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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文静&韩聪 冠军的真相

2023年2月23日 文/ 吕蓓卡 编辑/ 金石

隋文静和韩聪携手走过的15年,几乎完美地诠释了双人滑关于「合」的真谛——两个人能在一段合作关系里不断磨合、成长,并最终有所成就。

更为可贵的是,这并非是这个故事的全部——在「合」的同时,他们依旧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保持着自己本来的样子。

文|吕蓓卡

编辑|金石

摄影|黎晓亮

化妆|LULU ONTIME,欧羽翔

造型|THEXIStudio

「荣辱与共」

往届冬奥会的花样滑冰比赛,双人滑都是第一项,但在北京冬奥会,双人滑被安排在了最后一项,原因很简单——花滑的四个项目中,这是中国队唯一一项有希望夺金的,大家都希望上届拿了亚军的隋文静和韩聪这次能「压个大轴」。

但现实情况是,他们为此等待的每一天都无比煎熬。

北京冬奥会,中国队的成绩不错,取得了很多历史性的突破,隋文静和韩聪一直听到「谁谁谁又拿冠军了」,越听越难熬,感觉排在前面的人一个个都过关了,就剩他们了。尤其2月8号那天,谷爱凌夺冠后回到驻地,楼下都是鼓掌的人,那掌声听得隋文静好几个小时都不知道该干什么,训练都有点沉不下心。韩聪也开始「缩缩了」,「也不好好吃饭,精神也萎靡了」。

训练场上,状况更糟糕,以前做多少次都没问题的动作,「就这两天完不成」。

北京冬奥会前三个月,原本只有85斤的隋文静又减掉了7斤体重——作为一名要完成高难度技术动作的运动员,身高1米5的她,当时的体重只有78斤。但她必须这么做,因为这一次,她和韩聪要做「捻四」。

在花滑双人滑领域,有两个「天花板」级别的难度动作,一个是「抛四」,另一个就是「捻四」。「抛四」需要男伴将女伴抛出,女伴在空中旋转四周后单脚落冰,而「捻四」则是男伴将女伴用力向上抛起,女伴需要在空中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旋转整整四圈,落下时,男伴要将她稳稳接住,此外,无论是抛还是接,两个人的身体不能有任何接触。

10年前,这是韩聪和隋文静的杀手锏,他们可以在一套动作中同时完成「抛四」和「捻四」,由于难度分实在太高,即便出现微小的失误,他们仍然可以在分数上大幅领先第二名夺冠——2012年的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他们就是这样拿到了进入成年组后的第一个国际大赛冠军。

2012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上的「 抛四」

但随着身体发育和伤病增多,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再做这两个动作了。常年的抛跳训练,隋文静的脚踝频繁受伤,右脚的软骨已经在多次手术后被全部剔除,骨头之间失去了缓冲,很难再承受「抛四」单脚落冰的巨大冲击力。而「捻四」的抛接也让韩聪的腰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的髋关节因此出现了不可逆的磨损。

2016年,隋文静做脚踝手术时,中国花滑队总教练姚滨去看过她,姚滨知道,在那之后,他们很难再做「抛四」了。平昌冬奥会后,韩聪做了髋关节的手术,「捻四」也改成了「捻三」,在空中的旋转虽然只差一圈,但对力量的要求却降低了不止一个级别。

但北京冬奥会不一样,四年一届,又是东道主,还很有可能是他们运动生涯中的最后一届奥运会,更何况,对手太强了。

「俄罗斯那三对现在不是一般人,那简直太强大了,人高马大的,技术也厉害,就是稳定性差一点,(配合)时间短一点嘛。」姚滨如今已经66岁,但说起话来声音依然有力,他曾是第一个在国际赛场上亮相的中国双人滑男选手,退役后做了30年教练,开启了中国双人滑最辉煌的时代——带出三对世界冠军,2006年、2010年连续两届冬奥会,双人滑前三名中,有两组都出自他的门下。

姚滨太了解奥运会对运动员来说意味着什么,北京冬奥会前的讨论会上,他说:「不做抛四,捻四再没有的话,他们(韩聪隋文静)很难拿到这个冠军。」

做「捻四」也就意味着隋文静必须减重,因为这样会减轻韩聪抛接的压力,降低失误的风险。但减重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隋文静被抛起的高度比平时高了5到10厘米,这极大地影响了她在空中旋转的动作节奏——韩聪需要时间来适应更轻的隋文静,但直到北京冬奥会正式比赛前的最后一次练习,他们的磨合依然有问题,连续出现失误,隋文静一度焦虑到大哭。

训练不顺利,再加上生理期,隋文静感觉自己的状态被挤压到了极限。花样滑冰比赛分为短节目和自由滑,两项比赛的分数相加决出最后的名次。短节目比赛的当天,比赛在下午六点半,隋文静上午做完核酸回到房间,坐在化妆桌前,呼吸突然开始变得急促,四肢也开始僵硬。她马上给康复师发微信,「我现在感觉特别不舒服」,消息刚发出去,她就感觉身体越来越沉——她晕倒了。时隔一年后,再次回忆起失去意识的那两分钟,隋文静告诉《人物》,「我感觉有两年那么长。」

比赛前的冰上训练,隋文静还没从晕倒的后劲中缓过来,感觉头重脚轻,但比赛就在眼前了。现场广播正在播报他们的名字,在运动员村等待了14天后,他们终于要出场比赛了,他们牵手走上冰面,音乐响起前,韩聪对隋文静说了四个字,「荣辱与共」。

