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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佳:强者

2022年12月9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金石

小佳是个普通的艺名,张佳鑫是个独一无二的人。张佳鑫曾被当成弱者,而小佳是个强者。现在,他想用脱口秀为群体发声,让伤心的人得到抚慰。不过,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高尚之事,这单纯只是通过笑话,他和他人得到共同疗愈。笑是一种条件反射,我们都是人类,人类就是需要笑的。

文|谢梦遥

编辑|金石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注外)

父亲的葬礼

父亲下葬的那一天,在一个场景下,张佳鑫笑了。那种笑不代表主观上的不敬或者没心没肺,只因为他是人类,和出汗一样,笑是一种条件反射。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厦门长大的堂妹没经历过乡下丧事,鼓乐齐鸣的一刻,她被吓到了。张佳鑫看到那张惊恐的脸,一下子就笑了。意识到这种笑是不妥的,他马上收敛起来。没有旁人察觉。

除了这一幕,整场葬礼,他的感官是麻木的。他深陷于沉默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棺材前磕头跪拜。他几乎没有和母亲交流,更不敢开口去问她的感受。沉默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被亲戚注意到,想避开那些嘱咐与交代。但不可避免地,他们还是会一遍遍告诉他,以后这家就靠你了,你要承担责任了。

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啊,我不想去承受这些压力啊。他心里的声音在喊。这是2019年8月,他25岁。

父亲是突发心梗离世的。在殡仪馆,从一排遗像看过去,只有父亲是那个看起来更年轻的人,其他都是老人。张佳鑫站在焚化炉前,目送父亲最后一程。那一幕永远刻在他脑海中,「他这辈子在这个世界上50多年,人推进去,火一烧,立马变成灰了」。

他突然想到,两周之前,父亲曾给他发短信,他工作到很晚才来得及回复。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一贯严厉、难以沟通的父亲说。因为这句话,他周末从工作地厦门回了趟老家。那就是父子的最后一面。

在老家漳州,柚子是特产,父亲每年都会向朋友提前订货。父亲走后两个月,他生前订的柚子寄到了。儿子有一种收到遥远过去的来信的感觉。慢慢地,他把那六七个柚子吃完了。那只是普通的柚子,没有更甜,也没有更涩。但从此,柚子有了特别意义,每次吃柚子,他会想起父亲。

痛苦是在后来的日子里缓缓溢出的。表面上,张佳鑫投入工作,与同事对父亲的离开绝口不提。微博上留下一些线索。2019年10月8日,他写道,「到今天56天了,生命里总是有太多太多突然,好像正在给我上沉重的一课。好累啊……真的想要有个拥抱和依靠。」2019年11月12号,他摘抄了一句话:「有些人见面要坐飞机,有些人要坐时光机,还有些人…只能做梦。」

3年后,他把这些与父亲有关的回忆带上了《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小佳」是他在舞台上的名字。他在那档综艺节目所表演的段落,只是一个重写的、适合播出的版本。在小佳线下个人主打秀中的那个更长版本,也是他更喜欢的版本,很多真实发生的经历都变成了涵括其中的素材:「想你了」的短信,迟来的柚子,父亲的葬礼,以及葬礼上的笑。

脱口秀赋予了对死亡的新的理解方式。不要害怕分别。父亲活在小佳创造的喜剧世界里,有喜怒哀乐,是个鲜活的人。他对父亲的思念从未停止,但每当想起,他感到自己被包裹在温暖之中。

在他的讲述中,父子一次次重逢。

图源《脱口秀大会5》

「我天生说话比较慢」

《脱口秀大会》总编剧程璐第一次注意到「小佳」这个名字,是在2020年冬季笑果训练营网络选拔时。他很喜欢这位来自福建的演员提交的表演视频,「非常正统的脱口秀,有挺多思考。」报名者上千人,入营名额只有26个,小佳入选了。与节目逻辑不同——那里「人设」「背景」也许是重要的,训练营所有考量只关乎脱口秀内容。但程璐对一件事情感到疑惑:小佳的声音有些奇怪,他说的每句话都仿佛在调用全身力气。在表演中他没有对此进行任何解释。

程璐需要弄清楚这件事,但又感觉不好意思直接问。他想到了一个他刚好认识的人,于是选择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发去信息:小佳平时就这么说话吗?

