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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如镝: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失败

2022年11月7日 文/ 吕蓓卡 编辑/ 姚璐

和冰场上随时需要激烈对抗的状态不同,冰场下的英如镝更像个温和的大男孩。他喜欢聊起他的宠物们,一只捷克狼犬,两只猫。他「最近有点胖」了,采访之前,听说要拍摄,他发来消息,问「能不能给我P图」。

北京冬奥会结束后的八个多月里,曾代表中国国家男子冰球队参加冰球比赛的英如镝一边训练,一边思考是否要退役。当下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比如打高尔夫,上学读书,还有,成为一名导演。24岁的他在尝试写剧本,画分镜。几个月前还出现在了HiShorts!厦门短片周体育专场论坛的现场,谈到他对电影的认识,「电影最重要的是带给观众情绪」。

作为著名演员、导演英达的儿子,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选择,英如镝的家庭背景为这个决定赋予了足够的说服力。他从小生活在演艺世家,母亲梁欢是《我爱我家》的编剧之一,舅舅梁左、梁天是留下了非常多作品的编剧和喜剧演员,外婆谌容是一位作家,也曾担任编剧。所以在他看来,虽然过去都在打冰球,但「一直隐隐约约都有这方面的想法」。

家庭不仅提供了多年的文艺浸染,也让英如镝从开始打冰球就不缺关注。但这也带来一种巨大的压力,他时时被置于一个以家族为坐标的评价体系里。他的高祖父是创办了《大公报》的英敛之,曾祖父是辅仁大学教授英千里,祖父是翻译家、演员、曾任文化部副部长的英若诚,这让英如镝从小就知道「不能突然到我这儿掉链子」,他必须取得一些成绩,冰球是这样,导演也是这样。

在过去,他沿着父母的安排走上职业冰球的道路,一路打到北京冬奥会。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终于开始达到了家族的及格线。而现在,他开始尝试自己做一些决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过去的24年的生命里,英如镝是如何在父母的光环和支持下成长,他如何看待自己,以下是他的讲述:

文|吕蓓卡

编辑|姚璐

1

我是这两年开始有想当导演念头的,但其实一直隐隐约约都有这方面的想法。

因为我从小看着我爸妈,他们都从事这一行,因此我也受到这方面影响,从小一直在看电影,一直在刷片,一直在分析剧本。而且我算是在我爸的剧组长大,我上完课,练完琴,打完比赛,晚上那边杀青了,我就会去现场探探班。

我觉得我爸的剧组其实给我留下了错误的概念。因为情景喜剧的拍摄现场,跟别的拍摄现场相比,非常的轻松以及快乐。后来,我有一次去我爸出演的一个电影现场探班,我才发现,很多剧组其实挺枯燥的,而且挺累、挺熬人的。可能早上4、5点钟要起来拍戏,然后晚上12点多、1点才能收工。哪儿像我爸这情景喜剧,早上8、9点钟舒舒服服开工,然后下午4、5点就杀青了,可以出去吃饭了。

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些了,因为我打了这么多年冰球。如果有一点我是习惯的,那就是累。我太习惯累了。

尹夕远 摄

有好多人都说,从小在这么一个(文艺)环境长大,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去从事冰球。但是我觉得在打冰球的同时,我也没有忘记,我其实早晚是想干这行的。我10岁那一年,在美国写了一本科幻小说。当然了,现在回头一看,确实很烂,但起码我当时有创作的欲望,而且有一定的能力。

那个小说我妈看了,肯定很鼓励我的精神,但并没有评价那个作品,因为确实不太行。当时给我们球队的另一个家长看,她是个英语老师,她读完之后就叹了口气说,我们美国的小孩都没有写出这样的。意思就是说你一个来自中国的,语言也不熟的这么一个小孩,写了一个英文的小说。我觉得这是对我特别大的一种鼓励吧。

而且我从特别早就对戏剧,包括对电影有一种尊重,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隆重的事。我记得小时候去看电影,从来不是在家里的电视上随便一看,而是我爸开着车带我去电影院,先停好车,然后进去买爆米花,坐好,等电影开始。他会跟我讲很多可能普通人去看的时候不会知道的东西。比如《侏罗纪公园》,他就跟我讲恐龙的知识,电影里的人物,拍摄的手段,导演是谁,作曲是谁,诸如此类的。我很感激有很多事是小时候跟我爸一块去做的。

