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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 一个渴望伟大的女演员

2023年2月20日 文/ 卢美慧 编辑/ 姚璐

新的一年将要到来的时候,演员海清和我们聊起了病痛。

2021年夏天开始,她的背部开始出现不明原因的韧带撕裂,然后发展到囊肿和肌肉粘连。到了2022年春夏,情况最严重的时候,晚上几乎无法入睡,实在熬不住眯上一会儿,很快又会被疼醒。

当时北京疫情严重,前往医院困难重重,只能在家里每天挂着理疗仪做拉伸。她不能吹空调,天气热起来以后,有时候疼得浑身冒汗,眼泪和汗水不分彼此地涌出,海清觉得自己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很多个晚上,她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放弃的念头自然而然闪过脑海。那段时间,手上有三个项目在进行。对于一个正被疼痛折磨的人来说,放弃当然充满诱惑。

也是在那段时间,海清看到了张桂梅的一段视频,视频里张桂梅同样谈到了病痛,她说,「我能动一天,我明白一天,我就选择在岗位上一天。我自己无法左右自己的时候,那我就没办法了,只有说声对不起了这片大山。」

让海清震动的,不仅是张桂梅那种接近宗教感的献祭精神,还有「她是跳出来的,来看自己的命运,她接受那一切」。

切换到自身,海清自问,现在到了完全无法左右自己的时候了吗?疼痛难忍,但似乎还可以忍下去。「所以那个时候我就也跟自己说,那我也对不起你,我知道我这会儿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放弃,但是我没有资格放弃。」

她再一次被表演召唤了。《人物》拍摄这天,海清刚刚从剧组返回北京。阳光猛烈,一组镜头正好在窗边,海清抓起桌上的纸笔信手涂鸦。肉身在此处,意识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拍摄结束,阳光洒在那张纸片上,海清在上面写的是——

Return to Dust,

Return to Nature,

Return to Sea,

Return to Moon……

「Return to Dust」是《隐入尘烟》的英文名。2022年,海清的演艺工作中,柔弱悲苦的受难者贵英是浓重又轻盈的一笔。这个她从未扮演过的角色类型,使得她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表演的乐趣与价值,也更加切实体会到了命运的沉重、人生的苦味、人的韧性。

对人到中年的海清来说,这是一边疼痛着、一边收获着的一年。生命中有很多个年头,海清跟「国民媳妇」的标签较劲,跟人们对她的固有认知较劲,跟影视行业对中年女演员的偏见较劲,但在2022年,海清反而松弛了下来。在剧烈的变化中,她对自己的要求是守住自己。

说起2023年的愿望,海清给出的回答是「国泰民安」,有点意外,又顺理成章。她说自己不重要,个体不重要,她最希望的是「国泰民安」,时代的风沙中,是一位中年女演员固有的敏感和善意。

以下为海清自述:

文|卢美慧

编辑|姚璐

摄影|黎晓亮

化妆|穆建明

发型|查理

造型|THEXIStudio

1

身上那个疼痛刚开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恐惧。突然觉得你的身体好像不是你的身体,查不到病症的原因,你在家里也没干什么,居然骨头上长了这么大的一个囊肿,接着是大面积水肿,每天都吃不下饭,体重最低的时候只有九十五六斤,整个人很瘦,很痛苦,但那个阶段,面临着新电影的前期筹备,也是在剧本最焦灼的阶段,各方面的压力让你觉得好像你的身体提出反抗,它不干了。

到了2022春天,疼痛变得难以忍受,不能久躺,躺上半个小时,肌肉就粘连到不能动,那个时候正在进行电影的路演,最严重的时候站在台上都在那里摇晃。

肌肉粘连很麻烦,你好不容易用各种器械把它给撕开了,不到两个小时它又粘在一块,粘在一块儿就会很疼。每天最难熬的是睡觉,因为睡觉前我需要一个小时把它活动开,然后才能入睡,可是比如说你11点睡觉了,不到两点它就又粘连到一起,然后两三点就要起来,中间再活动一下,然后你坚持睡到5点,起床,每天都是这样。

