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因为相貌平平,我获得了自由
第一期突围赛淘汰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太精彩了吧!发生了什么?”节目播出之后,大家会觉得这个事情好像很重大,但是它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巨大的冲击。
出品 | 博客天下大文娱报道组
作者 | 赵雅静
编辑 | 丁宇
过去几个星期,关于脱口秀演员小鹿的微博热议关键词是交替出现的——“小鹿淘汰”,“小鹿复活”,直到9月20日晚上,又变成了“小鹿遗憾淘汰”。
在《脱口秀大会》第五季的舞台上,小鹿一波三折的命运、表演时所选取的话题,都在社交媒体上被广泛讨论。这也意味着,小鹿正式以一名脱口秀演员的身份被更广泛的观众认识。
实际上,2022年已经是小鹿说脱口秀的第8年了。在线下,她已经拥有4个脱口秀个人专场。小鹿上一次被如此关注,还是2021年3月,她以黑马姿态在《奇葩说》第七季中一路闯到总决赛,最终获得亚军。
节目录制期间,小鹿的个人专场《女儿红》全国巡演在同时进行,《脱口秀大会》第五季第二赛段播出当晚,正好是北京场的演出,结束时她有点舍不得下台,心想:“这样剧院里的一千多人就不知道我被淘汰啦!”
节目播出之后,与“淘汰”一起被讨论的,是小鹿在台上关于“女性困境”的表达。很多观众喜欢她,但也有一部分观众认为“太女性了”“太观点了”。不过,看过小鹿线下演出的人并不意外,她的专场内容,也涵盖了重男轻女、月经羞耻、妇科检查、催婚催育等话题——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面对镜头,小鹿给出了自己的理解:“当我感受到一些压抑的事情时,我希望能把我面对的处境用喜剧的方式表达出来。”
小鹿的确有一种调侃尴尬的本领。在接受《博客天下》专访时,她谈到容貌焦虑时会说“不要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器官寄予厚望”;采访开始之前,工作人员为她调整挂在身后的话筒接收器,她身体前倾,突然打趣说:“(这个姿势)感觉像在给屁股打针。”她还坦然地说出自己不喜欢运动——“运动使我要死不活”——听起来又像是很多人的心声。
小鹿的好朋友,也是被称为“脱口秀天花板”的周奇墨曾这样评价她:“什么样的标准是好的,这个圈子里没有非常统一的共识,往往受观众欢迎程度占了很大的维度。但一些标准是演员看重的,如果你从冒犯性、敏感题材的处理、表演的丰富性和喜剧性三个维度看,小鹿都是顶尖的。”
去年,周奇墨拿《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的冠军时,小鹿正在大理散心。那是在被《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淘汰之后,她试图把自己的生活拉回正轨。在屏幕前看着自己多年好友举起奖杯成为“大王”,她热泪盈眶。
她想起2014年的自己。那年夏天,小鹿从西南政法大学读完硕士后感到迷茫。她试图逼迫自己考博,但并不快乐,她知道自己不适合做学术,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后来,她看《艾伦秀》,知道了“脱口秀”这个喜剧形式。终于在某一天,她坐上了一趟40多小时的绿皮火车,前往北京上一门写段子的课。生命中的转折就这么发生了,命运将一个努力却没找到方向的普通女孩,推向了她真正热爱的事。
在《奇葩说》中,小鹿曾如此形容自己的欲望:“我作为一个地下脱口秀演员,从地下跑到线上,只有一个小愿望:让中国人民笑起来。”
如今,她变得松弛了一些,“我认清了一点,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获得一个愉快的人生。”
以下为小鹿的讲述——
不遗憾
最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没上《脱口秀大会》之前,大家都在问我,你为什么不上?现在我上了《脱口秀大会》,又要问你为什么上。
其实就是机缘巧合。它是现在脱口秀演员展示自己作品的最大最好的平台,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希望把我的表演风格带到这个舞台上,让更多人看到。很多人对我有刻板印象,觉得我是一本正经地说段子,但其实我在线下的演出风格是非常多元的。
周奇墨在上一季《脱口秀大会》夺冠的时刻,举起了自己的拳头,当时我看着屏幕里的他,热泪盈眶,真的太开心了。我还跟朋友说,奇墨拿冠军实至名归,应该每一个人都会心服口服。
那时候,我刚被《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淘汰,去大理散心。之前的工作一直很密集、很累,需要休息,我就叫了很多非常亲密的朋友一起去大理。在那一周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任何计划,每天早上起来已经12点了,去吃个饭,一直吃到三四点,再混一会儿,又到下一个地方去吃晚饭,之后回到我们租的民宿,喝点酒,聊聊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好开心。
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释放。复杂的人际关系已经解决完了,我终于可以和过去做一个分割。从大理回到北京之后,我开始过每天写段子、上开放麦的生活。
后来《脱口秀大会》第五季的人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上。我说,好。
第一期突围赛淘汰的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太精彩了吧!发生了什么?”
