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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理 生死对话

2023年2月6日 文/ 戴敏洁 编辑/ 姚璐

和宁理的对话原本约在2023年年初的上海。准备见面的那天,他的抗原两道杠了。10多天后,我在北京见到了他,那时《流浪地球2》即将上映,他在电影里扮演科学家马兆,在关于「数字生命」的议题上,他与刘德华扮演的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站在了论点的两极。

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从这里聊起,这几乎是贯穿他一生的命题。

11岁那年,因为一场车祸,他失去了母亲。他的内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他无数次回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天,用一生试图重构一个在身边的母亲。他感觉到,人生的各个阶段,母亲似乎都在,「帮助着我,看着我,指引着我」。去年,拍摄《流浪地球2》期间,他又失去了父亲。他说,与父亲在人世间的合作结束了,但情感一直持续。

生命中的失去与痛楚雕刻了他,他始终是一个不安的人。19岁时,宁理考入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很快成名。快30岁的时候,他只身一人前往美国,从「sorry no English」 开始,送过报纸,当过房屋中介,在邮局送过信,最后在明尼苏达大学学习了电影制作。又过了10年,他回国,经历了漫长的无人问津,直到2017年,他在《无证之罪》扮演不同寻常的杀手李丰田,重新被看见。

「李丰田之后也没有扬眉吐气,只是有点穷人乍富的感觉,只觉得千万要好好地把握。」他仍然在和自己的纠结、不安、恐惧相处,这已经成为他生命的底色。

这几年,事业重启,家人不在身边,他一个人独居上海。生病的这段时间,天天在家里「自己可怜自己呗」。一片过期的布洛芬吃下去,「妈呀,汗如雨下啊,立刻就好了。」他是一个无论身体还是情感都极其敏感的人。抛开演员的身份,这是一个敏感的人关于生命所能讲述的故事——

文|戴敏洁

编辑|姚璐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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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1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那一年我看报纸上说,本市今年非正常死亡多少多少人,其中多少人死于车祸,多少人死于怎么怎么样。这个数字里边就有我的妈妈。

它就只是一个数字,没有任何的生命色彩。但是她对于我来说,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们的生命到底是什么呢?在茫茫的宇宙当中,就像Linkin Park唱《One More Light》,歌的意思是,遥望璀璨的星空,谁会在意多一颗星少一颗星,自己在人世间是多么的无足轻重。但我们的生命,对于亲人是怎么样的呢?

《流浪地球2》里有一个理念是,当有一个大的地球危机,你对于你的家人是全部,但在整个地球的概念里,你就是一个数字。我们人类,渺小的这坨肉,在你的族群当中,在你的星球当中,在你必须做牺牲和选择的时候,你会如何处理它呢?

电影里探讨了数字生命,把人的思维、记忆输入到电脑里面,可以离开肉体,成为永恒。这是一个非常高的科技,为什么不呢?但我扮演的角色马兆有一句台词是,在一个巨大的灾变时刻,如果所有人都用这个方法,那谁还在意这个现实社会呢?我和华哥(刘德华)扮演的角色站在这个论点的两极,它不只是科学问题了,它是一个伦理学和社会学的悖论。

宁理和刘德华在《流浪地球2》

我有的时候在想,人的生命是以什么作为一种标记?什么算是生命的开始?什么时候算生命的终结?我看过一个纪录片,采访我最喜欢的乐队The Beatles的保罗·麦卡特尼。约翰·列侬已经被枪杀了,The Beatles再也不能够复原了,你怎么看约翰·列侬死这个事情?然后保罗·麦卡特尼就说,他没有死,他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就是没有邮政服务而已。

我琢磨很长时间,我母亲去世了吗?但我现在做的一切,她都是在帮助着我,看着我,指引着我。只是我现在没有办法跟她有直接的联系。对于这个肉体来说,它只是完成了一段旅程,什么东西都有损耗的时候。

我看过一个科学的文献,大意是,我现在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们身体的细胞不断在死亡和复制新的。是什么让我们仍然是这个人?如果被一闷棍子给砸上去,再醒来以后完全失忆了,那这个人还是不是他?是记忆,你自己的记忆,别人对你的记忆,让你仍然是所谓的同一个人。如果记忆能够延续,生命呢?

