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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凡达2》:「赘肉」比「主线」有意思得多

2022年12月25日 文/ 梅雪风 编辑/

在卡梅隆的世界观里,自然世界是个比人类更为高明的存在,它不是人类般的争强斗狠,而是一种近乎道家的清静无为。那是一个没有英雄也不需要英雄的世界。

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以及强大商业逻辑的惯性下,《阿凡达2》不可避免地分裂为两半,一半是惯常的好莱坞英雄绝地求生的戏路,一半是人与自然那种灵性之间的共舞,在死忠的好莱坞拥趸看来,后者确实是块赘肉,但又是一块极为炫目的赘肉,甚至比主线有意思得多。

文|梅雪风

图|《阿凡达2》剧照(除特殊标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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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梅隆的电影中,《阿凡达2》也是特异的。

最大的变化在于片中份量极大的家庭戏。当然,卡梅隆是一贯重视文戏的,这个以动作和科幻闻名的导演,对于文戏的打磨程度其实毫不逊色于某些文艺片导演,这也是他的电影动不动就长达三个小时的原因。他属于那种老派的好莱坞导演,一定要精细而慢条斯理地营造戏剧氛围,建构人物关系,非常老实地慢慢拧紧剧情张力的发条,所以他的文戏时长其实远超别的以动作见长的导演。这种文戏的紧实,最终让影片决战到来时,观众的情绪被调动到一个至高点,前面的貌似松弛,其实是为最后的猛烈爆发暗自而持续地蓄力。

但在《阿凡达2》中,它的文戏与动作戏的联系似乎并不像卡梅隆的其他电影那么紧密。影片中,男主人公一家在海洋部落的生活,与反派在偌大的潘朵拉星球毫无目的地寻找主人公的踪迹并行不悖,呈现中一种松散的联系。后者看起来像是一部公路片,在并不紧张的旅程中,反派和与他关系复杂的儿子之间,情感有着些许的缓和。而前者,则看起来像是个有关成长的烦恼的家庭故事,几个子女在异地的孤独,与他们本身就处在青春期时的对人生和这个世界的渴望和疑惑相互激发,呈现出某种舒缓而又忧伤的气质。

我们虽然知道正邪两派终将相遇,而且会有一场大战,但在这之间,故事其实走向了某种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让动作和科幻片的忠实粉丝们感到勃然大怒,因为它完全脱离了他们设想的故事主轴,整个故事显得枝蔓繁杂,言不及义。

这是对的。

但另一方面,因为这种弱关联,让影片中特别是几个孩子的戏份摆脱了以往动作片中的功能化的存在,让他们的内在有了充分发育的可能。大海的透明与辽阔,斑斓与幽深,与孩子内心的敏感纤细、阳光阴霾形成了有趣的呼应。剧情弱化,于是细节走向前台,剧力减退,于是氛围走上前台。这是所谓商业片与文艺片的分野,也是所谓大情节与小情节的区别。在这种相对松散中,一种更松驰也更真实的生活境况出现了。

而这种弱情节化的处理,并非卡梅隆能力不逮所导致的剧情拉垮,而是他自然的思想演进的结果。我们知道,卡梅隆是个狂热的技术控,这种技术控发展到登峰造极之处,就在于他对于他所营造的世界更有感情,而故事只是展现这个世界的载体。

如果说,有些文艺片导演抛弃故事,在于故事的逻辑闭合,让它无法承载他对人间的理解。那种复杂和暧昧以及非理性,是故事这种理性架构所不能完全容纳的,或者说并不是最为匹配的组合。卡梅隆情不自禁地弱化故事,则在于他的真正主角是他所营造的世界,在《阿凡达2》中,就是那个色彩斑斓的水世界。这个世界的自我展现,以及人与这个世界的互动,成了影片真正的重头戏。

在卡梅隆的世界观里,自然世界是个比人类更为高明的存在,它不是人类般的争强斗狠,而是一种近乎道家的清静无为。那是一个没有英雄也不需要英雄的世界。

人与那个世界的相处,自然是日常的,是家长里短的,是处处透露出人的渺小而又被这个壮美世界所抚慰的,是时时能让你进入神游的境界让你体验到某种孤独和完满的。

所以,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以及强大商业逻辑的惯性下,影片不可避免地分裂为两半,一半是惯常的好莱坞英雄绝地求生的戏路,一半是人与自然那种灵性之间的共舞,在死忠的好莱坞拥趸看来,后者确实是块赘肉,但又是一块极为炫目的赘肉,甚至比主线有意思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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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阿凡达》系列是西方殖民史的一个缩影,特别是美洲大陆白人对印第安人的杀戮的历史。

这么说,当然是有道理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它又抹杀了卡梅隆对于技术或者说对于未来的思考。

影片乍一看是一种对于原始文明无理由的膜拜,就如同现代人那种普遍且虚假的乡愁,那是对原始文明的一种廉价怀念。

但卡梅隆显然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纯粹的科学主义者。整个潘朵拉星球其实是一个人类无法想象的大型网络系统,纳威人发辫上的触须似的东西,其实是网络化接口的一个生物学上的想象,马斯克现在所经营的脑机接口公司想要实现的就是类似纳威人那样与网络世界相连的愿景。

