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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海底种珊瑚的人

2022年11月28日 文/ 祁佳妮 编辑/ 卢枕

珊瑚,海洋纪录片里最为绚烂多姿也最为沉默无言的存在,永远为海底世界呈现一幅舒展摇曳、色彩斑斓的景观。珊瑚礁更被誉为海底“热带雨林”,为全球近30%的海洋物种提供生活环境。这是电视中常见的说辞。

而在现实世界的海底,水面之下的珊瑚无声地断折、白化、死亡。在某些海域,潜水员面对的甚至是“什么都没有”的海底。为了让海洋重回绚烂,一些人开展了一场持久的“种珊瑚”行动。

文 |祁佳妮

编辑 |卢枕

运营 |月弥

1

程珂珂背对着大海坐上船舷,随着一个背滚式入水,便仰身沉进海里。数秒之后,她睁开双眼,好了,这就是她第一次潜水时见到的海底世界。

这是2021年2月的一天,深圳大鹏湾海域,海上天气清朗。水下的程珂珂却不巧赶上棕囊藻大爆发,睁眼之后,灰绿色海水中漂浮的全是球形棕色浮游藻类与不知为何物的杂质,她有些发怵。在能见度仅有1米左右的海面之下,她伸出手,一片浑浊之中竟有些看不清五根手指。

她打起了退堂鼓。开启博士后的研究工作时,程珂珂的研究方向从博士时期的森林生态系统转为了珊瑚微生物,钻研文献的半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决定潜入海里一睹珊瑚的真实面貌。

她在海中缓缓下沉,被水包裹的世界逐渐静谧,听不见一丝杂音。眼前,一些奇形怪状的小鱼小虾从身边翩然游过,她不再害怕了,开始耐心寻找自己的研究对象——一片她想象中五彩斑斓的珊瑚群。

结果却有些令人泄气。海里的珊瑚并不多,偶有几株巴掌大的珊瑚稀稀落落躺在岩礁上,这里一株,那里两株,在无边的海水中显得格外渺小。而所见珊瑚基本都是褐色的鹿角珊瑚,形状如其名,鹿角一般开出Y字型的枝杈。这里完全不同于纪录片里所见到的种类繁多、颜色绚烂的珊瑚世界。唯有一些安慰的是,那时正逢过年,海里气温也很低,珊瑚还算健康,只有微微白化的现象。可是若等到夏季海水温度升高,这些小珊瑚也可能会逐渐地白化,最后面临死亡的威胁。

▲移除渔网覆盖后,白化死亡的珊瑚。图 / 受访者提供

回到船上后,程珂珂依旧在为水下看到的一切而震撼。她曾去泰国浮潜,浮在水面上能一眼望见十米以下的海底景观。而在深圳,能见度好的时候有5米,更多时候只有1米。亲眼所见的珊瑚生存境况也比论文上的数字与结论更具冲击。

但把时间拉回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鹏半岛的珊瑚礁覆盖率其实达到了76%,与热带国家的珊瑚礁覆盖水平几乎持平。可惜的是,在狂飙突进的城市扩张进程中,原始生态环境一度让位给填海造地,生长在近岸浅海的珊瑚礁最先受到破坏,珊瑚礁覆盖率缩减至如今的20%。

人们在那时也并未意识到海洋污染这一概念,八十年代末期,深圳官湖村一带曾建起五个服装印染厂,厂里的污水直接排进大海,据当地人回忆,“官湖的海都是黑的”。

程珂珂还记得一个关于澳大利亚大堡礁的珊瑚调查视频,昔日壮丽的珊瑚群落如今白骨森森,朝天空的方向伸出骨骼分明的枝杈。她继续查阅资料,发现全球大概有三分之一的珊瑚礁都面临着退化威胁,但针对于此的科研和保护工作并不多。科学家预言,若不采取措施,珊瑚将在2050年全部消失。

那时,她便下定决心,要去研究和保护珊瑚。

▲打捞海底渔网。图 / 受访者提供

2

2020年6月,博士毕业的程珂珂来到清华大学深圳国际研究生院继续深造。确立珊瑚微生物的研究方向后,她犯了难。作为一个陕西人,她儿时鲜少有机会看到大海,硕博期间也从未触及海洋调查,如今陡然接触珊瑚这样复杂又陌生的生态系统,一时不知如何开展研究。

