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成:获得尊严,比出名更重要
北京渐渐温暖起来的三月末,张新成红着眼和我们见面。前一天化妆时,刺目灯光长时间照射他的眼睛,刺激了角膜。红翳渐渐散去后,观众熟悉的那个少年形象浮现出来。
凭借《你好,旧时光》进入大众视野时,张新成还在上大学。他扮演品学兼优的林杨,一路保护着6岁时认识的女孩。很多人记得《大宋少年志》里的元仲辛,正直善良又有点痞气。《变成你的那一天》里,男女主角江熠和余声声意外互换身体,张新成扮演的「性转版」余声声令人印象深刻,乃至有观众调侃他应该拿个最佳女主角奖。
这个27岁的湖北男生一直给人聪明的印象。或许因为聪明,张新成习惯于审视,从表演方式、内心褶皱到行业变迁。自己的喜好、特质和行业的需求分别是什么,怎样在两者的重叠与背离中保持大致平衡,以及如何消化过程中的抵牾,他不肯放过对其中任意环节的辨析。现在他逐渐放松了一些,但那些反思、体察、自主,仍然还在。
他羡慕那种靠直觉就能演得很精彩的天才型演员,但并不渴望成为他们。「我还是想知道那是怎么做到的,知道了还能做到,就更厉害了,是吧。」他还希望整个行业能得到尊严,「这比出名、挣钱都重要」。
以下是张新成的讲述——
文|罗兰
编辑|楚明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供图
1
前年九十月份,我和几个朋友约着出去自驾。本来打算去新疆,那个时节是新疆最美的时候。因为疫情,已经租好车准备出发,新疆去不了。又想去内蒙,内蒙也去不了。最后大家说,一定得去,都等了那么长时间了。我们就去买了一个车顶行李架,把行李堆上去,当天就出发了。
我特别喜欢开车,方向盘握在手上,就感觉自由。从北京一路往西南方向,四个人轮换着开车,走了10天,3500公里。最后到了离我家乡不远的地方,湖北神农架。
整个神农架的山野和草坪,给我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看《音乐之声》里的奥地利一样,秀奇又壮美。到夜里雾气上来,一片白茫茫,开车在盘山路上走,5米开外就看不见了。一边忍着轻微高原反应带来的呕吐感,仔细辨认路,一边觉得活着还是挺好的,总可以见到这样未知的、新鲜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情绪挺低落的,总在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低落源自某种破灭感。我喜欢小李子(美国演员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刚出道的时候,特别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像他那样的演员。什么类型都演,而且都演得好。多厉害。
入行后慢慢发现,那样的演员身后是需要一个好的创作体系支撑的。多样的题材、持续哺育好作品的环境、马丁·斯科塞斯(多次和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合作的著名导演)那样的杰出导演和团队,等等。但很多条件在当下并不是都具备的。
那段时间我给自己放了假,出去旅行,找很多事做来填满时间,但始终屏蔽不了心里那个追问的声音。消沉了一阵,最终也没找到答案,但不能一直那么下去啊。最终我确定了一件事,就是不能停滞不前,必须得往前走。
比如之前我一直有个毛病,不想面对一个事情的时候,就会一直拖延。后来我就把它定死,把日程安排好写下来,然后去执行。既然没有长期目标,就把短期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做好,不要回避它。
以前我演《你好,旧时光》里的男主角林杨,剧里爸爸跟他说过,当你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就争取把当下的一切做到最好再说。道理我早就听过了,但直到真正这么做了后,才体会到它的有效。那些短期的、一点一点具体的努力,能够帮我克服一种更大的虚无感。
