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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警犬训导员眼中的「万物生灵」

2022年11月29日 文/ 卢美慧 编辑/ 姚璐

时不时地,警犬的故事会跃入人们的视野。

有的凝重。2021年10月2日,最后一只参与汶川地震救援工作的搜救犬「冰洁」去世,至此参与汶川地震救援的67只搜救犬全部离世。有报道提及,这67只搜救犬参与搜寻出了当年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幸存者。冰洁的离世,结束了搜救犬与一场灾难最后的联结。

有的轻松一些。2021年7月7日,中国刑事警察学院举办了一场淘汰警犬拍卖会,约有9万人参与竞拍,其中一只德国牧羊犬拍出33万元的高价,抢到头标的新晋主人后来接受采访说,自己花这么多钱买下一只淘汰警犬也不图什么,能给它一个吃喝不愁的晚年就行。

最新的一则,则有很多的温情。最近,云南文山边境管理支队的退役缉毒犬黑泽总是跑远,民警花了很多力气去寻找它,因为黑泽已经年老退役,眼睛和耳朵也不灵敏了,它是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才悄悄离开的。但民警又一次找到了它,他说作为战友他一定会陪着黑泽终老。

在浩瀚的动物世界,人类对工作犬的情感始终不同。这其中有依赖、有敬重、有怜惜、有感激。根据2020年的统计,我国现役警犬大约2.4万只,它们分布于搜救、安保、边防、刑侦、缉毒等各个不同的岗位,以自身灵敏的嗅觉、忠诚的性格、可控的野性为人类社会提供安全和屏障。

上个月,我结识了昆明警犬基地的训导员杨玉明,杨玉明今年57岁,是昆明警犬基地最为资深的训导员。昆明警犬基地是公安部直属的两个警犬基地之一,西南地区的工作用犬都在这里进行培训。云南山地多,边境线长,许多人完不成的任务,警犬都可以完成。

基地在昆明北郊的黑龙潭,时值深秋,空气中弥散着清甜的桂花香气。杨玉明带我在基地闲逛,犬舍内的大家伙们觉察到有外人入侵,吠叫声连成一片。个别凶猛的种犬趴上窗户,硕大的前掌抵在玻璃上,眼睛里射出凶光。但杨玉明随便安抚几句,经过的犬只都会乖顺起来。

在滇池边长大的杨玉明自小喜欢动物,父母养的小鸡小鸭、小猫小狗是他童年最好的玩伴。中学时,他在当地一所职业学校选择了兽医专业,1987年,不到20岁的杨玉明被分配到警犬基地,负责犬只驯养工作。当时黑龙潭附近还是一片荒山,好多亲友不理解,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就找了个养狗的工作?

杨玉明的人生故事,同写作《万物生灵》系列的英国乡村兽医吉米·哈利有着高度的相似性,一个热爱动物的年轻人遵从本心,选择了与动物相伴的工作,并且终生乐在其中。

与哈利在英国乡间救治生灵稍稍不同的是,杨玉明的工作有若干纪律和考核要求。每年,经过严格挑选的幼犬来到基地,接受三个月左右的基础训练,之后走向缉毒、安检、搜救等岗位,成为有正经编制的「国家公务狗」。

从昆明警犬基地走出过许多明星犬只,它们在边境抓过毒贩,搜出过藏在隐秘之处的毒品和爆炸物,汶川地震那年,六只搜救犬连续奋战十天十夜,曾在废墟下找出206名被埋压人员。它们中最远的到过黎巴嫩,跟随维和人员挽救过战火阴云下许多普通人的生命。

警犬的服役期通常在八年左右,所以训导员注定要经历许多离别。这是一份琐碎而需要耐心的工作,训导员与警犬之间,是人与动物千千万万的羁绊中,有着最多规则、限制、目的性的关系。但也因为如此,训导员会收获伙伴一生的信任、服从与依赖。

哈利笔下乡村兽医的世界,「活泼的生命完全无须借助魔法,便能对我们述说至美至真的故事。大自然的真实面貌,比起诗人所能描摹的境界,更要美上千百倍。」

在训导员杨玉明的人生里,除了看到许多至美至真的故事,他觉得自己的性情、为人,也因着这份工作被重塑和改变。相比于尔虞我诈、纷繁复杂的人类世界,动物世界里的简单与纯净,以及永不动摇的忠诚,反倒让他更为自在。

以下为杨玉明的讲述——

文|卢美慧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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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大家在城市街头、机场或地铁安检,或是各种灾害救援现场都不难看到警犬的身影,很多城市和单位也越来越愿意把警犬当作城市名片。还有个原因,目前我国很多大城市,大型犬只都不允许私人饲养,但对警犬没有这个限制,德牧、昆明犬、马犬,个个都是大家伙,特别威风,因此也受到很多人的喜爱。

但在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全国的工作犬估计都不够一千头。那个年代全国警犬工作处于刚刚起步的阶段,1979年,邓小平访美回来后就说,人家美国在机场,你一看,只要看得到的地方都能看到工作犬,很威风,怎么我们国家什么都没有?

