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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女人苏敏,驾驶她的车

2022年8月25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槐杨

「50岁阿姨自驾游」的苏敏出走已经快两年了,在路上,她遇到了不少和她相似的女性,但和她不一样的是,她们都回家了。而她还在车上。

文|谢梦遥

编辑|槐杨

图|苏敏微博(除特殊标记外)

不一样的故事

旅程的第355天,我在武汉搭上了苏敏的车,往重庆而去。

苏敏是个和蔼的小个子女士,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能看见门牙间的牙缝。在一个秋天的日子里,她开启了一场「出逃」,继而成为互联网上的一个「觉醒者」形象。她的自驾游之旅,成为无数被婚姻与母职捆绑住的女性所向往的生活。

她计划两天内要赶到重庆。车是一辆白色的大众Polo,这里是她的移动的家。我所坐的副驾,是她花了一番功夫腾出来的位置,平时这里摆满了杂物。后座空间也塞满了,行李抵到了车顶。

车快没油了。和我说话时,她突然停下来,盯着手机上的地图。「糟糕,糟糕,糟糕。」她连声说,原来是错过了下高架桥去往加油站的出口。一心无法二用,这就是她开车素来不听歌的原因,要专心听导航。我们继续聊了几分钟,然后发现,她又开错了。

苏敏不走夜路。黄昏时,我们在一个名叫「高坪」的小镇落脚。她一般睡在车顶帐篷,我为她在宾馆定了另外一间房。吃完饭她就急急忙忙上楼要直播了。几分钟后,她已经坐在三脚架支起的手机前和粉丝娴熟地打招呼。生活中她是个急性子,开车也是这个风格,特别喜欢抢缝钻道。

在直播中,她会说些让女人们大呼过瘾的话:「男人是靠不住的。」她鼓励女人们大胆做自己。更多的时候,她展现的不过是一个旅行达人的穷游生活。纽约时报把她称为「中国女权主义偶像」。她并不那么看。「我就是做了我自己想做的事儿而已,给咱们同龄的姐妹们活成了她们想要的样子。」她说。她也否认离家出走与勇气的关联,只是想着「离开那个地方会很开心」。

苏敏

一百年来,「出走」一直是中国女性的重要意象,诸多女性加入其中,结局各异。苏敏也进入了「出走」的行列,但她从来不想拔高什么。

「我们不想过多地去渲染。因为女权在中国某些人的眼中,它不是一个好形象,这是我的理解。」苏敏的女婿刘伟伟对我说,「但是我们毕竟代替不了她,她具体什么想法,可能完全不一样。」他销售出身,现在是苏敏的经纪人。

苏敏有自己一套行事方式,「我这个人从来不受任何绑架」。她不会按照提问者预设顺着说下去。比如谈到她钟情读穿越小说——这在她的同龄人里比较少见,她最喜欢的一本叫《天医凤九》——我问是不是和她原来家庭生活的苦闷有关,她承认了苦闷却否认了关联,「就是消遣,我这个人喜欢文学,多看点这些东西,感觉和别人说话能想到的词语更多。」

让苏敏进入她不熟悉的话题领域的那些尝试会遭遇挫败。纪实视频团队「5楼编辑室」跟拍时,邀请她观看一个女性题材的韩国电影。编导吴明敏告诉我,她在剧情中看到系统性困境,女性在职场里的隐形天花板、同工不同酬以及许多男性不易察觉的痛苦,而且主人公与苏敏都是母亲,能打开很多话题。但1964年出生的苏敏对《82年出生的金智英》,毫无兴趣。在吴明敏坚持下,她才看了电影。看完她说:「我不喜欢这个女的这种性格,有点造作了。」

我和苏敏谈起那次观影,她似乎透露了她真正介意的是什么。

「你凭什么拿她和我来相比?她老公对她那么好,生怕她受到伤害,这样的人跟你在一起多幸福。她有什么理由去抑郁,她有什么理由?」她在谈片中的女人,但落点在自己身上。「她老公一人养活她,把所有的钱都给她,又不是像我们一样不给家里生活费。妈妈对她那么好,就婆婆偶尔挑点事儿吧,但是也并不是说多么地排斥她。」

她的情绪渐渐激动。「她有啥权利,自己因为想去工作,就抑郁了?她有啥权利?所以你叫我看这个,我感觉简直是没什么意义。」

她与她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三个要素

把车开上路,至少需要三个要素,驾照、车、出逃计划。让我们一件件谈谈来历。

首先是驾照,三要素中苏敏最早拿到的。那是2013年,她弟弟在广州开家具厂,喊她过去帮忙。每次出门买材料骑个电动车不方便,厂里有辆小破车,弟弟就让她学个驾照。50岁的人学车是不是太晚了?她迈出了这一步。她是驾校里年龄最大的学员。每个科目都是一次通过。

在弟弟的厂里干了两年多,女儿结婚,她才回郑州。因为是给弟弟「帮忙」,再加上厂子经营不善,当然是没有工资的,「在那儿苦哈哈的,东西都不敢买」。所有人都觉得天经地义,连苏敏母亲都这么想,「他们感觉我是老大姐,我就应该帮他们。」她本也视为正当,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内心才滋生一些不满,「我也有我的家庭,我也不是我一个人」。也不能说一分钱没有,女儿结婚,弟弟给了一万六的礼金。