像《县委大院》一开始找过来的时候,我的时间不巧排满了,没办法接。我很希望能演正午阳光的剧,觉得特别遗憾。结果之前定好的一个拍摄项目推迟了,空出了一段时间,我就赶紧联系《县委大院》剧组,想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当时我在三亚工作,一天出工的路上,孔笙导演打来视频电话,我们聊了8分钟。其实没聊太多,我一见到前辈就有些放不开,孔导话也不多。之后就定了让我演小林,也没有试戏。孔导跟我说,小林是男二号,不过这是个群像戏,角色的戏份都不算多。我当时拿到的几集剧本里,戏份确实很少。没想到随着拍摄进程推进,小林的戏越写越多,他的成长成为剧里的另一条重要故事线。演这个角色也成了我近期挺有满足感的一件事。
工作之外,也尽量构建自己的生活。我不太喜欢老不动,有空就总想着和朋友去爬个山,露个营什么的。对摄影有兴趣了就去拍,想练书法就每天抽空写一写。
前段时间我胳膊受了伤,回湖北荆州老家休养,没事就去长江边走走。这次才发现江水很宽,这头望不到那头似的。附近新开了一个文创区,用沙市日化的老厂区改建的,就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听到的那个广告「活力28,沙市日化」里的沙市日化,曾经是荆州的著名企业。后来厂区废弃了,我童年时在那一片玩,现在都变样了。
在老家,基本上每个地方我都去过,有无数的童年回忆。童年总是更无忧无虑,更开心一些的,所以走着,回想着的时候,肯定比现在更容易快乐起来。
一次被人认了出来,对方问,你是张新成吗?我用方言说,你说哪个?意思是你说的是谁?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先走了。哈哈。
图源微博@张新成
2
我一直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出道算是比较顺利。开始拍戏的时候我还在中央戏剧学院(以下简称「中戏」)上大三,音乐剧专业。回想大学时光,真是特别快乐的几年。
现在大家的焦虑好像来得特别早。刚上大学,甚至更早的时候,对未来的担忧已经开始了。出头露脸的途径大家都已经看得很清楚,机会又是有限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卷得厉害。但我上大学时的气候跟现在不太一样,没那么多年少成名和一夜爆红。大家基本上还是传统观念,都说男演员30岁才起步,很难一下出头。所以整体都不太焦虑。
我们班又特别团结,班里25个人,有18个都是从北京舞蹈学院(以下简称「北舞」)附中一路同学上来的,包括我在内。我们成天在一起排练,不像综合类大学里,可能大家会各忙各的。所以同学间关系都很好,谁也不会因为成绩不行被歧视,要摆烂也是大家一起摆烂(笑)。
像那时要求出早功,练台词,别的班有老师要求严格,让学生指纹打卡什么的。我们班台词老师说,你们作为演员,如果出早功练台词这种事还要我来监督,就不配做一个演员。然后我们就真没人去,起不来(笑)。大家平时一起搞各种社团活动,参加歌唱比赛,总体很开心。现在想起来,大学就像一个缓冲,就是你半步入社会,为后面做准备。
碰到合适的戏我也会去面试,增加些实践经验。到大三下学期,就遇到了《你好,旧时光》。当时试戏演的是男主角林杨坐在学校门口,跟同学说自己喜欢的女孩几点吃早餐,几点出门,还有几分钟会出现在视野里。
中戏有反复排练的传统嘛,演完一遍,我说可以换种方式再演,一共提供了三四种表演方案。中途导演做了些调整,每次他调整后,我能够比较快地反映到表演上。可能导演觉得孺子可教吧,反正莫名其妙就被选上了。
戏在青岛拍,一帮年轻人每天玩玩闹闹的,很轻松。那时我也不太懂看剧本,就觉得戏好,希望自己能演得过得去。不过也没多大压力,还是在校生么,拍完还回学校,心里觉得有托底的。
那会儿我对自己的表演其实没多少信心。大家常说我艺考成绩不错,但2014年进入中戏后,我的表演课成绩一直不怎么好。
表演教学是中戏的强项,虽然我上的是音乐剧专业,表演也是主要课程之一。我的声乐和舞蹈成绩都不错,唯独表演,怎么演都不对。在北舞附中歌舞班上学时也学过表演,上大学后却还不如很多从没学过的同学。表演课的老师经常说我,说新成啊,你对得起自己这条件吗?
