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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挺住

2023年1月16日 文/ 王双兴 编辑/ 楚明

其实,只要抽离得足够远,一切都没什么意义。像上帝看明星走红毯,像大海看呼兰写不出段子,像笼子外的人看猴子晃树。但如果绝对相信,又显得过于自我感动。像把走上红毯当作人生荣耀,像说脱口秀为把欢乐洒满人间,像把晃树当成猴子的崇高使命。

呼兰介于两者之中,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要做,要行动,要走,要写,要晃,要去找贝壳。

文|王双兴

编辑|楚明

摄影|黎晓亮(除特殊标记外)

化妆|Kimi

造型|THEXI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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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脱口秀大王去走了红毯。

当时,《脱口秀大会》第五季结束不久,同时收到邀请的除了冠军呼兰,还有亚军鸟鸟和季军毛豆。三个喜剧演员穿着西服,走上红毯。

这是呼兰第一次走红毯,新奇,好玩,不过「不咋会」。但也没什么负担,他想:「走路嘛,走不就得了。」去之后发现,好玩是好玩,不会也是真不会。要站在哪里?要接过话筒吗?出门照是怎么拍的?下一个时间点做点什么?总是显得有些慌乱。

呼兰说,他们觉得走得挺美、挺帅的,照片拍完,也挺好的。直到当天的照片被发出来,他们才意识到,「好像的确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照片里,明星们画着精致的妆,摆出高贵、优雅或是帅气的姿势:侧着肩,提着裙子,或是手插口袋。而这三位:一个捏着手指,冲镜头笑;一个挺着胸脯,冲镜头笑;另一个手指贴着裤线,冲镜头笑——网友为这张合影取名《鸟鸟和她的两个保镖》《三个罚站的小学生》。

呼兰、鸟鸟和毛豆一起走红毯 图源呼兰微博

对一个喜剧演员来说,这样正式的、带着名利光环的仪式,是会忍不住想要消解甚至调侃的,总之很难投入其中。但站到那里,又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消解和调侃的场合,「没人接,只会很尬」。

呼兰的应对方式,是「尽量沉浸」。他没办法全情投入,但也不会让自己抽离,「抽离看自己也很傻,会难受,会想『我是谁』『我在干吗』」,倒不如沉浸,还挺好玩的,反正,「又不是天天让你玩」。

那天,鸟鸟很紧张,毛豆很兴奋,他俩一个原地不动,一个满场乱窜。呼兰是最淡定的,期间还回房间休息了一会儿,又溜达了回来。

后来,呼兰离开红毯,回到自己熟悉的脱口秀舞台。他把自己那天的经历写成了段子,在开放麦讲了出来——都是合适的方式和场合,消解和调侃也都合乎时宜。

这是一个典型的「呼兰行为」。在游戏中,不相信也不反对,而是去沉浸,去行动,又在行动中保留了自己。

去年11月,《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决赛播出,呼兰夺冠,拿到了「大王」的称号。

决赛上场时,呼兰朝舞台中间走,镜头切向一旁,杨笠倾着身子和旁边的王建国说:「这几步路,走了四五年了。」

这是呼兰第四年走上《脱口秀大会》的舞台,从2019年的第二季,一直比到2022年的第五季,每一季都进了决赛。第三季的季军,是离冠军最近的一次;第四季止步五强时,「呼兰意难平」上了热搜。总之,比了几年,每年都有很多人在社交媒体上表达对呼兰的遗憾和心疼,他们说他是「无冕之王」,说《脱口秀大会》「欠呼兰一个总冠军」。

这一次,让网友们「意难平」的呼兰终于拿到了大王。

现场气氛被推向顶峰,但大王本人只觉得过得很快:一会儿李诞上台了,一会儿开始喷烟花了,一会儿旗子落下来了……呼兰「脑袋一片空白」,笑呵呵地走完了全部流程。

好朋友KID想过去拥抱他,发现对方根本没看自己,其实谁都没看,拿着奖杯就下来了,「明显看出是懵神的」。另一个好朋友徐志胜觉得他太冷静、太克制、太浪费大王名额了,「没有我想象中的欢呼雀跃,你就感觉,好像比赛还没完,还没比」。

