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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独生子女,最终选择回家照顾父母

2022年9月29日 文/ 饶桐语 编辑/ 金匝

豆瓣上,一个名叫「独生子女父母养老交流组织」的小组,已经拥有超过8万名成员。正如小组简介里写的那样——8090年代独享阖家宠爱的独生子女们,终于快到了要供养父母的时候了。

对于大部分独生子女而言,实现个人价值也许还是生活的重心,如何赡养家人是个有些遥远的命题,他们有忧虑,但暂时还不是烦恼。然而,对一部分家人突发疾病的年轻人来说,照顾的重担,已经率先挑战了他们的生活。

我们找到了5位离开北京、杭州、深圳这几个一线城市,回家乡照顾家人的年轻人。几乎在接到家中来电的一夜之间,他们就都面临着两难的选择——冲突显然是巨大的,对于来到一线城市打拼的年轻人来说,工作占据着厚重的份量,但最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回家。他们有诸多身份上的特殊性,比如单身,还没有组建自己的家庭;比如,生病的是母亲,家庭中诸如父亲、兄长的角色,在照顾上是缺位的。还有一部分年轻人,并没有把自己看作是纯粹的牺牲者,而是把照顾家人当作一个契机,试图去重建和家人的情感连接。但相似的是,回,或者不回,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以下是他们的故事。

文|饶桐语

编辑|金匝

图|视觉中国(除特殊标注外)

@草莓 从北京回天津 32岁

他需要精神的慰藉,我能给的,是尽可能多的陪伴

在北京10年,我曾反复考虑过一个问题:如果我的家人老了、病了,我该怎么办?要离开这里,回到他们身边吗?

我的家庭有些特殊,我爸爸是一位眼疾患者,已经失明十几年了,我在北京读书、上班、买房、安家的这些年,我妈妈一直是照顾爸爸的那个角色。我想过,等他们老了,养老肯定是个问题,那我会在某个时刻回到天津,照顾他们。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突然,而且这么剧烈。

去年中秋,我回家过节,才知道妈妈身体里长了一个特别大的肿瘤。她是那种讳疾忌医的性格,一直不肯治疗,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一条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当下我就傻眼了,要怎么办?但看着我妈,我知道,我肯定没法在北京再干下去了,得赶紧辞职。很快,我就把北京的房子全部腾空,租了出去,彻底回了天津。

一个下雨的夜晚,我扶着妈妈,准备去天津的一家肿瘤医院治疗,突然就发现我妈动不了了。后来医院确诊,她得了脑梗,导致重度瘫痪。对重度瘫痪的病人来说,住院治疗癌症是很麻烦的,基本找不到愿意接收的医院,用当时一位医生的话来说,因为病人随时可能「抛锚」。我四处托人,找了一家脑科医院,先治疗脑梗,才住了两个星期,医院就让我们离开,我又只好继续找下一家医院,十几天后,又不能住了。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活在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里,情感上很复杂,悔恨、忙乱、无助,交替出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其实属于完全不会照顾人的类型,而且面对的是这种很极端的情况,在护士的帮助下,我学习给妈妈翻身,带她去厕所,手忙脚乱,也尝试帮她给破溃的伤口换药,但肿瘤的生长非常猛烈,她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一直在疼,换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周围的人劝我看开些,毕竟人到了这个程度,康复的希望太渺茫,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妈妈毫无尊严地活着,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过度治疗,让专业的人帮助她,尽量舒适些。最后,我找了一家有临终关怀病房的养老院,请了护工照顾。一开始,我能每天去看她,后来妈妈也没能扛很久,春节前几天,她去世了。

我妈活着的最后一段时间,我爸很着急,也想陪着妈,于是,我把他也送进了那个养老院。结果,我爸后来说,求你将来不要把我送到养老院——那是一个照顾有认知障碍或瘫痪的老人的养老院,像他这种腿脚没毛病但是眼睛看不见的老人只有一个,他只能被迫每天待在房间,不能动。

妈妈去世之后的这半年,我没有工作,都在处理家事,想照顾爸爸的身体,也想解决他的情绪问题。他年纪大了,加上眼睛看不见,很多事情做不了,他会有人生到了某一个阶段、只能被别人照顾的挫败感。这种情绪问题,会导致他脖子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我已经带他看过5次医生了,医生都说没事,但是他不相信自己是健康的,焦虑感很重,甚至会对我说,你不应该先跟大夫说我没问题,这样大夫就不给我治了,但其实我主导不了大夫。