后来我关于母亲的记忆,都是在重构她在我身边。重构之前必须有一个实体。我每次跟人说到的时候,我头脑里都会有她的那个形象。她是真实存在过的。

年轻的母亲和宁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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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的经历经常混淆。我爸妈被下放到安徽,我跟姥姥在北京生活,我会坐火车两地跑。对我来说,火车其实是浪漫的。我印象里有一次我坐火车回北京,碰到一个解放军女战士,我好像情窦初开了。她就坐我对面,我也不敢看她,但她真好看你知道吗?而且,我可以在火车上看很多小人书,听着咯噔、咯噔的铁轨的声音,没有觉得是离别。

尽管两边跑来跑去,但父母的参与都是有的,他们会创造出很多东西。小时候因为家里没钱嘛,买一副象棋挺贵的,我妈找了她们单位写美术字的,给我们画了一个棋盘。我妈妈是医生,一小瓶一小瓶的针剂用完了,她就把橡胶瓶塞积攒下来,请同事用油漆在瓶塞上写上车、马、相、士、帅,给了我们一副象棋。

有一次我跟我姐下象棋,人在高度集中的时候,你手里就有下意识动作。她把我的棋子吃了以后,她拿着,她就搓。过一会儿,下完了,说再来一盘,一看字全搓没了,全在手上呢。我妈说,你看你们这些孩子,不能搓啊,又回去让她同事重新画了一副。

那天是礼拜三。那时候礼拜三下午是没课的,我姐、我、我弟三个都放学回家了。我跟我姐下了一盘,我输了,轮到我弟弟跟我姐下,我就在旁边看小人书。这个时候我堂姐来了,跟我姐说,你妈妈出事了。突然听着我姐一声尖叫,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时候时间静止了,一直到晚上都是。这个画面现在仍然非常清晰在我眼前,不是说记忆,我一点都不想记,我就想把它忘掉,但是它已经刻在了你的身体里了,如影随形。

宁理三姐弟

我最远的意识,是我4岁的时候,也是跟母亲有关。有一次我跟我姐一起生病,最后一针我妈就在家里打抗生素,给我姐打了半针,剩下半针给我打。我就趴那儿,突然我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说妈,怎么哪都像军大衣的毛领子,黑黑的。我就听见我妈一声尖叫,那个针被拔出来了。我还没缓过劲儿来,「啪」又一针,我就恢复正常了。我是对抗生素过敏了,我妈妈是非常严谨的医生,她预备了一针肾上腺素,本来针管应该过一遍生理盐水的,但那时候来不及了。

我爸从外头推着两轮的平板车来了,我妈用棉被给我一包,抱着我坐上车了。冬天嘛,我爸就跑,拼命地跑。当时我完全是清醒的,不明白这干什么呢。我妈就不断地叫我名字,宁理,我说哎。宁理,我说哎。最后我烦了,我说妈你不要再叫了。那一刻反应可能让她放心了一些。进了医院以后我就不太清楚了。据我姐、我妈跟我说,我在医院里休克了四天。我的身体特别敏感,所以我妈就特别关注我。

我妈有一次到农村出差,送医下乡什么的,反正去了挺漫长的时间。我也是不听话,我爸就把我一顿打。我姥姥之前就跟我爸说,得往屁股上打,你别乱打。我血小板低,凝血差。我爸就听话了,愣是拿鞋啪啪抽屁股。我妈正好回来了,说宝贝儿子来,抱抱。她一下看到我屁股上那个印了,好多都有出血点。我妈当时立刻就开始看我全身。我爸这时候带着紧张、羞怯说,你儿子是我打的。我印象真的是很深。你知道母狮子什么样,她就什么样。我爸那时候就默默地承受着(笑)。我幸灾乐祸的同时有点紧张,都有点同情我爸,我说妈差不多就行了。

