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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和吕严,怪人的「默契」

2022年11月26日 文/ 吕蓓卡 编辑/ 楚明

土豆和吕严是《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上的一对漫才组合。2021年3月,为了参加这个节目,他们特意组了这个队。在这之前,他们一个是脱口秀演员,一个在成都演即兴喜剧,刚组队时,土豆连这个节目主要的喜剧形式sketch(素描喜剧)是什么都不知道。

默契来得非常快,5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上收获了肯定。从上一季的《父亲的葬礼》到这一季的《进化论》,他们创作出一些充满奇思妙想和颇具新意的喜剧作品。看过国内很多漫才组合作品的史航评价他们,「起步就在万丈悬崖上」。

台下,土豆和吕严相处起来并非总是那么「和谐」。吕严形容,他们俩的性格是完全朝两个方向走的,也有各自坚持和「拧巴」的地方。但他们性格里「怪」和不愿讨好的那一面,以及俩人关系里的咯咯噔噔,反而成为支撑他们创作的珍贵特质。就像史航所说,「他们还在认认真真尝试新的东西」。在他看来,这不仅需要天赋,更是因为他们俩的心气儿,「对庸俗和偷懒深深地厌恶」。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改变了他们。两个原本都有些坚硬个性的人,在两年间,在一点点打开自己世界的同时,也在去接纳对方,也更好地托住对方在喜剧上的野心和才华。

文|吕蓓卡

编辑|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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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搭档,土豆和吕严长得有点像,性格其实太不一样了。土豆是个社恐,他随时随地都在抛梗,第一次见面,他就用嘻嘻哈哈、莫名其妙的方式来缓解气氛。

「我的英文名叫『比巴卜』,你可以叫我比老师。」和《人物》的专访开始之前,他这样自我介绍。

演员蒋易第一次见到土豆,是《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一季正式录制之前的展演,他们组和土豆吕严挨着上场,在台下碰见,土豆冒充记者采访他。因为之前不认识,土豆又过于正儿八经,蒋易信了,回答完发现对方戴了个麦,才意识到不对,他是个选手。这让蒋易觉得,土豆是一个生活中和舞台上都一直保持幽默感的人。

但幽默是土豆的外壳,生活中,他不爱多说话,宁愿发朋友圈。后来熟了,土豆也很少跟蒋易他们聊天。

外壳之下,土豆非常敏感,他对情绪有很强的感知。到现在,28岁的他还会梦见突然被点起来背单词,平均每两个月梦到一次。自己坐在第三排,第二个人在背了,马上就要轮到他了,但什么也想不起来,「着急啊」。梦里,他都在想假装胃疼躲过一劫。

负面情绪很容易造成他的心理阴影。两年前,他听到大一点的敲门声都还会条件反射般地害怕,就因为小时候有一次睡过头,家里没人,父母找邻居去敲门,「敲得震天响,那会儿把我给吓到了」。

敏感带来拧巴,什么事他都能翻来覆去地想。有一次,他跟制作公司米未的工作人员交流时开了个玩笑,事后他觉得自己玩笑开重了。他反复想,在这个体系里,一般员工是不会跟艺人闹矛盾的,因为没必要,所以对方当时可能没生气。但换位思考,土豆觉得如果是自己,肯定是想动手打人的那种。过了两个晚上,他去跟人道了个歉。

而吕严是土豆的反面,大大咧咧,什么都挂在嘴上,有什么事儿很容易就忘了。他比土豆大4岁,但蒋易对他的第一印象却是不太成熟,话很多,就显得没那么稳重。

吕严聊起天来特容易「嗨」,他形容自己交感神经很容易兴奋,吃到一个特别好吃的东西、玩一个特别好玩的游戏,就能开心一天。他尽量不在睡前看视频,会容易嗨到睡不着。

我问吕严哪些时刻情绪会比较低落?他想了一会,也没有想出来。

相比土豆的拧巴,吕严表达情感的方式更直接。从小他就是一个叛逆的人,没少干打架之类的事儿。

吕严做决定也更加果断。他讲了一个故事,24岁那年,他在老家山东一家电视台做主持人,生日的前几天,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定要辞职,不想有一天过成一成不变的样子。

