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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舞蹈家杨丽萍:艺术创作是一个生命修炼的过程

2023年1月11日 文/ 魏侨 编辑/ 孤鸽

从事舞蹈艺术五十余年,杨丽萍全身心投入创作,诠释了中国民族舞的优美与力量。她擅长从自然中汲取灵感,感悟智慧,将民族文化带出田间地头,走向世界。

面对环境变化,2022年,杨丽萍策划拍摄了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虎啸图》,用新媒体的形式,探寻舞蹈表达的可能性,带给观众新的体验和新的思考。

在她心中,舞蹈不是一项技艺或者一个工具,而是灵魂的寄托,需要从精神上去感受和表达。对于舞蹈、舞台的热爱和执着,已经镌刻在她的生命里。

作者|魏侨 编辑|孤鸽

对舞蹈家杨丽萍来说,2022年是跌宕起伏的一年。

今年她已从艺五十余年,本来可以用盛大的演出来纪念,但她在相关的访谈里,含泪宣布《云南映象》演出团队因为生存问题不得不解散。团队的舞者们回到了田间地头,未来我们或许无缘再见这个传奇的作品。

大型原生态歌舞集《云南映象》由杨丽萍倾尽心血打造,是一个兼具传统韵味与现代力量的舞台作品。在过去的19年间,这个团队已经演出了7000多场,将云南浓郁的民族风情展现给全国各地的游客,成为了国人心中云南一道独特的风景

疫情之后,线下演出举步维艰,64岁的杨丽萍依然坚持在创作一线,为舞者求生。10年前的作品《孔雀》,今年复排,她把主演的位置让给了年轻的舞者,自己作为配角出演为他们助力。与此同时,《春之祭》的巡演也在进行中。

2021年杨丽萍任总编导、总策划,拍摄制作了首部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春牛图》,在社交媒体上大放异彩。她想用另外的一个艺术形式,在没有舞台的情况下找到一种新的可能性。这是一个更加贴合新媒体风格的作品。

她说,借助高科技的网络手段来进行传播,这是一个“新物种”,希望能给大家新的体验和新的思考。兔年即将来临,她也将带着新的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玉兔与嫦娥》同大家见面。

无论是孔雀、牛、虎还是兔子,杨丽萍常常以大自然中的形象来移情,她对于自然有敏锐的感知力和蓬勃的表达欲,舞蹈中既有以假乱真的形态,也有意蕴悠长的思考,就像《孔雀》里破空而来的“太阳”和绵延不断的“时间”。同时,她的作品题材并不拘泥于此,例如《十面埋伏》《春之祭》从另外的的角度去剖析人性。

这五十余年的艺术生涯,杨丽萍全身心投入舞蹈,诠释了传统中国舞的优美与力量,将民族文化带出田间地头,走向全国,也走到了全世界观众的面前。

“身体会衰老,生命会枯竭,但是我们的灵魂可以永远地舞蹈。”作为一名舞者,对于所谓的“事业”她并没有太多的规划,但对于舞蹈、舞台的热爱和执着,镌刻在她的生命里。

正如她所说,“生活中真的有很多的坎坷,但舞台永远是美好的。”

以下是杨丽萍的讲述——

年轻的孔雀

《云南映象》团队今年解散了,我的心情很沉重,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云南映象》是定点演出,面向旅游的作品,和巡演不是一个种类。巡演可以临时招募演员,但《云南映象》的团队都是长期签约,每个月都要发工资,而近3年几乎完全没有演出。

今年选择复排《孔雀》,一定程度也是因为市场需要,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做好,毕竟团队还要继续生活。

今年我的大部分工作是在巡演,《孔雀》是我2012年创作的作品,这一次复排和10年前的版本最大不同是,这一次的主要演员都是新人,我只是在最后出演了“冬天”那个章节。

给年轻的舞者一个平台,让他们重新演绎《孔雀》这支舞,代表着一种传承。就像《天鹅湖》,第一次跳天鹅的舞者已经是100多年前的人了,但这个作品流传了下来。

这次《孔雀》的女主角肖蓉浩是中央民族歌舞团的首席,纤细修长又充满力量,把孔雀自然蓬勃的生命力展现得很好。男主角更难找一些,前前后后找了一年,一直都没能遇到合适的舞者。这个角色对身高和身材都有要求,也要舞者和孔雀的气质贴合,杨涵晗是我在网上通过短视频找到的,身高181厘米的优秀男舞者真的很难得,他身上有超越性别的优雅风姿。

