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里，提起香港动作电影，杨紫琼的名字总是掩藏在那些蜚声国际的男动作明星背后；提起文艺片，她又常常不是片中表现最出彩的那一个。但是没关系，杨紫琼把自己的节奏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之前那些或直或曲的选择，那些收获与失去，都已经显得没那么令人在意了。长到现在的她已经可以驾驭一部动作、喜剧、科幻、爱情、家庭片，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比她更能胜任这个角色。

文｜付行行

编辑｜金石

困在好莱坞

在拿到奥斯卡之前不久，领取第一座属于自己的金球奖奖杯时，杨紫琼就创造了属于她的时刻。

那天，她发表了一段很长的获奖感言，催促退场的音乐一度试图打断她的发言，但杨紫琼直接在台上回应，「请闭嘴，我可以揍你，好吗，我是认真的。」后来接受采访时她说，「那是我第一次登上那个舞台，第一次领金球奖。你可不能把我赶下台。」

杨紫琼在金球奖用「shut up」回击催促她的乐队图源金球奖视频

毕竟，在这个亚洲面孔终于能在好莱坞「把握住话语权」的时刻到来之前，演员杨紫琼等待了25年。

1997年，杨紫琼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好莱坞电影《007之明日帝国》。当时 ，那是一个并不算低的起点——她是第一位来自亚洲的邦女郎，且并不只是花瓶和陪衬，而是和邦德一起执行任务的合作伙伴。电影上映后，有美国媒体这样评价当时的杨紫琼，「以其漂亮的身手打下了在好莱坞的江山。」那一年 ，杨紫琼35岁。

但在那之后的两年里，杨紫琼再也没能接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不陷入女性刻板印象的角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武打是她的长处与特色，也是束缚她的一个标签。在好莱坞，动作戏中主角英雄常常属于男性角色，即便偶尔有女性出现，但那也不会是一张来自亚洲的女性面孔。

好在不久后，李安带着《卧虎藏龙》出现了。

在《十年一觉电影梦》中，李安这样评价当时的杨紫琼，「在演戏方面，她是我见过的一个特例。从影多年，可是没演过什么好戏，所以都已经是大明星了，可是还有那份纯真在……也因此在演戏上，她有如孩童般的纯真、好奇。我觉得，她一辈子好像就为了等待俞秀莲这个角色。」

李安在筹备《卧虎藏龙》的时候，也将杨紫琼看作俞秀莲的一个形象蓝本，一个肩负沉重道义责任，爱得克制隐忍的侠女。「考量她有武打底子，而且她有扛起一部电影的肩膀，一生都在为俞秀莲这个角色做准备，因此非找她演不可。」

最终，杨紫琼的表演打动了李安。影片中李慕白死时，俞秀莲抱着他哭，李安说，「她那个哭不是假哭，是真的肝肠寸断。我看演员那么多年，他们干什么，真、假，我都清楚。我晓得她哭的不只是俞秀莲的委屈，而是她自己有多少辛酸……我可以体会杨紫琼的感受，她的事业、人生走到什么地步。」

杨紫琼哭的不只是俞秀莲的委屈图源《卧虎藏龙》

但是，尽管在《卧虎藏龙》中展现了自己在武打之外的能力，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杨紫琼在好莱坞依旧没有获得足以让她展示才华的作品，虽然也曾在《木乃伊3》、《银河护卫队2》等标准的「好莱坞大片」中参演，甚至担任过一些影片的监制和制片人角色，但她始终没能拿出有份量的作品，进入好莱坞真正意义上的主流视野。

这些年来，她一直被安排在那些「看起来应该长这样」的功能性角色中，再好的拳脚也难以让她突出重围。在2018年的《摘金奇缘》中，杨紫琼饰演亚洲富豪家庭中极具压迫感的「恶婆婆」角色。虽然这部片常被批评「将亚洲刻板印象发挥到极致」，但这已经是她在那些年里能拿到的最有发挥空间的角色。

