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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好声音》11年,都经历了什么?

2022年11月4日 文/ 赵雅静 编辑/ 丁宇

作为内地最知名的音乐节目之一,《中国好声音》走过11个年头,但影响力有所下降。也有一种声音在长久回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音乐类节目变得不那么好看了。这背后或许不仅仅是《好声音》一档节目的问题,而更关乎于一代人的成长、科技的革新所带来的审美风向的快速更迭。

作者 | 赵雅静

编辑 | 丁宇

10月28日,《中国好声音2022》在巅峰之夜后落下帷幕。李克勤战队的梁玉莹获得总冠军,也成为第一个由“见证人”刘德华颁发获奖证书的学员。

刘德华给总冠军梁玉莹颁发获奖证书

但在互联网上,有网友发出了灵魂拷问——这个节目还在办呢?

事实上,今年已经是《中国好声音》(以下简称《好声音》)走过的第11个年头。

在过去的日子里,这档节目在观众心中留下过深刻的烙印,主持人念广告的速度曾让观众惊叹,导师的“为你转身”也已经成为了一个“梗”。它亦为华语乐坛贡献了优秀的人才,现在颇有人气的歌手们,如:梁博、张碧晨、周深、袁娅维等,都来自《好声音》的舞台。

然而,作为内地最知名的音乐节目之一,《好声音》的影响力有所下降,观众不再能说出3个以上印象深刻的歌手,歌曲传唱度在下降,选手一夜成名的神话再也无法复制……

制作团队察觉到了这些变化,也一直在试图寻找新的突破口。导师、赛制、选手都是切入点,还有名字——2016年,节目被更名为《中国新歌声》,但两年后又被改了回来。

金磊从2012年第一季开始担任《中国好声音》总导演,11年间从未缺席,他见证了节目的发展、歌手的成长和时代的变化。每年的总决赛之后,他和整个制作团队都会进入休整阶段,并对节目进行全方位的复盘,生成一个最终的成绩单。

《中国好声音》总导演金磊

11年来,这张“成绩单”的评价体系一直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在数据方面,收视率不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各大短视频、长视频平台的点击量,各大音乐流媒体平台的热度都需要复盘。在制作方面,选人、选曲、赛制、导师的选择和表达等多个方面也要全面总结,不断更新。而是否真正唱火了哪几首歌,是否向华语乐坛输送了有影响力的歌手,则需要更长久的时间来给出答案。

但依然有一种声音长久回荡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音乐类节目变得不那么好看了。这背后或许不仅仅是《好声音》一档节目的问题,而更关乎于一代人的成长、科技的革新所带来的审美风向的快速更迭。

为此,《博客天下》专访了总导演金磊、乐队总监刘卓,同他们聊了聊《好声音》这些年来的变化、困境与坚守。

谁在参加好声音?

节目做到第11年,《好声音》第一次在前期找人上遇到了困难。

找人,本来是制作团队比较擅长的事情。2011年,《好声音》的团队由制作了三季《中国达人秀》的原班人马组成,对素人选秀怀着极大的热情。金磊记得,节目组的导演们曾一路从长沙一点点往下走,最后跑到一个小城镇才找到合适的人。

以往《好声音》的“星探环节”从年前就开始启动,每年2月到6月是极为重要的找人时期。节目组除了辗转于各大音乐类高校之外,也下到田间地头,去音乐餐厅、培训机构、livehouse、酒吧、录音棚,甚至是长江游轮,去寻找能歌唱的人。

今年,因为疫情的关系,节目组在整个3、4月份无法下沉到“田间地头”,很多“好苗子”无法被找到。金磊总结,“今年可以说是11年以来,我们在前期最局促、最不满意的一年。”

他们本来有着一个全球化的思路,却从2020年开始被打断。因为国际机票熔断,海外学员的数量受到极大压缩。2022年节目邀请了梁静茹做导师,顺势找到了一批马来西亚的优质选手,其中也包括非中国籍的华人歌手,最终却也未能来到现场。