北京冬奥会上的隋文静韩聪

「一团火」和「一块冰」

2022年,是隋文静和韩聪搭档的第15年,他们也是目前全世界搭档时间最长的双人滑组合。能合作如此长的时间,很多人会天然地认为他们「合拍」、「默契」、「心有灵犀」,但事实恰恰相反,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当被问到「滑冰最爽的瞬间是什么」时,他们的回答就是两个人性格的真实写照——隋文静的回答,「All the time,全部的时间我都挺开心的。」而韩聪的答案是,「可算下冰了。」

与他们合作多年的康复师刘冬森,对他们的形容是:冰与火。

隋文静就是那团火。她小时候被教练挑中练双人滑,就是因为皮实、胆大、人来疯,遇到新动作,不戴护具就敢做。和女子单人滑不同,双人滑中有抛跳的动作,女运动员被抛出后会比单人滑飞得更高更远,这也意味着更危险,但隋文静不怕,她喜欢飞起来的感觉。小时候训练,别的女孩都觉得害怕,只有她,「一飞起来就收不住」。

很多人评价隋文静,说她有种「谁都别想从我这儿过」的气质。她要强、从不惧怕竞争,做动作的时候,「咣」就做,受伤了也没关系,「反正有大夫能给我治」。早年间练「抛二」,她连护具都没戴,被抛到空中后,一下就转了三周,落冰后,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怎么多转了一圈,结果教练说,「你明天就练’抛三’吧。」

隋文静形容自己这是「哈尔滨性格」,「我韧带断四根我一天没休息过,软骨全碎了,一直在比赛」。2009年大奖赛美国站,赛前集训,场地比平时练的窄了两米,结果隋文静做抛四周时转到一半,脑袋就撞到蓝色的板墙上,右眼瞬间看不见了,但医务官也没能拦住她上场。

但「人来疯」的另一面,是容易兴奋过头,一滑高兴了,就会少压一步、抢拍,小时候「滑早五秒钟」是常有的事,「动作做完了,音乐还有好几秒」。当时的教练栾波想了很多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有一天,栾波对隋文静说,「不行你找个十字绣绣绣吧,那玩意儿磨练心性。」

刘冬森第一次对隋文静有印象是2010年大奖赛中国站,隋文静当时只有15岁,她和韩聪临时顶替受伤的张丹张昊第一次参加成人组的国际比赛,一上冰,刘冬森就能感觉到,隋文静的表演张力和感染力跟其他同龄选手不一样。

「隋文静的临场感觉非常好,她不像一个会跳舞的运动员,更像一个会滑冰的舞蹈演员。」刘冬森说,很多大型比赛,不管赛前遇到什么状况,只要一上冰,隋文静立刻就能兴奋起来。她的表演投入、张扬、感染力十足——这也是很多业内专家包括观众喜欢她的原因,因为她的表演能力「会让你忘记这是一个世锦赛,或者奥运会,是要去争金牌的一个比赛」。

「如果说小隋是一团火的话,韩聪就是一块冰」,刘冬森说。很多人提起对韩聪的第一印象,也都会提到一个词:小老头儿。

付秋是一位体育记者,跟随采访花滑许久。她第一次见到韩聪是2009年在东京的比赛,韩聪当时17岁,同龄的其他运动员都很活泼,常围在一起说笑,只有他比较话少,「跟个小老头似的」。两年后,刘冬森开始担任韩聪和隋文静的康复师,他也跟《人物》提到,当时,19岁的韩聪过的已经是一种「老头生活」。

每天晚上9点,韩聪会准时上床躺着,然后早上6点准时起床。「别人刚起床他就跑完步回来了」,这让刘冬森一开始就对韩聪印象很深,当时,同龄的男孩很多都会晚上打打游戏,饿了吃吃泡面,但「韩聪基本上没有」。

那时,每天吃早饭的时候他还会去看看隋文静有没有来。隋文静也因此会早睡,不然早上起不来,训练的时候会被韩聪「念经」。

韩聪心思重,隋文静记得,小时候自己一受伤,韩聪就会给她爸打电话道歉,「叔叔不好意思,我又把小隋给摔了。」因此,他也会更自律,因为「晚上睡得晚,第二天脑垂体分泌的黑色素就不够,生长激素也不够,给女孩带来的保护就会不好」。

但和隋文静享受滑冰,喜欢「飞的感觉」不同,韩聪说,从练双人滑开始,新鲜劲一过,滑冰给他带来最多的感受就是「苦」。特别是自己的身体条件也不出众,有一段时间,包括教练在内,一直有人跟他说,「你不占天赋」,「不是传统个高、臂长,一打开特别漂亮(的运动员)」,所以只能更加苦练。

为了能够咽下这些苦,韩聪需要被目标推着走,要赢,要超过前面的运动员,「要在全国赛、世界比赛,甚至奥运会上拿冠军」。

刘冬森说,韩聪滑冰靠的不是感觉,而是对动作和技术的理解。他是那种很稳的运动员,只要把所有的条件给凑齐,冰刀冰鞋、衣服、场地都没问题,「你要他去做的所有技术动作,他基本上都不会失败」。

刚进入成年组国家队的时候,韩聪和隋文静经历了很长一段适应期。国家队竞争激烈,不仅要跟其他项目抢冰,队里的资源也很难平均到每个运动员身上。例如运动完的治疗,韩聪和隋文静一开始被安排在晚上10点,治疗完11点。