在这一领域,存在许多未解的谜题与未知的挑战。而国内进行珊瑚研究的老师本就不多,研究珊瑚微生物的则更少。另外,珊瑚研究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实验的开展,生活在海底的珊瑚不比森林里的植物,能轻易地进行调查取样。何况下海调查的机会十分难得,很长一段时间,程珂珂只能从课本上认识珊瑚,犹如纸上谈兵。

开学后不久,学校里的全球胜任力协会组织同学们前去参观潜爱——也就是深圳大鹏新区珊瑚保育志愿联合会,一个从事珊瑚保育的公益组织。研究珊瑚的程珂珂自然也参加了活动。此前她从没想过,社会上的公益组织竟然还有能力进行珊瑚保育。

作为中国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珊瑚保育公益组织,潜爱的成立其实是一次偶然。2011年底,深圳大鹏新区成立,作为全深圳唯一不考核GDP的功能新区,大鹏新区主推山海旅游。彼时,潜爱秘书长,也是联合发起人之一的王晓勇还在一家品牌策划公司上班,受到政府邀请,和户外活动论坛磨房网的创始人一起策划活动,吸引人们来新区旅游。

包括王晓勇在内的几人恰好都是潜水员,想到大鹏新区既然也是热带气候,为什么不下水做珊瑚观察这样的主题旅行呢?他们下水做了一些简单调查,才发现海里的珊瑚受到严重破坏。上岸之后,众人萌生一个想法,比起珊瑚观光旅行,进行珊瑚保育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2014年,在政府支持下,几位从没做过公益的发起人聚在一起成立了大鹏新区珊瑚保育志愿联合会。成立8年来,潜爱已凝聚近4000名志愿者,在大鹏半岛种植珊瑚6000多株,救助珊瑚残枝300多株,以一个草根组织的面貌活跃在珊瑚保育的实际行动中。

程珂珂对潜爱所做的工作感到震惊。她在实验室不知从何着手的珊瑚调查,在潜爱已经有数千名志愿者持续多年进行。此外还有定期捡拾海洋垃圾的行动,参观潜爱时宣讲的小伙伴告诉她,潜爱的志愿者们以“晨潜马拉松”的方式,在短短20个工作日的时间里,就从海底打捞上来一吨的海洋垃圾。

她当即决定加入潜爱,“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珊瑚保育的工作并不简单,要成为能够下海作业的志愿者,第一步是考证。程珂珂用三天时间拿下了OW潜水证,成为开放水域初级潜水员。但这只是最低准入门槛,志愿者团队里的更多人都有AOW(开放水域进阶潜水员)或者DM(潜水长)证书。想成为一名成熟的潜水员,程珂珂还有漫长的实践之路要走。

有些怕水的她在海底作业时两度遇到危险。一次是因为晕船,同伴们建议她不要待在船上,在水里症状会减轻一些。她强忍着晕眩感下到海底,症状反而加重了。反胃的感觉顶上来,她一边咬着呼吸用的二级头,一边不断往外呕吐,海水的咸味还会不时进入嘴里。在海底坚持二十分钟后,她还是没扛住,爬上了船,此后坐船出海都要常备晕船药。

▲正在下水的志愿者。图 / 受访者提供

还有一次,程珂珂刚拿潜水证不久,下到十米时,身体并不像以往漂浮了起来,而是一沉到底,伸出手,只摸到一片黏糊糊的淤泥。即使举着手电,也什么都看不见。她以为自己摸到某种不知名生物,瞬间慌了起来。就这样在淤泥地里摸索了无知无觉的两分钟,好在潜伴经验丰富,当即将她拉了出来。

潜入深海,每一次都有危险,而看起来颇有些宏大的珊瑚保育计划,说到底不过是要志愿者们一次次下海,做一件件微小的事情。程珂珂每周末都会参加潜爱组织的潜水活动,志愿者一般在早晨坐船出海,两两一组结伴下水,对大鹏半岛沿线133公里的海岸线进行摸排,在海底拍摄大量的珊瑚照片,最终呈现出一份珊瑚礁生态报告。这是珊瑚调查。

其他时候则在做海洋垃圾清理工作,这在潜爱被称为“生境维护”。志愿者们从岸上走向大海,从不同方向潜入海里,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垃圾。程珂珂在海底见过千奇百怪的海洋垃圾,旧手机、麻将、钓鱼钩,还有数不清的塑料包装袋与渔网。她用袋子套住这些垃圾,最后再一齐捞上岸。