这种照顾贯穿她的过往。她是长姐,下面有三个弟弟。母亲重男轻女,好吃好穿的先给儿子。弟弟还没工作时,她在化肥厂当工人,每月工资要悉数上交家庭。

但至少她拿到了驾照。「所以说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苏敏说,「不要老想着它坏的一面,它也有好的一面。」

然后是车。她在2015年拥有了这辆价值十万元的两厢轿车。她喜欢车。她掏出一万元积蓄,女儿又给了三万,交上首付。之后她拿着当时一千多元的退休工资,同时在超市打工,合到一起才能还上每月车贷。分期两年还完,刚好赶上女儿怀孕,她没再工作,接下来的几年都在照看孩子。她一生没存下什么钱,车是她最大资产。

这就牵扯出另一个话题,她和丈夫财务上是独立的。女儿出生后,她做过一段全职主妇,丈夫给生活费,要和她算账,限制她的花销,还经常被怀疑。母亲从未理解她,丈夫是她自己挑的,没有不归家又没出轨,「我妈总说,他除了有点抠,心眼也不坏」。和所有那些在家庭中承担不对等义务的妻子一样,她是免费保姆,失去自我,没有尊严。不堪忍受,那就出去找活。她进过工地,做过裁缝,扫过马路,送过报纸。经济上自然而然变为AA制。哪怕她上高速用了丈夫办的ETC,丈夫也管她要钱。

最后是出逃计划。2019年底,她在网上看到一个离婚女人的自驾游视频,她被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吸引了。她打算一旦双胞胎外孙上了幼儿园,就出发。不要说自驾,她坐飞机旅游经历都非常有限,唯一那次还是祖孙三代去威海,「完全没有放开去玩,心思都是看着孩子」。为此,她进行了漫长的筹备,大量阅读自驾游攻略。她知道她的经济能力不可能常睡旅店,于是网购了一款3000多元的车顶帐篷。便携式煤气罐、迷你冰箱、太阳能蓄电池等户外装备一件件寄到家里,她花了积蓄的一半完成这些采购。

苏敏的汽车后备箱放置着出行物资

去哪里不重要,离开才重要。让她离开家的真正原因,是家本身。她的婚姻像一潭死水。夫妻几乎不交流,就是搭伙过日子。她洗衣,做饭,承担家务,每天就像电影《土拨鼠之日》,重复,乏味,困在一个地方无法前进。很多年前,他们就分床睡了。女儿外地上学时,俩人一人一间房,女儿搬回来,夫妻就买了上下铺。女儿婚后搬走,他们继续分房睡。女儿生了孩子,老俩口过去帮忙,又回到上下铺。「我俩合不来就是合不来。」不用遮掩,她的亲戚朋友们都知道,苏敏说,「到你家一看上下铺,还用讲?不用讲。」

还是那句话,不要老想着坏的一面。「虽然历经很多不愉快吧,但是最后促成我走上这样一条路,也是他的一个激励。毕竟都是有利有弊的,有反有正的。不要去抱怨。」苏敏对我说。

从一开始,她的计划就是公开的。丈夫不以为意,时不时打压下她,「你出去不了几天就得回来。」女儿女婿表示支持,帐篷就是女婿安装在车顶的,他还阻止岳父拔走车上的ETC卡。女儿买了一大盒化妆品供她路上用。

启程

2020年9月24日,是她选定离开的日子。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丈夫很早起来就打乒乓球去了,那是他的挚爱。女婿去上班了,顺便送两个孩子去幼儿园,她给他做了早餐。只剩女儿送她。

「啥都没想,我就想着赶紧走。」苏敏回忆出发一刻的心态。没有忐忑,没有不安,在她的描述里,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有「兴奋」。

她身上带着一万多块钱,只有一个大致的目标,去成都找老同学玩,这也是女儿的建议,先从熟悉的地方开始。从郑州出发,沿着国道310,走到哪儿是哪儿,开了不到两百公里,天色还早,她决定停在小浪底景区。毕竟第一次独立搭帐篷,她害怕弄不好,预留了大把时间。晚饭是一锅番茄鸡蛋面。按照网上攻略所说,景区门口肯定能遇到其他自驾游的人,果然,她看到了三辆停靠的房车,是几个四川人,往山东而去。晚上,房车旅行者请她过去喝酒,她没喝,和他们聊了聊天。

出发当天,苏敏录制视频 图源网络

第二天早上,她买了糊辣汤就油条吃,由于不熟练,她花了一个小时才收好帐篷。她即将出发,旁边房车上的人才起来。「开房车的都起来得很晚。」她总结。

她没有进去景区游玩,只在外面拍了照。这奠定她旅途的基调,不花门票。她尽量走免费的国道,这样也能随时停下看风景。她开到三门峡,在市区一个公园的免费停车场停下来。接下来的两晚都住在这里。到夜里,下起了雨,整片场地只有她一辆车。

关于那个孤独雨夜的感受,后来有了两种版本。她女儿杜晓阳对我讲述的版本是,半夜里,苏敏听到梯子响动,感到恐惧,害怕有坏人爬梯子。她睡不着了,起来坐了一个多小时,慢慢聚积勇气,才把帐篷打开,发现原来是梯子的卡扣松了。怕女儿担心,她过了一段时间才告诉女儿这段经历。「她是真的害怕有人爬上来。」杜晓阳说。