这打乱了他们的作息,晚上11点结束治疗,第二天一大早上冰,韩聪明显感受到效果并不好。这些都促使他去琢磨得更多,自己去研究运动医学,想办法自己解决问题。

之后,韩聪主动找到刘冬森,商量调整做康复的时间。这让刘冬森很惊讶,因为同龄的运动员基本都只是听队里安排,「一个年轻的运动员能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规划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韩聪说,即便在比赛场上,自己也会很克制、理性,很少滑到「疯狂的状态」。少有的一次是2015年在上海的世锦赛,那次他感觉两个人滑得非常顺畅,他也非常投入,滑到最后,他「稍微有点情绪上的释放」,就没有按照计划的动作去滑,一度「拍上手了」。下来之后,教练问他,「动作怎么改了呢,咋还拍手呢?」当时,他就觉得不能两个人都这样,万一最后出点问题,还是需要有人拉。

这些都让刘冬森佩服,他说,正是这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理性,让韩聪拥有了如此长的职业生涯,「完了之后你会发现当初嘲笑他的人成绩都不如他,说他这不行那不行的人都退役了,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了下来。」

在花样滑冰的四个项目中,双人滑是最危险,也最难选材的一项。

同为双人项目,冰舞对难度的要求就低很多,例如,冰舞表演不需要跳跃,男伴托举女伴也不能超过头部。但双人滑动辄就要抛跳、捻转、托举,一旦失误,冰刀很容易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一个口子。更别说做抛跳和捻转的时候,男伴要把女伴抛出六七米,一旦出问题都可能是生命危险。作为中国早期的双人滑教练,姚滨说,他刚开始带队员练「捻三」的时候,「救护车都得等在门口」。

这让很多运动员都不愿意练双人滑,尤其是一些天赋更好的运动员——单人滑显然是更合适他们的舞台,那是一个属于个人的舞台,自由、不受约束,可以尽情地释放天赋,做什么动作、挑战什么难度,都是自己的事,成败都由自己决定。

因此,双人滑刚设项的时候,各个国家都不太重视,不愿意搞,都觉得既危险又难选材,男孩子需要人高马大,单人技术还要好,女孩子要胆子大,还不能体重大,组伴很难。后来,国际滑联出了一个规定,一个国家要想参加花滑国际比赛,必须有双人滑的选手参赛,否则其他花滑项目也不能参赛。

「我们国家也是强行组伴。」姚滨就是那时被强行组伴去参加了双人滑比赛,他形容当时的比赛状况,「两个单人滑的运动员直接上场,什么双人托举、捻转都没有,就是’两个单人滑’,偶尔拉个手压个步,托举也举不起来,只能抱着。」

但后来,随着项目的发展,对技术研究的深入探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感受到了双人滑的魅力。

双人滑的关键在于两个独立的个体如何完美地嵌合在一起。在冰上的四分钟表演中,他们要像两支互相缠绕的藤蔓合二为一。前苏联双人滑运动员戈尔捷耶娃在她的自传《冰魂》中这样描述双人滑:除了「必须使身体的各个角度都同步旋转」,「两个人的力量还要抻在一起」——如果说单人滑表现的是极致的个人天赋,双人滑表现的则是极致的「合」。

「合」体现在技术,例如,两个人的发力方式能否彼此适应——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用力,有时候是一个人用力,一个人收力,需要很长时间来磨。体育记者付秋举了一个例子,她有一个朋友也是双人滑运动员,有一段时间被叫去代替受伤的张丹陪张昊训练,但她完全没法练,因为无法适应张昊的发力模式,她形容,「一下子就把我跟抓小鸡似的抓起来了,我就失控了。」

韩聪和第一个双人滑女伴「合」起来也很困难,那个女孩跟别的运动员尝试过做一个动作,她就会觉得两个人的力很舒服,是对的,但是和韩聪怎么都做不到。

除了技术,性格也需要「合」。美国花滑协会有一组数据,由于个性不同、缺乏有效沟通,「国家级花样滑冰团队分裂的风险增加了六倍」。

姚滨回忆自己做运动员时,他和女伴栾波两个人性格都犟,一上冰就「打仗」,经常闹意见。后来教练给赵宏博选女伴时,就没有选当时单人滑里技术最好的女运动员,因为她出国训练都能把国外的教练气哭。

后来,教练为赵宏博选了从小就乖的申雪,尽管申雪当时没有参加过任何全国性的比赛,但她上冰特别猛,下了冰又非常刻苦,很坚韧。

2007年,姚滨当年的双人滑搭档栾波成了韩聪的教练,她也给韩聪选了性格和申雪有点像的隋文静。

当时韩聪15岁,学了两年双人滑,已经回到学校读书了,但队里缺男孩,栾波看重韩聪的表演天赋,觉得他「聪明、好学」,又把他找了回来。

两个人第一次见到时,隋文静只有12岁,韩聪在看台上看她滑冰,「梳着两个大辫子,两条弯弯的长眉毛挂在脸上,可可爱爱的」,但「每个动作透着小孩儿的稚气,笨拙而用力,腿抬得非常非常高」。

少年时的隋文静和韩聪 图源微博隋文静韩聪超话

双人滑组合配对时,对男伴的要求会更高,因为需要完成抛接等高难度动作,因此,男伴通常都年长一些,无论技术还是心理,他们也都是更成熟的那个。很多组合刚开始搭档时,从训练到生活,都会由男伴来主导。姚滨当教练时,他也会这样要求运动员,「男孩要从生活和技术上去拉动女孩的进步,也要保护她的安全。」