后来公安部决定在昆明、南昌、沈阳、南京四个地方开展警犬驯养工作,现在南京和沈阳两个警犬基地都并入当地学校,公安部直属的有昆明和南昌两个基地。昆明因为气候、环境各个方面的优势,是四家当中最大、犬最多、培训搞得最好的一家。

现在昆明警犬基地每年平均调出去的犬只大概一千头左右。除了昆明犬,昆明基地还有马犬、拉布拉多、史宾格几个品种,罗威纳犬和杜宾犬更多放在南昌,所以大家如果在街头看到警犬,可以通过品种大致判断出来它们的娘家。

基地每年会组织多次培训班,我负责给年轻学员们上课。通常的模式是,他们来到我们基地挑选幼犬,然后大家一起训练三个月,时间一到,学员们带着各自的犬只走向工作岗位。海关的、边防的、警方的,还有消防的。这30年下来,上过我课的大概有六千人,接触过的犬只就更多,也算是另外一种桃李满天下吧。

人有人才,狗也有狗才,我们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往国家队输送「狗才」。

出任务前,杨玉明和队友们带着警犬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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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理很奇怪,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特别好玩,有时候跟着去抓毒贩,我们云南这边边境线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毒品猖獗,那些犯罪分子,都穷凶极恶的对吧,但是每次只要一放犬,他们就紧张,害怕得要死,这可能是一种血脉压制,基因里就带着。

1995年,我们还去侦办过一次盗伐林木案件,那些乱砍滥伐的村民你警察追着他跑,他不害怕的。因为他心里清楚,我就砍个树,你肯定不能开枪打我。加上云南这里的山民,天天在山里跑,嗖嗖嗖就没影儿了,你人力不可能追上他。但是你要在他后面喊,你再跑我就放狗了,他马上把斧头一扔,柴刀一扔,站那里叫警察,「不要放,不要放,我怕它。」

警犬也给国家和社会挽回过很多损失,1997、1998那两年,我们云南省有个叫精品农场的地方,地方很大,围栏大概有38公里。战线那么长,又在边境线上,有边民会偷割橡胶。在雨林地区找个人跟大海捞针一样,那个农场每年因为盗采,损失大概有几百万。后来当地没办法,到我们基地申请了两头追踪犬,因为村民盗采会在现场留下气味,狗的嗅觉比人类灵敏上千倍不止,我们就利用那个气味做嗅源,那个追踪犬一路追到那个人家里面,把他换掉的鞋子都直接搜了出来。我们去了大概三个月,偷盗现象基本就杜绝了。

另外一次在云南省国家粮油储备库,有些游手好闲的家伙自己不劳动,就在粮库周边偷粮食,跟硕鼠一样的,拿一根长长的竹签子,戳一点放到蛇皮口袋里一点,这里戳戳那里戳戳基本就够吃了。开始也是派了好多人去巡逻什么的,不管用。后来我们就给他们成立了一个护卫队,有八只犬,也是不到半年,全搞定了,再也没有人偷粮食。

不知道大家看新闻有没有留意过,我们很多年轻警员消防员什么的,都会把工作犬称为「战友」,确实是战友,这跟大家通常理解的主人和宠物的关系不一样,工作犬能完成很多人类无法完成的工作,很多方面甚至优于人类,从这点上来说,它们的确是我们的「战友」。

1996年,杨玉明带追踪犬「大龙」一起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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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狗的嗅觉异常灵敏。这种能力不光强过人类千百倍,包括很多机器,各种生化高科技,在这方面都难以匹敌狗的能力。

比方说地震,争分夺秒救人的时候,救援人员拿生命探测仪到现场,但探测仪利用的是温度感应,废墟下面是个人,还是头猪,或者是鸡是兔子它都会预警。但是搜救犬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出错。