《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呼兰夺冠 图源脱口秀大会官微

拿到大王后,很多人问呼兰,下一季还会不会参加。呼兰说,会啊。他能理解朋友和观众们的感慨、心疼,但对他自己来说,说脱口秀不是为了赢一个大王,节目只是自己展示作品的平台,关于明年是否还参加,在他这里算不上是一个问题。就像,「张艺谋也没说,哎呀,拍这么多了,明年还拍吗?」

这句话是呼兰在《某某与我》中说的。一年多以前,笑果制作了这部关于演员们的纪录片,呼兰在其中几次提到了打动自己的艺术从业者,张艺谋和鲍勃·迪伦。不过,他没有提什么创造的魅力、灵感迸发的瞬间,或是伟大的传世的作品,反而是讲张艺谋在2008年奥运会时每天推倒的无数个方案、解决的无数个细节问题,以及鲍勃·迪伦展览上那一整面墙的巡演日期、每年100场的巡演。「一些人被创作所驱动,活在创作里,这个非常影响我。」每年参加《脱口秀大会》前,呼兰都会看一遍张艺谋的纪录片。

对他来说,行动是重要的,持续创作是重要的,所以夺冠很难成为一个节点。「没有啥解脱的感觉,也没有那种终于干完了、之后可以不干了的感觉。就代表今年这件事情结束了,然后明年继续。」

2022年底,在《人物》的拍摄中,作为「年度人物」的嘉宾们要各自提出一个年度关键词,形容自己的2022,呼兰选了「挺」。不是「躺」、「熬」或者「冲」之类的,而是「坚挺的挺,挺住的挺」,背后,既有这一年的困难,又有股在困难中卯着的劲。

回过头看,他觉得这一年就是在巨大的不确定中寻找确定,也只能用确定的东西去对抗不确定。「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基本就是这样。」

黑色高领 N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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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在决赛录制当晚举办。这是笑果一年一度的仪式,蛋糕切完,这一季《脱口秀大会》便画了句号,这一年也算正式结束了。不论悲喜,都先归置起来,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然后短暂地松一口气。

这一天的场面又混乱又赤诚,这群「最快乐的人」,在舞台上逗笑所有人的人,习惯消解严肃、深情的人,在这一刻却眼泪汪汪的。

鸟鸟是在和导演聊天时掉的眼泪,对方只说了简短的三句:「终于完了。为你高兴。大家都挺不容易的。」鸟鸟眼睛一下就红了。KID则已经回想不起太多那天的事了,因为他很快就喝多了,仅剩的记忆是,呼兰也喝多了,徐志胜也喝多了,仨人抱在一起哭。呼兰在那天的饭局上遇到了公司的制片老师,这一年,他要负责几百号人的衣食住行,想到和没想到的情况都遇到了,庆功宴当晚,对方眼睛里一直噙着泪。

用呼兰的话说,「每年都难,今年尤其难」。于是,庆功宴上的诸位,也都装着比往年更浓郁的情绪而来。

以往,这群脱口秀演员用上半年去生活,去创作,去打磨段子;用下半年去录节目,去比赛,去表达。但今年是特殊的一年,他们在房间里过完了春天,被一种弥漫性的压抑笼罩着,没有「生活」,没有段子,更没有写段子的心气;紧接着又因为同样的缘故,只能被投进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了封闭的、高压工作的下半年。

节目是在青岛录制的,一个偏远的、人烟稀少的开发区。期间有段时间,每一期的录制只相隔一周时间,演员们要在一周内完成两篇稿件的创作和打磨,然后到开放麦试效果,每个人都有很大压力。