我小时候,爸爸是销售,天南海北跑,我妈基本是一种「丧偶式育儿」的状态,我跟爸爸的相处时间也少,但现在,我所有的生活都是以爸爸为中心,我把这看作是我俩重新相处的一次机会,他需要精神的慰藉,我能给的,是尽可能多的陪伴。今年5月底,我开始在天津上班,工作时长在8小时以内,工资差不多腰斩到北京时的一半,以前我最忙的时候是996。现在每天4点多就下班回家陪我爸。

人到中年,会重新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规划,目前我生活中的优先级,家人肯定是排在工作前面的,但不保证以后。我三十多岁了,单身,没有孩子,也要考虑自己的养老问题。我爸会说他很庆幸,老了还有人管他,他脑子里传统的那根线还没有断,觉得有子女在身边照顾自己,是一件很幸运、很幸福的事情。他希望我结婚,有一个孩子陪伴,但我觉得,我其实对于情感没有那么强烈的需求。为了安慰他,有一次我跟他说,将来你百年以后,我打算领养一个孩子,没想到我爸哭了。其实我根本不想要孩子,但我知道,家人的情感是需要我去填补的。

在北京,城市的变化太大,大家的机会太多,很难跟一个人产生很稳定的关系,我之所以能离开,回家照顾生病的爸妈,也是因为自己单身,如果我在北京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那可能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了。

@张尼采 从北京回河南 26岁

这段时间,就算是我的一个「间隔月」

今年8月,我回了趟老家,把奶奶从市里的敬老院接回村里,一起度过了20多天。

回家的导火索,是奶奶的一个电话。那天我跟她视频,她看起来很不开心,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犹豫了很久,支支吾吾地说,她敬老院里的室友去世了——前一天还挺好的,第二天不太舒服,说去医院检查,就再没回来。生命说结束就结束,尤其是到了奶奶这个年纪——想到这里,也可以说是冲动吧,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辞职,想离开北京,回去陪她一段时间。

我想过,做这个决定我可能后悔。在北京,我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工作,收入不错,辞职了未必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但是老年人的时间是不断在流失的,如果我没有陪奶奶,将来回过头看,这一定会是我最后悔的事。

七八岁的时候,我妈妈就去世了,我跟我爸的关系没有那么好,跟爷爷奶奶要更亲一些。尤其是我奶奶,可以说是她把我带大的,既当奶又当妈。读大二时,爷爷因为摔倒后脑溢血去世,当时我刚结束在台湾的交流,带回来的凤梨酥爷爷没吃上,下葬的时候都埋进了他的墓里。

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看手机里爷爷的照片,因为每次看到,就会忍不住想哭。以前我不那么成熟,爷爷去世之前,我有点不喜欢他,他不爱干净,还捡废品,但他走了,我才发现他身上有好多好多我没发现的优点。爷爷的离世很意外,这种突如其来,会让当时的我更深入地思考,是不是应该多花些时间陪伴家人。

但另一个矛盾是,工作以来,我陪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少,一直在外边忙忙碌碌,钱也没攒下多少,失去的亲情、快乐、健康,跟得到的东西比起来更多。

我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我一直很努力,高中时基本每次都考第一,工作前两年,我连一天年假都没有请过,就觉得拼命干呗,拿一份工资,我一定会让它达到120%或者更多的效果。

我把工作当成自己安全感的来源,心里也似乎永远有工作上的事压着,每次回家也就待几天。去年我爸和我后妈同时住进医院,一个是腰间盘突出做手术,一个是糖尿病,我就请假回去,但也只敢请两天假,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事情解决了。甚至除夕的时候,我在家也要工作,需要很安静的环境,但我奶奶经常跟我说话,打断我,我不耐烦地发了脾气,最后大家都挺难过的。

这种工作和陪伴家人的矛盾之下,我有过很多次离职的想法,是不是应该遵循电影里的那句「Family First」?最终,我去找了我的领导,讲了我的处境,他听完提出一个建议:先别急着辞职,请一两个月的假,回去待一待。不行还能回来,相当于很有人情味儿地给我留了一条后路。

刚回到奶奶身边时,我想要「物超所值」的感觉很强——既然我回来了,就一定要让奶奶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一次。我把奶奶接回村里,每天傍晚的时候,陪她去村头,跟那些老人一起坐一坐、聊聊天。我们也经常做饭,奶奶会教我和面、做手擀面,和各种我爱吃的菜。

我还带我奶奶去其他村子看了一场戏。一开始,也好多人阻拦,我表哥说,人多,奶奶又走不动,但我还是坚持去了,到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我就去里面跟人说好话,挤出来一个位子,奶奶就坐在那儿,看了一晚上,很开心。