2005年,我们云南昭通鲁甸发生过一次泥石流,埋了好多人。后来有个8岁的小学生,连着找了三天,怎么找也找不到。后面调了我们的一个学员过去,带着狗坐直升机到了现场,十分钟就定位到孩子所在的位置,后来在定位点一点点地刨,刨了半个小时,就把孩子找到了。但是遗憾的是,因为是泥石流,孩子没有生还。

而且我们的搜救犬现在完全能做到,比方说在地震现场,活人和死去的人那个气味是不同的,灾难现场首先就是要救活着的人,搜救犬到了现场,主要是搜救被困者,搜救幸存者,这部分任务完成以后,再给它指令让它去搜尸体,它不会出错。

汶川地震那年,我们这边也是调了犬过去,2点18分地震,我们四点多一点接到命令,5点多一点就坐直升机到了那边。在黄金救援时间内,搜救犬是不可取代的,汶川地震期间,来自全国各地的搜救犬救了很多人的生命,昆明这边的6只救了两百多人,还获得了「汶川抗震救灾英雄犬」的称号。

我们基地还有过两只著名的扫雷犬,一只叫畅通,一只叫无阻,后来跟着我们的学员到了黎巴嫩,执行联合国的维和任务。不同犬只侧重的能力也不同,扫雷犬除了要嗅觉灵敏,还要有和人类密切配合的意识,在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畅通和无阻搜出过很多地雷,还救过误入雷场的小姑娘。如果没有它们,那个地雷说炸就炸,一个生命就那样没了。

畅通和无阻最后都死在了当地,一晃好多年过去了,那个学员还是常常会说起畅通和无阻的事儿。他后来没再带过军犬,那是一种特别重的感情,可能旁人是没有办法完全体会的。

2015年,浙江丽水发生山体滑坡,浙江消防总队警犬搜救队展开救援。警犬带伤投入搜救。图源人民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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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很多人好奇,训导员是怎么做到让狗这么听话的。

我的答案是要用心,用感情。我这辈子也没多大的成就,但有一点我很骄傲的是,1993年那次出国交流,回到基地后我重新制定了我们的训练计划。因为之前我们都是闭门造车,自己整自己的,有些东西早就跟国际上脱节了。九十年代初期,我们用的还是六七十年代苏联的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这个方法来训。很呆板、很固执地训练条件反射,开灯吃饭,关灯睡觉,机械刺激加物品刺激,没有加入人性化的内容。

人性化说的是,你要打心里把它当成伙伴,尊重它的天性,跟小孩一样,训犬最重要的环节是鼓励,不断给它信心。而不是一味打击它,限制它,让它出于恐惧去为你做事,那完全是错的。

德国的理念是要让人和犬之间建立起很好的感情,强化这种意念,让犬只完全明白人类的心思。比如像我的犬,一个眼神,我都不用下口令叫它咬你,我就看你一下,它就知道要咬你。所以我们两个在说话,它咬到你身上,你还不知道,哎呀,怎么这个狗会咬人。实际不是它咬你,是我叫它咬你的。

那次出国给了我很多启发,比方说如果你住在很小的那种楼房里面,当地是不允许你养动物的,因为你养动物就是属于虐待它,一天24小时给它关在笼子里面,所以只要有人举报,那动物保护组织来直接把那个宠物带走。

训练的时候,更不允许打骂。这个现在在我们这边,我敢说是基本杜绝的。90年代就把前苏联那套全部改掉。我们基地的学员管理规定当中,就有这个明文规定,不准出现体罚犬、打骂犬、虐待犬的行为,一经发现,就要做出严肃处理。

因为狗的世界很单纯,人的世界可以有无限大,但在狗的世界里面,很多时候,你就是它的全部。它一旦认定一个主人,到死它都不会改变,它又非常灵敏,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它完全能感受得到。

那么当它认定你之后,主人打这个犬,会让犬受到很大的伤害。在它的心灵上,会有很大的创伤。会让犬胆小,失去自信。而且以后它在工作过程中呢,一旦遇到你打它的情境,那个犬所有的系统就会处于关闭状态。那么这个犬就等于废掉了,不能用了。

这个在我们系统内部有硬性规定,一旦出现虐待犬只的行为,基本就会被逐出队伍,尽量控制这些鲁莽的、不动脑子的学员。我们跟学员灌输的理念就是,你宁可不训,我不会批评你,你不要去刺激犬,犬是无辜的,所有犯的错误都是人犯的错误。因为你是它的老师,你是教它的人,你教它什么它就学什么。你教错了,然后你又去打它,没有这样的道理。