另一方面,不开心的演员们要去逗笑同样不开心的观众们,如媒体人肖浑所说:「观众笑的阈值高了,都不太笑得动了,愤怒的情绪倒是说来就来,结果就是看个喜剧边看边骂。」

同时,客观上的不确定又在强化这些压力。在外「漂泊」的那几个月,他们住过三家酒店,去过两处开放麦。其中一家酒店住着住着被征用成了隔离酒店,一群人突然接到通知,只能紧急离开,「跟酒店说,怎么不早说呢?酒店说,我们也是刚接到通知。你也不知道找谁生这个气,不知道把火撒向谁,对吧,撒火还浪费时间,只能搬。」

很多人搬去新的酒店后,只拿出了必要的生活用品,甚至没有拆开行李,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淘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通知搬家。

这样的状态里,「你会EMO,会想家,会泄劲,会产生很多情绪。」 呼兰说,「那些打包好的箱子也会刺激你有这样的情绪,情绪一上来,就更不想写了,就想,算了,不比了,收拾东西回家了。」

大家对抗情绪的办法,是聚在一起写稿,呼兰的房间成了大本营。

为什么是呼兰这里?好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可能因为他睡得晚,在他房间「写到几点都不会打扰他休息」。可能因为信任他「对段子的把握和判断」,大家一起互相改稿效率更高。可能是因为「他可以把自己的稿子先放下,先帮别人改」。也可能因为他情绪更稳定,是「一个能量非常足的人」。

演员们觉得,那段时间,像回到了高中教室,或者是大学宿舍,总之是一种平日里很难有的集体生活,大家参加一场共同的比赛,但又不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在同样的目标和同样的压力之下,「很纯粹地聚在一块干一件事」。

容易热的毛豆有时坐在阳台门口,有时则直接去阳台上吹风。谁想找他帮忙磨个段子,就在房间里大喊:「豆哥!」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到」,毛豆准会冲出来。

有时写着写着,演员们会接到电话,来自爹、妈、老婆或者孩子,孟川和女儿视频时,会把镜头转向呼兰他们:「来姑娘,给你看看这几个叔叔,这几个叔叔可好玩了,等回去让你见见。」叔叔们就对着镜头傻笑。

还有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憋稿,每个人都抱着电脑,但没有一个人在打字。不知道谁开的头,突然开始聊起了八卦,你一嘴我一嘴,笑成一片,很快到了睡觉时间,才发现忘了写稿,「最后骂骂咧咧回到自己屋」。

呼兰说,这些琐碎的小事在当时都显得很好玩。大家一起捡些乐子,从而化解一些压力和压抑。他形容那段时间的那群人,是「搀扶」。

呼兰和庞博一起改稿 图源网络

不管是高中教室还是大学宿舍,呼兰算是这个小小集体的核心。他不像班主任,更像是一个勤恳的学习委员。他的门从来不锁,一到夜晚,就点好外卖,等大家来。

在KID眼里,「和呼兰一块写稿,就能体会到把写稿这件事做到极致是什么样,绝对专注绝对努力是什么样,绝对刻苦绝对勤奋是什么样。」 他可以为一个字琢磨好久,也肯花几个小时去想一个梗。

这样的氛围会影响到身边人。KID说,他和呼兰、徐志胜一起想一篇稿子,稿子的前提很好,但梗始终出不来。KID想暗示徐志胜一起撤退,「有点不行了,困了。」但呼兰只说:「没事,再想想。」于是,凌晨一点就已经犯困的KID,离开呼兰房间时已经是早晨六点了,三个人花五个小时,把那个梗想了出来。

所有人都写不出稿来,在呼兰面前,都是抱怨。但呼兰永远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眯着眼睛,点着头,伸出一根手指推推眼镜:「再写会儿,再写会儿。」

比赛后半程,徐志胜输给了孟川。那段时间他迟迟进不了状态,还有两天就要下一场比赛了,去开放麦试段子,还是「屡屡受挫,一直处于凉的状态」。徐志胜自己已经放弃了,他觉得,「只剩两天时间了,不可能发生太大的奇迹了」。