《摘金奇缘》中，杨紫琼饰演亚洲富豪家庭中的「恶婆婆。图源《摘金奇缘》

「打女」

《摘金奇缘》宣传采访期间，有位记者对她说，「知道我要来采访你，我的妈妈非常激动。」这句平常的叙述背后，却是杨紫琼作为一位演员的真实困境——她的受众似乎停留在受香港动作片熏陶的那一辈人里面。而在很多年轻一代观众的心目中，杨紫琼是一个「听过名字，但人对不上号」的文化符号，是香港动作片落寞阴影下的一抹微弱余晖。

杨紫琼出生于马来西亚的富商家庭，父亲拥有马来西亚拿督爵位。从4岁起，杨紫琼就开始接受芭蕾教育，15岁考入英国皇家舞蹈学院。儿时的她从未梦想过当演员，她那时的愿望，是在马来西亚开一间芭蕾学校。

但17岁时一次严重的脊柱受伤，掐断了她十几年的芭蕾梦。1983年，她成为「马来西亚小姐」冠军，并受到德宝电影公司老板潘迪生的关注，进入了香港演艺圈。第一次在荧幕中亮相时与成龙一起拍摄一部广告片，随后，她拍摄了人生中第一部电影《猫头鹰与小飞象》，电影由洪金宝和林子祥主演，男演员们包揽了打斗的戏份与英雄的角色，而杨紫琼负责扮演一位弱质纤纤的女教师。

在人生第一部电影中，杨紫琼饰演了一名女教师。图源《猫头鹰与小飞象》

后来，杨紫琼在采访中笑称，「救我」这种台词，喊一次就够了。她不愿继续在电影中饰演这种花瓶，但又因为粤语不够好，很难获得分量重的文戏角色。十几年的芭蕾功底，让她对自己的身体控制力还比较有自信，她决定拜入洪家班门下，跟武行兄弟们一起苦练半年，转型成为打星。

没人相信这个曾经的选美冠军要真刀真枪地练功夫，当武行看到对面站着个女人时，他们的拳头总是软绵绵地打过来。杨紫琼不服气，她明白只有自己先对自己狠，别人才敢跟她来真的。拍一个简单的掏枪伸出车窗的镜头，导演说她力度不够大，她就狠命用劲，整条手臂在窗沿上磕得乌青。

但在生活中，杨紫琼并非坚定的叛逆者，她也曾选择过一种传统而看起来令人羡慕的生活。26岁时，杨紫琼与当初发掘自己的潘迪生结婚，在事业高峰期息影。然而这段婚姻只维持了3年，「做个传统的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少奶奶，本来就非自己的真身，我从开始就不是个传统女人，也早就接受这样的自己。」

告别了「富太太」的生活，杨紫琼转身就又投入了搏命的动作电影当中。复出拍摄的第一部戏就是与成龙合作的《警察故事3：超级警察》，这部戏中，杨紫琼亲身完成了包括骑着摩托飞跳火车顶在内的特技动作，让合作的成龙都大为震撼，「如果我表演了一段特技，成龙就得来一段更精彩的。然后我也不甘示弱。最后成龙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了，你从车顶滚下来，我就得拍跳楼的戏份；你骑摩托跳上火车，那我就该跳飞机了。再继续的话，我怕是会死掉。」

《警察故事3》中杨紫琼的打戏

那时候的杨紫琼是享誉国际的顶级功夫明星，仅1993年一年就接演了6部动作电影，光彩不输成龙、李连杰。只是，这样搏命演出，受伤成为常事。但她有极忍耐的一面。1996年拍摄《阿金的故事》时，杨紫琼从天桥上一跃而下，因为位置不对，直接导致三根肋骨折断，脖子、背部、腰部全部扭伤。送去医院后，她先给远在马来西亚的父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新闻上如果出现自己受伤的新闻，是电影在做宣传，自己没出任何事。

如今，说起《阿金的故事》时，这段受伤往事似乎仍然是关于这部影片的重要谈资，但对于杨紫琼而言，这部电影有着另一重的意义——这是她第一次在一部剧情片中扮演主角，尽管演得依旧是一位刚刚进入电影行业的女武师，但这部电影第一次让杨紫琼展示她作为一位演员而非「打女」的能力。