那个人是来疯喜剧的第三任主理人Lucy。她不会讲脱口秀,对脱口秀事业却满是热忱,一个典型例证:有天早上,俱乐部运营群里她一如既往现身交代工作,最后留下一句话是,我要进去生孩子了,可能信息回复不及时。当晚从产房推出来,她第一件事就是在群里问进展。2018年5月她接手来疯时,每月只有一场开放麦,不久后变成一周一次。每个观众微信她都加,鼓励他们上台试试,以至于微信联系人达到六七千人。「一段时间不来了,我就会给他们发微信说,好久都不来了,为什么没来啊。」她说。一个叫晃晃的演员就是这么从观众中转化来的。

2020年1月底,有一个陌生人请求添加Lucy的微信好友。那个人说要在公司年会表演脱口秀,但毫无入门之法。「发个宝典给你」,Lucy发去一本脱口秀教材的电子版。他们简单聊了几句。「我天生说话比较慢。」那个人说。她让他年后试着上开放麦。但疫情中断了这一切,那人也再无联系。

直到5月,开放麦眼见要重开了。Lucy想到了那个从未谋面的人。按照她的行事作风,她不会让任何一个小火苗熄灭。她给他发了条信息,邀请他参加线上改稿会。按照一般规律,脱口秀初试者大概率会遭遇冷场,而冷场会击溃再次登台的勇气,很多人就这样流失了。为了改变这种局面,老演员要先在线上帮新人改段子,减少上台后的尴尬。除此之外,Lucy会建议新人同时体验更易上手的即兴喜剧,团队合作、互相支持的氛围,也能令他们获得更多的正向反馈,从而留在俱乐部继续讲脱口秀。

以语音形式进行的线上改稿会结束后,那个人又打了退堂鼓,他担心观众觉得他奇怪。「你可能说话会比别人更慢一点,那有什么关系。」Lucy对他说,「脱口秀舞台就是让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机会上台分享自己的观点。不要害怕。」她还给他发去了有严重口吃的美国脱口秀演员Drew Lynch的表演片段。

到了开放麦这一天,Lucy再次和他确认。「今天晚上来吗?你台上艺名是什么?」

「叫我小佳就可以。」

帽檐之下

一些脱口秀演员的艺名能够解读出某种意涵,比如「教主」「石老板」或者「徐风暴」,「小佳」只是个普通的名字。「起名字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重要。不管对事业,还是对人生。不管你是普通人,还是艺人。」《脱口秀大会》第五季播出期间,罗永浩在一条广为传播的微博里写道。他列举了一串脱口秀大会卡司的名字,其中就有小佳。「这些都是非常糟糕的艺名,一听名字就让人觉得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当然永远有例外。)这些名字除了在亲和力方面还凑合,在几乎所有其他方面都是丢分的,甚至让人记不住,尤其是这种名字的选手堆在一起的时候。」

张佳鑫并不认为他刻意选择了一个隐入人群的名字,某些方面,他确实想降低他人的注意。第一次在来疯出现,他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把目光遮住了。「我不太希望让别人去看到我的整个面目,怕被别人看穿。」他回忆。

那三五分钟的表演效果很好,他讲的是他从事的民宿工作。听到掌声和欢呼声的一刻,他感到以后可以再来。「太爽了」,他给Lucy发信息。Lucy给他回了很长很长的语音。

没有遇到来疯,就没有脱口秀演员小佳,直到今天,张佳鑫都这么觉得。如果不是Lucy给了他那本教材,如果不是看完Drew Lynch的视频后所产生「他都能上,那我应该也可以」的念头,如果不是第一次开放麦的胜利,每一个分岔路口都会导致他离开现在这条路。

第二周,他又带着一篇新稿子去了开放麦,依然很炸。但再下一次,他讲得很冷。Lucy继续鼓励他。「真是无知者无畏,我现在要学一下空杯心态。」他回复道。

很快,他在俱乐部有了一位固定教练:团酱。每次演完他把录好的视频发给团酱,后者给他提指导建议。「我每一周可能都会加十几个人,肯定不是每个人每周都会交给我,这些人里面小佳是最积极的一个。」如今在来疯负责脱口秀培训的团酱回忆。

小佳还与大伙儿一起练即兴喜剧,这进一步让他克服了舞台恐惧。他进步很快。他的脱口秀内容与无「话题优势」的普通演员无异,工作、租房.......在讲了4个月后,他登上了来疯的商演——对于新人来说,这意味着一步跨越。第一次在表演中,他摘掉了帽子。

小佳的第一次商演

那场演出结束吃饭,在松弛的气氛中,一位同场演员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问了他一个俱乐部任何人此前都没有问起的问题:「小佳,你这个到底是什么情况?」

当时除了俱乐部主理人Lucy,小佳和在场其他人都不熟。他愣了一下,坦然地回答,是神经性疾病,医生说可能没办法恢复。之后,大家的话题转向了其他方向。

表象之下,他真实的内心感受是,「有一种好像在那个饭局上伤疤被撕开的感觉,好像把你裤子脱下来的感觉。」

台下他不与外人谈论自己的身体,台上就更不会了。同俱乐部的很多演员都敢于拿身体做梗,晃晃调侃自己的肥胖,另一位叫笑笑的女演员会讲她因脱发而索性剃成的光头。但在他看来,那些困扰不似他的这般沉重,终归是有解决方案的。「我的身体缺陷就是一个无解题,你无法去摆脱它。」小佳说,「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它还是一个很神秘的部分,我说不出口,或者我还没有那一份豁达。」