但在苏敏的版本里,恐惧是从来不存在的东西。从第一天就没有,整个过程都没有,「我真的不害怕,我胆子太大」。她说别人爬她帐篷图啥呢,「你一没钱,二没财,三没色,谁管你。」万一遇上精神病呢?「哪那么寸,哪那么巧啊。」她甚至对我说,真有个黑影过来就好了,「拍个视频,还弄个悬念,多少人看!」

她继续前行,到了西安。在那儿停了几天,每天背着包坐地铁去回民街逛逛,吃特色面食。其中有两天她哪儿也不去,躺在帐篷里休息,洗洗衣服做做饭,和其他旅行者聊聊天。国庆节到了,高速公路免费,直接上路奔成都而去。接下来的20来天,她住在同学空出的一套房子,还抽空去了趟重庆找另外几个同学玩。

在成都,她去参观一个房车展——不是奔着买车去的,她没有那么多钱,就是想拍一点介绍房车的素材,放到她的自媒体上——她认识了一个户外组织,他们正好要搞一场房车云南行。于是在旅程的第35天,她加入了,全团30多辆房车,就她一辆小车。

故事就是这样发展的,最初她只是想看望同学,然后她加入了一个房车旅行队伍,在这过程里,她学习找露营地、找路,户外经验越来越丰富。她坐在车门上收帐篷,十几分钟就利索搞定。

依照她的说法,她从未感到过寂寞。房车上的人几乎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出游的,她毫无羡慕,「那是人家的命,跟我有啥关系」。总有人围着她问这问那,对她睡车顶帐篷感到好奇,其中也会冒出一些刺耳问题,她无所谓,「随便看,这是人家的权利,你不想让人家看,你躲在家里。」对于外界某些人用「出逃」「抛夫弃女」来形容她,她表示,「我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人,不在乎所有的东西。」

她曾确诊抑郁症,需要每天服用希泰乐与解郁丸,但是到了云南后,她把药停了,她感到不再需要。她在家经常失眠,但出来这一路,她说自己休息得很好。

在这段苏敏对我(以及对大多数媒体)讲述的故事里,她是个异常强大的女人。但这段故事有一个问题:人只是行动者,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缺少负面情绪。动机、态度、愿景这些东西并非没有,却是单一的。她深层次的内心世界似乎并未展开。

图源视觉中国

引爆点

我原本不会知道苏敏,你也不会。在成都停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她有了进入公众视野的机会。

苏敏很早就玩自媒体了。当她还在家时,她就拍过很多教人做辣椒酱、烹饪的视频。杜晓阳对此印象深刻,母亲曾问过她怎么剪辑,她忙着带孩子,没当回事。好像突然之间,母亲就掌握了那些技术,女儿非常惊讶。原来她购买课程自学,给视频配上了字幕与声音。

拍视频除了自娱自乐,苏敏还有一个念头,挣点钱。她看到百家号上有人靠发视频每月能赚上万。这也是促使她上路的原因之一。她知道,路上有丰富的素材。在家时,她拍过几十个视频,才积累了十几个粉丝。她叮嘱女儿女婿也点上关注,以增加粉丝数。出发后,她每天拍一个视频,能赚个把块钱。这些视频都迅速淹没在网络海洋里。

反而是早先拍的一段,在10月中旬被人搬上了抖音,突然就全网传播起来。视频是苏敏买帐篷之前拍的,网友问她为什么要自驾游,她便录了一段解释。那段不到4分钟的视频,根本不在她原本规划的系列中。面对镜头,她主要抱怨丈夫的抠门、经济AA制,没有提上下铺,没有提抑郁症——她只是简单地说「我都有点抑郁了」。她没有化妆,没有笑容,肤色蜡黄,手自然地搭在方向盘上。她刻意避开丈夫,坐在车里录,因为他总嘲讽她做自媒体,「一天又挣了几万?」她讨厌被他这样说。这是一个错位,后来很多人都以为视频拍摄于途中。

很多人发消息给杜晓阳,「你妈火了」。这是一个普通人罕见的际遇。她觉得母亲应该尽快注册抖音,但苏敏表示只想做百家号,于是当晚她就帮母亲注册了抖音,后来又注册了微博、豆瓣、快手、小红书、西瓜视频。女儿把社交账号的名字统一为「50岁阿姨自驾游」(50是泛指,而非她真实年龄),苏敏对改掉原来的名「苏心想的旅行生活」一度不乐意。

媒体迅速跟进。首先报道苏敏的是搜狐「极昼工作室」。那篇报道中,苏敏详细谈论了她想逃离的原生家庭与无爱的婚姻,她从未对母亲说出口的话,还有 30岁之后,和丈夫基本上没有再同居过。她还挨过丈夫的打,「一拳头把她怼一边去」。

那是苏敏最为开放的一次采访。往后,更多的媒体来了,采访一轮接着一轮。视频团队往往会开一辆车跟着,把她的行李腾到后面车子上,让记者和摄影师坐进她的车。一个出版社派出一位作者,从云南加入,跟了她一个月。