年轻的时候我常常梦到飞行,梦里很热闹,飞跃高山,飞跃摩天大楼,脱离一切,彻底的自由。但是今年我没有飞过,翅膀被打断了。我今年印象最深刻的梦,是我变成了一条鱼,没有翅膀的鱼,深海很黑,只有一点点的光,我一直在那边游。

在我身体最难受的时候,我觉得我可能完成不了,我可能要放弃,这是人类的本能,我不是意志上的放弃,而是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没有办法去做到。我就正好看到了张桂梅老师的一个视频,那个视频一直在我手机里面,但可能上天一直没有让我打开。张老师说,「我能动一天,我明白一天,我就选择在岗位上一天。我自己无法左右自己的时候,那我就没办法了,只有说声对不起了这片大山。」

这段话让我非常震撼,她是跳出来的,来看自己的命运,她接受那一切。

所以那个时候我就也跟自己说,那我也对不起你,我知道我这会儿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放弃,但是我没有资格放弃,所以我就咬着牙去上了。那个时候没有办法关照自己,能做到的就是先把自己忘记。

2

那段时间以后,我的身体的确是有了好转,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两年我有个明显的感觉,我饰演的这些角色在滋养我。一个很大的改变是,我的得失心确实没有那么重了。可能到了这个人生阶段,也更珍惜自己和表演的缘分。

大概十多年前,连着演了几部戏,但都不是我特别喜欢的,像《王贵与安娜》啊,《蜗居》啊,《媳妇的美好时代》啊。其实挺悖论的,这些剧大家都很喜欢,你也因此获得了很多,但是从内心来说,可能自己演得都要演吐了。我不喜欢演。我都是为人情,为生活,为了能在北京买房。当然这些戏都是好戏,不是说戏不好,而是在那个状态,我不想演这样的戏。

演不喜欢的角色的时候就很痛苦,那时候演戏像机器人,但是演完以后特别愉快,就能忘记演这个过程,赶紧出来,你不会留恋。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你没那么多可以挥霍的机会。尤其这两年,我接戏就更加少。接戏的时候我会问自己,这个角色是不是值得花这么久。我喜欢的角色都是觉得捉摸不定的,是有一些恐惧的,怕驾驭不了,怕演不好,有很多很奇妙的组合信息在里面。

我慢慢发现你跟一个角色靠近,真的喜欢跟那个角色在一起的时候,真的非常像谈恋爱,真的是舍不得,很舍不得。意识到这一点倒不是一个著名的角色,是一个小角色。在那个角色里面,能感觉到不一样的东西,是你真正想通过这个角色去表达的。未必能跟观众产生共鸣,但是跟你自己的灵魂达成了共鸣。

贵英让我真切感受到了表演的纯粹的快乐。我记得看剧本的时候,里面有一段是说贵英爱抚那个毛驴,那是我抓住她的一个点。我觉得老四让这部戏生根,让这部戏在这个土壤里面更加的扎实、结实,而贵英的那一点点轻巧,爱护毛驴的那一点点的向往,那个喜欢看电视的动作,那个对美好的憧憬,让这个戏飞了起来,有了跳跃。有了这些抓手,在那几个月里一点点摸索,一点点丰满,最后我相信我找到了她。

好的角色会让你变得特别谦卑和小心,你不会有,也不太敢有那种糊弄一下、对付一下演过去的想法。你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隐入尘烟》

3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表演。

我在表演里面能看到各种各样的音符,一场戏里面,我能看到音符在变化,能看到表演的温度,或者就像画一样在我的眼睛里,它是有东西的。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看到,但是我能看到。所以我很喜欢。

有的时候,演戏的时候你会不认识自己,有时候你演了一场很爽的戏,过些日子看,我觉得苍天啊,谁演的,我完全不知道我那时候演成这样。而且可能今天再让我演,我演不出来那样的感觉。它有时空性,是无可替代的,就是会有那样的感觉。

我自己在表演的时候,是有第二自我在监控我。而且第二自我的位置,我都知道在哪儿,就在我的右后方,偏右一点点。

你知道你照镜子的时候,你真的很少会照自己的后脑勺,拍照片也很少拍自己的后脑勺,我们大部分看的都是前面,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后面长什么样,好像后面不存在一样。演戏的时候,你常常会看见自己后脑勺是什么样,屁股是什么样,脚后跟是什么样,就是它会毫不留情地把你全方位的东西展现出来,这是很神奇的。