陪奶奶看戏 受访者供图

回去也刚好赶上我过生日,奶奶就给我蒸了两个鸡蛋,很纯粹的食物,甚至有点儿原始。奶奶是苦过的人,她觉得鸡蛋就是很好的东西,我小时候每次上学,她都要煮很多鸡蛋让我带着,站到路边看着我走,一直站到她看不见那个车为止。

但时间一天天流逝,问题也就出来了。因为我们家是一个烂摊子,我很想去把这个家扶持起来,工作之后,我有了一定的经济能力,会忍不住想要把钱拿回家,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好,可以说,我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经济实力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家庭地位,一种和权力对应的责任。但如果我没有一个稳定的收入,就会影响到整个家庭的根基,而这个家庭,它本身已经是一个很脆弱的状态了。

我身上的负担其实是很重的,这之前,我贷了30多万,在市里买了一套一楼的房子,每个月要还2500元的房贷,房子离最好的医院很近,想着我奶奶能住;北京的房租也得交,一个月3000多元;每年给家里人看病也要花不少钱,去年我给了他们两三万。可一旦你没有稳定收入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些钱很难挣,根本不够。

20多天后,我还是回了北京,继续工作。这段时间,就算是我的一个「间隔月」吧,它是我非常宝贵的一次「人生试验」。就像国外的一些年轻人,工作一段时间,再歇几个月,干自己想干的事,回家陪陪家人,再重新工作。我觉得这种方式很好,哪怕这次我只回去了20多天,我也觉得很幸福、很知足。

骑电动车送奶奶去村口找人唠嗑 受访者供图

@蓝山 从深圳回长沙 29岁

我放弃「唤醒」妈妈这件事情了

知道妈妈生病的时候,她的情况已经比较严重了,肺癌晚期,扩散到了很多地方,属于不能做手术、不能做化疗的阶段。要不要辞职回家陪伴妈妈?我内心摇摆了很久。可能上一周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回家,下一周又打定主意要留在深圳,处于非常激荡的摇摆期,总是在反复变化。

我可以选择远程照顾,继续留在深圳,然后每半个月回去一次,拿着深圳的工资,给家里提供更好的经济支持,自己的社交圈层也比较稳定,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方案,所以,妈妈生病之后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是在深圳和长沙往返,每半个月坐三个多小时高铁回家。

但也正是那个时候,我跟我的心理咨询师说了妈妈的事情,这个过程中,我慢慢发觉,我的情感已经被推向了天平另一边——我觉得回家可能是一个契机,能够让我和妈妈达成某种和解,而且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从小,我就很崇拜我妈妈,在我眼里,我妈就是闪闪发光的明星,不管是长相、气质、品位,还是学识,我都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我五六岁的时候,跟妈妈坐在骆驼上拍了一张照片,我剪的寸头,像个小灰姑娘,但我妈妈就是穿着时髦、跟戴安娜一样的明星。

她个人能力也很强,如果闲下来,她就会去想,自己还能做一些别的什么事情。我从小到大,她真的是折腾过很多次,想要创业。比如带我去长沙,去谈电动车代理,后来又开始炒股票,看K线图,做微商。她也是一个很博爱的人,想的事情非常多,我的外公外婆、她的兄弟姐妹,包括家族的下一代教育,她都很关心,会一个一个地去沟通,想要让所有人都过上很好的生活。她太忙碌了,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的空隙,以至于我抓不到她的心情和想法,而她的目光也不会一直在我身上停留。

小时候,我的生活比较富足,什么都不缺,成绩也好,家人会觉得,我是一个不需要操心的孩子。其实不是,我在学校,是有一点被排挤的,因为我比较内向,跟同学融合得不好,交朋友其实是有点吃力的。但是那些问题,我妈妈都觉得不是事儿,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孤独,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改善自己跟别人的关系。

我的性格也越来越像「孤狼」。高一的时候,我突然就跟家里人说,我要去住校,就自己跑到超市里,把盆、桶、水壶全部都买好了,但其实我家离学校也不远。工作一两年之后,我遇到一个去青海做义工的机会,两三天内我就做好辞职的决定,都是自己拿主意。

这么多年,我觉得我一直在尝试靠近妈妈,试图从她那里获得依靠,却一直得不到响应,所以我也没有搞清楚我跟我妈的关系,她就只有我一个女儿,她不爱我,她爱谁呢?我的理智告诉我,妈妈一定很爱我,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又找不到证据,抓不到具体的爱的细节。