冰山下的部分在浮现。随着媒体挖掘,她的故事变得深邃起来。作为她自媒体里的形象的补充甚至颠覆,人们看到她以往恐惧、孤独、卑微、低声下气的时刻。

某种意义上,媒体重塑了她的行程,带来影响力和注视。一次偶然的病毒式视频传播,变成一场源源不断的发酵。白色Polo的副驾上总坐着提问者。而在此之前,她的「乘客」只有一个猴子公仔,那是外孙的玩具。她以两三天一次的频率做直播,还时不时中断旅程,飞到其他城市参加活动、拍广告、录节目。她的粉丝迅速增加着,在路上不断被人认出来。对外输出内容,变成她旅行的重要组成。

我与苏敏女婿刘伟伟交流时,他几次把话题拉到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上,苏敏要与旅居康养产业产生关联。「我畅想她能够找到投资人,或者是品牌植入也行,打造成苏阿姨旅居康养中心。你要有连锁效应,把这些人吸引来,并且能够安全......」但苏敏本人似乎对这个计划并无兴趣。

与媒体沟通时,刘伟伟把拍摄素材交给他们使用,让他们在路上照顾苏敏的食宿。另一些请求则似乎过界了,比如让跟车者负担油费;女儿带着孙子来探望苏敏,刘伟伟向拍摄团队提出想住别墅——他被客气地拒绝了。

苏敏会展现社交媒体之外的另一面。有一次,摄制组架好了灯在等,她脾气上来,招呼没打就一溜烟跑了。她抱怨提供的餐食不够好。她还向甲方投诉,「也没给孩子准备点零食什么的」。

像很多有了人气的up主一样,苏敏开始带货了,视频也有了广告植入。她的后座越挤越满,很多是商家寄来的样品。广告费用不高,一般一条几千块,有个帐篷广告才1500块。而直播打赏一场也就三四十块,因为她的受众以大妈为主。

我担心这可能会给粉丝造成不佳观感。她叹了口气,「有很多人说,阿姨我不喜欢你了,你商业化了。那我就必须穷游,你才能喜欢我吗?我也要生活。」

没有钱确实寸步难行。2020年11月,为期20余天的云南房车团结束时,油费花多了,现金只剩下七八百。她在西双版纳的一个停车场待了十几天,偶尔泡个温泉,晚上逛逛夜市。后来,夜市干脆也不逛了,「看了以后你又不去买的那种感觉不好」。女儿说要给她寄点钱,她说她还有。等下个月退休金到账了,她才继续上路。

她确有务实的一面。那次住别墅的要求没有实现,拍摄团队还是提供了高档酒店的套房。免费到期后,他们就搬出来,住到另一个便宜的酒店里。

有些时刻,如果你想和苏敏谈论一些浪漫化的想象,她会把你拉到地面。作为援藏家庭的女儿,她在昌都出生、成长,直到17岁才举家回到河南。我问她向往西藏什么,她提到了民风和空气,然后马上把话题转向了待遇,「苦是苦,但是它稳定啊。工资还是可以的,有边疆补助,我同学他们退休最少的也都六千多,事业部门的退休都一万多。」

回到内地时,她分配去化肥厂工作。没几年厂子就倒闭了,她20多岁就下岗了。「我如果是在西藏不回来,可能我的生活不是这样。」

年轻时的苏敏

冲突

一个不可避免的矛盾出现了。丈夫是她不想看见的脸,家是她想逃离的地方,出来就是为了把那一切不愉快忘掉,现在无数个人千方百计想拖拽她的记忆回到那个现场。在直播间里,她很少谈论丈夫。「一般别人问的话,我就当没看见」。

但媒体面对面地问起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找到了一种方法。「我就只当是讲故事,这样我就不会很伤心。因为我是在讲故事,好像这个事不是我的,我就这样去麻痹我自己。」过滤掉多余的情绪、想法、感受,人只是行动者,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

她的说辞有时看似互相矛盾。有时她说,「我希望一个人去呆着,我不希望被很多人去包围着那种感觉。」有时她又需要被包围,「我就差一点,写『50岁阿姨自驾游』贴到车门上,那个宣传力度更大。我害怕别人不看。」如果你能理解语境,你就能理解这些话。

苏敏不介意以粗线条的方式和外界分享她的部分故事,就像在最初那个视频里一样,叙事在一个相对固定的框架:冷漠丈夫、沉重母职。她负责打开内心的门,打开的角度,以及决定何时关闭。但采访不是这样进行的。她会把来访者跳出既定轨道的探索,当成是冒犯。于是你会看到苏敏的分裂,一个苏敏在讲述她的过往,另一个苏敏在拼命抵御。

很多记者感受到过她的抵触。在「5楼编辑室」拍摄的纪录片中,这种冲突被直观呈现了。她的怒火会突如其来。话头聊到她丈夫,没有什么刺激性内容,镜头一转,她就黑脸了,「这两天我感觉提他太多了,我们现在不要提他了,我心情有点激动你有没有发觉这两天。」当她陷入不良情绪的时候,开车的风格都不一样了。编导吴明敏注意到,前面有卡车,她猛打方向盘。

最为激烈的一次反应,是吴明敏提到出发前苏敏把女婿的鞋都洗了一遍,是否觉得不这样做就不安心时,她回答,「我感觉就是为我女儿,我要不做这些,我女儿就会忙,其他的没啥。」交流进行到这里还是正常,但突然之间,她身体的一个开关好像被触动了:「真是我做任何事情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是为什么......」