海洋垃圾除了危害海洋环境,也会对珊瑚造成不可逆的影响。如果说珊瑚白化一定程度上可归咎为气候原因,那么渔网则纯粹是人为破坏。当渔网像麻布罩子一样盖住珊瑚,遮蔽了阳光,为珊瑚供给能量的虫黄藻便无法进行光合作用,“没有办法呼吸了”。粗砺的渔网不停磨损珊瑚枝,如同人类的手指被刀割伤,病原菌也会趁机进入珊瑚组织。起初珊瑚只是肉眼看上去变白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虫黄藻的离开以及其他大型藻的附着,使得珊瑚像被蛛网一样包裹住,“这时候的珊瑚等于彻底死掉了”,没有可能再救回来。

因此,凡是在海底作业时遇见被渔网缠绕的珊瑚,程珂珂和其他潜水员志愿者们都会用随身携带的特制的潜水刀割开渔网,及时将其带走。隔一段时间再回原地,就会发现珊瑚表面的白点消失了,它又恢复了正常生长。

珊瑚与虫黄藻密不可分的共生关系、那脆弱的生命力、强大的自愈能力,无一不让程珂珂为这一物种感到惊奇。神秘是它们的最大魅力。在实验室,她愈发熟练地开展起珊瑚研究,通过平板分离的方法让珊瑚微生物在培养基上呈现出单克隆的形态——它们通常呈现出一个个乳白色的圆形状,偶尔也有紫色和黑色的菌落。而蕴含在这一小小生物之中的微生物多样性,竟比她之前研究的森林系统要丰富得多,也更像一个黑匣子一样充满未知。

犹如富矿般等待探索的珊瑚存在一个更大的问题,作为腔肠动物门中最大的珊瑚纲,珊瑚种类达7000多种,即使是程珂珂这样的核心志愿者也没法对种类繁多的珊瑚进行物种鉴定,在能见度极低的海水中拍摄出来的珊瑚照片,很难用肉眼去分辨不同珊瑚种属之间的细小差别。仅是深圳海域中最常见的鹿角珊瑚,就包含了382个指明种,34个化石种,依靠人力识别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图 / 受访者提供

3

物种识别不是程珂珂一个人的难题。作为民间公益组织,自下而上形成的力量总能将志愿者们凝聚在一起共事,但同时,技术的门槛也让珊瑚保育这件事天然存在着技术壁垒。

在潜爱的近四千名志愿者中,三分之一的人都会潜水和摄影,但拥有物种识别技能的人却少之又少。无法给珊瑚“辨种”,在王晓勇看来就如同“去古迹旅游,如果不了解它的历史,看到的就是山和建筑;但要是了解历史,看到的就是艺术和故事”。

珊瑚鉴定对珊瑚调查来说非常重要,志愿者们在水下以米为单位,一米一米地为珊瑚拍摄照片,以此制成该区域的珊瑚生态报告,推动政府进行生态保护相关的决策。很长一段时间,这类工作只能交给有鉴定能力的志愿者来完成,“一人下水,一人干活”,其中过程费时费力。

2021年,正当物种鉴定成为团队共同的难题之时,AI识别技术的推广与应用打破了这层技术壁垒,在腾讯公益的帮助下,潜爱已经完成了AI识别程序的开发人员招募。王晓勇比喻,这就像识别花花草草的识花APP一样,在海底拍摄的珊瑚照片可以直接交由计算机进行识别,极大程度上减轻了志愿者的工作量。

经过一段时间的机器学习后,计算机目前已初步具备识别能力,可以准确识别单独鹿角珊瑚、十字牡丹珊瑚这类指征明显的珊瑚。王晓勇说,这项技术的好处在于“把志愿者解放了出来,AI识别进行物种筛查之后,我们只需要核查,这就让人人都能参与到项目中来,要不然门槛太高了”。

在耗资巨大的公益行动中,资金的支持与技术同等重要。2017年,一头抹香鲸因渔网缠绕搁浅大亚湾,潜爱志愿者下海为其解除渔网、打捞尸体之后,意识到渔网等海洋垃圾对生态环境的严重危害,随即在腾讯公益的平台申请上线了“海底清洁废网编织”的项目。在王晓勇看来,这算得上是潜爱团队与腾讯的一次“姻缘结合”。