后来回想,可能因为在附中学的表演方式是为了适应音乐剧,要求情绪、动作比较饱满强烈,常常需要起很大的那种范儿。到了中戏,这反而成了某种障碍。但当时不明白啊,就觉得自己不行。中戏还流传着一个开玩笑式的「魔咒」,说是第一名考进来的,后来都红不了。那时我也有点担心,自己将来会不会适应不了表演市场的要求?
我16岁时看过一篇文章,说男性在18岁到22岁期间,无论他事实上多有才华,多有前途,你从他身上都看不到任何希望。因为男性成熟得比较晚,那个年龄段都还懵懂着。那会儿我郁闷的时候就想,全世界的男性都这样,就会好受一些。
刚知道被选上演林杨时,我有点纠结。当时我们已经开始准备排练毕业大戏《为你疯狂》,定了我演男主角。戏里有踢踏舞,我特别喜欢,练了好长时间。排大戏不允许请假,要接《你好,旧时光》,就只能放弃这一边。人生就一次毕业大戏,我不想放弃。结果被经纪人骂了一顿,说选上了你不去演?
播出后,《你好,旧时光》的反响不错,还有件幸运的事就是,毕业大戏最终我也参与了。本来已经没有角色了,正好我学过电子编曲,会操作音乐软件,就负责剪辑音效和播放。什么时候调大,什么时候调小,演唱的细节,一帧帧听录音去抠,相当于DJ。大概老师觉得我挺认真的吧,后来班里一个同学不演了,我就得到机会顶替他演了一个小角色。
大戏里有个设计,需要一个人从阳台上翻下来,单手抓着栏杆晃几下,再落到地上翻跟头。一套动作下来挺危险的。你想啊,舞台上的布景就是个薄片,很单薄,万一出个偏差就摔了,所以没人愿意上。老师让我上,我因为害怕也不太愿意。老师说,红了是吧?耍大牌啊?我赶紧说没有没有,我翻,我翻。
图源剧集《你好,旧时光》
3
差不多就是我在中戏上学那几年吧,影视行业的大环境慢慢发生了变化。有了「流量」的概念,类型片也多了起来。年轻演员很多都是演类型片出道的,我也拍了不少。
我的第一部电视剧《你好,旧时光》就是类型剧,我演的林杨性格很开朗温暖,爱笑,后来被观众叫「小太阳」。而我生活中其实不怎么喜欢笑。导演说,得多笑笑啊,我就对着镜子练习。这种方式在演之后几部戏时一直延续,我会对着镜子审视,跟自己说这个角色应该是什么样的,然后突然有一天,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这个角色。
类型剧有个特点是会突出角色的人设,比如很高冷,跟谁都不说话啊,或是很帅,头发必须梳成什么样啊。它是很极致的一个东西,生活中基本看不着,必须得从表演上设计。比如《大宋少年志》里的元仲辛,为了表现他的「皮」和「痞」,我会设计挠头、翻白眼这样的习惯动作,还有计谋落空时的惊愕慌乱。
那时每拍一条,我都会看回放,看自己的动作、表情在镜头里是什么样的。后来我觉得,有两个我同时存在。一个我在表演,另一个是上帝视角,站在高处看那个在表演的我,从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
在那个阶段,这种方式挺有效的。有严格的控制,给出的表演不会很走样。但逐渐我发现,拍戏其实是有很多即兴部分的。总想着设计好的东西,脑子里容易有杂念。老是想这儿应该要拿水了,这儿应该要说话了,不是特别有机。这个有机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内心没到那个当口。你是在「做」动作,「做」情绪,而不是心里真的到了。
一直到前几年,我觉得在类型化的角色上已经到了自己的某种极致,老那么演也没什么意思,感觉自己没有进步。好吧,那就举起锤子,把它砸碎。
正好那时,我接拍了《天才基本法》。业内有朋友知道我的困惑,在我进组前提醒说,《天才基本法》里和我对戏的演员都是非常松弛的,让我到时候多注意观察。
张新成在剧集《天才基本法》中饰演数学天才「裴之」。