但呼兰还是老样子,笑呵呵的,一直和他说:「没事,肯定行,没事,肯定行。」然后拉着他一起顺稿子,一直顺到上场前,硬是想了好几个梗出来。后来,徐志胜上台,一口气讲完,观众笑了好几波,呼兰依然笑呵呵的,抱住他说:「我就知道你行,肯定可以。」

「脱口秀一直是一个人的东西,有时候创作创作,会感觉自己走不下去了,到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地步,这时候如果身边还有其他人,大家一直朝着一个目标往前冲,你会同样有这股力量。」 徐志胜说,这一路,就是不停地放弃,再燃起来,再放弃,然后再燃起来,呼兰是「始终帮你燃烧的那个人」。

脱口秀演员都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夜里写稿,白天睡觉,晚上去开放麦试稿子。效果好,就开心,效果不好,就失落。有时他们会一起走路回酒店,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搭着衣服,像一群下晚自习的高中生。就这么一起度过了艰难的一年。

这一年留给呼兰最大的感受就是「快」,甚至来不及觉察自己有什么变化,就匆匆过完了。回想印象最深的画面,要倒带好久,一直倒到《脱口秀大会》最开始的时候——

「一群喜剧演员,但不是喜剧的状态,大家都从自己熟悉的环境出来,堆坐到这里,背后多多少少有各自的故事,也不知道将来几个月会发生什么。」

3

呼兰的生日在夏天,每年都是在录《脱口秀大会》中度过,今年也一样。没什么复杂的仪式,吃了蛋糕,呼兰就33岁了。

自打过了「三」,对年龄的焦虑就时不时会冒出来。呼兰觉得,人对年龄有感知,往往有个时间点,有人是在坐地铁时第一次被叫「叔叔」,对他来说则是看奥运会:小时候看哥哥姐姐们比赛,慢慢地变成了同龄人在比赛,这些年发现,赛场开始被90后、00后占据,自己的年纪对运动员们来说,都该退役了。最近,呼兰要去录一个节目,前采时他听说,自己是受邀嘉宾里年纪最大的。

这些瞬间让他意识到,自己在某些评价尺度下,已经不再年轻了。

年龄带来的焦虑还会有一些具体的延展,比如对身体的焦虑,对未来的焦虑。前两年,呼兰的一位同龄朋友突发疾病去世了,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震撼,对朋友的感情,对朋友父母的感情,对自己的冲击,复杂地搅在一起,理不出头绪。那段时间,呼兰开始注重饮食,每天晚上十点多就上床睡觉。他曾在段子里讲的和王建国聊社保也是真事,喝着喝着酒,聊了聊以前,紧接着就开始对未来担忧了,他用段子的方式说:「我和建国经常有那种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但是我们学过历史知道,英雄和英雄之间,是不会聊社保的。」

但呼兰的习惯,是不要在焦虑状态里停留太久。

呼兰过生日 图源笑果工厂官方微信

今年,外来的焦虑显得更重了,他把自己打捞起来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地去生活,去感受,去思考,去表达。更具体地说,就是写稿。

录《脱5》时,酒店外面的海滩上有个小台子,呼兰经常在那里写稿,面朝大海,帽子一扣。KID的房间正对着那片海,他把那段时间的呼兰拍了下来,画面被海岸线分成三部分,上面是一小条浅蓝的天空,中间是一大片蔚蓝的海,下面是一小条黄色的沙滩,呼兰就站在沙滩上,像一个很小的黑点,一直站着,旁边只有两个挖沙子的小孩。

有时徐志胜从那里经过,呼兰就抬起头,苦兮兮地说一句:「咋办啊弟弟,写不出来。」有时毛豆也会过去和他一起写,写出一个好梗,大家一起对着大海磕头。

今年是在海边,往年是在咖啡馆,或者襄阳公园的梧桐树底下。他把写稿比喻成打猎,有时能收获一些,但有时则是忙了一天,空手而归,但第二天还是要去。

虽然写稿本身也是痛苦的,但是具体的操作层面的痛苦,它能消化更大的痛苦。「每个人都得找自己的出口,我很感恩有这么个出口。」呼兰说,「写出来能消化一部分,讲出来又消化一部分。」尽管有些未必能顺利讲出来,但至少写了,「我就觉得在当下某些时刻,别管这个事情能留多久,如实记录都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我先做我能做的这部分。」