「我真的没有任何想法......你一问我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思想的时候我就特别激动。我不想听,我真的没有想法......」她越说越愤怒。片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17次提到这个词。想法。

图源《五楼编辑室》

但苏敏又是渴望媒体曝光的。在纪录片最后,有一个颇有深意的镜头,经历了所有不愉快后,她接到了另一家媒体电话,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用热情洋溢的声音回答:「你好,我是苏阿姨!」这一秒钟,她又变回那个笑起来露出牙缝的和蔼女士。

《人物》与苏敏的第一次见面在2021年9月的北京,我做好功课,尽量不要问任何假设,不要问伤痛细节(已经讲了很多次了),不要提那个词——「想法」。避开那些坑,多问路上的故事。进展是愉快的。我们去国贸商场吃汉堡,她没注意到台下台阶,重重摔在地板。她迅速地爬起来,丝毫没有影响到情绪。

那个晚上回到她的宾馆房间,我提到,很多女人在婚姻家庭中感受痛苦,却不敢讲出来,而我在她身上看到越来越多的公开讲述。我想知道这种变化的原因。

气氛变了。「我感觉很自然,就是实事求是,我没有歪曲事实,我没有说他没做的事情。」她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对面立场的人。「我感觉你是以一个男人的角度来去考虑这个问题。我为什么我要一直活在别人的阴影里面,我为什么不能从阴影走出来?前半生我不懂,我可以去委曲求全,但是我现在我知道我自己应该去开心,应该去快乐。我没有权利追求这样的幸福吗?我感觉我有权利。我有权利。我把我以前不敢去说,不敢去面对,不敢去触碰的一些东西,我把它晒在阳光下有什么不好呢?你只有把它晒在阳光下,才能不至于叫它发霉,它才能往好的地方去扭转......」她激动地一连串说了很久,没有给我插嘴的机会。

你会鼓励其他人把她们的故事讲出来吗?

「我不会。因为人的思想不一样,我能看得开,不一定她能看得开。她愿意讲,你不用鼓励,她就会讲。她不愿意讲,你鼓励她也没用。从自己的阴影里走出来,是要自己的决心和自己的行动的,不是要别人去劝你去怎么做。」

决定性的一刻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不知道,它就是发生了。真的没那么大的逻辑感。」她说,「我最烦的就是你要问我的感想,因为我真的没有想法,我真的没有想法,任何事情都是顺其自然去做了,去说了,去实现了。没有说是因为有什么想法才去做这个事情。」

「想法」。那个一直要避开的词终于还是不请自来了。我尝试转移到其他话题上,问她接了这么多采访,有哪些比较厌倦的部分。

「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么厌倦的。比如说我现在想结束采访。」她勉强地笑着,其实在下逐客令了。「我感觉已经够了,也没什么可深挖了。我的故事也就这么多,再挖掘的话就是我的内心世界。但是我的内心世界,确实对于我来说,这么大年纪了,有的东西可能已经忘记了,有些东西可能我不会记得那么完整......」

工作结束后很长的时间里,编导吴明敏陷在负罪感里。她在想,是不是一直跟随的镜头以及车内逼仄的空间,这些客观条件对苏敏造成了影响。她和同事反复确认,并没有问出什么尖锐问题。

「作为一个被拍摄者,天然的权利上是不平等的。她是被你审视的,她在你面前是暴露的。虽然这是双方达成一致的拍摄,但是这个叙事的权利依然是掌握在你手里的。」吴明敏对我说,「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有过创伤经历的人。在这点上,她是一个弱者。」

弱者

在苏敏女儿杜晓阳的视角里,故事的另一面在展开。

童年记忆里,她最害怕的是一件事。有时候几个月一次,有时一个月数次。基本在晚上发生。她难以入眠,「听到我爸的呼噜声我才敢睡」。每年生日,她许愿这件事不要再发生。初三以后,她去外地上学,才远离了这一切。

在一些采访中,出于某种不忍或者对母亲体面的维护,她将其描述为打架。但更严谨的描述应该是——家暴。「我爸很胖,我妈小小的。她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在外界看来,苏敏强大且独立。当送报工时,她是片区组长,管着七八个人。她自己搬凳子换灯泡,她在电脑上自学了Excel。但强大的女人依然逃不过挨打。挨打的原因,有时是她在牌桌上让丈夫觉得丢了面子,有时是唠叨多了。男人踹她,扇她耳光,揪她的头发。女儿看在眼里。

母亲从不暴露自己的痛苦。她从未与女儿哭诉,也未聊过她的婚姻。在杜晓阳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她和母亲说,要不你跟我爸离婚算了。母亲拒绝了:「爸妈要是离婚了,恐怕对你以后找对象有影响。」

很早,女儿就下定决心,未来的丈夫一定要找一个能交流、好脾气的人,「你要不听我的、(不)受制于我,我是绝不接受的。」刘伟伟就是这样的丈夫。家里他负责做饭。杜晓阳怀上双胞胎,需要做胎心监护,住院半年,那段时间,苏敏白天守在医院,晚上刘伟伟接手,早上从医院去上班。孩子出生,杜晓阳在卧室哄睡一个,丈夫在客厅哄睡另一个。