我在《心居》里演冯晓琴,难演。难点在于,观众对你已经有一个最基本的印象,说白了就是你起分很高,他们见识过你演这类角色的擅长了。所以你再演得跟之前半斤八两,观众就说,你又在原来的模式里边,甚至对角色会有损伤。

我跟导演滕华涛说,我能看到角色的缺点。我会跟他说,有哪些是为戏剧冲突而设定的,有哪些安排是不合格的。华涛是非常好的导演,他的耳朵是能听见的,有些导演是听不见你说什么的,他会沉迷在自己的创作里头,觉得自己的是最好的,你不要来烦我。但华涛不是,华涛是可以听见你的声音的。所以他给过我很大的空间。我们的编剧老师也是认可的,好的创作环境是可以互相沟通的,我们去谈,更多地进行创作。

在前期你可以不接受这个角色,但是你接受了以后,我就会把我全部的爱都给她。那几个月我是非常爱冯晓琴的,非常非常爱,我会给她所有的东西。结婚前你可以挑,结完婚以后就好好对待。用我儿子的话,just do it。

当我们都达成共识以后,我在现场就很开心,我大部分时候都在玩,在忽悠。导演只要不喊停,我就能胡说八道一直演,我能说很多话。我记得有一天跟奶奶演戏的时候,她说哎呦,怎么这么多男人,你给男人吃迷魂汤了,我说对啊,我现在就去煮汤去,奶奶就笑得不行(笑)。剧本里没有这个台词。

在这样的氛围下我有一种愉悦感,我就很松弛。所以我真的很感谢华涛,因为他给了我一个非常宽的空间,他不会告诉我层高是3米5,你只能蹦到3米5,他没有给你层高,我在弹簧床上我随便跳。我跟颂文我们两个人从对戏到实拍都不一样,就是很自由,非常非常自由。除了把这场戏的主要任务完成,我觉得更多是活在那个角色里。

《心居》里的冯晓琴

4

每个角色都是一段缘分。

这两年我认识到的一件事是,不再那么热烈地期待结果。一个作品出来,它会有怎样的命运,我都接受。它得奖的时候,我开心,但是我没有希望(得奖),我觉得有希望有期许的话,对自己是一种束缚,或者说有期许就一定有恐惧。

所以我一直说,我跟贵英最大的缘分是在拍摄的那几个月,当那几个月结束了以后,其实这个戏它后面所面临的,都是额外的。

她应对命运的方式很打动我,某种程度上也开解了我。作为一名演员,在我自己的生活里,一个作品完成之后的所有遭逢,我都能很平静地看待。大家热烈讨论的时候,我很平静。她遭遇什么的时候,我没有烦过。我没有被这些事情裹挟进去,当很多人都在热议的时候,我可能是比较冷静的那个人,我知道它非常好,但它也有缺点,它的好是各方面原因造成的。它也有瑕疵,这是我们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作品,我不可能因为这么多人喜欢它,就看不见它的问题,这是不会的。

我也看到我表演上的问题,我都看得见,所以外面的声音,其实不太能改变我本人和它的关系。我跟它的关系在一开始不被外界认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最最重要的是我真的体验到了一次和角色的相遇。

这部戏对我个人,最大的吸引力是那10个月的沉浸式的体验。那是我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经历,跟一个角色从完全未知到迷茫,甚至到恐惧,甚至到抵触、焦虑,然后到慢慢地感受,慢慢地看见,慢慢地合体,然后到慢慢地自如,再到分离。

贵英的杀青戏是在沙漠上拍的,后来没有用,特别有意思。因为在沙漠里边拍那场戏,那个沙子是热的,晒了一天,很烫的,那天我腰特别不好,我就趴在那儿,我头抻在那儿,我就看见那个沙子一阵风过来,那个沙子就走了。可是你眼见到的那个沙子刚刚还在,一阵风过来它就没了,它是真没了,这是很神奇的。这就像这个角色一样,她明明刚刚就在这儿,这几个月她一直在这儿,一阵风吹过来,一粒沙都找不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这个过程很奇妙。所以我很早就预见到了,她会从你生命里面出现,也必然会从你生命里面消失,她会在观众的视野里面出现、消失,如果她有可能不被观众看见,这都是我选择的时候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所以她未来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坦然地接受。