走红毯的那晚,呼兰和鸟鸟、毛豆一起,点了外卖,一边看世界杯,一边有的没的地聊天。鸟鸟入行时间短,经常好奇老演员们的心态,聊着聊着就聊起了呼兰刚入行时的事。

呼兰说,那时有网友觉得,这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有人批评,说他喘气急促,听着难受。但转眼已经四五年了,还是挺了过来。「现在呼兰站在台上有一种掌控感,让人觉得这个舞台就应该是他的。」鸟鸟说。

他们聊起的是2018年的事情。那一年,程序员呼兰变成了脱口秀演员呼兰,他身上的其他标签是:哥伦比亚大学精算系研究生,创业公司CTO。

当时,身边人都觉得呼兰不是孤注一掷的,而是随时玩够了随时走,去做其他事情。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一晃四五年就过去了。

这也是脱口秀在国内飞速发展的四五年。尤其是2020年的《脱口秀大会》第三季之后,脱口秀这门小众艺术被更多人了解,这群脱口秀演员也收获了更多的声名和关注。

呼兰说,最初的时候,他们参加节目、出席采访,大家都在好奇同样的问题:你们是谁?脱口秀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个的?为什么干这个?光是第一次上台的情景,呼兰就不厌其烦地讲过好几次。但四五年之后,这些问题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呼兰也停在了这个行业里。从兼职到全职,从「随时玩够了随时走」到「越来越好玩了,最好能一直玩」。

做脱口秀这件事变得更坚定了。因为它是表达和消化情绪的出口,也因为它带给自己的反馈。「外界不断给你正面反馈,这些正面反馈会增强你对这个事情的信心。尝试了很多东西,最后发现还是舞台能带给你安全感和舒适感。」关于年龄的焦虑,在讲脱口秀的一天又一天里得到了缓解,「它是一个积累,30多岁其实不算啥。」

他看重的还有「交流」,所有经历和感受都可以交流,可以和观众隔空击掌,说不定,还能给别人一点快乐和力量。

呼兰在线下讲开放麦 图源山羊GOAT微博

今年夺冠也带来了很多满足:「说不开心肯定是瞎扯,但实话实说,更多的是大家作为一个群体逗更大的一个群体乐,让大家放松,让大家解压,这件事情带来的开心更多。」

前阵子,呼兰作为「大王呼兰」忙了一阵子,才得以作为「脱口秀演员呼兰」回到开放麦,「每天看到不同的朋友们,聊天,一起聊各种事情,心里踏实,非常舒服。」他说想不出更准确的词了,把「舒服」和「踏实」重复了好几遍。

所以,来年继续上节目,对他来说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上学时有四年级、五年级,但上班后就没有了纪年,没有上班五年、上班八年,没有锚点会有点摸不着边际。对我来说,每年参加比赛,相当于是给时间打上锚点。」呼兰说,就像运动员完成训练后参赛,这可以帮他保持状态,「有这个东西,整个生活状态就会比较稳定,不至于脱轨。」

开始,大家觉得他「不是爱脱口秀,就是爱战斗」,相处久了,又发现他好像「不是爱战斗,就是爱脱口秀」。事实上,脱口秀也好,战斗也好,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抬起腿往前走。

「大王」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很多人问。这两年有电影找过来,他想了想,觉得不擅长,就算了。大王在惦记自己几年前因为疫情中途泡汤的百城巡演,「跟作家写书是一样的,不写书你怎么叫作家。」