我们讲专场一般讲一个小时,上节目就讲5分钟,加上投票和淘汰,这一切在10分钟内发生,确实是太快了。下台之后,跟着导演组采访,然后到淘汰间跟大家聊天,很快我就嘻嘻哈哈接受了。
节目播出之后,大家会觉得这个事情好像很重大,但是它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巨大的冲击。我回想一下,我对我的内容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比赛结果并不构成对我能力的否定,我内心有这个自信。我当时也想,我是不是应该痛彻心扉一点?要拿出应有的重视来伤心。但是我确实是没有。
在整个比赛过程中,我真正感到焦虑的是在第二赛段。我试了30分钟的段子,最后拿了5分钟。这5分钟在我所有段子里不是最好的,但是我又不得不拿它来展示。我能感觉到那个段子的上限,我很难再把它翻到哪里去,它也抠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来了。比赛之前我还在那想,这些段子到底还要怎么改,很焦虑。
可是焦虑能怎么办呢?就认命吧。你一步一步选,最后选出这个东西,它肯定有它的道理,那就去接受嘛,在我能力范围内,把这个东西演到最好。
反正我一直是不怎么揪着过去的人。我记性很差,经常忘记很多不好的事情。我感觉我的记忆在刻意地把负面的东西丢掉,这是挺好的事情,你要用现在的能量去战胜过去的遗憾。
关于“女性困境”
《脱口秀大会》第五季第二赛段我讲了女性化妆的议题。
这一次为了节目,我有新写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可能男生听不大明白。但这个事情它不需要懂细节,我讲的是整体的一个态度——化妆成为了女性很大的负累——这是需要争取表达空间的地方。
化妆的段子我在2020年就写了一部分,这次《脱口秀大会》又写了一部分,创作的情绪基底就是沮丧。为什么?为什么总要化?
在飞机上,我看到所有的空姐都是化全妆,为什么这个工作需要化这么全副武装的妆?而且空姐在服务时,永远穿个特别紧绷的裙子,这些东西都是不利于她完成工作的。
这些事情都会让我思考:外形上的审美重任,确实是压在了女性的身上。我们能不能摆脱掉这个东西,或者争取一些空间。
日常生活中,我从来不会在任何场合化妆。开放麦我不化,商演会有化妆师化妆。其实我现在是不太适合化妆的,因为我的脸上有玫瑰痤疮,医生说我一化妆就好不了,但是我现在这个工作属性又不得不化。
我曾经也想过,是不是可以素(颜)着呢?硬素。最后成功地没化,但成功地获得了差评。
我的《女儿红》专场中间有30分钟是关于月经羞耻的段子。之前有一次演完,有个观众说,“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勇敢地在台上讲黄段子的?”我就问全场其他的观众,“你们觉得我今晚讲的是黄段子吗?”他们说不是。
这个场景让我印象很深刻。当你涉及到妇科、女性生理这些议题的时候,别人会觉得这是黄段子,会觉得你这个人比较“黄暴”。这其实会抑制女性写作,会让有一些女孩不敢聊这方面的事情。
《女儿红》专场照片
但明明这些东西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它其实就是一个很值得被描述、被讨论的东西。
也有女生在台下表示过异议。当我在台上讲到月经相关话题的时候,有一个女生蹦出了“哎呀”的声音。我当时很震惊,就看了她一眼,我很震惊为什么会是一个女生表示不同意。
我后来思考,因为大家长期在这个环境里,已经被规训地认为这个东西是羞耻的,不应该在台面上说,这个东西不应该在公开场合被听到。
但是当我们在台上更多地去讲这些时,大家接受度会变高。现在我的专场演出不会再出现这种问题了。
开始说脱口秀之后,我花了一段时间在台上讲零碎的梗,让大家觉得我好笑。后来我开始思考,除了好笑之外,我有什么真正想说的东西。如果总是言之无物的话,我会觉得很无聊。
以前我的创作思路是,想到一个很好的梗,看怎么揉巴揉巴把它讲出来。但是从2016年开始,我开始思考如何把我想说的东西变成梗,如何塞笑点,让它变得可听、可笑。我在电脑上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我要表达什么?”里面基本没什么段子,单纯是记录我的一些态度和看法。大概半年之后,我的思路稍微清晰了一些,开始在开放麦实践。
其实我也没有一直只讲“女性困境”,只是大家盯着这个看而已。我所表达的内容是我生活中经历的一切,只是有一部分是跟女性身份相关。“女性困境”甚至不算我表达的主体,它只是其中的一个个体。
2017年年底,我出了“小鹿乱撞”这个专场。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里面的段子都是各种涣散的想法。其实有一些段子我早都不喜欢了,但当时也只能凑出那个专场来。算是对我之前阶段的一个总结吧。
现在我的创作习惯是有想法就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来。(想法)攒一天,没啥事的话我就坐着写。最近刚记了我去医院看病时的一些观察,有排队时头脑灵活的大妈,还有和妈妈吵架很好笑的小孩。
对了,我还记了一个观点:帅哥就应该和女喜剧演员谈恋爱,正在想一些荒谬的思路来自圆其说。
“最近闲得怎么样?”