隋文静记得,她刚和韩聪配对时,妈妈会一直跟她说,要听韩聪哥的话。因此,即便当时她就有很多想法,但也不敢说。有一次,韩聪记错了训练时间,导致他们没能参加集体看比赛的学习训练,当时,隋文静知道正确的时间,但也没有说。后来韩聪被教练训,问隋文静为啥知道了也不说,隋文静说:「我妈让我听你的。」

那时,他们配对的效果的确很好。

尽管不是那种人高马大的运动员,但韩聪的力量非常出众,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睾酮指标比很多运动员都高,这也意味着他有更好的体能和肌肉力量。而隋文静当时年纪小,身高将将超过一米三,体重只有30多公斤,再加上韩聪已经练过两年的双人滑,有经验和技术基础,隋文静只用跟着韩聪的发力模式走就行。刚搭档一年,他们就成功做出了「抛四」、「捻四」这种最高难度的动作。

但当时,他们整体的艺术感还存在一些问题——日后成了国家队主教练的赵宏博,那个阶段对他们的印象是「忙叨」,「有力量,速度快,但是动作中透着一些待雕琢的粗糙……只想着把自己的节目滑完,动作能多快就多快」。

韩聪理解这种感觉,他说,那时,他和隋文静身高差得多,频速不一样,隋文静一快他就跟,「所以感觉我俩就是毛毛登登的」。但即便如此,凭借「双四」的超高难度,他们在同年龄段的选手中,几乎没有对手。

2009年,他们第一次参加世界花滑大奖赛青年组比赛,付秋对那场比赛印象很深,当时,隋文静穿着黄色的小裙子,头发盘在脑袋后面,一脸稚气,两人和其他人一样拥有轻快明亮的少年气,但在技术难度上,其他运动员和他们「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比赛中,尽管他们出现了失误,但仍凭借「双四」的高分,以高出第二名15分的优势拿到了冠军。此后,在参加青年组比赛的四年里,隋文静和韩聪几乎没有下过领奖台——中国双人滑的又一对王牌组合出现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2009年,参加青年比赛的隋文静和韩聪。

女孩长大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组合像隋文静韩聪,拿过三届世青赛冠军都还没有资格转到成年组。」至今提起这件事,刘冬森的语气中都透露着心疼。

尽管组合后讯速地出了成绩,但当时的成年组竞争激烈,申雪赵宏博还没有退,庞清佟健、张丹张昊也都还在,而根据很多花滑国际比赛的规定,每个项目同一个国家只能有三组运动员参赛,因此,隋文静和韩聪只能继续留在青年组,但同时也偶尔参加成年组的比赛。

2012年,他们在四大洲比赛中同时包揽青年组和成年组两个冠军,之后国际滑联规定,禁止运动员同时参加青年组和成年组的国际比赛,一年后,他们终于进了国家队,搬到了北京。

在原本的计划里,进国家队后,也会由姚滨来带他们,但当时正赶上姚滨做颈椎手术,他就找来了刚退役的申雪赵宏博。

之前出色的比赛表现,再加上曾经拿到中国花样滑冰第一块奥运金牌的教练,隋文静和韩聪身上背负着巨大的期待和光环,但进入成人组的第一个赛季,他们一次都没有站上过领奖台。

隋文静迎来了发育期——如何度过女伴的发育期,对所有双人滑运动员来说,这都是一道必须去跨越的难关。

通常,组对初期,女伴很多都是还没有进入发育期的小女孩,她们小巧、轻盈,很容易完成动作,而男伴则需要已经度过发育期,因为托举、抛跳都需要足够的力量。但女伴的发育是客观规律,很多组合也都倒在了这个坎上,无法更进一步。赵宏博在申雪之前的舞伴,就是因为发育体重增加不得不拆组。张丹和张昊的组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得不分开,因为张丹在二次发育后直接长到了一米七,张昊的肩肘因此出现了不可逆的伤病,拆组后,张丹很快选择了退役。

隋文静小时候测过骨龄,结果显示,如果按照正常的生长发育规律,她至少能长到一米六。但作为双人滑女伴,这是一个不被看好的数字——娇小的身材被看做是双人滑女伴天赋的一部分,更何况韩聪也不是传统的高大类型。

那些年,为了对抗自然发育,隋文静一度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饭也吃得很少,每天还会比别人多跑40分钟,穿着减肥裤跑,「跑到最后,在大太阳底下站一分钟,连汗都不出,代谢都没了」。每天午休,韩聪可以睡半小时,但她只能睡15分钟就要起来看录像。

当时,教练栾波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隋,量个体重」,「跟魔咒似的」。哪怕放假回家,栾波也会打电话过来,「小隋,体重怎么样啦?」「小隋,出去跑一跑。」

但即便如此,两年的时间内,隋文静还是长高了十几厘米,体重增加了10公斤。进入国家队时,隋文静的身高是一米五,但她「大手大脚」,手指比身高一米七的《人物》作者还长出一个指节。

尽管「成功」地控制了身高,但刚进国家队那段时间,滑冰对他们来说却变得越来越累,韩聪感觉到自己只能使蛮力去做「超乎身体能负荷的东西」。之前相对轻松的抛跳动作,也开始频繁失败。