我妈的性格真的是很可爱。有一次她跟人借了两个鸡蛋,她不小心可能一滑一栽,一个鸡蛋一下掉了,人就很本能,去抓那个鸡蛋的时候,啪的把手上的这个鸡蛋一扔,两鸡蛋全碎了。我当时目睹着,我吓坏了,我想我妈她肯定会痛哭,或者自责。但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觉得太可笑了。她事后还把这个事情给我爸,给我姐叙述了一遍,无实物表演。

我觉得我母亲是爱美的人。我印象特别深,在她临去世前,逐渐开放了,女性可以开始穿一些有颜色的衣服,去烫有一些波浪的头发。有一天我妈就烫了一个,她的表情是兴奋的,又是腼腆的。这东西她也不习惯,但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她希望带给家人是美的样子。这些细节都让我印象深刻。去世时她才40岁出头,很年轻。

我父母给我最大的一点,是他们多元的爱好。说教的东西有,但是说教的东西我都不记得了。他们给我留下的最宝贵的就是他们自己做的东西。比如说我爸就爱看书,他看书很杂。他是一个理工男,但是他对于艺术和戏剧极其极其热爱,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测绘学院的,大学毕业以后留校了,周末的时候骑个自行车去到首都剧场,去看人艺的话剧,如数家珍。他毕业的工资第一笔钱给自己买了一把口琴,德国产的和莱牌的,非常好,现在还在我们家。我说那你吃什么呢?他说因为他是留校当老师,管吃管住,所以他就奢侈了一把,因为他觉得音乐很重要。

我妈妈也对音乐特别喜欢,她的性格跟我爸是不一样,是外向型的性格,体操也很好,游泳也特别好,也喜欢唱歌、戏剧什么,他们都没有强迫我做这些东西,他们给我很深的感受。

我的生日是3月份,我母亲去世是5月份,所以我过完11岁生日没多长时间,我母亲就走了。

宁理(后排中间)小学三年级时登台演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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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意味着什么?那时候你不懂,因为你总是觉得,妈妈每天上班也是早出晚归的,再晚她都会回来。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以后,才能面对这个现实,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人在我的生命当中永远永远地消失了。我一生当中可以获得任何东西,但是我不可以再有一个母亲。对于一个11岁的孩子来说,他要强行接受这个事实。

刚开始的时候不懂,连痛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时候我有很深的自责。在我妈的追悼会上,因为我是长子,亲戚就说,宁理你一定要哭啊,你妈妈死了你要哭啊。后来我睡觉的时候会想她,我会哭。长大了一点以后,想到会很难过,会哭。但在追悼会上,我一点也哭不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跟我的岳母说过这事,在我母亲追悼会上,我其实特别想笑,难以抑制地想笑。没有什么觉得可笑的东西,但就比如看着一个东西上面写禁止触碰,你就有冲动去碰;比方站在一个高楼的边上,你就觉得太可怕了,但是我就想,我要跳出去会是什么样,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岳母是学教育的,她是大学的老师,她就说这可能是一种hysteric,就是歇斯底里。那个时候我就觉得,那是特别不愿意告人的一个事情,我不愿意提,也不愿意别人提。不是因为我伤心,而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事是不好的,更多的是一种羞愧,痛苦都不是最主要的。

这些情感记忆,在将来做演员的时候,我突然间就发现,悲伤或者是痛苦,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不一定非得要痛哭流涕。我母亲去世,我觉得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样,别人问起这个事情,我觉得是对我的一种羞辱和伤害。别人说你妈死了,为了这个事我就能跟他打一架。