某种意义上，《阿金的故事》是杨紫琼在香港功夫片黄金时代的一个句点，此后便是超过25年的好莱坞生涯。

图源《阿金的故事》

「为之排练了一生的角色」

如果不是成龙的拒绝，杨紫琼的「好莱坞困境」很可能会继续延续。

《瞬息全宇宙》中，杨紫琼所饰演的角色原本是为成龙准备的。本片的两位导演都叫丹尼尔，在完成两人的长片处女作《瑞士军刀男》后，他们为《瞬息全宇宙》的故事准备了6年。在最初的设想中，故事的主角是一个男性，因为人们更能接受一个男性穿越在多重时空的设定。不过成龙最终拒绝了邀请，对于这样一部低成本独立电影来说，也并不出人意料。

这个转折改变了这部电影的命运。如果由一个男人担任主角，它或许只是一部天马行空的低成本荒诞喜剧。但成龙的辞演让这两位导演开始考虑主角是一位女性的可能性。本片导演之一的丹尼尔·关（关家永）本身就是亚裔出身，他在采访时说，「我们意识到，如果我们要拍一部关于多元宇宙、可能性和遗憾的电影，一个已经走过人生半程的角色会让它更有力量。」一个上了年纪的，能搞笑，能打斗的亚裔女性演员，在好莱坞，恐怕没有人比杨紫琼更合适了。「在编剧的过程中，我们将主角从丈夫替换成妻子，从那一刻起，它就是为杨紫琼所写的了。」

「当我读剧本的时候，我想，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东西。」杨紫琼在公众面前很少展现激烈情绪，即使谈到再严重的伤病，脸上也往往带着笑意，但在谈及第一次读到《瞬息全宇宙》剧本的时候，她罕见地流泪，极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说，「我终于有机会告诉我的观众，我的家人，我有能力做到什么。能搞笑，能真实，能悲伤，终于有人知道我是能做到这些事的。」

杨紫琼谈第一次读到《瞬息全宇宙》剧本时，忍不住落泪。图源《GQ》视频采访

当时，两位导演原本抱着需要游说一番的准备与杨紫琼见面，却发现她在读完剧本后，就已经充分理解了这个故事。虽然它充斥着贝果黑洞、热狗手指等等匪夷所思的设定，但在凌乱的碎片背后，这个故事只是关于一个年过半百的亚洲母亲的处境。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杨紫琼感到熟悉的了，「每天在超市、在唐人街，我们都会看到这样的妈妈、婶婶从身边走过，我们从来不会注意她们。她们完全专注于正在做的事：回家、给家人做饭，为丈夫和孩子做各种事。我有一个机会去给这样的女人一个发声的机会，让她们成为超级英雄。」杨紫琼说。

她只对导演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要用自己的名字Michelle来命名主角。「因为这个女人应该有她自己的声音，她应该作为自己被看见。如果你给她起一个和我一样的名字，观众一定会觉得这个女人就是我。我们的生活里有那么多的伊芙琳，她们应该有机会被听到、被看到。」

对于杨紫琼来说，《瞬息全宇宙》中的伊芙琳，是「我为之排练了一生的角色」

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超级英雄」形象，一个年老的，焦躁的，每天都生活在崩溃边缘的亚裔移民女性，上一秒还在为洗衣店的报税单抱怨个喋喋不休，下一秒突然就被拉入纷繁迷乱的多重宇宙当中，肩负起「拯救世界」的重任。影片中多重宇宙的设定并不稀奇，伊芙琳的每一个人生选择都能创造出一个新的平行时空。而对于故事的主角，「最失败的」伊芙琳来说，那些多重宇宙里，都是她曾经有机会获得成功，而又错失了机会的人生可能性。而世界需要被拯救的原因，正是因为她失败的教育，她自己的女儿已经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打算毁灭宇宙了。

在伊芙琳这个角色身上，杨紫琼承认，她投入了一点自己母亲的形象。妈妈20岁结婚，25岁就生了自己，有些时候，妈妈比杨紫琼更像一个孩子。一个月没见面，再见面时，妈妈第一句就要抱怨，「你怎么没理发？你涂一点口红吧！」那是一种亚洲孩子都会熟悉的，充盈到溢过了边界的母爱。

这部电影一共只拍了38天，每天早上，剧组的人集合在一起，做15分钟的热身运动，然后争分夺秒地开始工作，力求把预算降到最低。终于在疫情到来之前，赶在洛杉矶封城前的最后一天，他们完成了拍摄。影片有将近500个视效镜头，由5个业余出身的特效师，窝在自己家中的卧室完成。