那天下班,他跟几个朋友一块喝酒,说起他的痛苦,朋友们的反应却是,你凭啥啊?你工作又好,收入也挺好的,你凭什么不开心?有一位老大哥,还假装理解,说你这个情况我年轻的时候也有。

「我才不信呢!」讲到这里,吕严大声「吐槽」道。那一瞬间,他觉得完了,身边没有一个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当时刚买了一辆新车,没几天,装了一后备箱的行李,开着就往成都去了。

就是这么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甚至刚开始都不太熟,在2021年3月,组成了一个组合,叫胖达人。

胖达人组合初登《一年一度喜剧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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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作品,所有人都觉得土豆吕严之间是有默契的,而他们的默契似乎也是天生的。

在他们决定写漫才的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去线下开放麦演出,第三天上传了报名视频后,就来了北京。为了蹭路费,还报名参加了单立人原创喜剧大赛,结果拿了季军。用他俩的话说,这个奖拿得非常「顺便」。

到《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一季正式开始录制,他们搭档也只有5个月的时间。但初舞台漫才作品《大巴车上的奇怪邻座》就让很多人眼前一亮,第二轮主创的《父亲的葬礼》更是在播出当天登上了微博热搜第一。

看过国内很多漫才组合的作品,史航依然觉得土豆吕严的作品让他耳目一新,「起步就在万丈悬崖上」,在舞台上可以「挥洒自如地硬来」。

但承认这种默契对他们俩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开始,他俩的关系非常「拧巴」。候场间,他们很少挨着坐在一起,而是坐在相邻沙发较远的两头。花絮里玩猜词游戏,土豆也对吕严的胡闹表现出了明显的不理解。

聊起组合的过程,两个人都尽量轻描淡写,似乎是一种不得已。土豆说,「成都本来就没多少演员。」吕严说,土豆和他在一个地方演出,几个人「就互相碰呗」,搭了一圈之后,只有和土豆一起写漫才觉得「好像还行」。

除了性格,两个人的创作理念起初也不相融。土豆是脱口秀演员,他擅长表达,但吕严是即兴演员,他更想做纯无厘头、纯好笑的东西。很长时间,他都是排斥土豆「想要去表达」这件事的。

蒋易感受到他俩关系最拧巴的时候,是在土豆和吕严初舞台淘汰,又被复活回来,一次十三代宗师大队的团建中,大家一起吃火锅,喝了点酒,土豆主动找蒋易说,他俩搭档过程中有些摩擦,还有不怎么调和的地方,这让他有些困扰。

那场饭局上,土豆和吕严不怎么说话,「气压都很低」。蒋易记得土豆找自己说的时候,情绪很低落,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是真的很困扰」。

虽然没有说具体是什么,蒋易也能猜到。他们太不一样了,土豆喜欢踏踏实实闷声做事,聊天也点到为止,创作也不愿意多说。但吕严藏不住,他每次一说,土豆就急,「就会觉得哎呀,为啥要说这个呀」。

而那个时候,两个人都不愿意妥协。

吕严嫌弃土豆总是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刚来米未时,吕严承认自己很自卑,在喜剧的圈子里,和北京比,成都算是小地方,很多来参加节目的人都有各自的代表作,还包括一些名校光环。他过去玩过一个游戏,《模拟人生·超级明星》,游戏里每个人出现时,身上都会根据有名程度发着不同颜色的光。

「你是一个没有光的人,你怎么让别人看你」,吕严选择像刺猬一样,通过去「贬低」别人提升自信,「硬顶着去觉得自己特别厉害」。所以,他刚开始表现得非常傲慢,谁也不服。

虽然吕严不屑于把自己性格特质的形成归因到原生家庭,「30多岁的人了」,「挺幼稚的」。但他还是有意无意会讲起母亲给他带来的伤害,从小打她那听到的对自己的评价都是负面的,因为学习不好,「一直不被认可,被否定」。