我觉得母亲去世了以后,这个家庭就算是解体了。父亲跟母亲不一样,你知道吗?母亲(的爱)是天生的,是动物性的安全感。父亲不是这样,只是一种理性告诉他,我要当一个父亲了,但真正一个生命降临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是无措的。我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吓我一跳,长得跟一小老太太、小妖怪似的,也不是立刻就爱上这个东西的。之后强加给你很多责任,给她换尿布啊,晚上哭的时候你要喂她啊,其实有很多很多的磨难,才逐渐地由不适应变成了你生活不可推卸的一个责任,逐渐逐渐她也会给你带来乐趣,会给你带来一些希望,情感慢慢建立起来。

死亡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可怕是别离,我就感觉生活是黑白色的。后来我父亲买了一个留声机,也没钱,就是一个机芯,他自己做了一个盒子,自己刷的漆,非常精美,找了一些塑料的透明唱片,李谷一的、李双江的,也有西方的圆舞曲。不是说可以过一个新生活了,我们不要沉浸在过去了。他就是把留声机放在那里,因为家里需要有一些新元素,改变我们的关注点。

后来我们搬了很多次家,很多东西也都在搬家的过程当中丢失了,我觉得不一定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唤起回忆。回忆本身更重要,我都能复制出来那个象棋是什么样子。

大学毕业以后,我才能比较自如地提起母亲去世的事。过去很长时间了,我自己足够成熟,有自己的心理建设了。这个东西是一个悲剧,并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并不是一个羞耻。现在每次跟人说的时候,我好像再重温了一次。比如说我妈妈烫发的那个小细节,也是我刚刚想起来的。从4岁到11岁,这才多少年对吧?而且还有很多时候不跟她在一起生活。但是这一切是很美好的。说的时候都是在回忆,这种回忆也很美。

宁理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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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问我说,你什么时候选择的表演?其实一开始是被动的,我第一年没有考上大学,第二年考上了上海戏剧学院,从19岁开始,我的生活一直是跟表演有关系了,我有点小聪明,会耍耍花活什么的,做得还可以。当时上海话剧中心非常扶持青年演员,大学毕业一去就是演主演,演重要的角色,参加国际戏剧节,都让我们去。虽然说工资不高,也是挺好的了。

当时就觉得演戏反正就是这样了,想尝试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想去国外看一看。我做什么事情都没有跟我爸商量,我就跟他说一个结果,反正我长大了也不能揍我了。

我想象中的美国,就是欧洲那样的。结果去了我就傻了,农村,你知道吗?跟你电影里边看到的什么纽约、洛杉矶完全不一样。我去的那个城市,叫波特兰。高楼也没有多少高楼,人也没多少人。之前我在上海,总是阴雨连绵的嘛,到了美国这个波特兰,跟上海一样,也是阴雨连绵的。我从一个大上海,到了一个上海的浦东,那时候浦东还没有发展,就是农村嘛。

宁理在金门大桥

当时是出国潮,我就觉得可以做各种各样的尝试。但过程当中突然觉得,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错误的决定不是说出国,而是说我离开了这个工作,戏剧舞台是不是真正属于我的?于是我就想,我能不能在美国当演员?去好莱坞。后来发现,讲话还说不利索呢,当什么演员?英语一句也不会。练的第一句话就是,sorry,no English,就这个,你知道吗?特别丢人。别人跟你说话,你傻笑,还不好意思打断,最后说,sorry,no English。

我去上英语课。老师一讲课我崩溃了。用英语来教英语,咱在中国上学的时候不都是,同学们,这个是apple,苹果。在那儿是,OK,This is apple,everybody,open the book……不是一个字,是一片,一串。你都不知道他说什么,这东西怎么学?你就懵圈了,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真是崩溃的。

每天反正去学英语呗,你得学,要不然没办法,但是总学不会。那个时候就觉得已经自己很大了嘛,30了,还来干这个,真的是很苦恼。有天在去学校的公共汽车上,望着窗外,蒙蒙细雨,唤起了我浓浓的乡情,就想着未来怎么办啊。车厢里的味也比较难闻,什么人都有。突然车门一开,上来俩黑人兄弟。我就看窗外。这俩哥们就聊起来了。聊什么呢?那个人说你怎么今天坐公共汽车了?说我车坏了,拿去修了。是哪个车?那个黄车,挺好看的……