苏敏与女儿

我与杜晓阳在郑州见面。寒暄时她没有微笑,她身上有一种冷漠的审慎。「我其实也不是算是特别正常的人,从小在这样子一个环境下长大的人。」谈话进入轻松的氛围后,她告诉我。她对任何感情都很淡薄。家庭为她带来的阴影始终在,她自卑、胆怯,不知如何与别人正常相处。

随着父母年长,直接的暴力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常发生的口角。好几次,她和刘伟伟半夜赶到父母家劝架。有次,父亲楼下打麻将,母亲喊他,他被激怒了,说回家就要打她。母亲给女儿打电话。她迅速赶到,阻止了事态恶化。「这次必须要让他们离婚。」她对刘伟伟说。

母亲不愿离婚,这个话题聊两句就聊不下去了。女儿觉得父亲在一些事情上无可原谅,但他依然是她的父亲。「我什么都做不了。」杜晓阳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我爸爸对我妈各种挑剔、各种指责。」杜晓阳说,「他心情不好,我妈就有压力,就觉得她做好饭了,多干点活,她能得一个好脸色。」女儿后来想,这是父亲的PUA(精神操控术)。

这些年的大部分春节都是母亲自己过的,父亲回乡下。母亲总有理由,做送报工时年三十也要工作,或者她盖别人的被子睡觉不舒服。但真正的原因也许是她自己透露过的,那几天是她真正得到喘息与自由的时刻,「自己包点饺子,弄两个菜,喝个酒,晕晕乎乎地看看电视,困了就睡。老公在,你还要张罗他们吃的穿的。」

母亲隐忍着。在2019年的一天,火山终究还是爆发了。

当时公公婆婆都住在杜晓阳家里帮忙照顾双胞胎,苏敏依然三天两头往女儿家跑。有天回到自己家,丈夫质问她,你去干什么,是不是有想法?这是一句外人听起来不明所以的话,但经常被丈夫拿来质问她。「我爸说话那个语气,形成一种气压。这是一个长期的精神压迫。」杜晓阳说。「这是他的一个武器,一个鞭子。」刘伟伟说。

随后发生的事,女儿女婿一周以后才知道。消失的一周里,母亲跟他们说自己拉肚子。

这一次,「鞭子」带来的不是顺服,而是失控。突然之间,母亲拿起刀,在手腕上划了两刀。见丈夫无动于衷,她便又在自己胸口扎了三刀,血染红她的衣服。送去医院后,伤口处理完,父亲对医生说她脑子有病,又带她去看了脑神经。中度抑郁就是在那时确诊的。她从此每天服药,直到自驾游到云南才停下来。

没有什么想法,这是苏敏在采访中常说的一句话,有时使用得完全不合语境。这句话其来有自。「想法」对她是个刺眼字眼,能引发应激反应。

父亲不是一个恶魔。他承担家务中买菜的任务。在杜晓阳夫妇与我见面的那晚,是他在家里照顾孙子。女儿说,父亲在外形象是个老好人,在事业单位工作,「请客吃饭大方,脾气好,笑呵呵的,特别善良」。在母亲成为新闻人物后,亲戚都对涉及父亲的部分内容感到意外。为他抱不平的大有人在,杜晓阳堂妹说:「怎么办?我大伯得受多少委屈?」父亲是平庸日常里的一个乏味真相。苏敏作为一个悲剧样本,有某种特殊性,但更多是普遍性,每个人都可以从身边人群里找出类似原型。

父亲没有接受过任何采访。所有问询到刘伟伟这里就止步了。女儿认为没有必要,「他有可能会误导你」。这种单方的讲述可能是危险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个采访者去打破那堵墙。

母与女

在社交平台,父亲已经社会性死亡了。在现实里,他安然无恙,所有亲戚里唯有他快90岁的姑父把他叫过去骂了一顿。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基本和网络隔绝,情绪全然未受影响。女儿记得,苏敏的报道刚出来时,他有点好奇,女儿说了一半,「他不感兴趣,去干别的了」。

他有反省吗?好像一点都没有。否则无法解释,母亲出来这些日子没有找他,他也从未主动去联系。但母亲与女儿女婿通话时,他会在旁边插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两人不直接对话,处在两个平行时空。母亲的车在上坡时熄火了,打来问刘伟伟怎么处理。父亲说的每句话都是否定,又把她惹急了。女婿赶紧把手机拿到别处去讲。车在路人的帮助下越过了那个坡,事实证明,父亲自以为是的判断都是错误的。

我问杜晓阳,她认为父亲的优点是什么。她琢磨半响,只说了一个,「他偶尔也会理解一下人。」母亲呢?她马上说了一大串:「做饭好吃,不怕吃苦,勤劳能干,爱学习......」她眼神瞟向丈夫,「接!」刘伟伟接着说:「她的思想不落后......」杜晓阳又接回来:「她比较热心。」

母女都不擅长情感表达,女儿结婚后一度与母亲的距离拉远了。反而是苏敏出来这两年,是母女交流最多的两年。许多话,母亲不曾对女儿说,但是经由媒体,女儿听到了。她知道了母亲一生中最接近爱情的时刻,是高中收到一封情书。她听母亲说起抱着年幼的她在风雪中走了几十公里的路。她听母亲谈论痛经。一桩桩生活片段串联,她好像重新观看了母亲的一生。她为与母亲在带孩子的方式分歧上产生的争吵感到愧疚。女儿又对媒体讲述,她们就这样隔空完成了交流。