一年冬天,他因为学习不好被母亲赶出了家门,让他去找亲生父亲。尽管后来知道,当时她留了门,「但是这种行为是不是就会对孩子造成超级无比巨大的心理伤害?」时隔多年,讲起这件事,吕严的情绪还是激动了起来。

在这样的成长环境里,吕严一直靠看那些热血动漫获得一些精神安慰。他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就是樱木花道,「我就是必须得是天才,要不然如果没有任何能支撑我的东西,那我怎么活下去」。

他也是一直这么做的。他什么也不服,很容易较劲。第一次上台做即兴演出,也是因为一次赌气。当时他在成都一个即兴团队里做幕后,一个演员演完,他直接说演得一点也不好,对方反驳他,他就说,「你要是不信,要不然我演」。结果意外地,他在台上演起来时观众笑得很大声,让他走上了这条路。

他一直非常小心地守护着自己的自尊心,所以一开始,土豆对他的印象是「傲慢的」,受不了吕严动不动喜欢说一些大话,「自己是中国sketch(素描喜剧)先驱,最好的漫才」。

虽然那个时候,土豆也感到一些自卑,自我介绍环节,别人都上来说自己是哪里哪里的演员,而他觉得,似乎只有自己是一个「纯素人」,「基本上没学过表演」。但他非常接受这件事,很多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是对别人的赞叹和敬佩。

这让吕严很不爽,他觉得不能这样,敬佩就意味着服了,「那你就泯然众人了」,「我不能服」。所以一开始,他跟谁也不好好相处。

吕严参加朗读会,朗读《即兴的智慧》 图源吕严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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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起初不会包容吕严的个性,他几乎不会主动交朋友。「从来没有一刻想过,说如果那样就好,从来没有过。」

他也拒绝向别人打开自己,他觉得那是一种负担。所以访问土豆并不容易,几次出现了这样的对话:

「这个问题认真想半分钟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二十几年我没有用过一个半分钟。」

「现在可以用半分钟吗?」

「我不。」

他觉得敞开心扉是一种包袱,对自己对别人都是,就像《大巴车上的奇怪邻座》在内,他在很多个作品都试图表达过,「人跟人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看这部作品时,史航就清晰地感受到,「人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孤独」。

土豆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而这些,从他小学时候就开始出现。他记得,三四年级时,还没有接触过桌游的概念,他就在班里,把指环王里的精灵、矮子、半兽人画在一张白纸上,记上生命值和攻击力,靠投骰子算输赢,带着同学一起玩。

在他的理解里,这些奇怪的脑洞都是因为小时候父母管得严,「外部世界的逼仄」让他开始探索另一个次元。他甚至记得小学放学后院子里的小孩都出去玩,他爸妈不让,他就自己在家看书,比如《废都》,看不懂,「就老憋着,难受」。

奇奇怪怪的想法让他在创作上天马行空,生活中却并不好相处。吕严说,他接触过很多人,作为搭档,「性格上各方面没有比土豆更难相处的人了」。「 生活中越接触得多,越不好相处」,他觉得要跟土豆相处,首先得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事挺难的」。

土豆看事情的方式也跟别人不一样,他会把幽默看作一种能力,说自己在东北排不上前二十万,而他非常喜欢呼兰、周奇墨,但他俩也「前五万前三万最多了」。他喜欢带有讽刺、调侃、冒犯的「笑话」,也喜欢更有深意的梗。

他自我解释这是受父亲的影响,他讲了一个小时候听过的让他印象很深的笑话:他妈以前为了省电不开灯,他爸就会很不经意又很正经地说,「你妈今天晚餐吃了猫头鹰,吃猫头鹰就的胡萝卜。」