《天才基本法》里有穿越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剧情,我演的裴之很帅气,又是数学天才,其实也是有偶像剧的味道的。但我观察发现,演员们的表演方式都很生活化。像子枫,大家都说是天才少女,聪明有灵性。佳音哥(雷佳音)就不用说了,戏特别好。还有演老师的骁哥(王骁),演我爸爸妈妈的演员耿乐老师和刘琳老师,都长期演现实主义题材,能不着痕迹地带出所有细节,跟我以前的演戏方式完全不同。我就跟着他们的节奏走,放松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手和环境上。只要反应合理,很少有演不对的时候。
我的声乐老师以前说过一句话,他说学声乐就像搭房子。把积木一块一块搭起来,再把它推倒,就达到境界了。我觉得表演也是这样。先有「搭」的过程,就是磨练技术,包括我之前做设计、不停审视自己的表演,都是在搭房子。我不敢说自己现在在「推倒」,也不敢说这种方式一定正确,但我觉得可以去尝试,还年轻嘛。
当下对年轻演员来说,比较高效的一种方式可能是先把某个标签牢牢贴在自己身上,有辨识度,让观众先记住你,再慢慢谋求转型。但我总是演了某个类型的角色后,一段时间内都不太想再演类似的,老想拓展新的东西。有时还反叛,大家都劝我接什么戏,我就偏不接。
比如之前拍的《光芒》,是个民国戏。民国戏受众偏少,这是有数据统计的。但当时我挺想演个那样的角色,就演了。还有《天才基本法》,我觉得它属于有基本盘,但不是话题性特别强的。包括《县委大院》,也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流量型,能让演员爆火的剧。如果两个剧同时放在我面前,一个是大IP大制作、角色人设特别出彩,另一个是我特别想演的,我一定会选择后者。
之前没有太多选择,有差不多的戏就接了,也没觉得怎么样。慢慢地选择多起来了,哪怕理智告诉我,接某种类型的剧市场反响应该会更好,先快速把自己「标签化」可能会发展得更快,我最终还是会坚信自己的感受,大致按心意走。这么演了几年下来,看上去角色类型挺杂的,有观众就说我瞎接戏(笑)。
听到这样的话,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怎么判断老不准。不过回头想想,不去犯错的话,可能也就得不到意料之外的收获。知道道理也没用,对我而言,那个犯错的过程不可能跳过去。再说,内心的声音还是挺珍贵的,我始终愿意去倾听它。
但我也反思了,觉得也应该逐渐统一一下风格。毕竟市场有它的偏好,我也没有必要刻意放弃自己的优势,对吧。快30岁了,我还在这个行业里活着,就走下去吧。
图源微博@张新成
4
从出道开始,伴随我的批评就挺多的。像不够帅、够不上偶像剧的标准,上节目有时不太会说话之类的。我又有点欠,不怎么爱看夸我、表达对我的喜欢的评论,觉得不够客观。因为喜欢一个人往往是无条件的,会让人盲目,而冷静的人更可能看到你的不足。
我总想弥补自己的不足,所以会去看负面评论。但不管看过多少,心里还是会难受。有段时间,批评的声量比较集中,我就有些压抑。觉得自己的本意特别简单,就是想把事儿做好,也挺严格要求自己的,怎么好像总达不到大家的要求呢,就感到压力特别大。
一次工作的空隙,我爸妈来看我,一家人在酒店房间聊了会儿。送他们走的时候,我爸先出去了,我妈看出我那段时间不好受,在门口停下来,安慰我说,人生路还很长,一点不如意并不意味着什么,就算不干这行了也没关系。我突然就很想抱抱她。
抱着妈妈的时候,一面觉得安慰,同时那个上帝视角的我又跳了出来,想着很多年后,父母都老了,有一天要是再见不到妈妈,这个拥抱就会成为记忆里定格的画面。想到这里,我就哭了。
我和父母感情挺好的。可能和一些孩子不同,我从小学艺术都是自己要求的,有什么想法父母基本上都支持。
四五岁上学前班,学校有片沙地,里面有单双杠和攀爬竿。我那时特别喜欢攀爬,老在那里玩。一天爬累了坐在沙地上休息,正好学校舞蹈班过来发传单,我鬼使神差地跑去看了一节课。里面大部分是女孩,我看着她们踢腿,觉得挺厉害的,就回去跟我妈说要学舞蹈。我从小身体比较弱,我妈也希望我锻炼锻炼,就这样报了舞蹈班,一直学了下来。
