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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需要读书的这一年

2022年11月20日 文/ Yang 编辑/ 姚璐

这里是人物的「见好」栏目。本期「见好」主题——2022年,带给你最多力量的一本书。

年终岁末,又到了《人物》编辑部分享年度书单的时刻。在写推荐的时候,一位作者说,这一年,她更深刻地感受到为什么会有人将书籍当作避难所。那些翻动的书页,密密麻麻的文字,甚至油墨印刷的味道,最大限度地包容了我们的不安和彷徨,让人能从紧绷的现实中浮上来,透一口气。

今年,《人物》也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女性报道合集《她们和她们》。书出版后,我们通过各种渠道收到读者发来的反馈,豆瓣读者@Caffrey说:「从前到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会是我行走在大地上的勇气。」所以,这次我们也邀请了一位读者,写下了她对这本书的阅读感受,将这份勇气,分享给大家。

策划|Yang

编辑|姚璐

《贝多芬传》

推荐人:查非

扬·斯瓦福德写的《贝多芬传》是我在疫情刚开始时买的书,但对我来说,它好像一直是本新书。第一次读它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疫情困在家里,阅读是一种对抗孤独的陪伴,因为它所记录的贝多芬史料之详细,读起来很快乐,像读一本好看的小说。

重读是在疫情第二年,钢琴家傅聪因为感染新冠在英国去世了,贝多芬是傅雷傅聪父子最喜欢的音乐家,写作《傅聪 故园无此声》时我又翻开了这本书,那次的阅读是一种有明确目标的治疗,看着混乱带给世界的损伤,我常常直奔贝多芬晚期困境的章节反复读,他的耳疾,他的时运不济,他的创作挣扎,我想知道另一个时代的另一个人是怎么应对的,毕竟,在磨难中迸发力量,是贝多芬人格里最鲜明也最珍贵的特质。

疫情即将度过第三年,它依然是我案头常翻的一本书。困顿、挣扎甚至绝望的时候,我就会回到贝多芬的故事里,重新看看他对苦难的答案。这本书里的贝多芬是一个具体的人,有很多坏毛病,故事不总是光明,有过挣扎,有过愤恨,有过英雄理想,也有现实妥协。他诚恳地把自己的一切——成功与失败、复杂与天真——写进了自己的作品里,而这本书则同样诚恳地把这样的音乐家记在了文字里。

在这本书之前,我最常读的是罗曼·罗兰版本的《贝多芬传》。其实最初阅读贝多芬,仅仅是因为那本书的译者是傅雷,它是傅雷在1942年出版的译作,一个被战争、动乱、贫穷、饥饿搅动的乱世,他在译者序里写自己的出版动机,是想把贝多芬给予他的力量传递给更多人,「现在阴霾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们比任何时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时都更需要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

我在不同版本的贝多芬传里都得到了力量,所以,我想贝多芬大概会永远地成为我苦日子的陪伴,因为在一个又一个时代里,他都是人们的力量。

《第三帝国的到来》

推荐人:矮木

前年我爸做过一次开颅手术,术后需要漫长的康复,手术结束回家收拾东西,随手捎了一本《第三帝国的到来》,理想国经典板砖款,单手拿着略微吃劲。当时想的是,陪床的日子漫长无聊,正好可以静下来看看书。

但真的扎进医院,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在医院陪床,特别有浮萍之感,手术结果你不能左右,能不能留在病房照顾也不能左右。那种焦灼之下,别说静下心来看一本大部头,连自己的基本感官都恨不得关闭,每天就是机械地等待各种指令。这些指令的间隙,《第三帝国的到来》只草草翻了几页就丢到一边,拿出iPad开始看韩剧。

这件事一直是我跟朋友们的笑谈,人在极度仓皇的境况下,首先会封闭感官,越不需要用脑子越好,那之前我是个基本不看韩剧的人,但在医院陪床一个月,全面实现了韩剧的从入门到精通,回想我的2020年,那差不多是唯一苦涩的成就。