包括现场去看他们拍摄也是,拍情景喜剧挺像一场话剧。现场必须得安静,大家都很紧张,都不能出声,演员一上来,开始演,可能演着正起劲呢,天花板上出一个大声音说,「停停停,再来一次」。所以我从很小就觉得拍东西是个很隆重的事。

受到这方面影响,这两年也开始面对冰球生涯是不是要结束,就开始往这方面想。包括前段时间参加HiShorts!厦门短片周,最近也看电影比较多,在上网课,学一些电影的东西。

我其实最想拍精彩和奇妙的故事,想让观众开心,让观众享受。比如说《我不是药神》,是我觉得最近几年挺好的一个电影,它是很生活的事,但是它是一个很奇妙的事。我想在电影院里看到的是——我原则上走在街上能看得见,但因为概率又肯定看不见的东西。举一个特别简单的例子,我不想看人买彩票,我想看人中彩票,就这么一个意思。

我觉得自己想发表什么意见,或者想表达什么,想输出什么东西,都在其次,因为拍电影是给观众看的,不是给你自己看的,是给观众享受,不是给你自己享受。我一直觉得电影是一种娱乐,而不是一种艺术。很多人都说我应该进演艺圈,但我想做幕后。我不想你们是来看我的,而是看我这个作品的。

英如镝画的分镜图源英如镝微博

2

其实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事,我爸妈都特别支持我,小时候弹钢琴是,后来打冰球也是。

我3岁开始在国贸滑冰,刚开始穿的花样滑冰鞋,一年之后冰球教练看我滑得不错,说要不要改冰球。

小时候喜欢冰球,隐约喜欢那种速度感,尽管还没到职业的程度,但是也能偶尔打出来一些配合,或者一些漂亮的球,就很过瘾。

我小时候在北京打球没有队,因为中国当时冰球不是很发达,北京也不发达。我打我的球,我爸就和别的打冰球的家长们一起组了一个队伍,就是虎仔队。当时老在冰场见面,看别的打冰球的小孩谁打得好,几个家长就说要不开个联盟吧。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没地打球,只能放弃。

当时就带着我们去新加坡、中国香港、马来西亚打比赛,8岁的时候我们还去加拿大打比赛,那是第一次去跟真正的冰球强国打球,还是挺值得怀念的。最后一场比赛是在专业的冰场打的。印象很深,因为赢球了。其次是看到这些冰球强国是什么样的,很多人热爱冰球,小孩比赛都很多观众来看,非常震撼。对一个小孩来说是很隆重的一件事。冰球很重要的是气势,我爸他们还带着鼓带着锣去的。

9岁时的英如镝,在蒙特利尔打球。图源受访者

但主要照顾我和我妹的就是我妈,后来在美国,我妈为了照顾我们也不工作了。现在我也大了,我妹也上学了,她才重新开始写一些东西。

我妈挺两面的,她温柔的时候特别温柔,严厉起来也特别严厉。我从小特别懂得观察我妈的状态,她一旦有一点点不开心,我就知道坏了。因为她生活中都很开心,喜欢开玩笑,跟我爸也逗闷子,她是喜剧编剧嘛。如果她有一点严肃,我就知道我要严肃对待了。她要跟我发火那就出大事了。所以从小我妈就没怎么跟我嚷嚷过,更别说打我,因为不需要,她一个眼神我就懂了。

最多就是比赛没打好。因为一般打得好,她肯定也会夸我,就说打得不错,那球真漂亮什么的。所以一旦有一点点(迹象),比如上车,我问她,妈,你觉得我今天打得怎么样,她只要不说话了,我就知道完蛋了。

我从小就觉得我爸对我特别好,我妈对我特别严,因为我当时上幼儿园,前几次我爸送我去,我到那之后哭的啊,不想进去,要找妈妈找爸爸的。然后在幼儿园待一天,我妈去接我。

过了大概一个礼拜,我爸就发现,我怎么什么事都找我妈,不找他。我爸心理学毕业嘛,他就觉得说,是不是(心理)效应?从那周开始他就让我妈送我去幼儿园,然后他去接我。然后逐渐我就变得跟我爸特别好。因为是我妈带我去一个痛苦的地方,是我爸把我从一个痛苦的地方解救出来。

后来也是,主要是我妈管我,我爸偶尔带我放松一下。比如小时候管我体重,因为我太容易胖了,几乎不怎么吃垃圾食品。可能每两周有一次,我爸早上会特别早提前一个小时叫我起来。开车送我去上学,在路上去麦当劳吃个早饭。