「就觉得这个太妙了,它有反刍的空间」,又带有一些冒犯性。而这些,塑造了他的喜剧观和喜剧审美。

土豆记得,小学的时候他就写过一篇作文《我的爸爸》,就写他爸应酬完酒局回家怎么吐的。「他一边吐一边说,末末(土豆小名)啊,你拿瓶水拿个毛巾。」那时候作文的字数要求还是二三百字,一整篇都在描述这个过程。

作文交到学校之后,老师们全乐了,但是学生们看不懂。土豆记得,老师还让他在台上读了这篇文章,也没有学生笑,但在场的老师全都大笑。这件事让土豆半开玩笑地感叹,「我这一辈子创作力最强的还是在小学」。「现在想想多冒犯他啊」,他甚至觉得自己小学时候就有解构的意识了。

土豆 图源土豆微博

所以一开始,他也不喜欢吕严那种纯搞笑,但没有表达的风格。当我问他,「你们刚搭档的时候,你觉得吕严身上有什么闪光点?」土豆开玩笑地回答,「没有闪光点。」

两个人的看似互不相容,却造成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化学反应。

漫才这种喜剧形式,是一个人装傻,一个人吐槽,他们在台上互动,制造密集的笑点。土豆装傻的同时抛梗,吕严负责吐槽,知道了他俩的关系,再看他们的作品,就会感受到吕严的吐槽多少有点真情实意。

作为演员,蒋易对此有切身体会。在《喜剧大赛》这个舞台上,这种体量的作品,再怎么演,也不可能把自己完全演成另外一个人。他俩私下的「不和谐」,却意外成就了舞台上的效果。史航评价土豆长了一张盾牌脸,吕严是天生的嫌弃脸。他俩说什么都是「嫌弃-反弹-再嫌弃-再反弹」。

就像音乐里有一个不和谐的和弦,七和弦,通常出现在恐怖电影中,用来表达惊悚。意大利作曲家莫里康内、日本作曲家坂本龙一,都会把七和弦用在正常的电影配乐中,打破了我们在听觉上的舒适感,反而制造出了新意。

俩人关系里的咯咯噔噔,反而让吕严在台上的吐槽有了更多的情绪支撑,成就了外人眼中,他们舞台上的默契。

而两个人性格中不愿讨好的特质,让他们在创作上也不那么墨守成规。这是蒋易非常佩服他们的一点。他知道,在这个节目里,创新「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喜剧依赖现场观众的反应,很多人取得了一次好的效果后,就会害怕再去弄奇思妙想的东西。」

蒋易在第一季创作「刘关张」的作品时,就感受到了那种挣扎。尽管来节目之前,他就觉得一定要把这个点子实现了,但到了节目里,他依然会有所顾虑。他知道这是自己非常主观的喜好,在国内也没见过类似的,他担心观众不接受,也犹豫了很久。但胖达人一直在推翻之前的套路,他们「不是想加一些新的东西,是想完全变一种感觉」。

参加比赛,求新的风险确实很大。《父亲的葬礼》之后,土豆吕严再次转换风格的作品《我的学长》在展演的时候,观众就给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拿过第一,也拿过倒数第一。正式演出就像一场赌博,结果是,现场观众没有买账,拿了3800分,不仅是整个赛段的最低分,也直接导致了大队十三代宗师排名倒数第一,和吕严的淘汰。

但到了第二季,他们依然没有流失这种勇气。《代号大本钟》就是一个剥离了漫才属性的作品,《进化论》又完全推翻了之前的路数。在舞台上,吕严说,既然又来了,还是想做一个不一样的东西。这也是让史航惊喜的地方,因为他们还在认认真真尝试新的东西。在他看来,这不仅需要天赋,更是因为他们俩的心气儿,「对庸俗和偷懒深深地厌恶」。

《进化论》 图源《一年一度喜剧大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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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两季《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在史航眼里,很多组合是靠工作友情、合作友情连接的,而土豆吕严是紧紧嵌合在了一起,「扣了环儿了」。

