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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折人才房能留住年轻人吗?

2022年12月9日 文/ 柳七 编辑/ 楚明

虽然觉得人才房的定价还是有些偏高,沈娜大体上仍然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政策,特别是对外地来的年轻人而言。「现在这个社会大环境下,要给大家一些安全感,我们才能为这个城市留下来。」

文|柳七

编辑|楚明

图|视觉中国(除特殊标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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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5日9:30,赵康平准时打开深圳公证处视频号,等待摇号直播开始。

屏幕里,十几个人围坐会议桌,注视工作人员宣读规则、展示设备。赵康平从摇号通告中得知,他们中有负责监督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以及这次认购申请人才房的家庭代表。

这是深圳首批可售型人才房配售摇号的现场。不到1个月前,深圳发布通知,宣布安居鸿栖台、华侨城九樾广场等六个项目将面向符合条件的人才发售。

想申购这批人才房,申请人要具有全日制本科及以上学历或国家职业资格二级及以上,在深圳缴纳社保累计3年以上;申请人和共同申请人都得有深圳市户籍,且在深圳未购买过政策性住房、未拥有过自有住房。如果是单身,还需要年满35岁,以家庭为单位则没有年龄限制。

赵康平很快报名申请认购。他今年34岁,10年前大学毕业来到深圳。10年间,他落户、结婚,如今有了两个孩子,和妻子共同经营一家小规模的电商机构。距离在这个城市真正扎下根来,还缺少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人才房的房源情况赵康平已经熟记:一共4422套,均价20520-44900元/平方米,约为同片区新房均价的60%。相应地,购房者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签订买卖合同满10年后,方可申请取得住房的完全产权。

根据规定,六个项目中可以只申购一个,也可以申购多个。赵康平仔细对比区位:自己在福田区上班,如果买到光明区或龙岗区的项目,单程通勤要花费近1小时,而龙华区的星河开市客项目是相对最近的。他决定去星河开市客实地看看。

此时,星河开市客的销售人员已经接待了大量和赵康平一样,意欲申请人才房的准业主。在这个人口接近2000万的城市,这次投放市场的4422套房不算多,激起的关注和讨论却空前热烈。

此前深圳已推出价格大概是同片区商品房一半的安居房、租金远低于市场价的公租房,现在,公共住房体系里又多了可售型人才房。深圳人接近一个梦想中的安稳居所的途径,似乎被拓宽了一些。

星河开市客项目有两栋住宅楼,52层高,共有96套两房和972套三房,楼栋主体已接近完工。赵康平家有4口人,按规定可以申请三房。他重点考察了三房的5类户型:面积都在86-88㎡之间,区别主要在布局和朝向上。赵康平觉得挺满意。他们一家现在租住一套60平方米的房子,如果能申购到星河开市客的三房,居住条件能得到很大改善。他决定,就申购这一个项目。

28岁的李海也申购了人才房。他和妻子还没有孩子,只能申请两房。和赵康平不同,他只大致了解了项目的区位、配套等情况,没有实地去看房。「都这么便宜了,还要求啥」,李海半开玩笑地说。

李海大专毕业就从老家湖北来到了深圳,那年他刚20岁。跟随早年到此的叔叔做了一段时间国际物流后,李海转向了外贸行业。

2016年时,他的工作地点离毗邻深圳的惠州更近,于是在惠州郊区买下了一套房子。还没来得及入住,李海的工作就变动了,想卖掉那套房也不好出手。「长了个教训,宁愿多花点钱买地段好一点的,也不要贪便宜去买郊区的房。」

然而,深圳「地段好一点」的商品房价格超出了李海的承受能力。2020年结婚后,李海申请了安居房。安居房的其他申请条件与人才房相仿,不过没有学历要求,同时要求累计缴纳5年以上社保。

安居房需要排队轮候,刚申请时,李海排在15万多名。两年过去,他前进了2万位,而现在轮候的总户数已经超过18万,好一些的安居房基本都与他无缘。

在深圳,有很多年轻人和李海一样,难以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这个年轻的一线城市人口规模和北京、上海接近,面积却只有它们的约1/8和1/3。土地不足加上区位和经济优势,使深圳的房价多年来一路上扬,目前均价已达六七万元/平方米。

2019年8月26日,深圳经济特区成立39周年之际,当地一家媒体发表了题为《深圳,39岁生日快乐!一部<深圳极简史>献给所有深圳人》的公众号文章,阅读量将近10万。评论区里,一条只有5个字的留言收获了最多的点赞:我希望买房。