但其实我妈非常重视我的培养,很重视我自己学东西,肯定是想让我很有出息的。

图源受访者

3

从小我的很多事都是被父母安排好的。包括8岁那年我去美国。其实我没有什么想法,我爸妈跟我商量了一下,但主要还是他们帮我做的决定。当时,我明确了不想弹钢琴,想打冰球。那他们就决定让我去美国打冰球。

我其实觉得不应该给孩子太多选择,他不懂。你让小孩选择,他肯定一天到晚只想打游戏,所以不能让他选。只需要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感激你。我小时候被我妈管着不能玩游戏的时候,我也着急,我也烦,我也想玩,但是我现在24岁了,回想他们当时手把手教我、让我学习,我是感激的。

如果当年让我为所欲为,那我现在十有八九是个活废物。

到美国之后,我爸一直在中国工作。我妈就跟我去美国,生活状态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之前在北京的时候也是她管我,唯一的变化是她学会了做饭。尤其在当年美国是没有什么中餐厅的,我们住芝加哥,要想吃中餐只能自己在家做,所以我妈就慢慢学自己在家做。

现在回头看,父母确实为我牺牲了很多,很多时间,很多精力。他俩为了我打冰球,分居了十年,我妈在美国,我爸在中国,可能偶尔会去那边再回来,但是长时间不见面。我妈为了我就辞了工作,不写东西了。我爸也是那段时间没法再导情景喜剧,因为导情景喜剧几个月不能走,他就改主持节目了。当主持人,可以多去国外。所以为我做出了很多牺牲。

但小孩其实不懂得牺牲这种概念,我小时候只是觉得我换了个地,还是我妈管我,陪着我,我爸也偶尔来。只是长大之后,才意识到他们做的这一切叫做牺牲。

其实我觉得我自己的成就没有什么是我自己的,都是父母给我的。因为没有小孩会懂得主动去看书学习,都是父母让你学。那你长大之后,又有什么资格觉得这是你自己的成就呢?

如果没有父母的话,我都不知道我该去做什么。比如练球,不是我爸妈给我找教练,找冰场,我怎么可能知道去哪上课?我连开车去冰场都开不了。

我不是自愿地付出很多,我不是自愿每天弹三个小时琴,是他们让我弹,我能弹完只是因为我执行能力强,不是代表我主观意识特别好。我最近不是养了一只狗吗?其实道理一样。你把狗训练得特别好,它特别听话,你说坐,它就坐,你说握手,它就握手,你会觉得它特别厉害吗?不会。你会觉得是你训得好。

「我应该有我自己的情绪、想法」,我觉得这是一种很自大的思想。如果没有父母的培养,甚至老师跟教练的指导,你哪来的这些所谓自己的东西。

虽然早晚你会自由,会成长,会独立自主,但是你不能忘了你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父母给的。我觉得我就是父母的作品。为什么我现在可能不想生孩子,因为我没有觉得我的手艺强到我能有自己的作品。

英如镝和他的狗图源受访者

4

因为练冰球,我的性格被改变了很多。

我家里人重视我学习,但不是很重视上学。我三年级去国外之前,只上半天学,下午就回家练钢琴了。练3个小时钢琴,晚上去打冰球。

我上学的时间比较少,所以小时候朋友也挺少的,因为我都在学习。我有些发小,也都是我爸爸的发小的孩子们。我没有什么同学,因为我从小老换学校,在国外也换学校,所以挺缺朋友。

我小时候性格有点内向,也比较自私吧,不知道怎么分享,我8岁我妹才出生,所以这之前就很霸道。我小时候比别的小孩(个子)大,还胖,因此占着身体优势老欺负别的小孩。直到开始打球之后,我才知道,当一个团体的一员意味着什么,这才开始有团队意识。

英如镝和爸爸、妹妹在一起图源受访者

而且我小时候不爱见陌生人,不爱尝试新的东西,当我开始打球之后才有所改变。当年在美国打那种travel team(临时球队),每周都和完全不认识的小孩一个队打比赛,打完周日就散了,你不得不接受新的东西,新的人。你不得不进去跟大家打招呼,说我叫什么名字,在几分钟之内认识认识,因为一会上场要跟他一组打比赛,你起码得知道人家叫什么吧,那在场上喊什么。