土豆有很多表达欲,虽然不爱说话,但他擅长把那些藏在脑子里的思考和丰富的情感层次转化到本子里。

比如写《父亲的葬礼》时,土豆想起了父亲年轻时老去河北找战友,给他带来强烈的疑惑,他还想到,两年前去参加哥哥的婚礼,很多来的人都不认识,但上来就说是他的亲戚,看着他长大。

「我当时就在想啊,你是谁啊,你刚认识我,你(就)知道我的所有事,可我在之前的26年都不知道你是谁」,「还摸我」,「你得跟他演」,这让土豆感到巨大的「疑惑和痛苦」。想到这个事之后,一天的时间,他就把当时积压的情绪转化为这个本子的结构。

聊起从前电台的工作,他先讲到的也是按时打卡和被人管的痛苦。那种难受太强烈了,强烈到「五感就放大了」,给土豆提供了很多创作的灵感,「好结构、好人物一下就出来了」。

经过了第一季的淘汰,吕严开始认同土豆,「他赢了」,觉得土豆说的是对的,「喜剧需要一个底层的东西」。吕严开始承认,有这个「核」,是土豆比其他人都强的地方。

在土豆还没有说要参加第二季之前,吕严重新找搭档,和一些人试着搭了之后,他发现很难再找到像土豆那样的伙伴,给出的刺激总是非常大,「很充足」。

作为吐槽的一方,吕严在舞台上要代替观众接受刺激,替观众做出反馈,比观众想的再多一点。但是几个新搭档的伙伴,给出的怪点都在他的想象力之内,甚至一些时候,他还要自己想槽点,「自己接自己的点,就很难兴奋」。

《父亲的葬礼》时,土豆对吕严的印象也有所改变。接受《人物》访问时,土豆虽然一直不愿意承认很多时候是吕严托住了他,甚至还说,「好几个演员都可以」。但是《父亲的葬礼》中,他还是肯定了吕严的角色「起码在我们节目上他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那一场表演,作为吐槽的角色很难接住梗,正式演出时,「半人马」出现后,观众的反应比预期的强烈很多,吕严现场已经跳起来了,坐在后台的队长宗俊涛也开始担心,接下来土星出来还能怎么接?

吕严也不知道,但他也来不及思考。果然,土星出现的时候现场的情绪已经炸了,连土豆都觉得,「可能大部分人演到这儿会假装晕倒」。但是吕严还是把能量顶了上去,摘了眼镜,跪在地上,喊出了那句把气氛推上全场最高潮的台词,「土星在公转,而我的母亲在自转啊」,压住了观众。最后一句话喊完,他的嗓子都哑了。吕严以前学过美声,他说当时学的气息都用上了,「是真的到极限了」。

《父亲的葬礼》 图源《一年一度喜剧大赛》

喜剧是一个观众一起参与的游戏,除了剧本,现场的表演和氛围的控制也非常重要。吕严作为即兴演员,过去3年训练的就是不带预设在舞台上创作。每一个想法扔给观众后,要根据他们的笑声大小来做下一步反应,一切都是临时的。「土星在公转,而我的母亲在自转啊」,就是他彩排时的「现挂」。

吕严对舞台有很强的控制力,他从小学唱歌时就经常上台。直到高考前,才因为考学转到表演和主持专业。他一直都很享受舞台,享受观众的反馈。「观众只要嗨,我就会更嗨,我太喜欢这个感觉了。」

合作了两季之后,土豆承认,吕严在很多地方都能帮助他。吕严在原本作品结构上加的吐槽的台词力量都非常强,能够托得住「很多」奇思妙想。在「很多」上,土豆加了重音。

吕严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两个人在组合里的角色,他把自己定义为「反馈者」,在舞台上,他不仅要感知土豆,并给土豆一个反馈,还要感知和接住观众的反应,做一个加法,再反馈给观众,让所有人的情绪进入同一个频率里。看过国内很多漫才组合,史航知道漫才里的每一句吼都非常重要,踩不准点儿就一步错步步错,踩准了点儿才能载歌载舞,让观众跟着他同频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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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主动或被动接纳彼此的过程中,也各自发生着改变。