影片中埃娃这个纳威人心目中的上帝,其实是这个大型计算机系统的一个人格化的化身。她的唯一职责就是维护这个大型系统的平衡,所以,她不是以善恶来评判,她的评价体系在于所有行为是否会对这个系统的平衡产生损害。

能量就是在整个系统里面自然地流动,所谓生死也只不过是能量的一种转换方式,所以说纳威人对他们所猎杀的猎物也保持着尊重,因为能量是流动的,他们所宰杀的,可以说是他们的父母姊妹,甚至是他们自己。在这个时候,仇恨就显得特别可笑,掠夺也显得异常无效。于是,近乎于原始形态有限度的开发和尊重成了一种更好的选择。

这种认知与原始部落的人的认知看似是一致的,却又是人类发展到如今巅峰状态后的最新认识。

以前我们认为的神话或者巫术,在更精密的科技手段的观察下,只不过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更高级的技术。那些通灵其实是一种更隐蔽的信息传输方式,这个看起来原始的世界,其实是个更加庞大更为先进的信息网络世界。

这种对于原始文明的信息化想象,让环保主义者与科学主义者们站在了同一战壕里。

所以说在卡梅隆的世界,不是邪恶的现代与淳朴的原始之间的斗争,而是找不到出路的现代文明与更进化的现代文明之间的对话和角力。

这种思想在卡梅隆的电影中是一以贯之的,在他的另外一部重要电影《深渊》当中,拥有极高文明程度的外星人,并没有像别的电影中有着侵略地球的打算,他们反而对人类之间那种近乎疯狂的互相杀戮感到大惑不解,甚至有了想一举摧毁地球人这个害虫的冲动。

《深渊》中的「水人」图源《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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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必须得承认,卡梅隆是个认知很坚固的创作者,但不是个真正有思辨力的创作者。相较于与他同时代的同样拍出过科幻巨制的雷德利·斯科特或者斯皮尔伯格而言,他的短板是显而易见的。

相较于雷德利·科特在《银翼杀手》及《普罗米修斯》里面对人与机器区别的哲学追问,对人类起源的充满反讽的狂想,或者说斯皮尔伯格《少数派报告》对于预测悖论的解析,卡梅隆对于未来的想象宏大却又单调,他没有兴趣去琢磨当科技极度发展后那些真正会动摇人之为人的根本的东西,他其实和拍《星球大战》的卢卡斯一样,更着迷那些古典的善恶相关的故事。

如前所述,他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但却并不是一个特别热衷于去讲故事的人。你能明显感受到他呈现具体世界的乐趣,所以才有了《深渊》《泰坦尼克号》以及《阿凡达》系列,他如同一个建筑师一样一笔一划地去构筑一个个幻境,无论是重现泰坦尼克号的巨大和豪华,还是它撞上冰山之后如何安静又令人震颤地土崩瓦解,潘多拉星球上原始森林里那些巨大的大树、漂浮在空中的山峦,还是《阿凡达2》里海洋世界的各种瑰丽的奇妙鱼类以及巨大却温厚的图坤,当然还包括《终结者2》里那个怎么打也打不死的液态机器人,还有《真实的谎言》里,飞机将跨海大桥逼真地炸成几段。

那种细致和严谨以及狂热,让他的电影充满着别人电影里面无法企及的实感,这种实感就来源于他巨细无遗的细节构造能力。这种能力甚至让我们在观看《阿凡达2》时偶尔会忘记这是一部科幻电影,因为它所呈现出的细节的丰富度抹去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差距。

也是因为这种对于细节的迷恋,让他那些典型的好莱坞故事,虽然充满着各种套路化的设计,但最终都没有被这种套路化束缚,而是让这种故事框架重现了它们令人称奇的说服力。

卡梅隆在《阿凡达2》拍摄现场 图源网络

从这个角度来说,卡梅隆是一个至死的少年。他的好奇心和生命力让他与悲观无缘,所以说他的电影也就没有雷德利·斯科特或者斯皮尔伯格电影中的那种深度,因为深度往往来自于绝望,来自于无路可走,于是就只能往人性的深处掘进。

有一句话叫做哲学始于惊奇,惊奇是一种莫名被打动被感动被吸引却又无法理解的情感。

对我来说,这部《阿凡达2》拍得最好的地方,就在于卡梅隆在某些瞬间拍出了那种最原始的惊奇感。这也是他要用几个小孩来作为主角的原因,因为只有孩子才遗留有感受这种惊奇的能力。

当这些孩子骑着他们的坐骑在水里追逐之时,当那个孩子被人戏弄死里逃生躺在巨大的图坤身上睁开眼睛之时,当那个小女孩趴在水里静静地看着那奇妙的生物发呆之时——这都是一些最日常的行为,它们不导向任何的结果,所以也就没有明确的意义。但你又能感受到某种也许可以称为速度感、和谐感或者说安全感、孤独感的东西溢出画面。

这种空阔的平淡的却让人啧啧称奇的经验,让整部电影在这一刻脱离了制式类型片的范畴,而有了某种人生体验的味道。

我们普通人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生经历,但是它又奇妙地呼应了我们的人生体验,因为当我们出生长大之时,这个世界处处都是奇迹。而成熟就是当我们对这些奇迹熟视无睹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