今年春天闲来无事整理书架,又看到了那本《第三帝国的到来》,当时我所在的小区经历封控,大把时间淤在那儿,就发愿把书看完。历史的迷人和让人绝望在于,抽离掉一些时空去看,人类的本质即是浮萍。《第三帝国的到来》详尽记述了纳粹攫取权力的历史,对导致第三帝国到来的混乱失序、经济灾难、暴力行径,以及社会两极分化都有大量的生动描述。

阅读这本书的心境很特别,它当然不是一本「易读」的书,很多时候看上一会儿,就得把家里的猫抓过来平复一下,小时候觉得「历史巨轮」几个字浮夸又做作,但翻着这本书的许多瞬间,身体和精神上都有被巨轮碾过的切实体验。

这本书的书签,是前年在医院随手夹在书里的我爸的缴费单。今年八月,因为又一次严重事故,我爸又住进了医院。几年前有位采访对象说过一句话,人的一生中,能够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其实很少,今年对这句话有了更彻骨的体会。不过有了先前被生活狠狠锤击过的经验,这次反倒比之前有了更多专注。

八九月份,我爸接受了两次手术,当初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如今说过去也就过去了。那期间断断续续读了《第三帝国》三部曲的另外两部,《当权的第三帝国》、《战时的第三帝国》,历史无限残忍也无限仁慈的一面是,时间足够长的话,所有波谲云诡也不外乎是个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过程,所以在这一年即将行至末尾的时候,想想这一年收获力量的瞬间,应该是在沉甸甸的现实和残酷的历史行文中间,永恒不变的对时间本身的信心。

《菊次郎与佐纪》

推荐人:罗二狗

对于每个人而言,今年都是不容易的一年。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改变——30颗鸡蛋,8桶矿泉水,充分的米面粮油肉,以及纸质书,这些构建了我最小单元的安全感。

我身上一个明显的变化是,更爱买纸质书了,且读书时更愿意自讨「苦」吃了。很多以前读不进去的书,沉重的历史的遥远的,都变成了切身的可感的亲近的。也正是这一年,我深刻体会到,为什么会有人将书籍比作避难所。

但今天,我不想再给大家推荐那些越看心越沉的书,打开那些书,需要勇气和契机,需要自我自发自主的阅读冲动。给大家推荐一本午后休闲时阅读的小书吧,北野武的《菊次郎与佐纪》,非常简短,只有138页,巴掌大,是北野武写的关于爸爸妈妈的故事。菊次郎是爸爸,佐纪是妈妈。

这本书我今年读了好几遍,就放在枕头边,上礼拜不小心把水杯碰倒把它打湿了,晾晒的过程又津津有味看了一遍。这可能就是北野武的魔力吧,一个「不稳重」的老顽童,荒唐又好笑地写下自己的来处,一会儿让你鼻头一酸,一会儿让你哈哈大笑,在会心一笑与会心一击之间,我紧绷的神经好像也舒展开了。会想到爸爸妈妈,会想到在电影院看《菊次郎的夏天》爆米花的味道,会想到久石让的配乐《summer》,会想到童年和暑假。最重要的是,能感受到北野武,他好像在笑着告诉你,人生短暂,要活得肆意。

《潮汐图》

推荐人:安小庆

2022年带给我最多力量的书是林棹的《潮汐图》。这里的力量指向的是文学的力量。在广东工作、生活超过十年,渐渐熟稔了岭南的风物,它的潮湿,它的芜杂,它的顽固,它的多元。过去十年,对照「东北文艺复兴」崛起的一大批作家和音视频创作者,关于南方,关于岭南的书写,似乎已经随着开放年代的逝去而逐渐暗哑直至消隐。

直至《潮汐图》的出现,我们再次看到了「我们的岭南」,它经由林棹生猛、陌生化、充满想象力的汉语写作重新打开。正如评论者们所说,林棹找到了属于南方的语法。

当我用粤语在内心朗读清朝巨蛙的故事时,我成为了珠江口的疍民,我成为了渔船的风帆,我成为了契家姐,我成为了决定远行的冯喜——最终我终于成为岭南的潮湿空气和葳蕤凶猛的草木。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雌性巨蛙,顶着那张红纸在南中国海载浮载沉。