带着这样的自我保护,在2020年12月,他去了笑果训练营。5天里,他保持着一种诚惶诚恐的状态,对每个人都很客气。他交到了一个叫「鸟鸟」的朋友,她看起来比他更社恐一些。程璐是他的指定导师,但直到最后一天,还是为了让他看稿子,才加了微信。「我很难去跟一个我感觉前辈的人去提说能不能吃个饭,包括加微信,我很怕给别人带来一些社交困扰。」他说。

第一天的开放麦,小佳表现并不好。第二天课间,他鼓起勇气,向程璐请教如何修改。

「不是段子的问题。」程璐回答。

「你不能假装一些事情不存在。」这一次,程璐决定跳过委婉的方式,「你可能不愿意讲这些东西,但是大家的困惑一定会有的,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表演,还是真的身体方面有问题。你首先要把房间里的大象清掉。」

作为导师,程璐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向不同的学员提建议,但不是每双耳朵都能听得进他人的声音,很多情况下,即便建议付诸实践,也与预期相距甚远。在训练营的毕业展演上,他惊喜地发现,小佳完美执行了建议,讲了一套关于他的长短脚的段子。「你没有想到这么快他就可以把它变成一个段子了,风格焕然一新的感觉。」程璐说,「小佳是非常聪明的人。」

「之前没有人来点拨过我,我从来没有觉得可以这样写。」小佳说。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程璐是他所仰视的人,「是节目里见到的人,高不可攀」。即便如此,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展演之前的几天里,小佳脑中萦绕着很多问题。「到底要不要讲?讲完之后观众能不能接受?我自己能不能接受?我能不能讲好它?」一边纠结一边按照那个方向写稿。在开放麦上,他依然讲以前的段子,接连冷场。直到最后一天,他下了决心。

他获得了毕业展演的第三名。「观众给的反应,是我在那半年里,最热烈的一次。」他回忆。

小佳在脱口秀舞台上调侃疾病 图源《脱口秀大会4》

大象

现在,读者们,让我们也来面对这只房间里的大象吧。

这只大象是与生俱来的。3岁时,张佳鑫还不会开口说话。母亲每天对他读唐诗,让他摸着她喉咙感受振动,有一天,他突然能发音了。直至今天,他发音不够顺畅。

疾病给他的肢体造成一些困扰。他很难走得快。他的手常常抖动。因为右手比左手更难控制,他改用左手写字,尽管如此,写字依然是很慢的,从小考试都写不完作文。如今,他只用一只手打字,上台时要很用力才能捏住话筒。

从小遇见生人,他的双手会下意识地背在后面,坐在椅子上他把手紧紧压在屁股下面。冬天他穿有兜的外套,手插里面。吃饭时他不敢端碗,害怕手抖令菜掉出来,他记得桌上长辈们曾对此发出的「啧」的不耐烦声音。有一次,理发师对他说,你是不是有病,为什么一直动来动去的。自此,理发就成为一种煎熬,他总感觉理发师在审视他,而越想控制头部的颤动,动得就越厉害。

亲戚会当着他的面,和他父母说三道四。他记得那些话,这样的儿子以后没办法养老,长大以后不中用。「你这小孩,要是有什么出息,我就把耳朵割了。」一个近亲还曾这样说。他并没有迎来弟弟妹妹。母亲告诉他,经济条件养不起更多的孩子。

所有亲戚中,姑姑是最疼他的人。但即便如此,姑姑也会说些很直接的话:「你这个手要好好练一练,要不然以后出去找工作谁会要你。」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张佳鑫本能地觉得,这些议论「会在我身上根植下去」。

小学和初中阶段,他遭遇着同学霸凌。校园霸凌是不需要理由的。他们辱骂他,踢他打他。当他在走廊里经过,一整排同学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而让他最感耻辱的事,他们把他在厕所拦下来,脱掉他的裤子,去触碰他的敏感部分。他经历过一次转学,从镇上到了县城,于是在身体之外,歧视又多了一层,「你是一个从农村里来的小孩」。他的成绩一落千丈,还留了级。

「我对所有人都是有提防的感觉。」张佳鑫回忆,「非常自卑,我甚至有这个想法,觉得好像我不太适合读书,或者是我不太适合有朋友。」

有一次,同学把他的耳根弹红了。他告诉了父亲。父亲的应对方式是,到学校找到那个动手的同学,粗鲁地弹红了他的耳根。父亲是爱儿子的,但他显然把他当成一个弱者。某种程度上,父亲和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处在一个阵营里。张佳鑫不喜欢这种方式,他为自己感到丢脸,也对父亲的暴力感到害怕。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把学校的事和父母说了。他隐藏得很好,这造成了某种信息隔绝。很多年后,他母亲还是在他的脱口秀里知道他在学校里遭受的屈辱。「第一个反应就是心酸。」她告诉我。

在张佳鑫的少年阶段,他与父亲处于一种复杂的情感之中。他是传统的中国家长,不苟言笑。他爱喝酒,醉酒后无理取闹,甚至会辱骂儿子的身体缺陷。「那时候我觉得很恐怖,为什么你要去攻击我。」张佳鑫回忆,「但后来想了想,更多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他没办法去改变我的毛病,只能是这种负面的东西投射在我身上。」他很想逃离这个家。