你听懂的那一刻,你还没有立刻意识到,就知道他们在说修车呢。我还在想我自己事儿呢。等意识到,那种欣喜,你知道吗?你就特别想过去抱一抱那哥们。那一刻就开了窍,大概能听懂了。

之后我倒是去找了一个话剧,第一句话就问你,do you know Kongfu? 我说我跳舞顺撇,恨不得走路都顺撇,就懵圈了。其实好莱坞还是蛮遥远的,不止是地理意义上的。

后来唯一干成的是在邮局的工作,但是我看到周围的人,好像是在看一个个的影视剧、舞台剧,看到的全是戏剧冲突,我就好像处在戏剧情境当中。在邮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聋哑女孩,那时候我的英语不好,她跟别人沟通也是用手语,英语对她也是没用的,我看到的是一个无声的舞蹈、画面,这特别让我感动,我觉得这就是电影了,这不就是戏剧嘛。戏剧和电影传达给观众的是什么呢,就是人们对于自己、世界的交往的渴望。

原来我从事的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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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底,2006年初,我正式回国了。其实当时主要是我妻子来中国工作,我就跟她后边混。

找我的工作,一年两个顶多。很惨,而且是属于,人家很尊重你,宁老师,你看我们有个角色请你来,你没有说挑,或者讨价还价的余地。比如说我觉得这个角色好,能不能换一个?别想。想什么呢?有一点犹豫,就有别的人盯上了。但你知道你干这个活,还是因为喜欢,你有多大能力,就按多大的能力去做,你不会说人家给我这点钱,我就按这点钱给你来演,这怎么衡量?当时的的确确是使的全部力量,纯投入去创作。

但是大部分时候我就是在家里看孩子嘛,去游乐场,想着等周末了去哪玩玩,大家去吃点什么东西。虽然说是被动、无选择的,但是现在想想能跟家人在一起,还是很好的。我记得那时候去伦敦,在英国演话剧演了半年,小女儿还蛮小的,大概也就4、5岁。后来我只要一出去拍戏或者干什么,她就会说爸爸,你又要去伦敦了吗?

还有一次我去巴塞罗那拍戏,是国内的一个戏,拍了一个月,有点零用钱,就给大女儿买小裙子,买小娃娃。结果人说你光给你大女儿买?不给你小女儿买?我说买买买,给小女儿买安慰奶嘴,买了俩。他们都笑我,说宁理,你对大女儿和小女儿不一样。其实爱都是一样的,就是没钱,也更实用主义嘛。

宁理和女儿们在一起

那时候容易跟我媳妇吵架嘛,我感觉吵架的那个状态,都是在演戏。我媳妇看着我就说,OK,我知道你想演戏,没人找你演,你就跟我在这里演。吵架就吵架吧,搞得跟舞台上一样,怎么还得有一个调度嘛。

不只是接女儿的时候会被问,经常有亲戚朋友说,你最近忙什么呢?因为社会给你的男性定位,所以别人哪怕一个善意的问候,都会让你觉得会很自卑,会很敏感。所以你也不好意思说没事,闲着呢。我就说最近有个戏在筹拍,我还在考虑……考虑什么呀!

现在说可能觉得可爱,那个时候就确实是蛮酸楚的。它是沉重的,但是它不是那种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你仍然冥冥当中觉得可能还有机会。其实人生至暗时刻还是我11岁母亲去世的那段时间。我觉得真正的人生,除了生死以外,其他都是可以面对,可以解决的。

当时选择李丰田也是被动的选择。我特别不喜欢把这个经历说成励志故事。我不知道这是一种被动的动力,还是一种主动的动力,因为我觉得我不干演员我干什么呢?而且可能我母亲的去世,给我造成了很大的一个影响。