伊芙琳的故事，也有意地呼应着杨紫琼的人生。她的中文名王秀莲，就致敬了杨紫琼在《卧虎藏龙》中的经典角色俞秀莲。从某种意义上，杨紫琼可以看作是伊芙琳在某个平行宇宙的分身，一个选择了成为电影明星的版本。片中伊芙琳在某个时空做明星、走红毯的影像，就来自于杨紫琼参加电影节的真实记录。

在最终上映之前，没有人敢对这样一部电影抱有太高的期待，但对杨紫琼而言，在进入好莱坞20多年后，在接近60岁的年纪，她终于等来了那个证明自己表演能力和演员价值的时刻。

生活中处处可见的伊芙琳图源《瞬息全宇宙》

新的盛年

这几乎是一个奇迹。美国当地时间2023年3月12日，《瞬息全宇宙》横扫了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剪辑7项大奖。据IGN统计，《瞬息全宇宙》在这一年来已经获得了各类评选的336项奖项和691项提名，成为了世界影史中获奖最多的电影。

而杨紫琼也终于等到了属于她的时刻。60岁这一年，她凭借《瞬息全宇宙》横扫颁奖季，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也成为奥斯卡95年历史上第一位亚裔影后。而上一次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中出现有亚裔血统的女演员，甚至要追溯到1935年。「所有女性，不要相信任何人说你早就过了黄金期，永远不要放弃。」杨紫琼在奥斯卡的获奖感言中说。

获奖感言中，杨紫琼告诉所有人，不要放弃。图源奥斯卡视频

人们都在分析《瞬息全宇宙》能够创造奇迹的原因。杨紫琼在片中的形象，那个顶着一头灰黑相间的披肩发，穿着不修边幅的马甲衣，疲惫而慌乱地穿梭在光怪陆离世界的女人形象，切中了当下最汹涌的时代情绪。我们徒劳地追问存在的意义，却无法在任何一种可能性中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瞬息全宇宙》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通过一个边缘人的处境，讲出了一个具有普世意义的故事。一个年纪大了的，受尽挫败的，亚洲移民女人的故事，在当下，可以是所有人的故事。

至于杨紫琼个人的叙事，则常常被讲述为一个亚洲演员终于在好莱坞获得话语权取得突破的故事，抑或是一个60岁的女演员突破性别和年龄限制的故事，但这最终也是一个属于所有人的故事——一个「肯守」的故事。

杨紫琼是肯守的。当同时代的港星都已经相继转型、隐退，杨紫琼仍然在演、在打。没有人能向她保证未来会有人讲述一个属于她的，60岁亚洲女人的故事。时间一年年流逝，她作品的列表里佳作与烂片交替出现，但杨紫琼始终在场。最终，这个故事出现了。

在很多年里，提起香港动作电影，杨紫琼的名字总是掩藏在那些蜚声国际的男动作明星背后；提起文艺片，她又常常不是片中表现最出彩的那一个。但是没关系，杨紫琼把自己的节奏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之前那些或直或曲的选择，那些收获与失去，都已经显得没那么令人在意了。长到现在的她已经可以驾驭一部动作、喜剧、科幻、爱情、家庭片，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比她更能胜任这个角色。

杨紫琼深知亚裔演员在好莱坞跋涉的艰难图源美国演员工会奖颁奖视频

去年，美国《时代》杂志将杨紫琼评选为2022年年度偶像。采访中，记者问到她生命中的那些「如果」：如果她作为芭蕾舞蹈演员从未受伤会怎样？如果她有了孩子并选择隐退会怎样……她的回答总是一样的：知道这些「如果」是没有意义的。

杨紫琼觉得，伊芙琳跟自己有一点很像，「她总是在自问，我是失败的吗？如果不这样，如果不那样，会不会……我觉得这一点是从我的身上来的，这个非常个人化……重要的是伊芙琳永不放弃。这一点跟我很像，因为我也拒绝放弃。」

现在的杨紫琼证实了她的观点，没有人的人生可以回到过去，因此，每个人都只能向前，正如杨紫琼送给所有人的激励，「60岁是新的盛年。」

图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