面对霸凌,他曾反抗过一次。但还手的结果是一顿更狠的揍。他学会了忍受。不反抗,不求情,不哭。「挺麻木的。别人打我,我就让他打,别人笑我,我就让他笑。我不会有太多的其他回应。」他说,「好像它变成是一个家常便饭的事情,我这种人就该遇到霸凌。」

他记忆中,两次因自己的身体而痛哭,都是源自老师。一次在初中,一个心直口快的老师在办公室对他说:「我看你字写得不好,应该是你的手部有一些残疾。但还是需要去练。」他有了极大抵触情绪,那门课很难再听进去了,考试自然考得很糟糕。直到第二学期,他还是耿耿于怀,有一天,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敢,在作业本上写下了一封信,和老师交流了他的想法。老师道歉了,表示是无心之过,他的心结才得以打开。

另一次是在高中英语课上,讲到「disabled」这个单词,老师拿他举例。他非常生气,课后当面去理论。但这次他没有得到道歉。「你这种情况你要去承认,纸是包不住火的。」那位老师说。

走出校园,他面对着更多的「特殊对待」。有时在公交车上刚坐下,身旁的人站起来,走到几个座位以外。高中毕业,他在工厂打暑期工,其他工人当着他的面议论他。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对他很友善,但在第一天下班时,她拿着两张一块钱,问他:「你知道这两张加起来多少钱吗?」日后,他在脱口秀把这段遭遇当趣事讲,但在发生时,「那一刻是有一些崩塌的感觉。」他说。

找工作时,他碰了无数次壁。在一家销售公司,他还没离开,就听到员工在说:「为什么他讲话这样还来做销售?他如果想挑战自己,也没必要做这种职业......」

第一个朋友

初二时,张佳鑫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的朋友:同班一个叫卢玮萍的女孩。他们的座位离得很远,但莫名其妙地熟了起来。卢玮萍是个脾气不好但人缘很好的漂亮女孩。直到和张佳鑫成为朋友以后,性格粗放的她才注意到,原来他在班上是会被其他人欺负的。在最近的通话中,我问她,是否还记得那些霸凌的细节。「他有跟你说过吗?」她小心翼翼地回答,「这有点涉及到隐私,有点不好讲。」

「我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可以欺负你,双引号的那种,但是我见不得别人欺负你。」卢玮萍说。

每次这样事情发生,她会挺身而出,去骂那些讨厌的男生。但她的出发点永远是「他们为什么那么过分」,而不是「佳鑫很可怜」。事后,张佳鑫从未对她表达过感激,她也没有尝试和他就这些事情聊一聊。

「现在想过来,我可能觉得说佳鑫这样子要不要给他做心理疏通啊,」卢玮萍说,她承认她是个粗线条的人,「我从来不会很特殊地对待他。但如果说当时我要是处于那种怜悯者的角度跟他成为朋友,可能也走得不是很远。」

张佳鑫的手难以控制力度,有时他开玩笑打她一下。「妈的,好疼啊!」她对他说。他的疾病是个雷区,他们均未主动进入这个话题。她印象中的仅有一次正式谈论,是他头痛去看医生,回来后情绪低落。放学后,她和另外一位朋友问他情况,他说医生说他的生命可能停留在某一个比常人更短的时刻,「活不了多久了」。大家都吓住了。他们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就各自回家了。

反过来,倒是他给她做思想疏导的情况更多。在芦玮萍看来,张佳鑫心思细腻,洞察力强,「他可以懂你想说的东西,有点类似于情感大师。」他至今没有谈过恋爱,但在卢玮萍不同的人生节点上,他为她解答恋爱中的烦恼。

中学时代卢玮萍就有男朋友,但她会和张佳鑫开玩笑,你怎么看不上我呢?他说,他无法想象。卢玮萍总有种感觉,俩人关系更似闺蜜。在他生日时,她送了他一只布娃娃。他告诉她,他要抱着布娃娃睡觉,好舒服哦。

他们下课了待在一块儿,放假也一起玩。「我干嘛都有他的一份。」芦玮萍说。升上高中后,朋友的圈子逐渐大起来,他们身边有了一群人。张佳鑫再也没有挨过欺负。英语老师在课堂说他是「disabled」的那一次,有很多同学为他抱不平。

张佳鑫的敏感也展现出来。一旦他感到哪位朋友稍显冷淡一些,他就害怕是不是被刻意疏远了。如果某些场合他没被叫上,他就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在QQ空间写下《朋友啊,今夜来我心里看雨》的矫情日志。「当时的心态,就是单纯想博得人家的关注。」他回忆。他似乎比一般人更迫切需要朋友的认可。他曾在网志中把所有中学交到的朋友全部感谢一遍,他之所以写,就知道他们会看。

张佳鑫高二的生日,请了所有朋友去家里做客,他觉得很有面子。高三时他本可复制这种体验,却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故意不告诉任何人,期待朋友们能主动想起他的生日。大家都忘了。他不需要礼物,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问候。