我与苏敏讲起杜晓阳对家暴的感受,她沉默了半晌。「从头至尾不想流眼泪,因为眼泪已经流完了。」她慢慢地说。突然之间,她抽离出来。「他的思想是麻木的,你看他的女儿一直在哭泣。其实真正受害的是他的女儿,对她心灵创伤是很大的。」她好像站在第三方的角度看待这一切。

「现在你要让我回忆我的过去吧,我也不会流泪。我老公常常有句话,眼泪是流给谁看的?你何必在他面前流眼泪。我就是想哭,我跑到外面,我闷到被子里哭,我都不会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泪。」她说,「我不想往回看,我不想回头。我不可能再过那种生活。我感觉它已经过去了,离我远去了。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过好我剩下的每一天,我希望抓住我的未来。我更希望我的孩子不再为我而悲伤,我更希望我的孩子因为我的走出来而开心。她的心结也能解开。」

现在,自媒体成了联结母女的重要渠道。刚开始是苏敏自己剪辑视频,后来忙不过来了,杜晓阳就帮她剪。以前带孩子,是母亲给她打下手,现在调转过来,她是母亲的助手。

苏敏有主见,女儿的运镜建议基本不听。她想拍什么就拍什么,镜头总是晃动得厉害。她对新技术的掌握让女儿暗暗称奇,她懂得用两台GoPro摄像机同时拍摄,还学会了操作无人机。

杜晓阳大量地看母亲的旅途素材,她每天和母亲通话。真实的状态要比视频里苦一些。吃和睡,这两件日常生活里的享受,在旅途中却是挑战。遇上恶劣天气,野外做饭很辛苦。风特大的时候,没法搭帐篷,苏敏就一直待在车里。在高原上,电热毯电力只能维续前半夜,好几夜她被冻醒,硬熬到天明。

运营自媒体让苏敏充实,她每晚要忙到12点后才睡。除了剪辑,她要回复粉丝,还要抽空去看看别人的视频,借鉴学习。很多女人给苏敏发私信,并没有太多长篇大论。「因为都是大妈们,她们打字有限。」

但没有自媒体会怎么样呢?杜晓阳知道,母亲还是会开车上路的。自媒体不是她冒险开始的原因,也不会改变故事的本质。

近几年,房车旅行、露营成为一种新的风潮。 图源视觉中国

旅伴

2021年3月,苏敏来到广西黄姚古镇,两位女性旅伴在这一站加入。与她一样,她们各开一辆小车。她们是她直播间的忠实粉丝,聊熟之后,约定同行。

接下来,她们一路往西,继而转北,到达新疆时,已经是支五人车队了。路上陆续有人加入,也几经换血,她们中最小的一位47岁,苏敏最年长,大家喊她「大姐」。她们能走出来,有一个共同的原因,是受到了苏敏的吸引。但苏敏只是提供了一个例子,开车上路的决定依然是每个人独立完成的。在相聚前,每个人都走过了属于自己的一段路。她们都意识到,这一趟行程不止是玩,也是治愈。「快乐的人不会想出来」,她们说,出来是为了寻找快乐。

她们也许是截然不同的人。小燕开着一辆重型拖挂,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所有人里只有她喜欢抽烟。「天空」是一米七多的大个子,说话大嗓门,走路生风,但却是身体最差的,到拉萨就回家休养了。「背包」风趣幽默,曾背着包去过30多个国家——这就是她外号的由来。叶子则恰恰相反,没出来旅游过,她是个内向的女人,所有情绪藏在心里。还有最晚加入的大芳,喜欢自言自语,说话小小声,总感觉自己不行。小芳是个退休了的学校教工,外表斯文整洁,性格沉稳温和。她陪苏敏来北京参加活动时,我见到了她。

她们在旅途中间免不了有些小摩擦小矛盾。「人与人的交流沟通是个挑战。因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生活习惯。」小芳说,「这一点苏姐是最好的,她特别能包容人。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种凝聚力。」

「一家人也会有吵架的时间,何况是外人呢?但是也无伤大雅吧。吵过以后,该咋地还咋地。」苏敏说。

苏敏不再是一个独行者,她是一个群体中的一员。在刻板印象里,这个群体常常沦为网络段子和动图里的嘲讽对象。你也许可以喊她们「大妈」或者「阿姨」。她们是不再年轻的女人。她们是平凡的妻子和母亲。她们有倾听与表达的需求,但无论是公共舆论、文学或是影视剧中,她们得到的机会太少了。

至少这段旅程里,她们为自己而活,她们不是谁的妻子或者谁的母亲。她们穿漂漂亮亮的衣服,品尝美食,大量地拍照。她们想被人看到,每个人都有抖音。她们聊天,「乱七八糟的,路上的所见所闻,吃到的美食,或者是想念哪个地方的景」。当然还有讲笑话。

什么笑话呢?苏敏和小芳相视而笑,「那种女人在一块儿能讲的笑话」。

偶尔,苏敏也与其他人结伴同行

旅伴们形成一种默契,就是不打听家事。「背包」是所有人里最早与苏敏见面的那一个,她当时只是简单介绍说她的情况是离婚、单身。那你孩子多大了,苏敏问。20多岁了,我一个人在江西,「背包」说。提问到这里就结束了。