「来了就是深圳人」,响亮的口号下,是需要一点点解决的住房问题。这次推出的人才房采用摇号的方式,不用轮候,所有申请人机会均等,提供了一条新车道。

截至12月5日,共有14810户家庭终审合格,进入摇号环节。他们等待着这个大「盲盒」的开启,这可能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们未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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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申购人才房的众多「新深圳人」不同,沈娜是「深二代」,她是和这个城市一起长大的。

沈娜出生于1984年,2岁时,她的父母作为南下参与特区建设的第一批工程兵,从家乡湖北迁往深圳。小沈娜从此成了深圳人。

初到深圳,如今的市中心福田区那时还是渔村,沈娜的父母和同事们搭起简易房屋以供暂时栖居。整个八十年代,工程兵们完成了数百项市政工程,一手一脚建起了特区的雏形。

1987年12月,深圳举行了中国首次土地使用权公开拍卖;次年,中国第一个地方性房改文件在深圳出台,「住房是商品」的观念渐渐开始普及。当时年幼的沈娜不知道这些,她只记得,自家和邻居们的简易房屋变成了大院,建起了住宅楼、篮球场和露天电影院。出了大院,四周仍旧荒芜,沈娜和小伙伴们的玩耍项目除了爬树,就是去附近的电子厂捡破烂。

随着沈娜一天天长大,深圳的变化令她目不暇接:密集的高楼以「三天一层」的「深圳速度」拔地而起,外资进入,股市设立,对岸香港的影视歌明星风靡全国。无数新鲜事物在这里出现,再传播至各地。后来回忆,沈娜觉得,深圳是个很「聪明」的城市。

在北京上完大学,沈娜没有立即回深圳。她从事艺术策划工作,北京的从业环境和资源比缺少文化艺术积淀的深圳要好得多。沈娜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12年。

人近中年,安定的渴望逐渐强烈。沈娜发现,自己的经济能力只能够买北京远郊顺义区或房山区的房子,至于落户,在严苛的政策标准下更是遥不可及。

沈娜萌生了去意,出国、到其他喜欢的城市定居,她都考虑过。她注意到,深圳近些年一直在文化培育上努力,建设了不少美术馆、书城,定期举办市民参与的创意月活动。更令沈娜惊讶的是,深圳坚持本科学历就能落户的政策,是一线城市中门槛最低的。「没想到那么多年了,深圳还是在打开大门吸引人才。」正好当地的朋友介绍了一个适合沈娜的职位,她顺势回到了家乡。

住回父母身边,还是那个从小生活的大院,在快节奏的深圳,这是一份难得的恒定安稳。2019年,沈娜结了婚,丈夫是外地人。次年她生下孩子,一家三口仍然和父母同住。期间沈娜和丈夫考察过商品房,正值房价高点,他们决定再等等。

回乡几年,沈娜渐渐发现深圳「聪明」背后的另一面。2020年,受宏观货币政策的影响,深圳房价快速上涨。不少人不顾风险,上了高杠杆买房。甚至有微博大V的公司违规套取信贷资金、伪造资料炒房。毕竟,这里发生过太多因为买房而资产翻倍、实现财富自由的传奇,浮躁和逐利的底色始终存在。

沈娜父母回湖北家乡养老后,近120平方米的房子显得更大了。周边早已成了市中心,生活出行很便利。沈娜随大流轮候了安居房,两年多来也出现过她心仪的项目,但她的排名够不上。她也听到一些房地产专业人士和业主的议论,说如果买安居房,可能会遭到同小区的商品房业主的排斥。毕竟商品房比安居房贵得多,业主们可能会心理不平衡。

「为什么要花钱买一个不舒心呢?」有父母的房托底,沈娜不急于买房,她的考量更细致、深微。

配售人才房的通告发布后,沈娜也不愿放过这个新机会。她初步选择了三个项目,实地考察后,觉得其中一个离地铁站太远,交通不够便利,而另一个的品质没达到她的预期。最终,她只申购了星河开市客一个项目。这个热门项目的两栋住宅都是人才房,免除了沈娜担心被商品房业主歧视的顾虑。它的均价是六个项目中最高的:44900元/平方米。沈娜觉得有些贵,「毕竟是用部分权益去交换优惠,深圳真的给我们一个好价位了吗?」

