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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中国式家长的孩子,却在游戏里变成中国式家长

2022年10月13日 文/ 易方兴 李清扬 编辑/ 赵磊

最近,@大连老湿王博文的一条关于亲子关系的微博引发了热议。他讲述了自己的外甥因为被母亲否定、控制和上不完的补习班,陷入了极端的痛苦,甚至有了自杀的念头,而他的母亲却说孩子“都是装的”,觉得培养孩子多不容易,还不被理解,“为他好还有错吗”。

在王博文的讲述中,离谱的是,他的外甥在班里还算好的,一些表面看起来优渥幸福的家庭,父母都有着极强的控制欲,全方位监视孩子,鸡娃鸡到失去理智。这些孩子回家就像去刑场,大多都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

这是典型的中国式亲子关系,有网友评论:“中国式家长之下,必有中国式孩子。”四年前,一款名为《中国式家长》的游戏问世,试图模拟一种在“中国式家长”的成长环境中,一个孩子从出生到走入社会的全过程,有70多种人生结局。玩家可以代入游戏中的孩子,也可以代入游戏中的父母,是选择让孩子快乐成长还是内卷拼分数,是让孩子满足家长的期待,还是让他成为自己,不仅是游戏里的选择,更是每个人正在或将要面对的人生课题。

四年过去,仍有人在这个游戏里求解。有人抱着弥补童年遗憾的想法来玩,却往往不自觉地成为自己厌恶的“中国式家长”,有人从第一代开始就严密规划,连续十几代,势必要达成最成功的人生结局——成为大富豪。

这个游戏也照进了现实,多多少少影响了一些人处理中国式亲子关系的方式。我们与游戏的主创,35岁的杨葛一郎,还有多名玩家聊了聊,想看看“中国式家长”和“中国式孩子”是如何产生关联,以及“中国式孩子”,又是怎么变成新的“中国式家长”。

杨葛一郎的搭档喜欢王尔德的一句话——“孩子最初爱他们父母,等大一些他们评判父母。然后有些时候,他们原谅父母。”

他们把这句话用在了游戏的开头。

文|易方兴李清扬

编辑|赵磊

运营|绘萤

游戏照进现实

这已经是江东阳第三次选择“人生”了。

现实里,35岁的他,是一个5岁女儿的父亲,在北京一家创业公司工作。他一直都崇尚快乐教育的理念,不喜欢鸡娃,在了解到《中国式家长》后,看到介绍说这款游戏可以“模拟从出生到高考的所有阶段,并且可能是最扎心的模拟养成游戏”,就突然好奇起来,自己的女儿才5岁,如果继续按照现实里的理念来培养,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

他给游戏里的“女儿”,起了一个跟现实里一样的名字。从出生起,不上补习班,不去拼重点小学,一切以女儿的兴趣为主。然而,当女儿的小学成绩单出来,所有科目全部不及格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不由地揪了一下。

紧接着,在与七姑八姨的“面子PK”中,由于成绩差,他也落败了。各类奖项也与女儿无缘。在游戏里,当孩子成长到4岁,就会出现两个呈负相关的指标,孩子的压力程度和父母的满意度,玩家要做的就是平衡好这二者,最终达成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在江东阳这里,孩子的快乐指数很高,但父母的满意度却始终上不去,焦虑也在滋生。到了中学,他想开始补救,但语数外就算逼着学,“女儿”也已经彻底听不明白了。中考和高考越来越近,作为父亲,他只能给女儿选择仅剩的一条路——学画画,走艺术生道路。

这一代人生里,女儿成了一个普通的画师,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人。

他关上游戏。家中,5岁的女儿正在看动画片,他竟然感觉到一些压力。

这就是《中国式家长》的魅力,作为一款游戏,既还原了许多现实,又反过来影响了现实。在玩家群体里,有江东阳这样的父母,还有很多尚未走入社会的学生,他们是应试教育体制的成功者或失败者,带着一些反思或遗憾进入这款游戏。

中国式教育中,亲子矛盾最核心的问题就是,父母想让孩子好好学习,孩子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双方都不会站在对方的角度来思考,父母和孩子会越来越无法理解彼此,游戏制作团队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希望这款游戏让有孩子的父母可以审视自己和孩子之间的关系,也可以让孩子站在父母的角度看待成长问题。