这让他有受伤的感觉,这也是接下来许多年他没有再过生日的原因之一。

「这个也是我的一个缺点吧,我希望我的付出跟我的回报是同等的。我也希望别人能记得我生日。」张佳鑫说。

「友情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如果没那么亲密了,反正会觉得跟失恋一样。」说到这里,卢玮萍笑起来,她想到了一个例子:两人共同的一个好友,谈了恋爱,迟迟没有告诉他们。那段时间,张佳鑫情绪明显不对,他对卢玮萍表示,有一种被嫌弃的感觉。

这是一段持续至今的友谊。高中毕业后,每年卢玮萍都会收到张佳鑫的生日祝福。反过来,她很少记他的。她有两年在国外,在她不在的情况下,逢年过节他会买了水果和礼品去她家坐一坐,和大人聊聊天。整个过程他不会告诉她,都是家人在事后说的。「很少现在年轻人能这样子了。」她家人直感叹。

2020年,芦玮萍结婚。张佳鑫亲手画了一幅她与先生的水墨画,赠与她。他瞒着她,在婚礼上策划了一个节目。他把高中的几位好友召集起来,翻箱倒柜找出当年的校服,在台上站成一排唱歌。最后一人一朵花,献给新人。他策划如此细致,还不忘额外找了一件校服,最后让芦玮萍也穿上合影。台上台下都哭成了一团。

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张佳鑫推荐《人物》去找芦玮萍,是因为她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的晦暗时期,但反过来,她列举的都是他的付出。

「读书的时候,他经常会说,我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其实一路走来,我反倒是挺感谢他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的。」卢玮萍轻轻地说,「他觉得我陪伴着他,但是我觉得,更多的是他陪伴我。」

卢玮萍婚礼那天,小佳和朋友们

不会愤怒的人

大体而言,脱口秀演员是一群对世界充满了意见、骂骂咧咧的人。那些美国最顶尖的演员Louis CK、乔治·卡林几乎都是这样的形象。但小佳是个例外。在团酱看来,小佳并不是典型的脱口秀演员的性格,他的创作思维大多不是靠负面情绪驱动的。「他是一个温和的人。」团酱说。

从他最喜欢的脱口秀演员人选上,就能够看出一些端倪。他看其他专场都很难流畅看完,但第一次看Joan Rivers,从头看到尾。「女性的那种光芒,在我当时看来,包括现在也是,是一个非常亮眼的东西。」他说,「她为什么可以这么挥洒自如。哇,老了竟然可以这样。」在我所知道的中国男性脱口秀演员中,他是唯一把一位女性演员作为首选的人。

他的舞台人格和生活里是一致的。「你只要跟他相处,你就会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感动。」Lucy说。小佳对互联网运营颇有心得,经常给来疯喜剧的工作人员分享打理新媒体之道,Lucy注意到,他把姿态放得非常低,避免给他人制造压力。「他说我原来一点都不会,就是慢慢学的,」Lucy说 ,「会让人觉得很舒服、很暖。」

来疯另一位脱口秀演员一林记得,有次和小佳聊天,他称自己是个不会愤怒的人。「这个世界是有很多很不合理的细小的东西,但不代表这个世界不好,这个世界是很好的。」他说。

「你不恨那些霸凌过你欺负过你的人吗?」一林问。

「我早就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开心。」

这个世界给予了张佳鑫那些伤痛,同时,他又是一个天性敏感细腻的人,你很容易想象这两者叠加在一起会形成什么。那么,张佳鑫是怎么变成今天的小佳的?

福建漳州平和县的保险业务员李春华年年在营业部考核排名前列。丈夫身体变差的最后那几年,他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在她出去走访时,会不停地打电话给她。她维持着家庭与工作的平衡。在这个高铁不通、2020年才开了第一家肯德基的小县城,保险并不好做,从业者进进出出,但她做了20多年。努力和坦诚,是她一直能在行业生存下去的原因,而在她看来,这也是儿子张佳鑫性格里和她最像的两个地方。

儿子身上,也有母亲自愧弗如的地方。他自小非常有爱心。有年冬天,他还在读小学时的一个冬天,有只流浪狗跑到了家门口。儿子想尽办法,不断哀求,想收留它,但母亲无论如何不同意。于是,儿子选择去外面陪着那只小狗,天黑了,外面天寒地冻。「我去叫他,叫了很久不回来。」李春华回忆。

在儿子读大学后,李春华整理家里时,发现好几封感谢信,是县福利院寄来的。「哥哥,我以后要认真学习了。」里面写道。还有照片,是儿子与孩子们课堂上的合影。他去做这些事,从来不会对她主动讲。

她和丈夫都是严肃的人。如果说儿子的幽默感养成,综艺节目肯定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张佳鑫太爱看综艺节目了。他不爱看动画和电视剧,却可以在假期连看十小时的综艺。「《快乐大本营》可以一期反复看个五遍到十遍。」张佳鑫说,「天然的,我会有想要逗人笑的欲望。」