2022年8月5日,辽宁阜新,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警犬工作大队开展「高温训练」。图源人民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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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带的第一只犬叫小虎。小虎也算改变了我的人生。她是一只雌性昆明犬,1993年,我带她参加了在德国奥格斯堡举行的世界警犬大赛,在192只参赛犬中获得了第65名。那是昆明犬在国际上的第一次亮相,同时也改变了国际上母犬不适于做工作犬的传统观念。

很多人可能不了解,昆明犬是我们国家的国犬,它的特点是个子大,长得雄壮,耳朵直挺挺的特别神气,工作能力也强。

昆明犬是我们自主培育的犬种,最早要追溯到上世纪50年代,基地的老一辈在云南挑选本地的优质狼狗,经历了将近30年的选种、繁育工作,在1988年通过了一系列繁琐复杂的考核,正式有了昆明犬的名字。

小虎差不多是有了正式名字以后的第一代昆明犬,那之前我国的警犬主要是从德国引进的德牧,手续繁琐,价格昂贵,我记得最早的时候有单位去德国买种犬,最贵的一头要四十多万,那时候一辆奔驰才多少钱?而且德国人一向视德牧为自己的民族图腾,宝贝得要命,我们拿大把钱过去跟人家买狗,但买回来的一般都是他们的三流犬。

另外德牧还有一个问题,到了高原之上,加上早期繁育也不注意,没多久就会出现品种退化。嘴巴会变尖,头会变小,尾巴变卷,毛也会掉色,这里面有海拔的原因,德牧在沈阳、东北那一片适应得会更好,因为那里跟德国纬度差不多。但昆明犬是从高原狼狗繁育而来,适应性很好,去青海、西藏这些地方执行任务都没问题。所以那年在德国,老外一看小虎,都特别惊叹。

那次比赛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国内一共去了四只狗,出发之前公安部的领导告诉我们说,如果能够进入前30名,回来一人给五万奖金。

一直比到最后一项之前,小虎都在20名左右,我以为稳了,你想想那个年代的五万块啊。但是最后考核扑咬的时候,因为小虎的两个前齿受过伤,咬住护袖的时候就往下滑了一下,这一滑给我扣掉了20分,五万块就打了水漂。

小虎特别有韧劲儿,滑了那一下可能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很快啪地又咬上,那个助训擀面杖粗的棍子打它,打到身上啪啪地打。第一根棍子都打断了,小虎都没放,后面她咬在那边,牙龈都开始出血,但那个助训员怎么打她,她都没有松口,后来那个护袖洇了一大片血。

在小虎的意识里面,可能觉得第一次没做好,第二次就要用尽全力。但是其实按照规则已经扣分了,当时离小虎有60米远,我大喊一声「放」,啪就松口了。

虽然没有取得好名次,但小虎给外国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赛后德国牧羊犬协会的主席找到我,特别表扬了小虎,那次比赛清一色都是公犬,而且基本都在五岁以上,小虎只有四岁半。

其实一直到现在很多人在这方面还是有误区,公犬有公犬的特点,母犬有母犬的特点,我接手过很多母犬,她的性能有时候比公犬还要好。公犬是看着威武,凶猛性好,但有些它内心是比较脆弱的。母犬韧性好,耐力强。小虎就是特别明显的例子。

为什么说小虎改变了我的人生呢,最后虽然没得到那五万块钱,但是回国以后,公安部的领导就说,这个小伙子不容易,能够自己把这个犬训得为国争光,不管咋个说还没丢脸,能够站在那个赛场上,拿了还属于中上的一个成绩。

那年我26岁,劳动关系是合同工。但是跟小虎比赛回来,我们云南省厅后来就批了特殊人才,农转非,公转干,一步到位,一周之内全部搞定。那时候全省4000多万人,这个转干指标据说只有八个,就给了我一个。所以真的要感谢小虎,确实是改变了我的命运。

杨玉明(左二)牵着小虎 杨玉明(左二)牵着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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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之后,我亲自带的狗大概有20几只,每一只都有一段故事,连起来30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今年57岁了,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

我们基地所在的黑龙潭是昆明风景很好的一块地方,旁边就是昆明植物园,黑龙潭的桂花非常有名,你来的这个季节特别好,桂花刚刚开始开,每天一到基地一闻到这个花香,听见犬舍里的狗此起彼伏的叫声,就觉得一天特知足。

早些年基地还让我干个科长,后来我也辞掉了,让年轻人上。我这个人心思很简单,把狗的事弄明白了就很满足了。

可能从人类的眼光看,会给警犬的工作追加很多意义,功勋卓著啊什么的,如果总结过去30年我国的警犬工作,也确实值得大书特书。但我觉得在狗的世界里面,它没有这些名利意识,你训练它,陪伴它,它完成各种任务,让你开心。就是这么简单的关系。