新版的《孔雀》里,春、夏、秋3个篇章都在跳孔雀舞,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独舞还是群舞,都非常精彩。孔雀舞基本上都交给了年轻人去跳,到了《孔雀》中“冬天”这个篇章,我虽然穿着白色的孔雀舞服装,但没有摆几个孔雀的动作。

对我来说,到了这个阶段更多的是享受舞台上的时间。在演绎《孔雀》中“冬天”这个篇章时,排练时常常找不到感觉,到了台上才能灵光一现。平时排练好的动作,上台就变了,乱跳一气,有时候动作还没跳完音乐就没了。但当站在真正的舞台上,那种有感而发的情绪是最真挚的。

有时候我看到太阳划过去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一掉眼泪就站不稳,地上又有雪花,脚下步子转歪了,也不知道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跳的是冬天里肉体怎么消失在这个宇宙里面,怎么涅盘飞升到天堂里,在神的指引下怎么尘归尘土归土……它是一种感觉,不是跳几个姿态的问题。

有的人通过舞姿看到了栩栩如生的孔雀形象,有的人在起伏跌宕的故事里看到了美丽的爱情传说,有的人在不停旋转的“时间”里感受人与自然的连接,还有的人跟随神灵引导者体会到生命的本真……舞蹈有中场休息,但那个旋转的“时间”不休息。他不可能休息,你说时间什么时候停下来过?

我们少数民族,跳舞、唱歌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一种表达的方式和精神的寄托。就像孔雀本来是在求偶的时候跳舞,展示自己的魅力。我们用肢体去模仿它们,编成舞蹈来跳,其实就是一种生命的抒发。

很多舞蹈基本上都是来源于自然。比如我们观察蜻蜓怎么点水才有了“蜻蜓点水”这个动作,聆听小河淌水才会有了《小河淌水》那首歌。当你看到太阳,在你不知道它是一团火球的时候,你以为它是一个神明,它给你温暖,给你光明,你就觉得它特别艺术,特别神奇。所以你就去要用歌、用舞蹈,去歌颂它、感激它。

所以我跳舞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状态不一样,角度也不一样。它不是一个工作,不包含任何对利益、荣誉的索求,所以特别的自然,特别的美好。

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

十二生肖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牛、老虎、兔子等等动物也都是非常有特点的形象,比较适合用肢体去表达。那时候我们就有了一个设想,每年拍摄一个以生肖为主题的舞蹈作品,形式上无论是舞台还是新媒体都可以。

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春牛图》基本上还是一支舞台表演的舞蹈,我们只是把它拍了下来。但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虎啸图》从创作时就加入了镜头的设计,让这个作品更有视觉冲击力和表现力。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这样高难度的制作,有很多人参与了这支舞的创作。谭盾做音乐总监,龚琳娜参与演唱,成家班负责动作和威亚,四川传媒学院提供了拍摄场地和摄影团队……

创作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春牛图》的时候就有小朋友参与进来,也是我在社交媒体上找到的,是延安STC街舞的孩子。《春牛图》里是一个小牛,后来《虎啸图》里是20多只小老虎,都是七八岁的小孩。可惜舞蹈的篇幅太短,实际上他们的舞真的跳得很棒。

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虎啸图》的创作和过去的舞蹈编排完全不一样,这是一个综合的艺术,除了舞蹈和音乐,还要考虑摄影、后期、动效等等。在编舞的时候要把舞蹈镜头化,按照分镜头去拍摄,再通过后期制作才能形成完整的作品。

比如第一个镜头就是由几十只小老虎组成的一只大老虎,他们要分解、爆炸,奔向各个方向。那个镜头拍摄了很多次,演员不停地重复高难度的动作,过程是很辛苦的。

老虎在冬天是最活跃的,这支舞里反映的是珠穆朗玛底下的老虎,背景是皑皑雪山。这些老虎不仅在形态动作上要惟妙惟肖,还要让它们有时尚感。所以有的骑着摩托,有的滑着雪橇,在雪山里飞驰,有一种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一个地方庆祝过年的感觉。

继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春牛图》《虎啸图》之后,今年云南的一家企业“云南印象酒业”主动找到我,表示愿意赞助我们拍摄《玉兔与嫦娥》主题的舞蹈,让我深受感动是,在疫情还没有完全消亡,百业艰辛的当下,他们仍愿意独家冠名支持我拍摄制作生肖舞蹈系列艺术片《玉兔与嫦娥》。

我们想每一次都要做出不同来,每一次都要有特别的设计,让小朋友看到动物的形象,自然学家看到生命力,哲学家看到其中的哲思……要雅俗共赏,既有可看性,也有独特的意蕴。

自然的智慧

新媒体给舞蹈带来了很多新的变化,很多舞者都通过短视频来发布作品,我也常常在上面寻找合适的演员。其实有才华的人很多,只是我们找不到他们,周边的圈子总是有局限,现在渠道就更丰富了。