同样只申购了星河开市客的赵康平也觉得,价格还应该更便宜些。他申购的三房总价达到400万左右,有些超出原本的预算。

赵康平一直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在深圳买房。早些年咬咬牙可以上车商品房的时候,他年轻,单身,没有刚需,周围也没有熟悉房地产的亲友提醒他买房。

6年前,赵康平在老家购置了一套房产。他的家乡在广东一个小城市,当地人的观念里,即使人在外地工作,也应该在家乡买套房。当时赵康平也觉得很自然,买了房,自己过年回去时可以住,如果将来在深圳工作不顺,回乡也有个居所。他把自己当时的大部分积蓄,都投到了这套房子里。

第二年,赵康平结了婚。之后,两个孩子接连出生,一家人的户口都在深圳。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一年都回不了一次老家,而两个孩子一出生就是深圳人,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赵康平「猛然醒悟过来,我的未来一定是在深圳」,「买房就成了必须」。

此时深圳的房价正值高位,资金不够充裕的赵康平更多地把希望寄托在安居房上。最接近的一次,他早上接到住建局的电话,通知他下午去选房。到了中午,电话又来了,说房子已经被选完。

赵康平并不失落,「大不了就是多排几年,总会有房子住」。现在又多了人才房。

「在深圳是有盼头的」,赵康平说。「这也是我为什么比较坚定地说会一直留在深圳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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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哥在深圳从事房地产媒体工作已有13年,见证过当地房价的几轮上涨,也经历过2020年上半年因受疫情影响房市萧条、所在的媒体近半年没接到一个商务广告的窘境。看到这次公布的人才房申购条件,略哥觉得:「本科学历、三年社保,门槛确实降得比较低。」

他还记得2019年,《深圳市人才住房建设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下称《征求意见稿》)发布时,规定的申购人才房条件,与此次正式实施的基本一致,最大的不同,是要求申请人在深圳累计缴纳社保10年以上。政策未正式落地的这两年多里,房地产市场及有意愿购房的准业主们普遍将《征求意见稿》作为预期人才房的依据,没想到缴纳社保年限要求会大幅降至3年。

在略哥看来,降低门槛推出人才房,是吸引人才、稳定民生的手段,或许也有提振信心的考量。「今年经济形势不好,大家都缺少信心,楼市一直低迷。」

虽然觉得人才房的定价还是有些偏高,沈娜大体上仍然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政策,特别是对外地来的年轻人而言。「现在这个社会大环境下,要给大家一些安全感,我们才能为这个城市留下来。」

沈娜还提到关于深圳人口流失的传言。「说是今年少了500万人?」

没有证据表明这一传言的真实性,不过据深圳和广东省相关数据显示,2021年,深圳常住人口只比上年增长了4.78万,增加量仅列广东省第五位。相比从前动辄几十万的年增长量,深圳吸纳人口的能力的确有所下降。高房价叠加经济下行,令很多感到「卷」不动了的年轻人远离了深圳。

大众的心气浮动且低迷的当下,哪个城市多提供一点希望,或许就多一分吸引力。深圳的教育、医疗资源不如其他一线城市,常有人调侃「深圳只想榨干年轻人,不愿他们在这里变老」;文化和科技积淀也比较薄弱,面对底蕴丰厚的北上广,一直怀揣看齐的紧迫感。优势行业的发展空间和住房政策的保障,或许是它能提供的最有力的希望,也就是赵康平所说的「盼头」。

李海感受过这种希望。他只有大专学历,不算政策规定的「人才」,这次申购人才房,有本科学历的妻子是申请人。但李海仍喜欢这里的公平、高效,「往死里干一定能赚到钱」。虽然学历不够出色,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深圳的条件,这些年来,李海在外贸行业干得不错。年景比较好的时候,家庭收入能达到60万元。

单身时,李海喜欢周末穿越海岸线。深圳常有人组织这样的活动,一群年轻人穿上户外装,沿着未开发的海岸线徒步。海岸线被侵蚀得破碎支离,险要的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惊险而有趣。李海的很多朋友都是在徒步中结识了兴趣相投的伴侣。海风吹到这些年轻人身上,带着自由、开阔、充满希望的气息。

或许是被海风吹开了襟怀,李海并不在意购买人才房或安居房可能会遭遇歧视。「我是合理合法按照制度来的,别人可以歧视我,但我不会因此歧视自己。」听说别的城市有小区在商品房和公共住房之间做了物理隔离,他很有底气:「深圳是不允许这样的。如果有人这么做,我们可以报警。」