我对于有些事情常常是无力的,也许我在蒙蔽我自己。如果这条路永远都走不通了,我原本可以去寻找另一种可能,但我没有。

我仍然是在反思这个事情,我不想跟所有的人说,你要坚持,这个很不负责任。有时候我会说,也许放弃也是一种重新开始,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做出的决定是不一样的。我很感恩,到现在为止能有一个结果,但是这个东西是不是可以复制,我不知道。

宁理在《无证之罪》中饰演杀手李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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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我父亲在ICU的时候,我当时正在拍《流浪地球2》。他的思维都是很清晰的,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你就好好地拍戏,电影是大家共同创造的一个东西,你来你也解决不了问题,还耽误人家事儿,你就踏踏实实给人家好好弄。他让你的负罪感减少了很多。那之后我失去了我的父亲,但是我获得了父亲给我最后的一个力量。

其实母亲去世之后,我跟父亲关系变得很紧张,他就觉得棍棒底下出孝子。那时候我上高中,住我爸单位的宿舍楼里边,刚看完电影《少林寺》,于是我把手伸出去,在我们家窗户外边,拿着毛笔蘸着墨写字,得从外头看是正的,不容易呢,大大三个字——少林寺。(笑)我爸有天气冲冲地回来了,嘣一推开门,咣咣一顿揍。现在能理解,作为一个父亲来说,他那个时候确实没有什么精力太跟你循循善诱,就一顿打吧。

后来知道,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恐惧。他说,我没有任何的帮手了。他说你可以是一个平庸的人,但是我不希望你是社会的累赘,我会觉得我对不起你妈妈。他说我真的害怕。因为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是缺失的,他也没有任何参照。所以长大之后,当父亲之后,我能理解他的害怕。

父亲进ICU的时候,身体的各个器官已经衰竭了,但他的意识非常地清醒,我觉得这是他最可怜的一点。他在ICU待了15天,我弟弟和我继母都进不去。他进到ICU,其实他就已经进入了坟墓了,只不过他在人世间的大脑正常运转,能够感受到那种孤独、那种恐惧,你知道吗?我觉得这是最痛苦的。

但是作为我们家人来说,我们不能放弃,我,我姐,我弟,最后我们商量了一下,我们有一个底线,如果要切开他的气管插管的时候,我们就放弃了。因为最后的一丝尊严都没有了。我相信他也是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生存,生命的价值和乐趣还在哪里?

他去世的时候,剧组给我放了一天假,我早上从青岛飞到合肥,给他磕了一个头,火化,下午就回去。也算见他最后一面,人世间我们的合作结束了,它以另外一种形态存在在我们心中。你觉得他仍然在。我都这岁数了,遇到一种快乐,或者是遇到一个问题,我就想告诉我爸。

这个情感会一直延续下去,他在我的内心中还仍然是一个实体的存在,我相信我跟他仍然有心灵上的沟通。赶上过节,我给我爸打个电话,可能没有办法再跟他对话,但是我在想念他,他的那个微信号还在,我还会给他发一个微信。比方说祝他生日快乐啊,重阳节快乐啊,中秋节快乐,都会有,只要记忆在,这个人永远会在。

宁理和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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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自己最不喜欢的就是纠结。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归咎于我母亲的去世,于是你就会有那种不安全感,你总是担心你的选择是错误的。也许本身性格里也有这样的成分。

去美国其实也纠结,会想是不是不应该?在美国呆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极度的焦虑,别人就给我推荐去看心理医生。于是我在经济那么拮据的情况下,找了一个很便宜的心理医生,20美金一个小时。我在那里讲,他都是假装很认真,来掩饰他的打哈欠。我看那个闹钟,每走一个字我就觉得又多少美分没了,一块钱没了,20美金马上就没了。但最后他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花的所有钱都值得了。