卡其色外套 BALLY

4

李诞在不同场合讲起过呼兰第一次去他家喝酒的事。

2018年秋天,《笑场》第一期播出,是呼兰的专场,李诞作为推荐人,又讲起了那天的事——

一群人一起喝酒,喝了大概半个小时,自称「这辈子没喝多过」的呼兰就变成了人体喷壶,躺在旁边开始睡。李诞没找到毯子,把麻将桌上的丝绒红布给他盖上了。

一个多小时后,呼兰起来了,酒还没醒,人醒了,依然嘴硬,说自己没喝多。

「没喝多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李诞问。

呼兰摸了摸身上的红布,说:「大雷音寺。」

「取得真经了吗?」

「取得了。」

「真经上写着什么呀?」

「信念。」

这样的话只有在喝醉酒时才会说,平时的呼兰习惯默默做事,很少说信念、意义一类的。他的理念是:不喊口号,不高估自己,不把解决问题当作自己的使命,先做事,做了才有「意义」。

上一季《脱口秀大会》里,呼兰说他刚做脱口秀的时候,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上台说脱口秀可以不用抢票,没想到一路说到今天。他用段子的形式讲了一段和记者的对话:「记者问我,你当初为什么说脱口秀。我说,那是为了把欢乐带给人间啊。记者说,我真没想到你说脱口秀居然是为了把欢乐带给人间啊。我说,我也是刚想到的。」

这和徐志胜眼中的呼兰是一样的,他不会限定一个框,说要通过脱口秀表达什么,而是进入到生活当中,不停地行动,不停地往前走,不停地思考。走着走着,想着想着,「有想表达的,通过脱口秀表达出来;有想传达的,通过脱口秀传达出来,就是这么简单。」

呼兰觉得,其实就像猴子晃树,没啥,晃就是了。

这个比喻来自导演宁浩。宁浩讲起过小时候在动物园里看到的一只猴子,他每次看见它,它都在那儿拼命晃树。宁浩想,这傻子又在晃树给别人看,但后来发现,没人看的时候它也在那儿晃。

借着这只晃树的猴子,宁浩谈了自己的人生观。

——晃树是它的人生意义吗?你在笼子外面去看它,它就没有意义,但它在笼子里面就会觉得晃树是它的意义,晃着晃着,它可能会爱上那棵树,它也会沉迷于自己晃得有多么的精彩,晃出花儿来,晃成这个样子,晃成那个样子,觉得自己晃得比那只猴子晃得好。

——我觉得我的命运就是关在笼子里的猴子,我们都一样。你来工作和我拍电影,都是那棵树。每一个人都困在人世中,必须被迫活此一生,被迫找到一棵树,并认为好有意义。

这些表述呼兰完全认同,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只猴子,和所有猴子一样,在做一件自己觉得好玩的事情。有的猴子磨石头,有的猴子挖洞,而他选择了晃树。

笼子外的人为猴子们赋予了不少「意义」。有人说晃树就是这只猴子的使命,有人说你看这个猴子不顾危险把果子从树上晃下来给大家吃,也有人说它把树叶都晃下来了是在破坏环境。「但对这个傻猴子来说,不停地晃就是了。」呼兰说,「确保猴子活着,确保树活着,确保别掉下来,晃就是了。」

图源笑果工厂微博

行动化解了呼兰很多焦虑和怀疑。鸟鸟说,呼兰就是自己的心态稳定器,焦虑的时候,她就会有意识地靠近他,哪怕只是看他挤兑徐志胜,也会觉得心里很踏实。

事实上,呼兰和鸟鸟有很像的地方。

在脱口秀的世界里,演员们需要不断挖掘自己,寻找自己的缺点和情绪。李诞曾在他的书里举过一个演员的例子,扮演《教父》里迈克的哥哥:与迈克最后一次谈话,他瘫在椅子上,完美演出了一个无能、脆弱、渴望爱的男人。

李诞写:我一个导演朋友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演角色就是演弱点,关键是找弱点。」我们总是会鼓励演员打开自己,就是鼓励演员敢于面对自己的弱点,甚至拿出来给人看。你的弱点就是人类的弱点,你那份情绪,是人类共有的情绪。

