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女演员吴彦姝:表演是职业,更是生活的一部分
吴彦姝今年84岁,人生理想依然是做一名好演员。岁月的痕迹让她的角色更加鲜活动人,也让“皱纹”成为镜头中最宝贵的财富。
2022年,吴彦姝凭借在电影《妈妈!》中的表演,获得了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最佳女主角。她用细腻的情感,诠释了一位妈妈对女儿的深情,通过层次丰富的表达,唤起观众对阿尔茨海默病的关注。
从她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表演艺术家的执着和对演戏发自肺腑的热爱,以及关于快乐、坚韧、勇敢和永远保持年轻的人生态度。
作者|屈露露、编辑|丁宇
84岁的吴彦姝依然是一个“高产”的演员。
2022年,她有多部电影和电视剧播出,年龄从来没有成为表演的阻碍。对于她来说,演戏是工作,也是生活,更是一件至今都充满热情、令人兴奋的事情。
我们上一次见到吴彦姝,是2021年的最后一天,她说自己的愿望是“期待着还能再进步”。2022年,她凭借《妈妈!》中的表演获得了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最佳女主角。如此看来,她的愿望实现了。
这一次,我们又见到了吴彦姝,还是在冬天。她穿着淡蓝色的大衣,花白的头发整齐地盘起,一如既往的精神利落。走进公司时,同事们都亲切地喊她姥姥,她笑眯眯地回应着,还可爱地与大家开起了玩笑。
她在会议室里落座,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对我们说,喜欢这些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她从随身的小包中拿出了一个保温杯放在桌子上,那是在《妈妈!》中饰演女儿的奚美娟送给她的。
对话开始,她目光清澈,仪态端庄,每一个问题都仔细思索、认真作答。她吐字缓慢而清晰,说到有趣之处,愉快的笑声常常延绵不绝,充满了整个房间。
今年,她大多数的作品依然以配角的身份出场,角色可能是主角的姥姥、奶奶、妈妈,或是用于交待剧情发展的“老太太”。但她不在乎戏份的多少和出场时间的长短,只要人物足够立体,就演得开心。
吴彦姝喜欢表演,亦尊重表演。年轻的时候,她在话剧舞台上发光,退休之后,开始在影视行业发热,无论是哪一个阶段,她给自己的要求都是“只要角色需要绝对不能说‘我不会’”。
剧本上发现了未知的东西,她会马上想办法学习;剧组中面对导演的要求,她一定会做到。拍摄《妈妈!》的时候,那个母亲在隧道里奔跑的镜头,她跑了好几条,最后一遍她腿软了,摔倒了,但还是要爬上那个台阶去,因为她知道“导演不叫停,绝对不能停”。
没有人会在吴彦姝的身上感受到衰老的气息,似乎岁月只是在她的皮肤上镌刻下了象征阅历的皱纹,却丝毫没有减损她的生机与活力。
她积极、坚韧、乐观,至今可以做平板支撑和投篮。但她也承认年龄是必须面对的事情,现在每次进组之前,都要去做一次身体检查,就是为剧组负责,也是自己负责。
吴彦姝常说自己“胸无大志”,最朴素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好演员。如今,她依然在为此努力着。她会在每一次合作之前把导演的作品看一遍,了解他们的风格;她会去了解新的媒介和新的语境,让表演与时俱进。
最近,她正在为一个新的角色练习说英语,她还在畅想着有机会去吊威亚,演一个“功夫老太”。
她说:“只要我对表演还有热情,那我就会一直演下去。”
以下是吴彦姝的讲述——
入戏
能成为天坛奖最佳女主角,我很开心,也很感激。感谢评委会的认可,感谢北京国际电影节,也很感谢电影《妈妈!》的制片方,最感谢的是我的对手演员奚美娟。颁奖礼那天我很激动,因为嗓子有点哑,有些说不出话。美娟上台后又为我补充了很多,都是我想说的话,领奖台上我也特别地感谢她。
得奖当然是对你的认可,但与此同时,每一个个人的奖项后面都有一个括号,比如说我这次的“北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括号里是《妈妈!》这部电影,意思是说这个奖项是对你在这一部电影里表演的认可。
8月12日,我得了天坛奖之后,就已经是过去的成绩、过去的角色了。从8月13日以后再接了新的角色,都要从零开始认真地去准备。
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你得奖或者不得奖,都要认真地对待每一个角色。《妈妈!》里这个母亲的角色在国产电影里是很少见的,它打破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属在大众眼中的刻板印象。
这种病在老年人当中其实是比较普遍的,但现在越来越低龄化了。我曾经在电影《关于我妈的一切》中,也演过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奶奶。不过像这样的老年角色大多作为一个功能性的配角以主角的父亲或者母亲在电影中出现。