▲《中国式家长》中关于父母角色思考的部分。图/游戏截图

“父母应该扮演一个伯乐的角色,这是我设计游戏的一个初衷。”游戏主创杨葛一郎说。

他和搭档所构思的游戏结局,一共有70多个,对应70多种不同的人生。这样的划分,也是基于他自己个人生活的体验。比如,按照他脑海中职业金字塔的层级,最“成功”的职业,是“大富豪”“科学家(牛顿再世)”;往下是大律师、明星、运动员等等,再往下是教师、司机、电竞选手之类,最底层的职业有两种,一个是“按摩技师”,还有一个是“流水线工人”。

“按摩技师和流水线工人,是我们设置的两个保底职业。”杨葛一郎说,“但这两个保底职业,我们会安排相对温暖的人生,因为我觉得,在各行各业,每个人其实都可以发光发彩。”

杨葛一郎遇到过一个最绝望的玩家。那是一个周末,一个女生私聊他,说有轻生的想法,原因是自己从小到大,父母都不理解她,她在学校里成绩很差,过得也很不好。女生说,自己手上已经有了不少刀痕。

她抱着悲观的心态,在《中国式家长》里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开局。“她跟我说,她就想知道到底考一个0分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游戏里,她不学习,不听话,从小学、中学一路0分,最后考不上大学,过了一种“0分人生”。

游戏结局,她成了“按摩技师”。游戏的文案里,这个按摩技师,由于在工作中很尽职敬业,帮助到了很多客户,拥有了很多的回头客。

“0分人生”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这结局反而给了女孩力量。女孩跟杨葛一郎发消息:“这个社会,我还有很多没有体验到的东西,我应该去体验,不然太亏了。”

也是这件事,让杨葛一郎觉得,游戏已经不单单是游戏了,它已经与现实发生了某种重叠。

▲游戏中的“录取通知书”。图/游戏截图

挣不脱的命运

在培养了一个看起来“失败”的女儿之后,江东阳开始反思,“我到底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父母?”

自己的第一代“女儿”长大了,然后又生了一个男孩。他决定做一次自己反对的“中国式家长”。

这个男孩成了第二代。有了第一代的教训,第二代的培养上,江东阳彻底抛弃了快乐教育,成了一个只看学习成绩、控制欲强、朝着考上名牌大学努力的父母。

从此,男孩的生活里只有语数外。他上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单词、背古诗、学算术。与亲戚的“面子PK”中,他不断获胜,重点小学轻松录取,各项考试总是100分。出成绩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了一种欣慰的感觉——这就是成功小孩父母的感觉吗?

但他忽视了孩子的压力,16岁的时候,男孩不堪压力,离家出走。长大后,所有的优秀的光环都已经消退,最后,只能靠开车谋生。

依然是个他不满意的人生。

▲游戏中孩子因不堪重负而选择离家出走。图/游戏截图

游戏发布后,像江东阳这样类似的心得,杨葛一郎也听过许多。“实际上,这个游戏最难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考上清华北大,而是过上你想过的人生。”

比如,在游戏里,每个人都有最初的愿景,并且往往都志在必得,但选择了开头,却不一定能迎来想要的结局——有人疯狂学习,但“明明很努力,最后也只是成为了一个普通人”;有人拼命满足父母期待,最后只成为了一名武打演员,性格还自私、悲观;有人想让孩子自由自地快乐成长,结果孩子长大后成为了一名流水线工人;有人全力备战高考,结果孩子做“黄冈密卷”,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还有人感叹:“我按我自己的生活经历玩游戏,果然玩出了一个废柴结局。”

玩来玩去,最终还是对结局不满意,才会有很多的执念,继续玩下一代。现实也大抵如此,这时候很多人就能理解父母当年对自己的那些期望和压迫了,因为“父母希望孩子是自己人生的延续”。

在众多的《中国式家长》的玩家中,大学毕业已经两年的丁珺,也是一个反思自己和父母关系的玩家缩影。她现在在深圳,做儿童救助相关工作。接触到这款游戏时,她正在上大学,看到游戏名字那一刻,她被触动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我不想当中国式家长,我要反其道而行”。