稍大些想学钢琴,我妈毫不犹豫就花几万块给我买了琴。学艺术花费大,我家的经济条件就是普通水平,但我妈始终觉得再穷不能穷教育。她对我要求也严格,我练琴时,她就拿个衣架坐在旁边盯着,我没少挨她打。一次实在受不了,我在纸上写了个「打人犯法」,看我妈想打我了,唰地把纸举起来。她一下就乐了。
慢慢地,一起学艺术的师哥师姐里,有人考到了北京的艺术院校,感觉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我就觉得,能去北京就太好了。
我老家荆州是个小城市。小时候,荆州最繁华的路就叫北京路,沿着北京路一直往前走,可以走到中山公园,是当时荆州最大的一个公园,里面有过山车,旁边有个广场,周六周日我就在那里跟小伙伴一块儿滑旱冰。后来那附近还开了家牛排店,正好我四五年级时在一个英语口语比赛里拿了金牌,比赛是牛排店赞助的,送了获奖者一人一张会员卡。每年我过生日,我妈就带着我去中山公园玩一圈,拍张记录照,再去吃顿牛排。基本上所有让小孩开心的娱乐都在那一片。
那时也很少有机会去外地。偶尔去武汉演出,就感觉真的是进了大城市,那些环路、高架桥,长江大桥,还有林立的高楼,根本见所未见。大家都特别兴奋,路上不舍得睡,一直盯着窗外看。所以你想,对我们那里的人来说,去北京是个多遥远,多神圣的事。
我有了去北京的想法,爸妈也支持,能去大地方干嘛不去呢,尽早和人家把起跑线拉齐,是吧。我就开始准备考北舞的附中。
第一年在当地考了初试,年龄不够没能继续往下走。第二年到北京考的,放榜那天我爸带我去看。那时没有网上查询,榜单就贴在北舞附中的门口墙上。我挤在人群里,在榜单上使劲找自己的名字。最后发现没有,无措地回头看我爸。后来我爸说,当时看着我小小的身影,还有那个失望的眼神,他觉得特别心酸。
第三年总算考上了。记得当时好些一起学艺术的小伙伴被家长带到北京考试,大家都住在北京舞蹈学院附中隔壁的宾馆。条件比较好的住正常的房间,我们好多人住地下室。房间没窗户,大家都不喜欢待里面,都在走廊上压腿、练声。休息的时候,小孩们就成群地嬉闹疯跑。那年最终就考上了我一个。
后来我也经常拿这段经历调侃自己:别看我考大学的成绩不错,中学可是考了3次才考上。
正好在我考上北舞附中的时候,我爸的生意遇到些挫折,欠了30万,在当年算是很大的一笔钱。为了维持生计,很久没有全职工作过的我妈去超市打工,一个月挣700块。那时我在北京也明显感到家里经济很紧张,要干个啥都没钱。那几年里,亲戚们给我压岁钱都给得特别多,其实是资助我上学。
上了大学我就开始在外面教课,钢琴、声乐、试唱练耳、编舞、台词、表演,基本上能教的都教。收入不错,算是给家里分担一些吧。我是后来才知道,我妈在超市打工时得一直站着,特别累。
从前父母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我身上,我独立后,他们就没事干了。现在主要是我帮他们安排时间,比如带他们去马尔代夫旅游;去他们没去过的地方拍戏时,请他们过去玩玩,一家人也能聚一聚。
从小就进了这个行当,长时间高强度地学习、工作,我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还行。难过的时候一般不会跟父母说,习惯了自己扛,包括曾经困扰我的那些负面评论。
渐渐我也释然了一些,觉得挨骂也正常。做演员本来就容易被看到,而且大家过得确实也都不太好,尤其是最近几年。骂就骂吧,实在难受的时候我就不看了(笑)。
5
过去几年里,我有时会感到一种更大的无力。我始终认为从事某个行业,得到应有的尊严是最重要的,比挣钱、出名都重要。大家认可表演这个行业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精神文明的一种形式,我觉得这就是尊严。大家现在一说到演员,印象经常就是暴利、浮躁。