但《妈妈!》的角色本身就很有故事。她的情感变化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经历了极大的反转,人物的前后反差对于演员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也让我很有创作的欲望。
当拿到一个角色的时候,演员要去分析角色的性格,了解角色的“三观”,但不能刻板地去设计角色的行为,而是要根据导演的现场要求和对手演员的情况来调整和发挥。想要生活化的表演,和对手演员完全没有交流是不行的。我和奚美娟都是“真听真看真感受”的演员,两个人在现场才能有即兴的火花,在表演的时候互相托起彼此。
和奚美娟演对手戏,每一次我都会感觉到有新的东西会出现。她有很多戏份演得很经典,例如我们在床上坐着,女儿讲述自己爸爸的那段戏。在影片中,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得病了,在病中的状态下又回忆起儿时对父亲的态度,充满了悔恨,那一段台词她演得特别好。作为对手演员,我很欣赏她的表演。
对于演员来说,当你钻到角色的心灵当中去,你产生的一切感受和行动都是角色的,不是自己的。对我来说,走到拍摄现场的人是吴彦姝,但是一化上妆、穿上服装,和对手演员一接触,属于角色的灵感就会来。
所以我到剧组去的时候,会尽量安排一个安静的时段化妆,可以不被人打扰,因为在我们化妆、穿服装的时候,就是进入角色的过程。即使有特殊情况,我自己也会给自己树立一个隐形的屏障,不管谁来了、说什么,都不会干扰到我。
演员这个职业是很被动的,导演选择了我,我才会去演。至于导演会给我一个什么角色,常常是不确定的。对我来说,要接演一个角色,主要看这个人物的故事和性格。
我这个年纪常常扮演母亲、奶奶的角色,但如果角色只是作为一个功能性的人物出现在作品里的话,我就觉得没有挑战性,创造不出人物来。即使戏份不少,我也不太想接这种戏。
有的角色虽然戏份不多,但是人物很立体,比如电视剧《底线》里我扮演的百岁老人。这个人物其实没有台词,只有几分钟的戏份,但我觉得她很有故事,所以接演了这个角色。
在创造角色的时候,她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经历,要根据剧本的描述自己去琢磨。这个百岁老人在祖宅里默默守候了一辈子,她一定有特别的经历和故事,有她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在拍摄之前就把她的前景戏设定好,这样表演才会有深度,而不只是在读台词。
演员总是要在角色里跳进跳出的,当别人叫我吴老师,或者姥姥、奶奶的时候,我就从角色里走出来了。每一个角色结束之后,下一个作品又要很好地从头开始。
挑战
演完一个角色之后,作品上映或者播出时我都会去看,每一次都会发现自己表演上的问题。
回想起来,《底线》还有一点遗憾。老太太过百岁生日的时候,我应该还有一个动作是拉着靳东扮演的法官方远的手,像是一种感情的寄托。
还有《妈妈!》里下雨的那场戏,我觉得遗憾的就是雨和眼泪混在了一起。我从酝酿感情到最终落泪其实是有一个过程,但因为在雨中,所以好像从一开始就在流泪。拍摄的时候应该先手挡住雨,把流泪前的情绪变化表演出来,眼泪流下来了以后在仰头淋雨,这样情绪变化就更清晰、更有层次。但是没有办法,每一次创造人物都会有遗憾。
一般进组之前,也会把导演过往的作品都看一下,了解导演的风格,这样到现场合作起来会比较顺当。有时候我拍摄完了会想需不需要以另一种形式再演绎一遍,但后来还是觉得应该交给导演把握,我会尊重导演的选择。
不过,有时候为了角色和叙事的完整我也会有一些坚持。例如《流金岁月》里,我扮演的奶奶看到儿子跳楼,惊慌失色的那一段戏。沈严导演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导演,他怕我年纪大了,这样的大情绪戏太激动了,一开始设计只拍我进入房间,然后拍一个摇晃的窗帘作为过渡,就接下一场戏。
我跟导演说我可以演,接到剧本我就在准备这场戏,一定可以完成。上场之前他还问我行不行,我都没敢看他,我怕被他给说服了。那场戏只拍了一次就过了,拍完我少有的没能立刻从戏里走出来,在戏里哭完了自己也痛哭了一阵才缓过来,也是一种情绪疏解。
表演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你选择了做演员,就不能去挑剔导演的要求。就像这次《妈妈!》里母亲在那个隧道里奔跑的镜头,我跑了几条。导演不叫停,绝对不能停。不过最后一遍我还是腿软了,摔倒了,又爬上那个台阶去。
在这个工作当中,不同的角色会有不同的挑战。我自己经过这么些年的历练,知道什么角色我能驾驭,每一次不管戏份多、戏份少,都会认真地去做功课。只要角色需要,你绝对不能说“我不会”,在看剧本的时候发现有不会的东西,我就会赶快去学。
我近期正在练习英语,因为下一部戏我的角色是对英语有要求的。我现在学起英语来还是有一定的困难,自己要标注很多的音标在单词上,中国字、外国字一块儿标,只要我能看懂,然后慢慢地去读。
我曾经在电视剧中挑战过湖南话,也是这样标注读音,一点一点学的。我一直都很愿意演这样的角色,因为很有挑战性。
未来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演一个功夫老太太,尝试一下吊威亚,我觉得应该会演得很开心。