持续不断的伤病出现了。2012年,隋文静开始频繁崴脚,在医院检查出了骨骺炎。2013年世锦赛,隋文静的两个单跳都失误摔倒,她一直撑到比赛结束,音乐一停,她便疼得跪倒在冰面上,无法再站起来。

索契冬奥会预选赛日本站的比赛,他们从单跳就开始摔,一个托举动作,韩聪刚举过头顶,隋文静就滑下来坐在了地上——从进入国家队起,隋文静和韩聪的目标就是索契冬奥会,但最终的结果是,他们甚至连索契冬奥会的参赛资格都没有拿到。

当时,韩聪还不太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想了很长时间后,他看了隋文静近两年的身高体重数据,「明白了,这叫发育了」。那一刻,一个新的课题也摆在了他们面前——韩聪单人发力的模式无法支撑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他们需要合力,把两个人的力捏在一起。

但「合」的过程像是一门玄学,有时甚至连教练都帮不上忙,只能依靠他们自己体会、琢磨。

「自己悟呗。」韩聪说,「把手的位置在哪儿,什么时候带腿,什么时候去旋转,什么时候谁使劲」,他们只能一点点摸索。有时,一个动作要磨很长时间。比如联合旋转的同步换脚,他们磨了一两年都没换齐。这对他们的关系也是一种挑战。吵架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多,「你能不能转齐点?」再来一遍还没转齐,两个人都不开心,「行了,不练了,下冰吧」。韩聪记得,这种关系持续了很长时间。

隋文静大大咧咧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多事都不会太往心里去,但韩聪心重,那段时间,他的心态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训练不顺,外加伤病变多,他对自己身体机能的变化变得极度敏感,越来越容易紧张。

2015年,韩聪做了一次手术。住院期间,他跟着病房的老大爷晚上七八点睡,早晨四五点起床,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体脂往下掉了一些,身体也变得轻盈了。从那之后,他就开始追求更极致的生活方式,自律到一度有点「魔怔」,「搞得人不像人」——每天都要想是吃饭前跑步还是吃饭后跑步?做准备活动前还要做哪些动作?要冥想不?要做几次呼吸?晚上吃水果,什么时间吃,吃多少……

隋文静记得,当时,有教练开玩笑说,韩聪每一天出门都得想好了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还有一位教练打趣道,「韩聪出门就得算好了,今天就走一百步,走到了就得停那儿,搬个板凳坐那儿歇一会才能走。」

刘冬森理解韩聪,「他太想把一切有利于这个竞技训练的东西都拿到手里边,一切不利的东西都排除掉。」但事实上,这种「控制」也给韩聪带来了相当大的精神内耗,再加上那段时间他吃得也很少,一次测验时,滑着滑着他突然就滑不动了,「消耗没了」,之后缓了整整一周。

而在这些显性的「不合」背后,一个更重要的变化是,随着身体的发育,隋文静也越来越有自己的思想,自我意识越来越强。

这也是很多双人滑组合都要经历的必然阶段,在度过了由男伴主导的时期后,随着女孩的成熟,两人的关系也会逐渐趋于平等。

2013年,隋文静有了自己喜欢的人,2015年,她谈起了人生中第一次恋爱。那一年,她剪了短发,再次出现在赛场上,很多人都能明显感觉到她长大了。她和韩聪也不再滑过去古灵精怪的曲子,而是开始尝试一些浪漫的音乐,有了更多的情感释放和表达。

2015年 短发的隋文静在赛场上

在两个人的合作中,隋文静也变得越来越敢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一度让韩聪很不适应,每次隋文静提出自己的意见,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都是否定。

由于跟队采访多年,付秋也注意到隋文静的变化,「她以前是没有能力去跟韩聪对着干的」,但那段时期,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坚持自我,比如她想打耳洞,韩聪不让,但她还是去打了。

赛后发布会上,以前都是韩聪在说,但那时隋文静「会抢话说」,有时,她还会当着很多人的面怼韩聪,付秋记得,她当时还提醒过隋文静,「我说你别在发布会上动不动就对韩聪翻白眼」。

但作为旁观者,付秋觉得这是好事,因为,「有矛盾才会有交流」。

「知道自己在滑什么了」

作为中国花滑资历最深的功勋级教练,姚滨太了解双人滑运动员之间的这种「不合」了,「刚开始是两个人技术不同步,谁快了谁慢了就会闹意见,到后来两个人各有各的生活,开始各有各的想法。」

姚滨说,他遇到过「打仗」最厉害的是庞清佟健,因为他们同岁,庞清的性格又很倔,「小时候有时把我气得,我都要揍她。」姚滨说,庞清还有一点,出了问题就在冰上不下来,躲得远远的也不过来,「你又不能撵着她,你也追不上她」。

有一段时间,姚滨带其他队员出国比赛,庞清佟健留在北京训练,回来后,助理教练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姚老师,你可回来了。你走这期间,他俩基本就没怎么练,就天天打仗。要不就谁也不理谁,自己滑自己的。」

面对这种状况,姚滨有自己的办法。「强拧的瓜不甜。」姚滨说,关系的事还是得运动员自己去想明白。他很少直接去要求运动员怎样,他会直接停掉他们的训练,「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来练」。停几天后,运动员意识到和队友之间的差距,自己就回来练了。

至于这一招为什么会奏效?付秋有很深的体会,国家队运动员面对的竞争异常激烈,早期甚至只有一块冰,还要跟短道抢冰,「有的时候教练不是你一个人的,领队不是你一个人的,队医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在那个时候,你能靠的只能是对方,你能商量的对象也只能是对方。」