除了这方面比较跟得上“潮流”,其他要用电子设备的事情我都不太会,像是加微信、叫外卖、打滴滴等等。我可能在这方面比较笨,在别的地方比较灵,比如我天生小时候就会写文章和编剧,舞剧的台本我都是自己弄的。

我觉得对于艺术的敏感度和创造性,一方面是天赋,另一方面是后天的感悟。不可能有人生来就已经完美了,应该永远在修炼、观察、改进的过程中。既不能麻木冷漠,也不能一味迎合,而是用智慧的眼光看待世界,体察人心,把握好合适的尺度。

很多舞蹈家可能只把跳舞当成一份工作,只是一个生存手段。但是搞艺术,特别是舞蹈,如果没有感悟和智慧,就会变得比较匠气。

做艺术要一直保持对自然生命的观察和体验。就比如孔雀这么美,这么高傲,因为它们知道要到森林里面吃那个最毒的果子,羽毛才能漂亮。它的消化系统就能消化这个东西,别的动物可能吃了就不行。每一个自然界的造物都是很艺术、很科学的。

我们人的生命,每天都在消耗,但是你要尊重这个消耗。要明白这个消耗的缘由,你就不会恐惧,你就可以面对。

用一种你擅长的方式来跟这个世界沟通或者分享,这样的话你就特别快乐了。就像勃朗特姐妹写《简·爱》和《呼啸山庄》,她们竭尽全力把社会环境的变化、自身的情感表达都聚集在一本书里面。

这个世界有美好的地方,有阳光、雨滴、草地,但是也有它的恐怖,比如一道闪电会劈到你,也会让森林起火,这都很难说。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你真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不要恐惧,要面对现实。

传承

今年我已经从艺五十余周年,我的团队做了一个图片影像展,想作为一个纪念。其实展出的图片只是这些年经历的冰山一角。回顾这五十余年,我年轻的时候并没有给自己太多的设定,纯粹想把舞给跳好,后来就想把咱们中国的民族文化传承和发扬下去。

我在中央民族歌舞团工作了20多年,退休后回到了云南。我回来一看,云南那么多歌舞消失了,我觉得很可惜,要赶紧给它们抢救出来。后来我连续做了几个作品,比如大型原生态歌舞集《云南映象》,大型衍生态打击乐《云南的响声》,反映藏族文化的《藏密》,民族歌舞音乐剧《阿鹏找金花》等,民族的文化底蕴,这是我们自己的国粹,也是文化自信的体现。

当你走出国门,走到国际舞台上,你才知道自己民族文化的真正价值。一般出国演出的都是现代舞,像《云南映象》这样大型的民族舞很难出去,它不适合商业。如果像爱尔兰的《大河之舞》那样,在台上同时出现40个舞者,就要像演唱会一样去操作,基本上都要在能容纳四五千人的体育馆演出,那种体量的场馆才可以支撑它的票房的成本。

目前我们能出国去演出的作品都是小型的,《十面埋伏》是15位舞者,《春之祭》是13位舞者。不过,我们的制作都已经比较奢华,像《十面埋伏》舞台上空的两万把剪刀,《春之祭》用了上万个六字箴言。前者来自古典的京剧,后者讲述藏族的东方佛教故事,这些内容都极具中国特色。

舞者的个性化是很重要的,我们用作品展示东方的审美、东方的智慧和东方的哲学,希望全世界都能听懂我们的舞台语言。云南映象团队里有一个白族姑娘董继兰,她因为跳《春之祭》主演,被很多外国人喜欢。她的身体很独特,没有经过非常专业的舞蹈体系训练,有她自己的特点。她原来普通话都不会讲,现在能讲英语,已经可以在国外开独舞会了。

现在也有外国方来找我定制舞蹈,讨论能不能把《孔雀》缩小成十几个人表演的版本,到2024年去巡演,我说想一想吧。这两年出国巡演停了,希望到那时候有机会可以去演出。

现在,跳舞对我来说是健身,也是一种精神寄托。我对以后没有太多的规划,有人找我去做我擅长的事,我就去尽力完成。舞蹈不是一项技艺或者是一个工具,而是要从精神上去感受和表达。

前段时间我完成了中央电视台《经典咏流传》第五季《滇海曲》的拍摄,用民间艺术来诠释古诗词的韵味,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对我来说,做好当下的事情,听从自己身体和内心的声音,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