演员们也是这样做的,但在其中,鸟鸟和呼兰显得有些不同。他们更强调文本、智识和逻辑,更想向外寻找一些更普遍的东西。

鸟鸟觉得,题材很重要,如果题材不好,再努力挖掘段子也是有天花板的。「呼兰选择的题材一直是我价值上比较认同的题材,观察社会的现象,会去说环境对个人的挤压,个人的不容易。」

「我心里也一直有想表达的东西,但我的方法是写我自己,我讲我自己了,你总不能说我攻击性强了吧?」鸟鸟说,「但呼兰一直在写『外面』。我觉得他很勇敢。」

在鸟鸟看来,这是呼兰身上最珍贵的地方,「勇敢,并且没有变形」。

节目录制过程中,有时会面对段子很难播出的情况。「在比赛中,每个段子都是武器,而且不到亮出来的时候别人都不知道怎么用。相当于你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称手的兵器,被告知这个禁用,其实很熬演员的心态。」鸟鸟说。有人会和导演组争论,有人会尽可能避开,而呼兰「可以理解流程上每一个人的难处,但他还是会说这些东西,还是会碰这些题材」。

和呼兰的朋友们谈及,这一季《脱口秀大会》印象最深的他的作品,答案大多指向第一个。在第一场的舞台上,呼兰讲了自己春天在酒店隔离的经历,放下麦克风之前,他说:「说了这么多,其实什么都没说,就像过去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其实啥也没发生。」

在那之前,演员们和所有人一起,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情。KID说,这是很多人都想写的话题,但也很难写。客观上的限制让人「很难把这个事聊清楚」,同时,在限制中撑起一小块空间讲出来了,也未必被大多观众认可。「观众会说,为什么一直提这个事,听得很烦。」鸟鸟说。

呼兰还是写了,写了没干的裤子和抢不到的外卖。徐志胜说:「他不希望带给观众太负面的东西,所以在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处理,把那些事情的情绪消解掉,然后再用脱口秀的方式处理到在那个台上是合适的,能够被观众get到的。」KID最喜欢最后一句:「让我觉得最起码这篇稿是一篇很有意义的稿。」

在那之后,呼兰还讲了职场内卷、教育焦虑等等,很多片段留在了网友的截图里:「工作嘛,我躺有躺的价格,卷有卷的价格。」「刘备率军二十余万攻打襄阳,人说,你爷爷是刘备吗?不是。20余万里面有你爷爷吗?也没有。别着急,往下看,刘备率军二十余万攻打襄阳,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呼兰讲职场内卷与躺平 图源《脱口秀大会》第五季

鸟鸟说,演员说脱口秀就像在给自己「描边」,你关注什么代表你在意什么,一直写一直写,就会描绘出一个这样的人的轮廓。关于呼兰的轮廓,她觉得是「坚定」——「坚定很难的」。

这一季大家一起写稿,有一次,徐志胜发现距离比赛只剩下两三天了,呼兰还在为一个观点的逻辑是不是顺畅而纠结,「而不是担心自己的梗,担心自己不好笑。」徐志胜说,「我才意识到,他在脱口秀上的坚持是比我要多的,在好笑之外,他总在找一些别的贝壳,看看里面有没有珍珠。」

其实,只要抽离得足够远,一切都没什么意义。像上帝看明星走红毯,像大海看呼兰写不出段子,像笼子外的人看猴子晃树。但如果绝对相信,又显得过于自我感动。像把走上红毯当作人生荣耀,像说脱口秀为把欢乐洒满人间,像把晃树当成猴子的崇高使命。

呼兰介于两者之中,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要做,要行动,要走,要写,要晃,要去找贝壳。

拿到大王后,呼兰忙了一段时间,有商务,有采访,还有很多琐碎的工作。KID知道他在忙,就没有联系他。过了大概一周,他收到呼兰发来的消息,说自己终于缓过来了,问KID在干嘛。KID说:「在写稿。你呢?」

「我也在写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