在张佳鑫看来,初一那位班主任是对他影响很大的人。军训结束时要选班长,班主任第一个就提名了他。在四五个候选者中,他票数屈居第二落选,依然得到了很大的肯定,男生基本都投给他了,包括那些小混混在内。

班主任并非对他优待,他一视同仁。那时流行体罚,张佳鑫没写作业,也会被竹条打手板。但这就是他想要的全部了——被当成一个普通人。「从很自卑的状态慢慢地变得自信,愿意交朋友了。」他说。

所有环节相扣起来。他有了第一个朋友,然后更多的朋友。友情滋养了他。「高中时候,经常有很多同学来我家。」李春华说。

闽南人宗族观念重,不少家庭都有两个以上孩子。在很多张佳鑫身边的朋友看来,他的父母没有再生一个孩子,这个选择对他构成了某种保护。一些比较以及自我拷问自动消失了。我问李春华,经济条件是不是核心的考量。

电话那端,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积攒能量。接下来的话,是她从未对儿子说过的。

「我们那个时候计生很严,爸爸也是事业单位,规定也只能生一个,你想生的话肯定要去办那什么证。」可能是下意识地,也可能不是,她没有说出那个证的具体名字。在我们的全部交流里,她一次也没有提过那个形容词。

「我就想,为什么要打这个标签给我儿子呢?」她说,「我打这个标签,是关系到他一辈子的事情。很多说要去打那个什么什么证,有补贴,社会对他有特殊的关照,我们都不需要这个,我不需要这个。要什么靠他自己去努力。」他读的是县城里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像许多孩子一样,他去外地读了大学。

「我儿子再怎么样,在我们的心中,他就是正常人。」

小佳在绘画

阳光与大海

乐观、阳光,这是很多朋友提到张佳鑫会想到的词。「纯牛奶,无杂质。」一位初中老师这样形容他。但张佳鑫对自己的定义是,一个隐藏在乐观的外表下的悲观者。他看任何一件事,首先想最坏的情况。这未必代表着消极,只要结果比预期好一点,他就不至太过失望。

这种状态不是天生的,而是他主动适应所形成的。「我不是一个从始至终都觉得自己充满幸福感的人,」他说,「但是我会学着去把幸福感知度降低。」他人的一句关怀,一个拥抱,天冷时递来的一件衣服,一次请客。「就是因为悲观,哪怕是一点点善意,我都愿意记很久。」

或者是一次哭泣。在一场开放麦他讲了父亲的那些段子,有观众公开指出他对逝者不敬。一林对小佳的内容有共情,又为他如此勇敢却未被理解感到难过,因此哭了起来。用另一位在场者的话说,「小佳没不高兴,一林咣咣哭」。她后来追溯,那就是他们友情的起点。她哭了,而他注意到了。

小佳和一林

不完美,但完整。很早以前,张佳鑫就将这句话确定为他的重要理念。大学时社团竞聘,他制作的PPT的主题就用了这句话。这句话可以有多种解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完美、缺陷的部分,但是这个人的人格是完整的。」或者,「一件事有好有坏,才能促成它本身的一个完整性。」当时,他要当着几百人做陈述,那对他是很大一个台阶,他害怕下面议论他,但他逼着自己做到了。当选为社团部长,他带着部员组织活动。在校园晚会上,他登台表演了诗朗诵。

大学毕业后,他来了厦门。最初和亲戚一家住在墙壁发潮的工厂库房里,隔音也差。后来搬到城中村的出租屋一个人住,月租500元,没有窗户,没有空调。再后来搬到城中村的另一间屋,看到有窗户和空调,他就感到满足。他不需要一步跃迁,每一个小步都让他更感谢生活。他养了几只乌龟作伴,自己做饭。城中村多是来此地务工的河南人,到处飘着胡辣汤的味道,除了有点吵,他觉得其他挺好。

厦门这座城市也许也参与了他的性情塑造。不开心时,他就去散心。厦门到处是海,令他有一种豁达之感。他常常见到上了年纪的人坐在摇椅上慢慢晃着,他的心也跟着平缓下来。他喜欢厦门。走在街道上,很少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初至这里,他就遇到了一个理发师,在他的脑袋难以抑制晃动时,那位师傅不会责骂,也不会评价。他后来一直找他。

进入职场初,他想找大学专业相关的工作,但只得到了一个底薪1500元的销售岗。他踏实地向着目标前进,在第三年,终于得到了机会:民宿的新媒体运营。他喜欢钻研,很快做出了成绩,被提拔部门主管。他主动接下了本职之外的很多任务,帮公司打开了电商板块,经他的策划,咖啡厅营收额提高了两倍。路越走越宽了。

「我一直都是挺佩服他的,他骨子里面那种不服输的心态。」芦玮萍说,「精神上他一直都是个强者。」

工作之余,他在小红书上分享生活,进一步成为探店博主。每个周末他过得都很丰富,到处免费吃吃喝喝,拍些照片放到网上。

「以他的努力和认真的程度,他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即使不做这个(脱口秀),他也会是一个很棒的人。」团酱说。