中国式家长,这五个字,对她来说,如同一个套索。

从小,她也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儿童”。为了达到父母的期望,她虽然不喜欢奥数,但每周六下午,还是要上两小时奥数班。从小学到初中,她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拔尖,品学优良,像游戏里的面子PK一样,父母会把她的成绩作为饭桌上的谈资。

终于有一次,她熬不住了。当时五年级,她第一次逃课了,“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心里说,不想去上课了”。那天,她转头回了家,还骗爸爸自己去上了。最后她被罚站,还要写检讨,但她反而有一种开心,“我居然做成了一件这么勇敢的事情”。

上了初中,父母的管束造成了进一步的反弹。母亲从不允许她和同学独自出去玩,她谎称同学的妈妈也去;她装病请假,目的是看喜欢的动漫;她不想去下午的补习班,跟老师说:“上午的口语比赛还没结束。”

在高中,丁珺的月考成绩掉到了700多名,她告诉父母:“我不觉得很差。我后面还有起码三四百人。”父母大为吃惊。“他们以为我是不是去哪里学坏了,我怎么变得不乖了。”其实成绩下滑的最重要原因,是长期以来父母对她的控制、误解和责备。

“很多父母会说,我生你养你,所以你该听我的。那孩子他有被生出来的选择权吗?”她非常不赞成“孩子是父母期望的延续”这一观点,“如果说,你养孩子,只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培养,去决定孩子未来的成长方向,那还是不要养孩子了”。

所以,在玩《中国式家长》时,她把孩子的职业目标选择为“电竞高手”,不看学习成绩,只看爱好和兴趣——那是另一个理想状态中的她的投射。只不过,最后她游戏里的希望也落空了,孩子最后也没有成为游戏领域中的大神,而只是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

这与杨葛一郎后来发现的现象相吻合。他注意到,《中国式家长》的玩家,相当一部分都是学生。他们往往是中国式家庭的被迫害者,在游戏里想体验自己没有体验过的、与父母期望相反的人生。而另一些人,则会以上清华北大为目标,某种程度上,是为了顺应“中国式父母”的期望,感受一个学霸带来的体验,以至于出现了非常多“如何上清华北大”的游戏攻略。

比如正在一所211大学读大四,正在为保研烦恼的涂霖霖,她玩这款游戏的最初动机,是“想培养出清华北大的孩子”——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她自己没能考上清华北大。

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在这个游戏里,涂霖霖有一种矛盾的心理,她带着学生时代未完成的遗憾而来,代入到孩子的角色,但也是“第一次当父母”,不想给孩子太多的升学压力,想做一个开明的母亲。

进入角色后,她忍不住让孩子什么都学;当孩子第一次考试不及格时,立刻给报名了更多的补习班;当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考的期望弹出来时,出于胜负心,会努力地按照期望安排任务;当亲戚之间的较量开始,想赢的求胜心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最终,她变成了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长”。

“这个游戏让我觉得,我们终究会变成自己父母的样子。”

▲即使在游戏里,孩子也要不断完成父母的升学期望。图/游戏截图

人生无法重启

在接连体验了第一代的兴趣培养、第二代鸡娃培养,并且都“很失败”之后,江东阳迎来了第三代的人生。没想到,由于前两代的积累,第三代孩子的天赋积累了不少属性点。这一次,他完全按照培养一个普通人的思路培养,该学学,该玩玩,各科平衡发展,没想到,第三代孩子最后考入了武汉大学。

长大后,第三代孩子跟喜欢的同事结了婚,成了一名互联网创业公司员工。

这与现实发生了微妙的巧合。当年,他自己的高考分数也足够上武汉大学,如今,他也在一家互联网创业公司上班。

到了这一步,有时候,不容易分清哪个是游戏,哪个是现实。

从2018年到现在,这款游戏已经经过了四年。杨葛一郎也没想过这个游戏会火这么久。但四年过去,他越来越意识到,游戏只是游戏,即便能反映一些现实,但现实人生的复杂问题大多是游戏无法想象和解决的。