导师梁静茹

回望《好声音》开始的2012年,内地正处于选秀消费的低谷。曾任浙江卫视节目副总监的杜昉在采访中谈到过选秀节目对电视娱乐产业的伤害,“所有的唱片公司都不会按自己原来的体系去培养歌手,不会用专业的星探,不会用自己音乐本身的规律去找人,而是提着合约和钱箱,等在选秀的后端。”

因此,《好声音》在策划阶段的想法是做到“正本清源”,通过节目告诉大家,什么才是好歌手、好音乐,回归对声音、对音乐本身的尊重。

这直接确定了这档节目在前期选人的基调。金磊告诉《博客天下》,《好声音》在挖掘选手上有个重要标准:特别能歌唱,并且是一个生动的、有色彩的人。“人很重要,人大于歌唱,但又与歌唱合二为一。”

在此之前,金磊所在的灿星制作已经做出了《加油好男儿》《中国达人秀》等节目,具备了较为成熟的素人选秀经验。

起初,节目组是从找到的2-3万个候选人中再逐一筛检,增加了报名表之后,这个数字变成了30万。而最终,只有120人能够真正登上舞台。

《中国好声音》学员合照

面对庞大的数字,在抽象的标准之下,还需要有更多细化的操作:音乐总监给选手的歌唱能力打分,会细致到A+、B-,甚至是C++——比C+稍好一点,但达不到B-;负责选人的导演会去全国各地亲自看这些选手,录下视频采访,歌唱之外也看他们的表达状态,对其天然、真实的个性做出精准判断。

金磊说:“电视节目虽然是素人选秀,但其实是很严苛的,你虽然不是明星,但你的所有的细节,你的表情,你的微笑,你的眼神能够经得起特写的推敲。”

他尤其强调“素人感”。有一些小有名气的歌手前来参加《好声音》,反而不出彩,无法顺利走到最后。“他所有的表达缺少某一种素人感的魅力。”金磊回忆说:“张碧晨去韩国做了几年练习生之后回来,那英让她去掉那些韩式的、特别刻板的唱法。很多已经养成的东西有时候要去打破。”

张碧晨在《中国好声音》第三季

短视频时代到来之后,网络也成为《好声音》节目组前期找人的重要渠道。2018年,因《我们不一样》在网络一曲成名的大壮出现在《好声音》的舞台上,得到导师李健的转身,并评价:“流行音乐其实就是一种当代的民间音乐,只要在民间有市场,受欢迎,它就有它一定的道理。”

彼时,大壮的身份是一名音乐主播,他的出现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网络主播影响主流音乐综艺的开端。后来,一些网络歌手、直播主播开始或多或少地出现在《好声音》的舞台上,如去年的王靖雯,今年的李楚楚,参加节目前都已经在网络平台上积累起一定的流量。

李楚楚

但金磊告诉《博客天下》,在直播主播这一赛道找到合适的人,不是一件易事。主播在直播时每天要唱几个小时,也有一定的粉丝,在这样的情况下,团队需要发现他们身上的新鲜感和生动的一面,以此来吸引更多的受众。

《好声音》的乐队总监刘卓跟随节目11年,见到过的选手有3000多人。他最大的感受是“未知性”的丧失。“现在的年轻人很早开始上节目,他们又看了节目10年,所以很多人很清楚节目里需要呈现出的学员状态。100%的真实磨损了一些,未知的个性少了,那这个人在节目里就会变得没有那么与众不同。”

这是《好声音》这么多年来遇到的瓶颈吗?刘卓回答:“我觉得这是整个行业的瓶颈。”

混乱感

新增了报名渠道后,《好声音》的报名表上会要求每人至少填10首他们最喜欢的歌。大概从2019年开始,金磊突然发现,很多报名者写的10首歌里,大概有5首是他从没听过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曲库的基数变大了,“2012年的时候,大家听的歌可能就是那500首,但现在是有5万首歌。”

这个情况给节目的选曲带来了一定难度。导师盲选阶段,节目组会根据学员的特点,优先从其喜欢的10首歌中挑选歌曲。但歌曲本身的传唱度直接关系到一档音乐综艺是否好看,是否能突破既定圈层。