后来,我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才发现,我妈妈可能在内心爱我,但是因为没有沟通,所以我没有感受到。我的咨询师说,每个人心里可能都有这部分空缺,有些人足够有能力继续生活,有些人可能就会一直围绕这个东西打转。我觉得我就属于打转的这类人——在外面非常镇定,是个大人,可是一到家的环境,就变回了小孩。

最终,我辞掉了深圳的工作,回了长沙,找了一份工作,但没几个月,我就失业了。到现在,我都没有跟我妈说我失业的事情,因为感觉她也帮不上忙。每天,我会跟她一起去散步、遛弯,努力地去跟她交谈,说我的事情,然后再问她的看法。在家的时候,我们会看电视,是一些女性主义作品,比如《我的天才女友》《麦瑟尔夫人》等等,我想通过这些电视剧,让她知道我的一些选择,希望引起她的一些共鸣。

但后来我发现,还是徒劳。因为生病,我妈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她更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有时候我跟她一起散步,她会戴耳机,听电子书——很多东西她现在都不在意了,我跟她讲话,她可能也不回。

这个中秋节,我又因为我妈情绪崩溃,其实是很小的事情:一个弟弟来我家,我妈把我喜欢的东西分给我弟弟吃了,没有留给我。这真的是个很幼稚的点,但它让我回忆起小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我妈只关心自己,关心别人,不关心我。我似乎永远不可能把我崩溃的原因说出口,因为说出来我妈也不会理解。

我放弃「唤醒」她这件事情了。现在,我觉得我能做的,就是接受她是这样一个人,而不是强求她变成另一个。

@陈雨 从杭州回四川 27岁

我不想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今年5月,我妈妈突然生病了,肝癌中晚期,很痛。我知道后立刻打算辞职,想彻底回四川陪她,也计划花一段时间,慢慢把在杭州的事情都处理掉。

但妈妈的一通视频电话,让我加速了回家的步伐。

我在视频里看到,她一个人回到家,想推开大门。她个子很小,一米四几,之前还有一点点偏胖,生病做手术之后,体重就降到只有70多斤。但那个门太重了,因为没力气,打不开门,花了好久。等终于进去了,她一个人,小小的,躺在了沙发上,我看着特别心酸。

其实我妈当时已经做完手术出院了,是我爸爸在老家照顾她。在外人眼里,我爸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亲戚朋友有什么事情,他就立马去帮忙。但他特别不会心疼我妈,家里晾衣竿上的衣服掉了,他会抱怨我妈,但从不会帮忙捡起来。这次也是,他在朋友家喝酒,让我妈一个人回家,我才看到了那副场景。

我觉得我爸照顾得不好。我妈刚检查出肝癌的时候,我很愤怒、很生气。因为她和我爸住在一起,整整一个月,我妈妈晚上一直睡不着觉,人也瘦了,但他一点都没有察觉,最后,我妈是痛得实在不行了,才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妈妈情况特别严重,确定不了还有多少时间,所以我想,由我自己来照顾妈妈,才会放心一点。

妈妈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角色,有时候,她不是实际上的陪伴,而是精神上的支撑。她是那种付出特殊型人格,别人给她一个水果,她都会带回来给我吃,自己却几年都不买新衣服。妈妈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很温柔的形象,我会有想保护她的那种欲望。她之前的人生都过得很苦,一直在为家庭付出,现在我有一定的能力,就应该反过来照顾她一些,这是我的责任,也不想让自己遗憾。我辞职的时候,小姨让我继续回去上班,不要全家人都守着我妈。当时我还蛮生气的,我很讨厌这种说法,在那种情况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我们家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很少聊天,很少交心,比较含蓄。我曾经对家人有期待,比如说,考试考得不好,我期待得到安慰,但没有;考得好,我主动跟他们说,期待得到表扬,也没有。后来,我就放弃这种期待了。现在不一样,我们角色发生了互换。我回家照顾妈妈,是我成了有主动权的那一方,我愿意去满足他们——以前我需要,他们不给我,现在他们需要,我愿意给他们,我不想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只是,待在家里的时间久了,我就很怀念以前上班的时候,虽然上班要朝九晚六,但在家里,我爸每天4点就起床了,6点多就要叫我起来做饭,感觉没有一个喘息的时间。相处久了,也有摩擦。回家赶上我的生日,之前说好不请客,但突然邻居要来家里吃饭,我一下手忙脚乱的,去冰箱里拿菜,没拿稳,袋子一下子掉地上了,我爸就说:「你怎么啥都做不好?」我气得一下子把袋子扔地上,说:「你做得好,你自己来!」那天,我真的好气,我觉得我放弃工作,离开了大城市,回来照顾妈妈,已经牺牲了很多,我做了这么多事,他明明也知道,还这么责备我,我觉得很委屈。