隋文静和韩聪的关系变化,也源自一次危机。

2016年,隋文静韧带全部断掉的双脚终于进行了手术,手术中,她右脚的软骨被全部清除,为了接上韧带,医生需要把她左脚的骨头片下来,然后转过去扣住韧带。除了手术本身的疼痛——「头发丝都疼」,让隋文静更难以忍受的是康复。她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干着急,只能练上肢的力量,心大如她也开始胡思乱想,害怕再也恢复不过来。

术后,隋文静双腿打上了石膏图源网络

等后来可以下地的时候,她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学会走路。因为腿部肌肉萎缩,她根本没法走路,恢复力量要从踩秤开始练,5斤、10斤、15斤,急也没有用。

这段时间,她和韩聪终于体会到了那种「到最后,你们只有彼此」的感觉。

一开始,韩聪常去医院看隋文静,到了后来,他不怎么去了,天天自己一个人训练,「看着别人练其实我也有点着急,我在想等隋文静好了,别我自己练的啥也不是。」他希望自己保持状态,「等隋文静回来对她也是一个很好的辅助」。

2016年,也是中国花样滑冰队成立30周年,加上北京申冬奥成功一周年,总局组织了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其中一项是花样滑冰队的公开表演,当时,隋文静还坐着轮椅,但她和韩聪依旧完成了一次经典的演出——表演当天,韩聪一个人出场,深情地做完了所有动作,包括每一个抛跳、捻转和拖举,一曲终了,他把坐在轮椅上泪流满面的隋文静推上了冰面。那是双人滑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单人表演——他们一个在场上,一个在场下,却完美地诠释了那个「合」字。

2016年北京冰上盛典,韩聪独自演绎双人滑

等到隋文静完全康复再度回到冰面时,很多人都能感觉到他们比之前更和谐了。

隋文静提出自己的看法,韩聪开始学着慢慢接受。韩聪一紧张就会焦虑,训练前就会「念经」,「你这咋练的,你这又上哪儿去了,你这体重咋回事,你能不能饭前饭后体重一个样,你昨天跟谁干啥去了,怎么滑成这样……」隋文静就听着,她知道,他那是又紧张了,很多时候和韩聪发生分歧,她也是更多让步的那个人。她觉得妥协没什么,毕竟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标。

那段时间,为了让隋文静尽快恢复状态,韩聪给她制定了一个「狼腿计划」。这是他在电影《冰上奇迹》里看的,那部电影讲述了牙买加冰上雪橇队参加冬奥会的故事,里面有一句台词,「你那个腿必须练得跟狼一样」。隋文静这样描述执行「狼腿计划」的自己,「就是滑,使劲滑,咚咚咚不停,这家伙,给我累的,我那腿还没长结实呢。」

2017年花滑大奖赛在日本名古屋举行,付秋印象很深,训练时韩聪失误把隋文静摔了,「我在上面看都吓一跳」,但隋文静赶紧起来扒拉扒拉就继续滑。「她就算疼也不会说出来,不然的话,那会让韩聪有心理负担,以后做动作反而更不敢做了。」

那个赛季的自由滑比赛,隋文静和韩聪选择的曲目是《忧愁河上的金桥》。这首来自瑞士乔瓦尼乐队的经典歌曲讲述了一个在困顿时挚友间互相支撑的故事,当初选音乐的时候,编舞师Lori就给他们讲述了这个故事。这些现实中的故事和情谊,也为这首歌增加了更多情感的重量。

当年的花滑世锦赛在芬兰举行,付秋说,那次比赛,隋文静和韩聪「超乎想象的好」,因为「好像他们知道自己在滑什么了」。

芬兰世锦赛自由滑比赛那天,《忧愁河上的金桥》再度响起,伴随着深情的歌声,隋文静和韩聪奉献了一次几乎完美的表演,他们也第一次拿到了世锦赛冠军,这也是他们进入成年组后,拿到的第一个世界冠军。那一年,韩聪25岁,隋文静22岁,这也是双人滑运动员最黄金的年纪。

「满」

在最好的年纪拿到了世锦赛冠军,一年之后就是2018年平昌冬奥会,当时,很多人都认为,隋文静和韩聪心心念念的那块奥运金牌会很快到来,但现实是——从第一个世锦赛冠军到第一个奥运会冠军,时间又走过了漫长的5年。

曾有冰迷半开玩笑地调侃,作为顶级运动员,隋文静和韩聪拿的一直都是「苦尽甘来」的剧本,他们谈不上天赋异禀,也很少运气爆棚,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啃下所有难题,那个终极的成功才会姗姗来迟。而在那五年中,又有一个难题横亘在了他们面前,这也是很多中国双人滑运动员面临的共同难题:技术与艺术,如何「合」?哪一个更重要?