他说你为什么要来看心理医生呢?我说我好像抑郁了。他说我跟你聊了一段时间,其实你只是沮丧。每个人都有,但这不是问题。但如果你老这么想,你可能真的会抑郁。

我就联想到,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会说,都40多岁的人了,怎么怎么了。我在想这个东西也是一种暗示,告诉我们生命在走到某一个阶段,你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应该做什么样的思考,我不想对我有这样的暗示。所以我自己不愿意去想自己的年龄。不是说我怕老,我觉得我现在仍然是可以听Rock&roll,我可以接受新鲜事物。我不想暗示自己。

9岁的时候我有第一次年龄焦虑,我被吓着了,想着自己就要10岁了。即将从一位数变成两位数了,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转折啊,我很快就要小学毕业了。照这么下去,我很快就要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很快我就老了,就要变成骷髅了,那时候对于死亡的想象就是骷髅。

从小我爸妈以为我活不过16岁,因为我小时候身体极其不好。我爸妈就觉得要对得起这孩子,让他享受人生。所以比起我的姐姐和弟弟,我是玩得最多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上海什么的,他们都带我去玩过。

但其实在我们家,没有过谁更多一点的关爱,他们是有标准的。我从小就没有感觉有过社会地位不同、阶级不同、男女性别不同、长幼不同带来的天然的特权,我们家完全没有。

我们家是轮流刷碗的,有一天轮到我姐,那时候她刚有生理期。我妈就说,你姐肚子疼,弄不了,你来刷吧。我说,啊,我也肚子疼(笑)。那时候以为就是一般的肚子疼,后来才知道原因,那你这一下伪装就失败了嘛。

我小女儿是在北京生的,还挺好的一个私立医院。我老婆剖腹产,真的很难。那天生完了以后我进去看,有一个大大的板子上写着,祝贺宁理先生和xxx喜得千金。

这一刻我就觉得特别扎眼。我就跟前台说了,能不能把我太太的名字放前面。他们说是领导排的。我说凭什么,女性忍受了那么大的痛苦,甚至是生命的危险生了孩子,孩子还不跟人家姓,就这么一点点小小的东西,我还排在前面,我说绝对不行,必须换。后来我的牌子就换了。6年以后,我有个朋友也在那家医院生孩子,我买了一束花看他们去。我一看他们那个板子换成液晶屏了,全把母亲的名字放在前面。这事对于女性有多大的帮助吗?没有。她仍然经历这个痛苦,但是就这一点点的尊重,你就得给,这个世界上绝对公平是没有的,我们尽量找到舒适的这么一种公平。

我还经历过一个事情,当时我住在朝阳公园南门那边,大概10月底吧,有一天我正好出门,看到一个男的,穿得很破很脏,头发也打绺了,脚上穿的是一个拖鞋,坏了,他拿绳子给系上了,脚都冻红了。我就回家拿了一双工装皮鞋,就男孩喜欢穿的那种靴子。这时候他已经坐在超市门口的人行道上吃东西。我说哥们,这天冷了,你把这鞋穿上吧。他看了我一眼,一脚把那个鞋给踢飞了,指着我就开始骂。旁边好多人就开始围着看,我当时特别不好意思,本能的那种气愤,觉得这人不识好人心嘛。

我的期待是他对我进行感激,周围的人对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后来我再想,你拿了这一双鞋,你平时也不怎么穿,你想获得一个神一样的对待,你多不要脸啊,对不对?那一刻也许我打扰了人家的生活,这么一想以后我就释然了。我把鞋放在垃圾桶的上面,我说对不起哥们,不好意思打搅了。我就走了。人家有自己的选择,千万不要觉得我们怎么样了,就一定在人格上更加高贵、值得赞赏。

年轻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我可能就会觉得这人怎么不识好歹,那时候我很幼稚,甚至在某些方面很无情。人的一生可能是自我雕刻的过程,一个手拿一个钻子,在刻另外一个手。

不演戏之后,我想做一个木匠。我岳父去世以后,留了非常完整的一套木工工具。做个马扎,做个板凳,恨不能做个小的擀面杖,都是一个挺让人着迷的事情。

宁理在修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