大家看新闻里面,包括汶川地震的时候,我们的搜救犬会累到虚脱,它用爪子去刨人,弄得腿上都是血,包括天气炎热的时候,有的狗执勤时会累得瘫倒在地,在它们的世界里,它们一旦认定了你,就会毫无保留地付出,甚至是它自己的生命,这种忠诚不管是在人类里面还是在动物里面,都是罕有的。

2021年11月19日,新疆阿勒泰边境管理支队的民警与警犬在风雪中合影留念。图源人民视觉

这些年因为养狗训狗,也认识了全国各地的朋友,学员们自不必说,他们都很习惯,比方说日常训练,碰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找杨老师,一定能想办法。任何一行你干久了,有时候你打眼一看,这个狗适不适合训练,适合哪个科目,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来。所以来我们这里的小伙子都很信任我,大家心思都在训练上,关系都非常简单。

我也因为这份工作认识了很多社会上的朋友,有个企业家朋友,生意做得很大,他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养狗,后来我送了他两只。生意场上那些尔虞我诈就多了去了,很多的压力,他就跟我说,每回应酬完,能跟院子里的狗呆一呆,说说不能跟别人说的话,有什么压力就全释放了。

当然干了一辈子了,年轻时候那种偏见偶尔还是会出现,有时候碰到特别不礼貌的,他还是会说,你不就是个养狗的么?对待这种人我也不会客气,我说老子连狗都能训得出来,长毛的东西都能训得给人类做事,何况是你,你算什么东西?

从20岁来这边工作,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挑狗和训狗,跟狗打了一辈子交道,做训导员最实际的快乐就是,一旦跟他们建立起信任关系,这些大家伙一辈子都会对你忠诚,很难改变,不像我们人类总是变来变去的。

我自己的感受是,跟小动物打交道,你心不累。你对它好,它会加倍几十倍地对你好。小虎比赛回国后跟我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有次不注意,她怀上了小狗。但是因为一点意外,小狗死在了肚子里面,她就哼哼唧唧肚子疼,挺疼的,刚好当时是春节,外面也没地方,我学兽医的嘛,就给它做了剖腹产手术,然后给她输液,养了一周。

小虎跟我感情一直很好,我在家,她就睡在我旁边。我不在,她就坐在沙发上我平常坐的地方。我们家老房子那边守着马路,每天都有摩托车嗡嗡地过,我那时候也骑摩托,一天比方说过五百辆摩托车,她就趴在沙发那里一动不动,但只要我回去,离家老远她就开始叫,这让我妈妈每次都能提前几分钟知道我回家。

因为我们这个工作是为国家服务,很多时候把狗训好了,它就得去更重要的地方执行任务。

香港回归那年,上级调了我们这边最优秀的一只警犬去执行安保任务,那是我亲手带大的,训了三年,各方面能力都非常强,叫黑熊。半年后我去珠海参加比赛,自己买票坐船到蛇口,然后到深圳去看它。当时离它的犬舍大概还有五百多米,人家那个门是用梢子梢好的,后面黑熊自己把那个门整开了,发疯似的从犬舍跑出来,跑到外面的大街上。一把扑到我的身上,一个劲儿地在那舔我的脸,高兴极了。

后面它的管理员追过来,他以为黑熊发疯了,我就一个劲儿地跟黑熊说,「你不要追,我在我在。」后面我就带它散步,给它梳毛,一起说说话。

因为人的寿命比狗要久,所以除了生离,时候一到也难免要面临死别。但我这人心态比较好,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间的一部分,人应该做的就是珍惜眼前。

我的奶奶是2009年走的,96岁,奶奶生前,家里养着一只昆明犬叫小龙,昆明犬的弹跳能力那是相当的好,奶奶是小脚,但小龙每天撒在院子里,跳上跳下,从来没碰到过奶奶。老人的晚年都是很寂寞的,奶奶每天就拍拍小龙,跟它说说话。现在说起奶奶,我的家人也会想到小龙。说到小龙,也会想到奶奶。

现在我的父母也快八十岁了,家里除了狗,还有猫,鸭子,鸡,跟我小时候一样。我这个人也总结不出什么人生的大道理,但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一些动物陪着,我差不多按照自己小时候的想法,选择了自己的生活,这么一想,真的是挺幸运的。

1992年,杨玉明在训练中和小虎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