2019年,父亲伤逝后,他开始理解长辈们要他「承担责任」的具体含义——照顾好身边的人。他看到母亲把家里所有的灯整夜打开、难以入眠,主动为她做了一个决定:离开这个旧环境。他陪着她找房,租下。3个月后,新房装修好,让她直接搬去。那段日子,他频繁回家陪母亲。母亲把父亲一次次地念叨,他知道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那他就静静地倾听。

在他的青少年时期,身体缺陷对他是个巨大的包袱,成年后,他感到负重在减少。内心缺口在愈合,男孩变成了男人。所有这一切,他后来总结,好像都在为与脱口秀的相遇做着铺垫。

但他内心也深知,他对外的阳光形象其实有着某种自我压抑。他每年都会旅行,但不邀请任何同伴,因为他害怕与熟人在长时间相处中,缺点被暴露出来。基于同样原因,他渴望陪伴,但对恋爱中的亲密关系存在抵触。他忌讳谈论身体相关的话题。小红书的粉丝渐渐聚拢,但他从来只发照片,不拍视频。

而针对这一点,脱口秀好像是某种解药。

小佳在厦门的海边

拥抱脆弱

从笑果训练营回来后,Lucy感到,小佳有了「质的变化」。重点不仅在于,他敢于「面对房间里的大象」了,而是他对内进行了许多深刻、大胆的挖掘。他成了全职演员。关于父亲葬礼的段子的第一个版本,就是在他回来后不久写出来的。创作非常困难,因为悲伤情绪会随着回忆不断涌现。那一版本和后来版本不同,有许多叙事之外硬加的梗,在他看来,那不够真诚。

当他讲起身体的段子后,也随着与其他演员关系的深入,大家敢于对他调侃了。有人没听清小佳说话,另一个演员说:「我给你翻译下,他说的是,乌拉乌拉乌拉。」有时玩笑会带些恶趣味,有个演员逗他,小佳平时看什么动作片,是不是只看残疾人?他的反应方式是把道德压力施加回去,让对方变成坏人:「我好难过,你太坏了。」但从他夸张的语气和表情就可以知道,他并不真正在意。

反过来,在这过程中,大象被消解掉了。如果说以前大家假装视而不见,现在很多时候,很自然地忘掉了那些问题。女演员拧不开瓶盖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请他帮忙拧开。约着去某个人家里玩,大家都坐在客厅聊天,把他一个人忘在厨房做饭。跑去一看,他颤巍巍地抄着铲子炒菜,把厨房搞得乱七八糟。

2021年中,《脱口秀大会》第三季的试镜邀请来了。过程10分钟,他入围了。接下来是一趟旋风般的旅程,所有选手里,他较熟的只有训练营营友鸟鸟,以及拥有和任何人熟起来的能力的徐志胜,他仍有些放不开,和其他人少有交流。在第二轮被淘汰,这是个他能接受的结果,他当时只有15分钟的段子储备。

在一次改稿会上,他再一次有了醍醐灌顶的体验。以「疾病」为主题的脱口秀里,他原本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跟这个世界说,你才有病」。总编剧王建国告诉他,可以改为,「我们都有病,只是我更明显」。那个建议是从技术角度提出的,为了让观众有更好的体验,但他被击中了,有一种「世界观被上了一课的感觉」。「好像我是可以拥抱(世界)的,而不是把它给排在外的这种感觉。」他说。

接下来的一年,是他突飞猛进的一年。节目里有一定辨识度的演员都接到了商务,但他没有。他把大量时间用在了创作里。每天他要求自己最少写半小时到一小时。开放麦录音,他会听三遍以上。他拥有了45分时长的主打秀。巡演时,每场他都认真看观众反馈表。在一次大剧场表演后,看到有高层观众反映听不清他手持麦克讲话,他从此戴起耳麦。

因为疫情原因,《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在青岛的一个岛上录制,好像在一个泡泡里,他度过了3个月。最开始选手多,住在公寓里,然后住进酒店,再后来人越来越少,搬去了能看到海景的更高档酒店里。选手们都在异乡,过着朝夕相处的集体生活。小佳和大家打成了一片。徐志胜总待在呼兰的房间里,他过去找徐志胜时,和呼兰就熟了。呼兰是公认最晚睡的人,很多人喜欢跑去一起改稿,这样一来,他和更多人有了接触机会。他加入了自发成立的改稿小组,那是「泡泡」里最美好的事情之一,24小时的任何时刻,你都能找到清醒的人聊段子。

有天夜里,在小佳的房间,几个演员围着聊天。他回忆起父亲,步惊云也敞开心扉,谈她的父母。「几个人聊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佳回忆,「那个感觉是很舒适,脱口秀的魅力就在于,有一帮人一起去拥抱这份脆弱。敏感的人是能懂敏感的人的。」