2017年至今,潜爱在腾讯公益平台上进行筹款的项目多次被首页推送,获得了来自社会各界的资金支持。

此外,由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发起的创投计划也在为潜爱这样的公益团队输入技术资源,帮助公益组织更好地提供公共服务、服务社会。11月20日,第四届腾讯AND服务创新大会在深圳落幕,会上正式启动腾讯技术公益创投计划二期,并将从公益团队中遴选出30个优秀项目进行孵化。

几年前,腾讯公益在探索雪豹保护、鸟类保护等项目时就发现,物种识别技术其实可以复用到其他物种保护的工作中。包括王晓勇在内的30位项目主理人将会组成社团,在同类型的社团内部进行技术分享,促成思维、技术和经验上的共享。

腾讯技术公益发起人陈妍认为,“通过自己的经验帮助公益项目的生命周期更加健壮,让更多人参与其中,将有能力、有资源、做服务的人连接在一起,这是腾讯最核心的价值。”

潜爱成立伊始便在谋求数字化发展方向。这多少受到发起人们的影响。一位理事之前的工作是网站开发,王晓勇则善于通过网络平台进行图片分享。对任何一个日渐扩大的组织来说,信息平台的构建都十分重要。

由腾讯创投计划推动上线的“i潜爱”微信小程序,为更多人提供了注册成为志愿者、报名参与护礁行动的机会。程珂珂加入潜爱后,发现志愿者们职业、年龄各异,有金融行业的,也有互联网的,有跟她年纪相仿的90后,也有临近退休的中年人。大家因共同的爱好、热情齐聚在此,在她刚学潜水还没练好平衡的时候,有伙伴在水下给她的浮力调整装置充气,一点点指正她的动作和姿势。在程珂珂看来,“这种关系远比朋友,或者工作中的同事要好得多”。

▲潜爱志愿者们。图 / 受访者提供

潜爱有一个口号:“种珊瑚,种人心。”如今,种珊瑚的意涵更为丰富,扩展为“潜爱护礁”的理念。每次台风天,或是下雨天过后,志愿者们都会去海底捡拾那些被风浪、渔网或者抛锚船只打断的珊瑚残枝,将它们放进苗圃里恢复一段时间后,再回播到礁石上,这被称为“珊瑚回播”。打捞海洋垃圾、回收废网再编织属于“生境维护”,重点进行的珊瑚调查则类似于“人口普查”,只有投入大量人力进行实地调查,才能将人们对珊瑚的理解往前多推一步。

种人心,其实是自然教育的一部分。珊瑚的生长速度实在太慢了,鹿角珊瑚属于在珊瑚中生长速度较快的类群,以霜鹿角珊瑚为例,其每年的生长速度是2—3公分,十年过去,在不受气候影响的情况下也只能长20—30公分,成为海洋生态的一分子。靠人为播种的一点珊瑚哪里够呢?

王晓勇反问道:“如果真的做好了公众教育,公众不再坐旅游观光船下网捕捞,去海边少制造一些塑料瓶瓶罐罐的垃圾,那海洋是不是会变得更好一点?”面向公众的海洋知识教育甚至可以从最小的问题开始,“碰到一个人问问ta,珊瑚是动物还是植物?也许会有人回答是植物”。

又或者,它并不单纯是一个植物还是动物的问题,重要的在于感知。程珂珂也是做实验时才对珊瑚的动物属性有了直观感受。在实验室里,只要环境温度不够舒适,或是接触到不利的化学物质,珊瑚就会开始吐白色粘液,这是它“表现的应激反应”,像产生一圈保护层一样将自己包裹起来。而在海里,人类在参与涉海活动时涂的防晒霜与化妆品则会时刻让珊瑚处于受刺激的应激状态,影响珊瑚的正常生存。

面对如此脆弱的生物,程珂珂总有一份呵护幼苗长大的责任感。又是一次台风过后,潜爱志愿者们将刮掉的珊瑚小残枝重新绑上苗圃。她隔两三个月再去看,曾经只有纽扣大小的珊瑚如今长出了明显的骨骼,而生长端还在一点点持续变大。

要看到珊瑚们真正成型的模样,可能还得一两年。但多花点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这种时候我感觉自己真的能救它们诶。”这样小小的成就或许就够了。

▲在苗圃上种珊瑚。图 /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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