第一季吕严淘汰时,徐峥进到候场区宣布淘汰名单的那一瞬间,蒋易突然觉得吕严变成熟了。很多人都哭了,蒋易想要去安慰吕严,担心他难过,心里还有很多遗憾。但吕严却非常冷静地说,「不用,我很好」,「我完全能够接受和理解,这是个节目嘛」,「节目有节目的规则,没有问题。」

反而是这个时候,吕严不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说别人「演的是啥啊」,而是开始表达一些赞美。他突然跟蒋易夸了他们初舞台的作品,说他看到结尾的时候惊呼,这个东西厉害,「我佩服你们」。

吕严承认,自己是在淘汰了之后才变得宽容起来。他收到了一些认可,「不是嘴硬,而是真的觉得自己还不错的时候」,才开始卸下防御。

他把谦虚理解为一种给别人的情感上的正向反馈,「别人认可你了,你才有资格给」。对土豆,他也是一样。

一些情感的力量,也让吕严逐渐变得柔软了起来。他还记得第一次复活的时候,十三代宗师的队长宗俊涛在电话里说,「就直接复活土豆吕严,没什么说的」。

「天哪,这个信任度就太高了,就感觉是把一个落水淹死的人拉上来给救活了。」吕严这么形容那时的感受,他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复活,自己的喜剧生涯可能就此结束了。那之后,他一直把涛哥看成他的大哥,就像家人一样。

第四赛段创作时,吕严回来帮蒋易做了一些编剧工作。蒋易记得,他认真到会把即兴环节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哪怕有一些是明显扯着玩的。

而土豆的变化是一点点显露出来的。吕严走了之后,只剩土豆一个人,后面赛段,其他小组都要继续创作自己的作品,蒋易觉得他挺孤独的,他的风格是漫才,十三代宗师里没有其他人能跟他搭。「他每天的状态就是到处飘,飘到每个组去给别人添一些东西。」

土豆很容易把情绪写在脸上,虽然他嘴上从来没说过自己失落,但是那段时间,「谁都能看得出来」。蒋易印象里,每次他出现时都丧丧的。队长宗俊涛也能感受到土豆的难受,「没有地方施展他了」。

每个小组的人会在保证自己风格的情况下,努力把土豆放进去,但按照他的想法去加内容的时候都会发现「比较难」。这时候,土豆就下意识地说,如果吕严在,可能这东西就能实现。

但他绝对不会好好说,蒋易补充道。每次说完,土豆都会再找补一句,「意思只有他(吕严)这个傻子或者说他这样奇怪的,我看不上的玩意儿才能接得住这个东西。」但蒋易很理解,土豆的点子比较绕,其他队友给出的东西都是比较「合理」的,只有吕严给出的不和谐的反应,反而更能匹配他的点子。

土豆也开始承认,他的段子有时候需要人吐(槽)一下才好笑。「有一些装得太傻或者藏得太狠的(包袱),就需要有人解开」,「你得吐,你不吐出来就划过去了」。

台上台下,土豆都开始有更多的情感流露。十三代宗师的毕业大戏时,土豆把已淘汰队友的照片贴在后台的好几个地方。正式演出结束后,所有人下台,只有土豆哭了,默默转身去擦泪。

土豆承认自己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起码更爱说话了」,也比以前更有耐心听别人说话。他甚至开始刻意扮演一个热情的角色,哪怕不喜欢,他也在微信上发一句,有时间一起吃饭——「这在以前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他开始更加在乎别人的感受。「有些关系你得处,有些人你得见」,「以至于不让别人太难受」。他说最近新学会了一个沟通技巧,「不能让话终结在你这儿」。

蒋易讲起了一次土豆流泪的场景。第一季比到后面的赛段,土豆作为主创遇到了困难,本子一直推进不下去,换了两次作品,几乎已经没有时间了,才来找蒋易,希望他能演里面的一个角色。说着说着就往下掉眼泪,但他也没有诉苦,只是说事。蒋易没多问就立刻答应了。