若歌曲太过于小众,节目组会选择歌单之外的歌曲。例如,单依纯演唱的《永不失联的爱》、伍柯玥演唱的《蔓珠莎华》,都是节目组挑选的歌,在金磊印象里也是较为成功的案例。

单依纯

也有学员把自己喜欢的歌唱火的情况。“去年的王泓昊盲选时唱了《阿尔茨海默的爱》,我观察它也在排行榜停了很久。这首歌如果不是王泓昊自己带过来的话,我是没有听过的。”金磊说。

但更多的情况,是学员唱了自己带过来的歌,也并没有收获太多热度。《好声音》举办到第11年,诟病歌曲冷门的声音不断出现。有网友指出:“克服审美疲劳并非首要问题,一季下来如果没有几首让人耳目一新的歌曲被传唱才是最大的失败。”

在这样的评价之下,金磊也有过摇摆:“我们曾经想过,是不是就让学员只唱那200多首耳熟能详的歌?但现在所谓的耳熟能详很难定义。现在小孩子听的某一首小众的歌曲,它会不会成为一首很火的歌?你只有去赌这个事情,结果把我们自己赌进去了。”

做《好声音》第一季时,整个团队有一股信念,即“唤回中国人对音乐的信仰”。彼时,内地的音乐市场被港台音乐占据,逐渐单一化,“你在这里渐渐闻不到各种土地不同的味道”。他们想借这档制作体量巨大的音乐综艺好好梳理一下,中国人的音乐到底是什么?为此,节目组在选曲上刻意放大了内地歌曲的数量,对内地近30年的歌曲进行了重新梳理。

于是,平安的《我爱你中国》、金志文的《山沟沟》、袁娅维的《弯弯的月亮》,梁博演唱的郑钧、许巍、汪峰的歌,就这样出现在了《好声音》第一季的舞台上。

袁娅维演唱《弯弯的月亮》

时间来到2022年,中国人的音乐是什么?金磊如今不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开始觉得有些“混乱”。

“中国太特别了。短视频出现之后,十八线城市和北、上、广、深的审美同时存在,大家的生活方式、对生活的感悟和发泄都完全不一样,因此形成了一个非常多元而混乱的价值体系。这种混乱感是我现在很真实的感受,它也是流行音乐本身的一种多元审美的混乱感。它不是个贬义词,但是它确实纷杂,没有规律,没有头绪,不可定义。”

金磊关注了很多榜单,觉得“眼花缭乱的”,很少有歌曲能够在榜单上停留很长时间。《好声音》开了原创赛道之后,节目组对原创歌曲的挑选也并不容易。“通过一些手段推火的原创歌曲,本身就是个短暂的现象,并没有呈现出一个真正有创造力的流行金曲的繁盛时代。”

音乐类型也在发生变化。有些电台DJ碰到金磊,会问他,摇滚怎么垫底了,摇滚都没人听了吗?“有一阵突然电子乐排在最前,过两个月又变成了说唱。”困惑之外,金磊也觉得新鲜,“最有意思的就是2022年的《好声音》跟2021年的《好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

对于《好声音》来说,音乐审美不以节目意志为转移。时代在发展,无论是前互联网时代,还是短视频时代,音乐永远在被产生着,审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

“所有审美走向都不可预测,不可预测。”金磊说。

时代的表达

在刘卓看来,选曲是一门学问。除了时代的审美风向在改变之外,选手的年龄层也决定了歌曲的选择。

金磊曾向媒体分享,从2019年开始,95后、00后的报名比例已经超过了90%,每年大约有几十万人报名。《好声音》的学员构成逐渐呈现出“年轻化”的趋势。

“你如果要让一个20岁的人去唱李宗盛的歌,没人会相信他所演唱的每一句歌词。这其实就是歌手和作品之间的一个矛盾点。所以在什么样的年龄,唱什么样的作品。”刘卓告诉《博客天下》。