一边录《脱口秀大会》第五季一边做专场是有点累,经常是在各个地方演完,又回到青岛录制,反反复复。
其实最忙的时候是《奇葩说》录制之后的那个阶段。当时单立人在做项目,我带着很多人写东西,再加上一些别的事情,我每天早上起来,都是极度疲惫的状态,持续了好几个月。
在特别忙的时候,我会有点难过。有些人天生可以只睡4个小时,但我不行,我没睡够就跟死了一样,提起来就是一个牵线木偶,完全没有什么活力,更别提创造力。我在特别忙碌的时候,没有创作出一个段子。
这份忙碌一直持续到去年九月。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似乎很久都能睡得不错,因为睡得好,也不觉得不忙是多么不好的事情。可能采访通告什么的会少一些,但名气本来对我来说就是很虚的东西。
而我真正为这个世界创造点什么,就是我写出一个很好的段子,晚上去开放麦一试,果然不错。这个是让我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其它的都是一些花边。
我不是一个很喜欢忙的人,如果能维持生计,闲一点挺好的。谁喜欢忙?现在大家一见面,问的都是“你最近在忙什么?”好像你不忙就是不对劲的。但我觉得人本来就不应该这么忙,我们也太忙了吧。好希望大家有一天说:“最近闲得怎么样?”
上《奇葩说》之前,我白天从事一份全职工作,晚上就去讲开放麦,那个时候更多的感觉是充实。我睡得够,做的事情也够,这个叫充实。我不喜欢忙,我喜欢充实。
今天(注:指采访当天)这种工作强度就不算忙。我的安排非常单纯,正常睡了一个觉起来,接受了三个采访:早上10点一个,下午2点一个,4点一个。晚上去健身房运动。
运动这件事是今天才开始的。之前我一直都没什么运动的习惯,也不喜欢运动,运动使我要死不活。每次运动完,我都像一滩烂泥。但是我知道运动对身体好,所以每次会用意志力逼着自己去运动一段时间。
我一直是个不太容易焦虑的人。工作忙也是可以接受的,我知道我不得不做这个事情。没有想出段子来,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处理忙碌的方式就是让自己麻木一点,硬扛过去。我那些做法官、做律师的同学,也是忙得昏天黑地的。接受它,完成它就行了。
不要过于心疼自己,也不要过于自怨自艾,觉得自己怎么那么惨。其实也没有多惨,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哪怕忙也是可以感受到幸福的。
真正引起情绪崩溃,一定是人际关系出了问题。
我太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了,这件事是我去年才真正意识到的。之前每天嘻嘻哈哈的,也没有什么过于严肃的关系需要去对待。2021年因为《奇葩说》带来了一定的关注,我突然需要处理很多复杂的关系,但我在这方面非常地蠢笨。无数个晚上,我都咬牙跺脚,嘴里喊着“哎呀哎呀”,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
愤怒了很多次之后,肯定需要找一个方式来接纳自己,天天崩溃是活不下去的。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煎熬的过程,我也不大会跟别人分享,只会偶尔跟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聊一下。但我自己是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纠结和挣扎,才觉得:好吧,你肯定是要意识到自己的短板的,它可能一直都短着呢。早一点发现,早一点去解决嘛。
现在回头看,还是有很多关系原本可以处理得更好,但没有办法,那就是30岁的我能做出来最好的方案了。那个阶段有太多的压力和人际关系的问题扑面而来,我能做到的也就那样了。现在31岁的我,可能稍微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就是自己的短版,我接受它了。
成为一个可爱的人
我基本上没什么容貌焦虑,可能是身边一直被美女映衬着,让我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从初中到高中、本科、研究生,我周围一直伴随着好看的女生。我在旁边,也见证了外貌给她们带来的负担。每次出门吃饭,我是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就走的人,但是美女就要收拾一下。有一次我身边这个女孩就说了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大家都认为你是美女,所以你不能丑。