他常和徐志胜一起吃饭。某些角度他们是相似的,都遭遇过校园霸凌,都被认为是乐观的。小佳却觉得,有时他只是制造出一种幻觉来欺骗自己,而徐志胜做到了自洽、真实的积极向上,「他的自愈能力很强,他能够很轻松地融入到一切群体当中」。这和脱口秀无关,却又息息相关。他想向他看齐。

他一轮轮晋级。他讲了很多身体的段子。「我现在被越来越多观众认识,我的自我接纳程度就越高。」他说,「它是一个递进的过程。」

「他现在非常成熟了,小佳现在已经是喜剧恶霸了,现在可以来霸凌我们了。」程璐说。几位总编剧在改稿会上,只需要给他的稿子提供一些「锦上添花的修改」。

但小佳也希望跳脱出「励志」的人设,「观众总觉得一个缺陷的人就会有同情票,我使劲地在打破这种印象」。节目中,他吐槽赞助商出于种种考虑不敢使用他,导致他过去一年没有商务,还说起他尝试扮惨逃掉罚款的一桩趣事。「我希望我是一个立体的人。」他说,「这种叛逆让我很爽。」令他欣慰的是,观众不再在他表演结束后冲着他喊加油了,他感到他们懂他。

到了第四轮比赛时,他的段子储备还足够,有四套5-8分钟长度的段子可以讲。但这一轮竞争激烈,如果这就是最后一场了,要讲哪段呢?他把选择范围缩小到了两个选择。

一套是租房主题的段子。那是他在线下的一张王牌卡,笑点密集。其他选手也建议他选这套,胜率更高。

另一个选择,是讲他去世的父亲。他面临着不利条件,这个话题本身是沉重的,对观众构成挑战。而且,线下版本需要删改才符合线上播出条件,没有太多时间去开放麦打磨。

他选择了后者,他讲的几乎是崭新的内容。卡在晋级的边缘,他被淘汰了。他讲了发自内心更想表达的内容,没有遗憾。

关于小佳的《脱口秀大会》之旅,Lucy总会想起最初的时刻。那是2021年7月,他抵达上海,很快要第一次录制了,他很紧张。拿出最真诚的自己,Lucy对他说。

「知道了,」他回答,「我会好好准备,剩下的交给命运。」

图源《某某与我》

迟到的愤怒

最近,我和小佳通了几次电话,他都在来疯喜剧的办公室里。相比在家里待着,他更喜欢去俱乐部写稿。开放麦结束,他帮大家复盘,有时还成为召集人,开开读稿会。他依然是这里的一员。

在《脱口秀大会》的决赛,他和其他淘汰选手重返现场。他被李诞召唤上台,要他把所有赞助商的名字念了出来。「完全没有练过。」那一刻他很意外,又充满感动。这段广告是没有收入的,但节目结束后,他真的接到了两个商务。

很多事情没有变。他依然希望生日被人祝福。今年,卢玮萍又一次忘了他的生日。他发了个蛋糕图到他们的群里,「今天我生日,你们没人记得啊。」小时候,她最喜欢取笑他说话喷口水,最近他们一起玩,她又被喷了一脸。

他还是有点社恐。直到今天,他也没有笑果创始人叶烽的微信,生怕给别人造成压力。还是因为有次在后台徐峥和他互加微信,才顺带把李诞也加上了。

他依然生活在厦门这个城市。这里有脱口秀圈的朋友,也有过去的老朋友。他需要这种平衡感。在校园时代以及曾经工作中交到的朋友,他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就会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满足。比如这道菜很好吃,这部电影很好看,这杯酒很好喝。」而脱口秀朋友是另外一群人,「他们观察这个世界的所有荒谬的地方,他们永远充满着愤怒。」

但小佳也渐渐感到,一种迟到的愤怒,在他身上觉醒了。过去很多时刻他逆来顺来,被霸凌也默默忍受,但现在他意识到,「这个东西就是一个很不堪的回忆,那我就是要来说它。」他感到他能驾驭这种愤怒,「我开始知道我可以要什么,我可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曾经想过,组织那些曾看低他的亲戚们,来看他的脱口秀演出。这也许就是他的完美复仇,「直观的让他们觉得自己当时的所做所为是羞愧的」。但反倒当他的事业在向更好方向迈进后,这个想法放下了。「如果你一直为了给他们证明自己,那说明这件事情你一直耿耿于怀的。」他说。

成为脱口秀演员后,再看待一些往事,他有了新的视角。他想起那位说他是「disabled」的中学老师,怨念渐渐消失。「纸确实是包不住火的,它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说,「那既然包不住,我就摊开给大家看。」

关于父亲,他还有许多素材,但其中过于沉重的部分,他尚未具有处理的能力。他希望未来能够写出来。「可能会有个专场专门讲父亲。」

小佳是个普通的艺名,张佳鑫是个独一无二的人。张佳鑫曾被当成弱者,而小佳是个强者。现在,他想用脱口秀为群体发声,让伤心的人得到抚慰。不过,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高尚之事,这单纯只是通过笑话,他和他人得到共同疗愈。笑是一种条件反射,我们都是人类,人类就是需要笑的。

小佳的第一场主打秀 图源小佳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