虽然土豆拒绝进一步思考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但是他承认自己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获得了很多新的情感体验,不像过去说脱口秀是单打独斗。在这里,从来不会有一个人把每个字都写出来,「这是不可能的」。

他甚至更接受习惯于自我包裹这件事。在以前,他总是会想要不要打开一点,但现在,他不会这样想了。或许是周围的人更加包容他,第二季播到第三轮,土豆再次在舞台上流泪,一条弹幕说:「土豆变土豆泥了。」

土豆、吕严参加小组合作赛,表演《天台告白》 图源《一年一度喜剧大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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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性格中坚硬的部分依然保留着。

吕严还是很喜欢较劲,跟别的搭档合不来,吕严也没想过去说服土豆。直到有一天,土豆突然从比赛的压力中缓过来之后,觉得自己还有余力没有使完,「还能再掏一点」。他给吕严打电话,说「可能」要参加下一季了,得准备本子了。他还没有说得很确定,吕严就答应了,「整吧,那就」。

第一季淘汰之后,他看到网上有个人说,「吕严演技太差了,在台上只会吼,我家的狗上去都比他演得好」。这句话他记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就要赌这口气。半年时间里,他经常在家对着镜子练表情,还给蒋易打电话问怎么表演,也找了专门的表演老师。「我想给那个说我演得不如他家狗的人看看。」

而到了第二季的舞台上,从《代号大本钟》到《进化论》,吕严加入了很多精巧的小表情。弹幕里,很多人都说看出了他的进步。

土豆和吕严之间的配合也明显越来越自如。第二季初舞台,导师于和伟特意点出他们的表演,更加「自由」了。

第二季的几个作品,剧本出来之后,他们两个人几乎都不怎么沟通表演, 就直接上台展演,而且也都能搭上。吕严说,有时候去演别人的本子,感觉人物总是演着演着就不对了,「但是土豆的本子不存在这个问题」。土豆总是能想好人物,让他一拿到本子,就知道这个角色是给自己准备的,接着再往里面加内容,「这个自由度,对我来说是很高的」。

到了第二赛段,土豆甚至直接把人物改成了猩猩。但这一次,土豆跟吕严说的时候,整个故事线几乎没有,只有一个想法,两只猴子,一个进化快,一个进化慢,进化慢的先醒了,另一个过了很长时间才突然开始进化,进化速度特别快。「没有然后,就这样了。」吕严说,土豆整个创作就为了这一句话:「用功读书,怎么会从我嘴巴说出。」

他当时有点懵,跟土豆说,「你是不是疯了」。但他还是接受了,他是相信土豆的。尽管过程曲折,初次展演前,他们还差点放弃,但结果是好的。《进化论》播出的当天,再次登上了微博热搜第一。

而作品的内核——「人变聪明了就是会讨厌人」,也引起了很多人的讨论。虽然作品形式一直在变化,但土豆的底色一直没有变,就像他第一季说的,「不要放弃这些荒谬而无聊的点,用你的时间去成就它」。

土豆依然小心翼翼地衡量自我接纳的程度。他说,比赛到最后一个赛段之前,才稍微开始接受自己确实在技术上成熟了一点点。在过去,他非常害怕接受「自己能力还不错」这件事,「怕我自己认知上认为自己很厉害」。「你就得告诉自己你是最差的,你才会一直探索。」

一旦聊到两人的关系,他们又重新回到不愿承认(默契)的状态。土豆说,「硬描述就是战友」。吕严依然说,土豆是他见过最不好相处的人,「没有之一」。

但吕严又说,他衡量一个人是朋友还是家人有一个标准,他会想一个问题,「没钱了,能不能直接跟他要?」而不是借。可以「要」钱的才是家人。「土豆我也可以要钱。」他甚至直接问过土豆。土豆说,他能出十万,「多了真拿不出来了」。

两人的初舞台漫才作品《大巴车上的奇怪邻座》 图源《一年一度喜剧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