也生活在这里。她的判断是，星舰的推动器推力会超过1600万磅，即便没有发生爆炸，它所带来的冲击波也极有可能导致鸟类失聪或是脑损伤。

但是，在人类的听证会上，大多数人都支持SpaceX的项目计划，关于环境影响的评估结论是，该项目「不太可能危及」这些物种的继续存在。布朗斯维尔市是这个州最贫困的地方，SpaceX带来的不仅是一种宏观意义上的未来前景，更是一些具体的现实收益，就业机会、旅游热潮、更直接的房屋搬迁赔偿。对当地人而言，SpaceX的出现提供了一个几乎等同于「我要去火星」的梦想：一个贫困垫底的边境小镇，一跃成为21世纪的太空城市。

支持这个观点的人并非少数，一位当地法官在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访时坦言，他看着很多这里的孩子们读书、升学，考上大学之后就彻底离开，再也不会回来，这是大部分人的选择。「但是火箭的存在，或许会让我们的孩子留下来，在家乡继续生活。」

就这样，未来技术和困顿现实缠绕在一起，在一股混合的力量中前行。Bilodeau在一次较大的测试后，看到几百人步行拾取碎片。大块扭曲的钢铁散落在潮汐湿地中，有些还露在水面上。

随着技术的进步，或许不久之后，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出一个选择。马斯克在采访中，不只一次提到过火星移民的可能性。最初它只是一个遥远的设想，随着火箭性能的一次次提升，它渐渐变得没那么遥不可及。不同访谈者都问过他这些问题，假以时日，如果真的实现，谁能去火星？谁来决定？谁有权力做出选择？我们如何在完全不熟悉的未来中生存？……

所有的记录中，最特别的例子是一个生活在得州的大学生，他也喜欢把4号公路称为「通往火星的公路」，生活在航天基地旁边的缺点之一是噪音，但他喜欢绕着SpaceX的围栏散步，把自己沉浸在周遭搭建火箭的嘈杂声里。在家里做作业之前，他会训练自己沉默地坐在房间里，独自思考，这么做是考虑到未来有一天到了火星，之后的生活恐怕是孤独的，这是他为了迎接在未来火星上数月孤独生活的练习。

当地时间2019年9月28日，美国得州博卡奇卡小镇景观。

失败庆祝派对

原则上，这次的试飞并没有完成飞行任务，星舰未能和推进器顺利分离，也没能按照计划进入运行轨道，最终的水上着陆测试也未能完成。但是，在SpaceX官方直播中，看到星舰未能按原计划飞行的时候，房间里响起惋惜的叹息，又很快被掌声和笑声取代。火箭空中爆炸后，整个房间只有短暂的中断，很快开始了新的欢呼。

马斯克在星舰爆炸后说，「为几个月后的下一次测试发射学到了很多东西。」

在SpaceX内部，庆祝派对依然在继续。这是一个习惯于开「失败庆祝派对」的团队，对于这个团队来说，每一次失败都是通往胜利的经验。

或许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更重要的是继续尝试。OpenAI创始人和马斯克的访谈中说，他曾参观过SpaceX基地，印象最深的是，讲起火箭的每一个细节，马斯克都清楚地知道。「我实际上是SpaceX的首席工程师，我在所有的工程设计项目上都签了字，因此如果任何设备有任何问题，本质上都是我的错。当我看到火箭时，我脑海里会想到那些可能会出错的因素和能够提升的部分。……一般人看到火箭可能会说，这个火箭看起来很酷！但我就会像一个读数机一样，一直在说有哪些风险，哪些问题。」马斯克说。

这的确是马斯克最大的项目。FT的英国版主编邀请马斯克参加他们的招牌栏目《与FT共进午餐》，有一半的时间在谈论特斯拉，一半的时间谈论如何去火星。他们最后不得不提前结束午餐，因为马斯克需要跟SpaceX团队开会。主编记录下了这个奇特的环境，在自动驾驶的特斯拉里，马斯克在准备电话会议，因为没有时间管孩子，他让坐在车里的小儿子看一段关于火箭的视频。

摄影师卡里姆·伊利亚（Karim Iliya）是被选中参加前泽友作环月旅行任务的一员。星舰首飞的现场，伊利亚也在。CNN记者问他，看到星舰碎掉，你害怕吗？

伊利亚说，给他最大冲击感的其实是火箭发射的声音，「这股声音的浪潮猛烈冲击着我的身体……我在想，我真的要进到那个机器里面吗？这太疯狂了！」不过他很快补充，自己并没有因此对于未来的太空飞行感到害怕，因为早在星期一的推迟发射后，他就感受到了冲击。当时，未来环月计划的成员被邀请近距离观看未能发射成功的火箭，「我们听到了非常响的声音，我想我们中的许多人都很想逃」，「那时，我意识到这个机器是多么有生命力，也是多么强烈，当我们真的将自己绑在上面离开这个星球时，这种感觉将是多么荒谬。」

但是，答案在另一个未来乘客那里变得更坚定一些。同是机组成员的Yemi Akinyemi Dele表示，他对未来的飞行毫不担心，「我觉得我生命中所克服的许多事情都为我做好了准备，我成为了这次任务的一部分，并承担着它的份量。我认为这对全世界的孩子和所有创意人才来说都很重要，因为飞行环月球的是艺术家。」「我认为今天给了人们一种动力，你知道，不要害怕做大胆的梦想，不要害怕做从未做过的事情，因为这是值得的。」

在发射基地外面守候的人们也在庆祝星舰的第一次飞行。发射台四公里外的地方，是观测者守望了星舰一整夜的根据地。他们在沙滩上冲着发射台的方向，向星舰许愿。沙地上留下的是他们的愿望，有爱心圈起来的情侣名字，有写下的未来目标。

事实上，关于星舰的直播不会停下来。负责NASASpaceflight的摄影师在星舰首飞的直播中展示了自己的镜头在爆炸后落上的厚厚一层灰，然后和同伴说，把它擦掉就要开始新的直播了。他们会全天24小时让世界各地的观众看到星舰的进展。

Boca Chica进入了夜晚，薄雾笼罩下的发射基地，驱散航空物的灯光周而复始地闪耀着。下一次星舰测试时，4号公路上还会有人高喊，我要去火星！也会有人想起马斯克在星舰飞行前的推文，诗人迪伦·托马斯的诗：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得克萨斯月刊》的记者在发射台外的空地遇到了一个来访者，那天并不是火箭发射日，他们却开车好几个小时，只为了看一眼发射基地上的星舰，跟它合影，于是问他，为什么对这里这么着迷？你想来看的是什么？对方看着星舰跳起舞来，说，「我看到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