之前我是想过一直留在四川的,觉得在老家找对象、结婚比较方便一点,但在家里待得越久,越觉得家庭关系、婚恋关系很烦。之后,我还是要回杭州,离得远远的。

@小张 从北京回西安 32岁

我要承担的东西,也在成倍增长

辞职回家照顾爸爸之后,我是会有一些压抑的。

我爸妈都是国企员工,住家属院,邻居们相互都认识。我回来之后,我妈遛弯儿的时候,就会有人说,你家孩子从北京回来之后,怎么都不上班啊?

我感觉我承担了一些无端的怀疑和揣测,很憋屈,但我没有办法去抓着每个人解释,我是为了照顾生病的爸爸才回来的。这一部分压力,是很难告诉别人的。

我是工作了三四年,自己有了一定的积蓄之后,才从西安去北京的。我对电影很感兴趣,大学学的也不是这个专业,转了行,去北京做后期剪辑。影视这两年真的还蛮难的,2020年,公司刚开始是延迟发工资,后来对半砍,全行业百分之七八十的公司都在降薪,还有另外50%在裁人,我的朋友就拿的是北京市最低工资,也就2000多元。

原本,我不喜欢接私活,我的物欲不是很大,觉得够花就行,不想多用自己的私人时间。但真的是没钱,要生存嘛,我就用很低的价格接了一个私活,还不能占用工作时间,只能忙到半夜两三点,我再睡觉。

影视这个行业,还是有点论资排辈的,熬到现在,我有能力和作品以后,别人都会用不同的态度去对我,在做片子的时候,我也有了选择权,可以去挑我想做的。这种状况下辞职回家,我难免会想,原先那么难的时候,我都挺过来了,现在我已经做了三四年,反而在我状态好的时候,因为要照顾家里人,我放弃了我的工作。

前一阵,我还跟爸妈吵了一架。其实也是一个小事,我想让他们按照我说的去做,照顾好自己,但他们就是完全不在乎,我都气哭了。虽然我的工作也不是月入百万的那种,但最起码,我是放弃了我的工作回来陪你,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没办法给他们表达我的委屈,我也不指望他们理解,但这样的后果就是,争执常常发生。

我之所以决定辞职,是我父亲进了一次ICU。去年6月底,我接到我妈一个电话,说我爸去医院检查身体,肾出了点问题,要做手术,我妈一般都不会跟我讲这些事儿,她自己之前骨折,都没跟我说过。所以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感觉肯定是有事,挂了电话,我剪片子的手都在抖。

我爸做完手术之后,出现了并发症,肺栓塞,呼吸一下子出现问题。我妈本来还在正常陪床,早上10点多的时候,突然通知要转进ICU里面去。病危通知书是让我来签的,我妈当时已经慌得快晕过去,都不太能经事了。我爸做手术那天我都没哭,处理完ICU的事情之后,病房也不让陪床,我一个人住在酒店里面,一边吃炒面,一边哭。之前我一直都还是比较小孩的心态,没有觉得自己很成熟,但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必须要扛起一种责任了。

七月中旬的时候,我爸出院了,那之后,我打算回北京,怕他们记不住要吃的药和注意事项,专门写好用A4纸打印出来,贴到家里,卧室门上贴了,冰箱上面也贴了。结果,我发现他们竟然把药给吃错了,我很崩溃,也有点害怕,我不在家的话,遇到这种情况,出了事怎么办?

当时我整个人的状态就不对了。后来我回北京继续我没做完的项目,心里有事儿,脑子也有点转不太动了。我们剪片子的时候,也是需要思维逻辑的,但那个时候,我就会想到,爸爸妈妈连药都没有办法吃得很清楚,我还是回家比较好。

独生子女的确会让我有这种责任感,当然也是一种压力。我在北京认识的很多朋友都会说,我现在在北京,但是我弟弟、妹妹在家,跟我爸妈在一起,类似的。我就会感觉,哇,他们好像是真的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北京这个城市,不需要去担心太多远方的事情。但作为独生子女,一直到现在,我感觉到的都是,家里对我的照顾多于我对他们的责任,父母老了之后,我要承担的东西,也在成倍增长。

只不过,经历这段后我觉得,以后不管我去哪里,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回来,但更倾向于选择请护工——年纪大了,就是要跟父母分开住的,不管结没结婚,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

从北京寄西安的行李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