《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

推荐人:方邢

真庆幸在30岁的时候遇见这本书。

吹灭30岁生日蜡烛的时候,我的手机正在播放视频,恰好听到的是一个up主在说:婚恋市场上,35岁以上的女性、身高170cm以下的男性是老大难问题。30岁的第一刻,我先听见了社会时钟倒计时的声音。

过去一年,我前所未有想躲进书里。今天就推荐一本能够缓解这种焦虑的书。上野千鹤子、铃木凉美的《始于极限》。全书不到300页,由24封往来书信组成。

2年前,因为明尼苏达案的契机,我曾经采访过上野教授。受形式、语言所限,邮件一来一回经历了2个月时间。在这次采访里,上野教授用短句,简明地回答了所有问题。在我心里,她的形象是一个严肃、尖锐的学者。

但因为书信是更私密的书写,在《始于极限》里,她不再执着于「只卖想法,不卖经历」。她手持利刃,剖开年轻一代女性虚伪的自洽,又有慈母一样的手掌,抚平人心中的伤口。

很多人把「到了什么年纪要做什么事」的建议挂在嘴边。可是上野就会说「40岁更不好过」「50岁也很麻烦」,家人孩子绝不是避风港。想想她直率可爱的样子,脑中的滴答声突然停止了。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推荐人:秋秋

我过去有个坏毛病。只要打算在公共场合认真聊聊我的父亲,还没开腔,我就已经流泪不止。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想看,我的父亲还健在,我和他之间没有爆发过剧烈的冲突,提起他也不是出于控诉,为什么我的反应如此强烈?对面的人看到我这样,往往会给我递来纸巾,给我一个疼惜的笑容。

最开始那几次,我害怕气氛变得凝重或者别人觉得我矫情,会立马跳过这个话题。最后实在无法逃避,我决心解决它。我先是写私密日记,像呕吐一样把我对父亲的想法与感受都倾吐出来,这个过程我经历了多次崩溃,写写删删,才慢慢找到我与父亲关系的线索,和哭泣背后更深一层的动因。我试着在朋友面前把这些线索有条理地讲述了出来,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讲述练习。最后,我感觉好多了,起码不再在讲述时轻易失控。

之所以说起这个毛病,是因为今年读到了心理咨询师洛莉· 戈特利布写的一本书,《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洛莉写下她和她四个来访者的故事,记录了他们在她面前如何逐渐打开自我。当这些痛苦终于得到言说,他们获得了继续生活的勇气,去感知,去信任。

洛莉在书中说,「然而正是我们自己的这份诚实,帮助我们理解了生活中所有的细微差别和复杂性……正视它们,你就能成长。」我对此感到深深共鸣。我想起了被那个「坏毛病」缠绕的自己。在决心正面它以前,我认为谈论自己是羞耻的,或者说,我从未有一个能够合理解释的路径。逃避让我的痛苦变得隐秘、可怖。

看完书后的一段时间,我发现我有了一些改变。我会更加袒露地对他人表达我的感受,它不是宣泄,而是一种对情绪的拆解,理解我的处境、我的动机,最后接纳这些感受的发生。总而言之,那是一种很神奇,而且相当不错的体验。

《足利女童连续失踪事件》

推荐人:小叉

今天夏天,我出了一趟很长很长的差。每天的任务就是,在一座城市做个业余人类观察家,到处闲逛,拍照记录,找人聊天。在那之前,我很久没出差了,整个春天几乎都是窝在北京度过的。终于到了南方,人都舒展了。那时正是高温预警最严重的7月,每天室外温度都在40度以上,出门大概10分钟,全身都湿透了,额头上的冰贴也变成了暖宝宝。但那是我今年度过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我到处走走,扫一辆共享单车漫无目的地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和一切能见到的人聊天。因此,获得了即便采了100个人也想象不到的信息和细节,也看到了许多令我震撼的,冲击的场景。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现场」的力量。

现场,真的很重要。我想起日本调查记者清水洁在《足利女童连续失踪事件》里说的那句话,「一个记者,不去现场,不去采访,一味空想有什么用?我要立刻出发。去现场。」

为了找到17年前案件的线索,他回到当年的现场超过100次,到处观察拍照,平日去,周末也去,白天去,夜晚也去。这样一次又一次回到现场,才发现别人寻找不到的细节。之前,也是他的作品《桶川跟踪狂杀人事件》,为了找到跟踪狂线索,他和同事在事发车站附近询问了上百个人。