每一次不管跟谁合作,我都会从对手演员和导演的提示里学习到很多东西。我跟很多年轻导演都合作过,我挺喜欢年轻导演,他们会有比较现代化的东西,在要求演员的时候比较直接,速度也比较快,我觉得挺好的。
我今年参演了一部生活剧《去有风的地方》,从2月开拍,到7月才结束。我的戏份不多,但一直都在剧组里。这部剧的导演丁梓光也是一位年轻导演,第一次见的时候我以为他才20多岁。他拍过的作品不多,但是他对于表演的要求很细腻、很准确。
我和刘亦菲有一场对手戏,我和她一对视,她饰演的角色因为看到我而想起自己的奶奶来。因为看过剧本,我给的这一眼情绪稍微重了一点。这时候导演告诉我:“奶奶,你就随意看她一眼。”我如果认真地去看她一眼,那就是我要主动给她点什么,但按照人物的设定,是她自己想起了奶奶,我应该完全是无意识的,我觉得导演说得太准确了。
年轻
年轻导演各有各的风格,我说的这个年轻不单是年龄上,也可能是他拍摄的作品比较少,从业时间没那么长。但他们的共同点是情感很细腻,表达很年轻化。
像是我合作过的《又见奈良》的导演鹏飞,他的风格是冷幽默的。再比如李亘导演,虽然我没有跟他合作过,但是看他的片子我就特别喜欢。
他拍的那部《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我去看了两遍,尤其喜欢里面日本老太太的那段戏,我觉得他对于人物和情感的处理都挺好的。
我们过去的表演比较讲究潜台词、内心独白等等,但是现在年轻导演要求表演节奏更快一些,更适应现在观众的需求。因为观众都年轻,我看见二三十岁的孩子们在地铁上看这些影视剧都是用倍速在看,所以我们过去那种台词就不太适合。
我现在跟年轻导演和年轻演员在一起演戏,就在学习让语言快一些,这样的话观众会更喜欢。但这不意味着没有感情地读台词,而是要浓缩你的潜台词和内心独白。孩子们要倍速看,那么我们语言也倍速起来就好了,但是内在的东西是不能丢的。
我喜欢和年轻人交流,有时候他们在说一些话我没听懂,就去网上查一查。比如说“入坑”“YYDS”之类的网络词汇,我都会去查。其实这些词的意思很好理解,只不过叫法和过去不同。我这么老了,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我会用社交媒体,也常常去看网友的评论。之前发生过一个有趣的插曲,有个网友看了《流金岁月》以后,在私信里说我是“死老太太”,我觉得这个孩子很有正义感,然后就跟她聊了起来。
她问:“你是本人吗?”我说:“我是。”她说:“那我骂你,你还来回复。”我说:“你骂的不是我,你骂的是角色呀,说明我演得对了,那是对我的褒奖。”她一下就好像说不出话来了,我对她说,“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表现。”她跟我道歉,我们就成为了朋友,还交流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挺好玩的。
我觉得我也特别理解现在年轻人的焦虑,你们现在的工作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自觉的人就工作好一点,偷懒一点的人过得也挺好的。
而你们现在不一样,你们的压力很大,有的人要扛起家庭的责任,还有房贷车贷之类的负担。如果我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我也会焦虑。
尽管我们那时候房子不像你们现在买的房子装修和设施那么好,就是白墙灰地,但也很快乐。我真是从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快乐的,从不给自己设定什么目标,就这么无忧无虑地活到现在。
我虽然没有一个远大的志向,但我也有理想。并不是一定要得一个奥斯卡之类的奖项,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好演员,我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走在理想的路上。
现在我进一个剧组之前都要去做一次身体检查,就是为剧组负责,也为我自己负责,毕竟一个好的身体是工作的基础。我在剧组里也是自己照顾自己,一般不依赖助理。
我喜欢自己动手,自己动脑,去工作、去生活,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独立。我说的独立不是说要孤独,把别人都拒之门外,而是在家庭里、在工作的单位、在你的朋友当中做一个独立的人。别人能够依靠你,你能够照顾别人,我觉得这叫独立。
对我来说,实现理想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无论有工作或没有工作,我都把今天过好,把身体照顾好,快快乐乐。我根本就不记我多大年龄,因为我不过生日,就从不想自己多大年龄。
我一生都在演戏,我也不会想着去做别的工作,别的我好像也不会。所以只要我对表演还有热情,那我就会一直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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