不过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就想放弃冰球,太枯燥了,主要是因为自己当时打得不好。很多人都觉得孩子是因为老练一个东西,他才做得特别好。其实是因为他做得特别好,他才老想着练。如果一个人打冰球从来没有赢过一场比赛,没进过一个球,天天被对方暴cei,连站都站不住,他肯定不会想接着打球的。

我当时就是打得不好,进球也少,助攻也少,出色的表现也少,打球变成一件很有压力的事,不是很轻松,一点也不享受的。整体水平也在下降,为了弥补这一点,就练呗,各方面的练。尤其是身体素质这方面,我身体不是特别出色,但是我依然能练得跟他们不分上下,但可能不是特别突出。

我见过有些在国外跟我打球的小孩,从来不锻炼,但他爆发力依然比你练一辈子都要强,他要再练的话,他能更厉害,但他也不需要那么做。所以我只能靠努力,跟他一样,要么就永远接近不了人家。

我很悲观以及客观地说,我觉得我在冰球方面唯一的天赋就是脑子好,头脑聪明点,打球的时候会多用点脑子。但是要说身体上,我是吃亏的,我的爆发力、耐力都是中等偏下。甚至性格,我确实能撞,能抢,能玩。但是有一些孩子有一种狠劲,他对自己也狠,上场,比如挨一下球打,觉得一点事没有。我挨一下球打,之前真觉得疼,但慢慢给自己练成,觉得疼但我能忍。有一些孩子也许疼他根本感觉不到,他接着打,所有这些方面我觉得我都是吃亏的。

其实我很小就发现我身体不是特别有优势,有好多小孩做一项速度的训练,就每次都能跑第一。但我就得,比如直线跑冰上的速度,我就得看着那个教练的哨,他嘴要吹的时候,我就准备好要跑,他一吹哨我就跑。很多小孩可能听到哨响再跑,我觉得这有一点点优势。但依然很有可能到最后他还是比我跑得快。

好多打到三四十岁还不想退役的人,因为打得真的好,身体天赋什么,人家到五六十岁照样一样好,那肯定想继续打。但是有很多球员到了三十多、四十的时候发现自己速度跟不上,头脑没有当年那么快,包括脚底下,手上的技术没有那么灵活之后,你不得不退役。

所以13、14岁那会,我就想放弃,太苦了,天天打,还得学习,还得上课,每天睡4、5个小时。我就在想我干吗打球?不打球我能空出一大段时间,但当时我妈说,咱当初来美国就为了打球,咱不能说不打了就不打了。

我父母教育方式就是,你要想学什么可以,但一旦开始了绝不能放弃。我们家从小的教育理念就是,做一件事不能半途而废,必须得弄好,否则没有必要开始。

那会就觉得,她肯定懂得比我多,最后坚持了下来。

我2013年开始国青队、国少队没有落下过,每年都去,最后肯定是为了打国家队,当时不知道有冬奥会。2015年申奥成功之后,我就知道我要参加冬奥会,最后是要给中国打球。

英如镝参加北京冬奥会图源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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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2岁的时候读了我爷爷写的自传,读到我爷爷的成就,还有他的思想,我就觉得,不能突然到我这儿掉链子。很多人觉得是压力,但其实我觉得是一种动力,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失败。我们家的人都是干不同行业的,我高祖父主要是办报,我曾祖父是教育,我爷爷和我爸爸都是演艺方面的。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每一行要做到最好,甚至做到有突破性的效果才行。

我们家没有一个从事运动的,但是我依然打进了冬奥会。我觉得是个很好的开始,但我希望后面还有更大的成就等着我。

回想起来我的运动生涯,该做的都做了,在国外打过球,在KHL(和NHL是全世界最高层级的职业冰球比赛)进过球。在VHL(俄罗斯超级冰球联赛)也打过很多场比赛。参加过冬奥会。在国青队、国少队、国家队都当过队长。代表北京队赢过全国锦标赛。我觉得挺好的,挺圆满的。应该不会20年、30年之后觉得,哎呀,可惜了,当年要是怎么怎么着就好了,我想应该不会。

所以对于我来说,只是什么时候转行的问题。我知道我早晚肯定会转,冰球不可能打一辈子。至于我是打到30多岁再退呢,还是明天就退,其实我自己还没有做好决定。

我一直相信我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唯一的问题就是——我能不能静下心来专心地去做。现在恰恰如此,等我退役之后我想当导演,不只是想随便玩玩,而是一定要做一个好导演。

尹夕远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