每次阅读清水洁的报道故事,总会看到一些方法,虽然很笨拙,却都很尖锐,不仅戳破了谎言,也刺痛了看书的自己,好像在说,醒一醒,不要疲惫下去了。相比大家赞扬的这本书的社会意义、司法意义,我仔细想想,最打动我的,还是「去现场」。

其实,对普通人来说,去现场,未必非要背负什么沉重的东西,只是伸开你的触角,去和这个世界重新获得连结。咱们就去看看小花小树,看看一座城市的街道,和卖水果的老板娘、小区门口的保安大爷、溜猫的程序员、开垃圾房的阿姨聊一聊,就足够有意思了。

走吧,出去看看吧,总会有惊喜的。

《金翼——一个中国家族的史记》

推荐人:易方兴

「中国家族的史记」,在中国,能当起这几个字的书不多。

《金翼》最早出版于1944年,作为一本人类学领域中极有影响力的书,似乎每一个人,都能在这本书中看到自身、家族,甚至整个民族的影子。哪怕时间已经过去约八十年,它仍然常读常新。林耀华先生讲述的这段故事,看似是描述短短二十年间,原本境遇相似的两个家族,是如何被两种全然不同的命运所改变,但实际上,它讲述的是个体的命运之锚,是如何锚定在时代的河流之上。

但光是这样,还不足以成为它值得推荐的理由。我想说的感受可能更加主观——在这一年,它给了我足够多的勇气。许多人生长于这个时代,用自己的眼睛和思维去理解这个时代,从而得出或好或坏的结论,但在更广阔的时代长河里,命运的起伏和漂泊,往往要更加剧烈,更加令人无望,那时候的人们,要如何面对毫无确定性的未来?

林耀华先生笔下,《金翼》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被家族边缘化的少年,他一步步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经历了许多时代的苦难,也抓住了许多时代的机遇。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韧性——人类的生活是轮回的,每一阶段都以危机开始,而每一次危机都激起变迁,并伴随着将生活从偏离的轨道上拉回来的仪式。

所以,在困境面前,更为关键的,是要能够看到那只冥冥之中更大的手,然后说一句:「嘿,我看到你了,我不害怕你。」

其实,在写下这段推荐语之前,我试想过用很多种方式,来描述我从这本「语言朴实、故事日常」的书里,所感受到的感动和震撼。最后,我还是觉得,推荐语永远是苍白的。如果有人感兴趣,还是找来书看一看,哪怕只看这本书最前面的两段,比起我的主观描述,它也更加朴实,更有力量。

愿你的刀刃永远锋利,愿勇气常伴于你。

一个彩蛋

《她们和她们》

推荐人:小咸

《人物》是我为数不多依然在追更的公号和杂志,起初看到出书,不以为意,觉得既然是一本报道集,那岂不是旧文凑一凑嘛?

收到书,却发现真是误会了。每一篇故事依然动人,一口气读完,刘小样、宋小女、杨本芬、张弥曼……「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每一位女性都是在用生命「声嘶力竭」地爬出了自己的故事,看到很多细节总是忍不住落泪。

但更让人激动的是,故事背后的三位作者的成长故事和女性视角,每一个被看见的她背后还有一个她——安小庆、林松果、李斐然,每个作者自己的成长故事甚至可以对照着笔下的采访者,大概就是「能够看见的前提是因为有相似的痛」。作为国内为数不多的依然保有活力和话语权的一线媒体作者,相对开放和很有成就感的工作里,她们和无数女性一样,也遭遇「骚扰」「职场歧视」,甚至有「写出这样文章的怎么可能是个女的?」……我一边读一边破口大骂,却也受到了鼓舞——不管环境怎样,女性还是要去做事、出成果、争取一切可能性,尽可能地社会化,不要被困在家庭里或女性角色里。

总体而言,可以看出编辑这本书的心思,「她们和她们」,不是孤立的,是串联的。只要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旧的叙事就会有不一样的松动,可能「女性主义」的意义就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