作为中国教父级的花滑教练,姚滨也常常遇到其他项目的教练跑来问他,「是先走技术还是先走艺术?」每一次, 他都会反问对方一句,「你说呢?」

1988年,姚滨第一次以教练的身份带运动员参加冬奥会,拿了最后一名,这次经历让他明白了,中国双人滑如果想要出头,必须把技术搞上去,把难度搞上去。最终,也正是凭借扎实的技术和超高的难度,中国双人滑才在西方国家垄断中撕开一道口子。

当然,看重技术的姚滨并非不重视艺术,他会为运动员们请来国外顶尖的编舞师,带他们看芭蕾、戏剧、演出,请专门的舞蹈老师。与很多教练不同,姚滨从不限制运动员的个性和情感,他做运动员时就违反规定在队里谈起了恋爱。当教练期间,他会一直鼓励队员们多学一点东西,「将来才不会感到贫乏无知」。他自己会弹钢琴,会编曲、编舞,还会给运动员设计衣服,有一次世锦赛前,申雪衣服背后的拉链坏了,姚滨亲自上手给改成了露背装。

但比赛终究是比赛,姚滨坚持认为,竞技场上,赢的根本的还是技术。

姚滨教练图源视觉中国

残酷的是,作为运动员,可能需要经历最惨痛的失败和折磨才能真正收获这个答案。

2018年平昌冬奥会自由滑比赛,隋文静和韩聪完成了一套艺术编排非常华丽的动作,那套动作中,他们加入了大量的挥臂,翻手,旋转,以及两个人的连接。从观众视角来看,这些表演性更强的动作的确让两个人在冰上更加灵动,但这也让他们在比赛中出现了明显的失误,最终以0.43分之差痛失金牌。

当时,分数出来的一瞬间,隋文静还没反应过来,但韩聪已经知道他们输了,电视画面里,他们在安慰彼此,和教练拥抱,但在现场,他们内疚极了,一边流泪一边和每一位团队成员说「对不起」。

对于观看比赛的大众来说,这只是一次略感遗憾的失败,但对于当事人,这几乎是他们运动生涯中最灰暗的时刻——在运动生涯最黄金的年纪第一次参加冬奥会,拼尽全力却输了0.43分。

此后的一年,心里一直不藏事的隋文静天天都会哭,平昌冬奥会后,她又去做了一次手术,躺在医院,她无法控制自己钻牛角尖,「是不是我不适合这个项目?」韩聪更甚,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想到和平昌有关的任何一点事,哪怕是赛场装饰的颜色,「心就往里面一直钻,往里陷」,难受得喘不过气。

韩聪会反复地在脑海中回放平昌的那段自由滑编舞,他想弄明白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他突然想到,几年前,他曾看过一组加拿大冰舞选手的节目,非常高级,动作丰富,但看完之后,他一个很强烈的感觉,「什么地方都很精彩,但什么地方都让你觉得呼吸不上来。」当时他就想过,在技术过关的前提下,编排丰满好还是不好,运动员到底能不能驾驭,裁判员欣赏起来会不会累?

但到了平昌,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太满了」——在平昌冬奥会结束一年多之后,韩聪和隋文静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平昌之前,设计动作时,为了更有艺术感,他们总觉得不够,总想要更多,因此,平昌的那套动作,隋文静回忆说,「滑得太累了」,运动员的体力是有限的,但那次,因为表演细节太多,滑行时,他们甚至都没有精力去想定级的事,导致联合旋转、托举等技术动作都被降了级。

「这终究是一项竞技运动,」韩聪得出结论,「最核心的东西是技术动作,是定级,是得分。」

2018年,平昌冬奥会惜败图源视觉中国

这种「满」不仅体现在动作上,也体现在他们的状态中。

在芬兰世锦赛滑完那曲《忧愁河上的金桥》后,隋文静和韩聪的世界就只剩下了一年后的平昌奥运会,所有人都对他们充满了期待,这其中也包括他们自己。

教练给抠动作,教练都觉得可以了,但两个人还是觉得不够好。「每天练10次、20次,一次半次稍微晃一下就把自己逼死那种」。隋文静经常冲着镜子喊,「你为什么做不好!」把自己逼得直哭。

平昌之前的一次比赛,韩聪的冰鞋上冰刀的位置不对,结果训练时把脚崴了,「那时候一拉伤,髋关节、腰、背的伤痛就全都来了,包括脖子,一体全都偏了」。那之后,每次赛前换鞋,韩聪都很「磨叽」,隋文静两三天就能换完,韩聪有时候要换「两三周」,他总是觉得脚的位置不对,「这不是小事,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这种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

但最终,就是这种全方位的「满」让他们无缘那块奥运金牌,0.43分的差距也让这个故事的结局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戏剧性。

想明白了这个问题,隋文静和韩聪开始了一段终极的磨合。

2019年花滑大奖赛总决赛,他们调整了编舞,但0.43分的阴影依然存在,比赛开始后不久,韩聪接连出现失误,第一次跳空,他立刻跟隋文静道歉,「小隋对不起,我失败了。」没过一会儿,他又跳空了,又立刻道歉,「小隋对不起,我又失败了。」隋文静只能一直安慰他,「没事没事,加油加油,我们接着往下滑。」

好在他们在短节目中建立的优势巨大,最终仍然拿到了冠军。隋文静记得,那次的冠军花束是巧克力做的,「挺甜」。

但通往北京冬奥会的路依旧艰辛而漫长。2020年,韩聪28岁了,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身体机能的下降,这让他更加在意自己的身体。为了减少磨损,他努力提升训练的质量,并减少了训练量,「能够练五次达到训练效果,绝不多练一次」。但为了提高单跳成功率,隋文静需要多练,他们经常为此争吵。

为了解决问题,他们特意花时间坐下来进行了一次深谈,彼此把各自心里的不舒服都说了出来。

韩聪说,那次谈话让他意识到,过去,自己在很多地方其实在强求隋文静,「我又不是女孩,我感受不到她的想法,我只能模拟她的感受,只是代替她去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再去给出一个答案。」比如不让隋文静打耳洞那次,他只是觉得大部分时间都在训练,戴着耳环很危险,「上去侧身的时候,把你耳朵豁开了怎么办」。但后来他也意识到自己想多了,训练的时候隋文静是不戴的。