除了尽力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我也没有力量再去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像罗曼·罗兰说的那样,认清生活的本质后仍然热爱生活,有多难。太难了。
近两年我也上了一些综艺。原本不太习惯这些,因为中戏教出来的老观念,觉得拍戏的时候好好拍,不拍戏时最好藏起来,过自己的日子,保持演员的神秘感。但后来我发现时代变了,除了拍戏还得「营业」,要多露出。有的观众觉得我形象比较模糊,可能部分也是因为我除了拍戏外露出得少,缺少深入人心的「人设」。
你看现在很多演艺工作者被人认识,并不一定是因为戏。卷演戏不够,还得卷外貌,卷身高身材,包括会不会玩梗,幽不幽默,都是评判标准。
这些恰好不算我的长项。除了拍戏时尽量表现好,其它时候我不爱出风头,喜欢往后躲。这可能和我少年时的经历有关。
刚考上北京舞蹈学院附中那年,我自己住校,爸妈在老家。正好是男孩特别淘的年纪嘛,又离开了父母,一下子觉得自由了,这也是我想考到北京的原因之一(笑)。我们学校是封闭式的,但我经常伙着同学偷跑出去玩,上网,逛街什么的,特开心。
一次我们翻墙出去爬野山,到了山顶上,班主任给我打电话,问你们在哪?我说出来爬山了。班主任嘱咐,那你们注意安全,回来跟我说。我听着他的声音特温柔,就放了心。结果回到学校,班主任马上跟我爸打电话,说你们再不管,孩子就完了。
我爸那时已经不上班了,很快就到了北京。没过多久我妈也来了,两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农村的房子,把我看得死死的。周内上学,周末补习文化课,一直到高考。
后来我总想,如果没有班主任的那通电话,我现在可能会是不一样的我。成长轨迹被改变后,我成了大家熟悉的那个认真、严谨、理性的样子,像迪哥(杨迪)开玩笑说的AI人设。其实我不太适应当下多上活动、上综艺的风潮。
但你是无法和大环境的要求对抗的,只能接受。现在影视剧产量这么大,大家看不过来。别人关注你,看你的戏总得有个理由吧,要么是这个戏确实非常好,那属于极小概率的偶然事件;要么就是你有综艺名场面,或是网络热搜,甚至一张表情包。所有因素加起来才有可能把你的知名度往上提,做演员的选择权才可能更大。
张新成参加综艺《我们的客栈》
刚上综艺时挺容易紧张的,觉得比演戏累多了。我性格特别较真,加上当时又有新人心态,做游戏也要认真,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有用,结果反而显得有点用力过头。
之后我想,我确实不是那种很有梗的人,那就不强扭。在节目里想说话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更放松一些。「营业」或许是必要的,不过我也无法把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样子,最后就选择折中,保持一个大致的平衡。
就像我马上要拍的《艰难的制造》里的男主角,他在干事业的过程中会触碰到很多社会规则,会有一些无奈,自身也因此有一些改变,但他内心最坚持的东西始终都在。我总觉得,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特别难,但如果哪天真能做到,人可能就自由了。
前段时间,我和大学同学聚了次会。当时天还挺冷,我们包了个温泉别墅,七八个男生泡在热水里,放着特别high的音乐,聊着各种段子,还有大学时的事。泡久了有点微醺,大家都笑得肆无忌惮的。就类似那种,小孩在泥地里打滚的简单的快乐。平时总在思考,偶尔打个滚,真是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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