游戏里有一个关于重男轻女的设定,如果女儿出生,奶奶会说,“要是再生个男孩就好了”。但这样的呈现,终究只触及到最浅的层次。

本科毕业两年的杨彧,也是游戏的玩家。她看到自己一个高中同学,是个女生,每次考好了,家长都会说“如果你是你弟弟就好了”。杨彧还亲眼见过,大她一岁的表姐,仅仅因为早晨与弟弟起了争执,撕了弟弟一张作业纸,就在校门口,被母亲用自行车的链条,当着来往师生的面,把头敲到流血。

她至今忘不了这个场面,“觉得不像对待女儿,而是对待仇人”。

再比如,游戏里的父母,永远都会陪伴在孩子身边;只要多学相应的科目,成绩一定会提升;游戏里也没有家庭暴力,没有还不完的房贷、借款。

▲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课程。图/游戏截图

而在黑龙江,高二的学生徐默,在游戏里和现实里,几乎同时被打败了。小学的时候,他的父母就离异了。母亲从医,至今未嫁,而生父已经结了婚,还又有了两个孩子。相比起来,《中国式家长》里的父母,永远没有离婚的设定,也永远不会发生严重的分歧。

“我有时候觉得,这游戏里父母给孩子的关心太少了。”这是他的游玩体验。他觉得,爱的表现形式,不应该只有上培训班、去公园、买玩具等等选项。而在现实里,他轮着跟奶奶或者姥姥住,母亲医院忙,父亲也有自己的家庭,对他管的都不多。

他之前去过上海念书。据他所说,他遇到了一个“非常糟糕的老师”,然后又转学回了黑龙江,父亲给他托关系进了重点中学的国际班,但他也并不想出国,“以后去意大利、西班牙或是日本,我不愿意”。

他痛苦的地方在于,他想像母亲那样,成为一名医生,但现实是,他可能连高考这一关都不知道怎么过。他选的理科,但他的物理化学,满分200分,加起来只能考80分。“上课已经完全听不懂了,就只能摆烂。”他从小还有过许多梦想,他一度想当考古学家,还想过当赛车手。但现在,疫情里每天只能上网课,他每天把电脑打开,然后开始干别的事——比如玩《中国式家长》。

他一共玩过八个结局,也就是选择了八种命运,有流水线工人、按摩技师、司机、保安……他用的都是摆烂的玩法,也就是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但这些未来他都不怎么喜欢。

游戏跟现实的另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于游戏里的“代际”设定,只要你一代一代地玩下去,就永远有选择的可能。

游戏里父辈的职业决定了孩子每个月能拿到多少零花钱,作为机动车驾驶员的初始父亲能每个月给孩子20元,算法程序员、专家医生等每月60元,基金经理、人气明星等每月120元,首富则能拿出150元。

▲游戏里的父辈设定。图/游戏截图

孩子拿着钱去商店,可以买到减少压力、获得新技能的道具,当龙套演员的孩子每回合用大量行动点和女孩子对话猜心思的时候,首富的孩子直接买礼物送给女孩子,用最少的行动点达成了最好的效果。

这些资源,都会变成天赋属性遗传给下一代。江苏的高中生赵嘉杨,为了让孩子考上清华北大,足足玩了十一代。每一代的子女,或多或少都会继承一些上一代的属性点,到了最后,属性点提高到一定的程度,考上清华北大就会简单很多。

现实也是类似。一个人的睿智、才华、品质可以像财富一样传承给下一代,一个家庭的财富、教养、眼界都在影响孩子的起跑线,高考看似公平,但背后的这些差距,被一些家长忽略掉了,只怪孩子学不好、学不够,却不知道眼界和经历的匮乏会让改变变得很难。

在游戏里玩家可以通过两小时一代人的苦心经营达成最终的完美结局,但现实中的普通人甚至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掌控,只能背负着上一代人的期望与遗憾前行,再把自己的期望与遗憾寄托到下一代人身上。在中国式的家庭里长大,最后成为中国式的家长。

徐默记得他唯一喜欢的一个结局,是最近刚玩出来的,“我成为了全运会冠军”。曾经,他也是个体育爱好者。“我之前最厉害的时候,一千米,能跑3分49秒。我还打网球,单杠能拉十多个。但现在不行了。”

人们的现实人生,终究没法像游戏里那样,能够重来一遍。而关闭了游戏,所有人都要回归现实。

▲图/电视剧《星空下的仁医》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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