节目的编曲方式随之变化。刘卓带着乐队负责每一首歌的重新编曲,多年的经验让他在《好声音》中“做减法”——不用抢眼、复杂的编曲,更多还原选手本身的特色。“它其实就是我们说的‘大马拉小车’,你把编曲做得过于澎湃的时候,某些歌手的色彩就被压制下去了。”

《中国好声音》乐队总监刘卓

在《好声音》之外,他也曾在湖南卫视的《歌手》节目中担任音乐总监。他认为,相比之下,《歌手》更适合“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风格,对于《好声音》来说,则要控制比例,“大家在一期节目里,要听8到10首歌,全部都很复杂的话,听众会觉得非常累。”这或许也是这档节目的观感变得“更静”的原因之一。

随着一代人的成长,年轻人的歌唱属性也在发生变化。金磊回忆,2012、2013年的学员更多偏声乐导向的唱将型,“当时大家对歌手的理解是要有突出的演唱能力,同时也喜欢把歌曲演绎得很浓、旋律跌宕起伏。”但近几年,大家对唱将的定义不再是高音、技巧,反而变成了“委婉、柔情、细腻,一些独到的语气”。

王靖雯、李楚楚这类选手的演唱风格,金磊称之为“小嗓门”。“因为网络直播是近景,所以她的动作不需要很大,她的演唱基本上控制在一个八度里面。现在可能大家慢慢会接受像说话一样的唱歌,不需要情感上的大起大落,更喜欢一种抚慰心灵的呢喃。”

这也让金磊反思了摇滚乐不像过去那么盛行的原因,“中国已经走到了现代化阶段,年轻一代的愁苦感、愤怒感本身就没有那么强烈。”

王靖雯

在2021年的《好声音》中,王靖雯并未得到四转。金磊坦言,她的演唱方式在当时的节目组内部存在争议,“我们自己的音乐团队里,有一部分老师们不是那么接受这样一种演唱方式。但王靖雯可能代表了某一种正在成长的音乐的审美方式。”

传统与非传统的割裂,实际上从《好声音》第一季时就已经存在。面对吴莫愁极富戏剧化的演绎方式,刘欢和庾澄庆在录制现场曾有过探讨,庾澄庆说:“我不要她是第一,我只要她是唯一。”而袁娅维被淘汰时,刘欢也流着眼泪为爵士呼吁,“希望未来中国,每一个音乐类型能够拥有自己的榜单。”

至今,《好声音》仍然追求将每一种新鲜的、先锋的声音带上舞台。即使更多关于说唱、乐队、国风等垂类音综出现,金磊也并未将其视为竞品。“我们是想把《好声音》做成一个奥运会,它不是一个锦标赛,而是能够把多元音乐类型在这么一个大舞台上去呈现。”

他记得2018年的“打包安琪”组合,用二次元音乐加核嗓的演唱方式,赢得四转。那时,金磊从未接触过此类风格。

一档节目做到11年,需要极大的热情与坚守。这背后不仅仅是推动音乐发展的信念感,也有着帮人逐梦的热情。

金磊依然记得很多过往学员的细节,“我们第一次拿到周深的资料的时候,他还在乌克兰念书呢。第一次拿到张碧晨的资料的时候她还在韩国做练习生。我们都是等了他们一年到半年的时间,邀请他们来参加《好声音》的试音。单依纯就是一个从初中就每天塞着耳机听歌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单依纯的。”

周深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永远都在发生着你不知道的某一个事情。这既是一个现状,又是一个让人很兴奋的东西。”

至今,金磊仍然记得印在《达人秀》宝典扉页上的一句话:“让这个时代的人感觉到自己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时代”。他觉得太厉害了,“人类文明的繁衍其实也是这样,大家前赴后继,做了这么多事情,盖了这么多房子,创造这么多文明,就是让每代人能够表达当下时代的美好,并把这份美好传承下去。”

这或许能够解释《好声音》做到第11年的意义。所有的遗憾和荣耀都属于当下,属于他所说的“正在进行时态”。

“你把每一季完整地看一遍,你会发现,2022年就是2022年,其中的每一个气息,每一个表达都是当下的表达,都属于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