谈话后,隋文静也更理解了韩聪的保守,对于一位接近30岁的运动员,没有什么比他的身体更重要了。

这之后的北京冬奥会备战周期,每天上冰前,隋文静都会跟韩聪说一句,「哥,加油。」韩聪也总是夸隋文静,「小隋啊,今天真好看。」

而在为北京冬奥会的自由滑选择音乐时,他们再一次选择了那首《忧愁河上的金桥》,而在编舞时,他们选择的动作数量比平昌时少了整整10个。

两个个体

2022年2月19日,北京冬奥会双人滑自由滑决赛终于迎来了最后一组选手——30岁的韩聪和27岁的隋文静。

一天前的短节目比赛,在韩聪说出那句「荣辱与共」后,他们迅速忘记了所有身体上的不适,标准地完成了几乎每一个技术动作,再一次打破了短节目的世界纪录。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只领先俄罗斯选手0.16分。

因此,在踏上自由滑比赛的冰面之前,他们并不是传统新闻报道中「志在必得的两位中国选手」,而是两位为了花样滑冰吃尽苦头、但内心依旧慌张的普通人。

在候场区,韩聪难以自控地一直在关注那对俄罗斯选手的状况。更令他紧张的是,那对选手当天的自由滑表现前所未有的出色,他们的曲目还没滑完,韩聪就慌了,「完了,这事不好整。」果然,裁判打出了155的高分——那个赛季,韩聪和隋文静自由滑的得分都在140多,「距离155分差老多了 」,更何况,短节目为他们赢得的优势只有0.16分。韩聪一点信心都没有。他甚至再一次紧张得想吐。

终于,现场解说员报出了他们的名字,属于他们比赛要开始了,那个大结局终究要出现了。

隋文静拉起韩聪的手滑进赛场,那时,她能感觉到,韩聪的手指尖有点凉。《忧愁河上的金桥》在首都体育馆上空响起,他们开始滑行,隋文静依旧是那个隋文静,大心脏,人来疯,她的心率迅速提升到180次/分,巨大的音乐声中,她边滑边喊着,「干!干!干!」一年后再次描述起那个时刻,隋文静对《人物》说,那四分钟,她几乎忘记了那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比赛,仿佛进入到了一种化境,「天人合一」。

在她的带动下,韩聪也忘了紧张,滑得极为流畅、投入,赛前训练一直做不好的「捻四」也顺利完成,这一个动作就为他们拿下了10.42的高分。

北京冬奥会上成功完成的「捻四」

4分钟后,音乐声落下,NBC的解说员如此形容他们的表演,「行云流水、合二为一」。现场,这两位满身伤痛、历经折磨的运动员拥抱在一起,他们没有像四年前那样摆出志在必得的姿态,他们最后的谢幕看上去决绝又悲壮。评论席上,来自中国的解说员忍不住哽咽,「我相信他们已经尽了全部的力量。」

他们牵手走下冰面,等待命运的最终裁决。

几分钟后,现场广播报出的分数是「155.47」——在4年前以0.43分的微弱劣势输掉人生中的第一次奥运会之后,4年后,他们以0.61的微弱优势拿到了奥运金牌——他们也成了双人滑历史上迄今为止的唯一一个全满贯组合。

关于梦想成真后的那个晚上,隋文静说自己一直很懵,印象最深的画面是,几个教练轮流把两块金牌挂在脖子上,止不住地感慨。韩聪则一夜没睡,把他们夺冠的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付秋看来,隋文静和韩聪携手走过的15年,几乎完美地诠释了双人滑关于「合」的真谛——两个人能在一段合作关系里不断磨合、成长,并最终有所成就。

更为可贵的是,这并非是这个故事的全部——在「合」的同时,他们依旧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保持着自己本来的样子。

隋文静绘声绘色地向《人物》描述着当年手术时医生凿骨头的声音,那天,她还闻到手术室空气中电钻磨骨头的糊味。但她说,她依旧喜欢滑冰,她喜欢那种滑行时风吹过脸颊的感觉,她还想去更远更自然的地方滑冰,比如冬天的喀纳斯湖面上,她要在那里「肆意地滑一下」。在《人物》第二次和她通电话时,聊着聊着,她会突然停下来说,自己正在路边等车,「风在吹过」,「今天的月亮好大」。

而韩聪依然理性。他一直保持着运动员时规律的作息,和他聊天也像上了一节花滑的技术指导课,他熟悉这项运动的每一项技术动作,了解对手的每一个技术习惯,很多时候,讲着讲着,他会自己叫停,开玩笑说,「不能再讲了,这都是独家秘密。」

关于未来,他们也有各自的打算,隋文静正在进修舞蹈,她想做编舞师,韩聪则考下了花滑协会的裁判员资格认证,除了裁判,他还计划去做教练。他们还会继续留在冰面上,只不过是以两个个体的身份。

但15年的合作也不会轻易结束,休赛期间,至少还有一个「赌约」将他们连在一起——北京冬奥会前,他们的状态都不好,压力很大,为了鼓励隋文静减到80斤以下,韩聪赌上了自己半年的工资。

韩聪输了,但他没有一次付清。「下来挠巴挠巴给了三万。完了说那啥,一年给一万」,隋文静又气又笑,她说,韩聪给她的理由是,「一辈子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