李海徒步海岸线目睹的景观 受访者供图

对拥有更多选择的人来说,人才房更像一个后备选项。陆承涛2019年从中科院博士毕业,之后去其他城市工作了一段时间,去年进入深圳一家机构做博士后。最终选择深圳,除了因为妻子在这里,陆承涛还看中了「孔雀计划」的高额补贴。

「孔雀计划」是深圳自2011年起实施的一项吸引人才「东南飞」的政策,对符合要求的人才给予160万元-300万元不等的补贴。陆承涛的条件符合C类人才的标准,按规定可以在五年内获得总计160万元的补贴,相当可观。

陆承涛到深圳入职后,「孔雀计划」有了调整,期待中的高额补贴落了空。不过他还是申请到了36万元的博士后补贴,加上单位免费提供了近40平方米的住房,陆承涛在深圳的第一步仍走得比很多人轻松。

这次虽然申购了两个项目的人才房,但陆承涛并不关心,甚至没有花心思去了解一下摇号规则。两个项目离他和妻子的工作地都有20公里左右,并不算理想,报名时也是抱着随便试试的心态,「等以后有更合适的人才房项目再申购」。

目前陆承涛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工作成效。他感觉,深圳的学术氛围不如北京,但在整合资源、推进实务方面有优势。「各领域的人才也多,比较活跃」,自己可以借力。

他还希望,疫情结束后,深圳能尽快恢复以往的公共活动。毕竟,老家在北方的他已经决定在此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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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号开始。先是两房,每摇出1000个号码就在屏幕上显示,每屏40个号码。申购人将根据号码顺序选房,号码越靠前越有优势。

到三房了,赵康平聚精会神盯着屏幕。参加三房摇号的一共有2416户,第一轮摇出1000户,按顺序显示在屏幕上。屏幕切换得很快,难以一下找到自己的编号。左下方不断跳出观众的评论,有人说「没摇中的不要伤心,后面还有好房」,有人说「后面的也不一定好,还是早买了安心」。

前1000名显示完毕,接着摇第二轮,第三轮是最后416名。终于,赵康平在2300名左右找到了自己的申请编号。

他迅速计算:星河开市客有972套三房,1064户申请,考虑到可能还有同时申请其他项目以及放弃的,自己虽然排名靠后,仍有较大机会能买到房。不过很可能选不到中意的户型和楼层。

赵康平决定,如果是这样,就放弃这次申购,等下一批人才房推出。「听说就在这个月底。」

直播三房最后一轮摇号 受访者供图

李海没有看摇号直播,得知自己在12389户两房申请人中排名4400多,他也并不感到失落。两房一共1957套,能选上的概率本就较低,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随缘」。

同样申请两房的沈娜排在更靠后的6900多名,她反而「松了口气」。沈娜不太喜欢星河开市客52层的高度,一直犹豫如果只能选超高楼层该怎么办,「这下不用纠结了」。

沈娜听说,下一批推出的人才房项目里有区位更好的,她抱有期待。如果买不到好的人才房,她准备看看地段较好的二手房。「慢一点可能反而更好,到时候可选择的更多。」

无心插柳的陆承涛是排名相对最靠前的:1900多名,有希望上车两房。他陷入犹豫:自己刚到深圳不久,未来可能会换工作地点,还会有孩子。人才房10年内不能流通,这期间如果想换房该怎么办?

相比陆承涛的纠结,在深圳已近10年的李海打定了双管齐下的主意:继续申请人才房,同时考虑入手商品房,「商品房自由,流通性好」。李海的考量,似乎印证了略哥的观点「深圳没有纯粹的刚需」,买房总会在意它流通、变现、获利的金融属性。

最近光明区有新发售的商品房,均价4.8万元/平方米。李海算了算,如果买一套总价430万元的房子,贷款300万元,月供1.5万元,有压力,但不是无法承受。这或许是他为留在深圳所需承担的重量。

李海已经完全融入了深圳。一次上班路上,看到路旁行道树的支撑架太细,勒伤了树皮,他打给市长热线反映。第二天他就接到回电,相关部门很快拆除了不合适的支撑架。

「行道树是用纳税人的钱买的,如果坏了,还得再花钱去买。」李海说自己是「热心市民」,这个城市也给了他期望的回应。他不会离开这里,所以,「有压力也要冲」。

「我不冲,我儿子就要冲。」李海说。

(文中赵康平、李海、沈娜和陆承涛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