我当时就想,因为相貌平平,我获得了自由。
我觉得我们都是普通人,只要你的脸没有成为你的绊脚石,就不要对它过于苛责。像我的脸,我现在就指望它功能正常,不要惹事,不要一会玫瑰痤疮,一会螨虫,一会又长痘了,对吧?不要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器官寄予过高的厚望。
从小到大,我获得的所有东西,都跟我的容貌没什么关系。比如做脱口秀演员,脱离自己原来的人生轨迹,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些东西都只关乎我的努力和去选择的勇气。
当然,社会对女性仍然有规训的部分。这些规训是客观存在的,但你不能否定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至少有那么几个瞬间,你是有选择去反抗的。
成长过程中,我也面临过“重男轻女”的问题。小时候我觉得它是个客观事实,它就这么放在那,整个村的人都是这样的。这个问题会给我压力,我能去做的就是不要受到它太多的影响,努力走出那个小村,走向一个更大的城市。
我这个精神有点像我妈,我妈是一个特别不善言辞,但是会把所有的困境咬牙扛过去的人。她不喜欢抱怨。我可能也有这样一种态度:事实已经这样了,想想怎么解决吧。比如说看到我这张脸,事实已经这样了,看怎么用吧。
即使没有容貌焦虑,我之前仍然是一个并不快乐和自信的女孩。主要是因为学习,我一直以来都非常努力,是愁云密布的那种努力,但成绩一直很一般,每一次考试对我都是一次打击。
在接触脱口秀之前的那个人生阶段,我甚至有点讨厌自己。那段时间我在逼着自己考博,但我知道自己并不喜欢搞学术,对它没有深层的渴望。但我又不知道自己该干吗。那个过程非常痛苦,我不太接纳那个又纠结、又不进步的自己。
来到北京做脱口秀之后,我得到了很多正向反馈,我的状态开始从讨厌自己,过度到对自己无感,后来慢慢喜欢上了自己。这就是一个自己追自己的过程。
前段时间,我在上海演了两个专场,一个拼场。拼场演出结束后,我跟演出团队的朋友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她们都是非常厉害的女孩子。我就觉得生活真好,幸好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幸好这么认真、努力地走到了今天,你才会遇到一些美好的人,大家才能做出一些很美好的事情来。那时我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挺可爱的人吧。
那天晚上我有点喝多了,发了一条微博:“为了爱上自己,我努力了好多年,今晚,好像实现了,深夜,我亲了镜子里的自己一口。”
刚说脱口秀的那段时间,大家天天生活都差不多,跑开放麦,一场演出也没挣几个钱。但就是在一起搞出一个笑点来,笑得要死,开心得不行,跑进跑出,笑来笑去。太开心了,那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快乐。
我经历过人际关系很复杂的一个阶段,需要思考更多东西。但那个阶段应该算是过去了,我现在这个阶段还是以喜剧为中心,笑点最重要。
一直以来我都想做自己的节目,之前《福鹿秀》上了一期,后来认真做策划的《女性超车指南》连影子都没见着。现在我依然有这个目标,但不再是非做不可。我认清了一点,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获得一个愉快的人生。
段子写不出来我就不写,这个东西没必要强求,你歇一段,然后脑子缓一缓,又会有新的东西出来。不管做什么,不要让自己太累,不要让自己太焦虑,做到我能做的最好,对自己很满意,就可以了。
那天我看完病回到家,在家里蹦蹦跳跳的。因为想到了一些美妙的时光,针对一些网络语言想了几个笑点。这些足够让我快乐了。
刚聊到的容貌焦虑,我特别希望有人回复我说,“你没有容貌焦虑,是因为你那么好看!”
哈哈哈哈,希望他们可以这样“辱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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