《隐入尘烟》

5

这种坦然有时间和机缘的关系,但更多可能来自性格深处固有的部分,在时间作用下,它们越来越明显。

过去一年,其实很多人都很焦灼,我身边影视圈的朋友,圈外的朋友,大家都很焦灼,但很奇怪,我自己反倒还好。

身体剧烈疼痛那段时间,正是北京疫情最凶猛的时候,本来手术定在4月28号,单子都开好了,然后北京疫情突然变得很厉害。那最后好像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我就跟自己说,好好地体验这段痛苦,然后你发现对这个痛苦,你开始会恐惧,慢慢你就接受了它,然后跟它和平相处,然后折腾它,然后慢慢去调整,让它给你干活,可能我一开始想的办法是打倒它,后来我跟它和平相处,慢慢好像真就没那么疼了,挺神奇的一个过程。

大环境的变化我完全接受,我是从心里坦然接受这些变化。而且我希望我在这些变化里,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睿智、更加理性。谁说你要的东西都必须给你,谁说你就应该在45岁最好的时候去接触更多的角色,谁定的?任何的创作者都有瓶颈,那些幸运的人少之又少。我如果担忧,变化就不会发生吗?我有这个担忧,但是我不会让这个担忧给擒拿住。

这可能得益于小的时候父母对我的教导,小时候爸爸妈妈常跟我讲,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这个事情看起来很简单,它是个自然规律,但放到人身上是需要极大的定力的。我那时候上学,大家都不读书,都玩,我周围的环境就是这样的,不需要好好读书啊,就跳舞,跳舞也不用跳得太好,反正有工作,我12岁就有工资了,大家就在这边混。

我爸当时跟我说,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东西只是一个小小的圈子,你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但是你不知道更大的(世界)是什么,所以你要为将来做好准备。他们就是要求我出淤泥而不染,就是要我自学语文,自学英语,自学数学,他们就是要我读书,就是在放假的时候,每天一篇日记,就是要我练这个。

我说他们都不是这样,为什么要我这样。我爸我妈说,因为你要走很远的路,你的路很长。

他们说今年过完这个10年,还有下个10年,至少把你可以做的、该做的都尽最大努力做好。所以我现在还是这样,不管这个环境是怎么样的,这个不是你能够控制的,但是,你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好好修炼自己的内心,去修炼自己真正的价值,而不是被这些波动、这些人心惶惶把自己搅乱。

6

很多东西是抓不住的,你真的抓不住。我有一点是一定要抓住的,就是我要知道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答案。我跟丹尼尔(儿子)约好了,我们俩去找。在他很小的时候,应该是在三四岁的时候,他跟我在院子里玩,我抱着他在肩膀上,他突然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所以我马上追问一句,我说你是说活着有意义吗,还是活着的意思是什么。但是他太小了,他就闭嘴不说了。我说你是问妈妈吗,妈妈也不知道,我们一起去找吧。如果你先找到,你可以告诉我,我先找到也告诉你。

生命中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事,可能就是我对表演的忠诚。我对这件事情的专一我解释不清楚,我甚至觉得对它的忠诚是天生的,比对我的儿子的忠诚还要多。可能这件事情跟我的缘分真的会大于我跟我孩子的缘分,会大于我的人情世故,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没有怀疑过。

就表演这件事情来说,它对于我的吸引力至今还是NO.1的,还是第一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撼动它。但是现在它对于我的控制力没有那么强了,我喜欢这个变化,我原先被它控制得太强烈,以至于我的得失感非常强。

这可能要感谢一个又一个角色,让我可以更加自如。现在我不再会有被表演控制的感觉,我们这种亲密关系是公平的、是平等的。原来我觉得我是卑微的,我会觉得被它笼罩着,但是现在它不会笼罩着我。

很小的时候,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伟大的女演员。现在这个梦想依然没有改变,并且我也觉得,我一定会成为伟大的女演员。可能在外界看来,你这还差得远呢。战线可能会很长,但这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