「又不是户口调查,问那么多干嘛啊。」苏敏对我说。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的秘密。既然出来了,就把过往抛在脑后。

大芳26岁就离婚了,如今孙子都8岁了,她说兄弟姐妹都指望她照顾父亲,她压力很大,也很自卑。苏敏能感到她心里的那道坎,不断鼓励她。「大芳,你想干什么,你就去干。有啥事对着我们说,把你的需求,把你想表现的表现出来。咱们这一群人,没有人怪你。」她当着她的面,数她身上的优点:「大芳你很好。勤快,就你勤快,早上我们都睡懒觉。又爱帮我,添水干啥。」

「要是你26岁我认识你,我一定让你再嫁的。26岁太年轻了。」小芳对大芳说。

她们各睡各车,有时合起来拼个宾馆的三人间住,一人才花30多块。做饭几乎由苏敏承包,她手艺好。几个月下来,大家都胖了。她们开玩笑说苏敏是饲养员,养了一窝小猪。

女人们有了一个行动模式,大方向归苏敏定,路线归「背包」定,露营点归小芳找——她比较年轻,手机app用得熟。「个人有个人的特长,大家互相商量。」苏敏说。车队行进,苏敏开头车,那顶车顶帐篷老远就能辨认出来。叶子在最后,她喜欢和别人拉开远远的距离。

她们走丙察察线,落石把「背包」的车玻璃砸烂了。两辆车先后爆胎。她们自己换胎,却发现扳手根本拧不动螺丝,结果还是靠路过的男人帮忙。她们去到海拔4900米的班戈县,「天空」肝疼了一个晚上,正是在那里,她知道自己吃不消了,决定退出。还有那北屯的蚊子,太厉害了,咬一口痒一个星期。

她们靠与驴友的交流获取信息,这种方式更准确,她们搞清楚了,只有开着高底盘的SUV才能进墨脱县城。她们在车与车之间绑绳子晾晒衣服。新疆哈密瓜两块钱一公斤,她们可劲儿吃。

旅程中也会有支线情节。在西藏时,大部队往波密而去,苏敏离队回了趟出生地昌都。40年没有回去了。原来的房子都拆了,路修得很宽,她找不到过去的一点痕迹。也挺好的,她想。

途中也会有烦心事。她在拉萨碰到邻居,和丈夫一个单位。聊起来,她知道原来丈夫的工资有6000块,一直瞒着她往低了说。她更不想理他了。

很多女性会在直播间表达对苏敏的羡慕。她欢迎同行者。但付诸行动的人,始终是极少数。包括苏敏的同学们,没人打算长期自驾游,都是想着在家里打麻将,偶尔出来度个假。

「很多中国女性,总感觉自己出来了,家里的老公、孩子怎么生活,好像离了她这个家无法转动一样。羡慕归羡慕,她走不出来。」小芳对我说。

但这些旅伴与苏敏毕竟是不同的。她们有各自明确的终点。除了苏敏,所有人都要回家过年。而来年,有人也许会继续上路,有人也许不会,比如叶子,她说儿媳妇怀孕,「不可能放在家不管」。

从新疆出来,她们就分道扬镳了。旅程的第355天,我在武汉搭上苏敏的车的那天,她又是一个人了。

苏敏与旅伴们

结局

苏敏承认,她是一个内心有怯懦的普通人——「我一味的退让造成了现在」。故事的真相,并不是一个天生英雄开启了一场奥德赛之旅。刚开始,她的出走是不得已的。但这场旅途改变了她,她找到了成为榜样的动力。在说服别人之前,她首先要完成自我说服,所以她要看到事情的积极一面。所以她不害怕,不孤独,不需要抗抑郁药片。她变成了她所描述的那个更强大版本的自己。

有时,她的一些表达会让女儿感到惊讶。说得很不错,你提前想好的?女儿问。不是,过后我想想再说也说不出来了,就是当时到那个点了,我就说出来了,母亲说。

但更多关于她出游(用「出逃」这个词其实并不准确)的意义阐释,是由大众和媒体替她完成的。对她而言,这个行为本身的动机非常简单。任何思辨的讨论,与她要非常小心地展开,否则会揭开她的伤疤。她不是一个思想者,她是一个行动者。她解决困境的方法不是靠回答,而是靠行动。她处在流动的河水之中,「我感觉一路都在成长」。对于女性生命如何舒展,她提供的是一种路径,一种想象力,而不是终极答案。

她身上也有一些非常传统的东西。之所以等孙子上了幼儿园之后才选择出来,她认为带孙子是她需要完成的工作,「我肯定要帮助一把,但是我也没糊涂到包揽所有的责任。」性别规范不自觉地影响她,她没有改写那些规则,而是选择忠于职守,她与那些更具进步意义的女权观念存在冲突。「她既有这种老一辈思想的束缚,又有对这种新生活的向往。」刘伟伟说。

苏敏与两个外孙

她对爱情还向往吗?她迅速否认。旅途里唯一出现过有些浪漫意味的相遇,是在云南。当时她在停车场哪儿也不去,等着下月的退休金,遇到一个比她小几岁的老弟。他仰慕她。你想玩儿啥地方,他问。我说想玩儿点不收费,又有少数民族风情的,她说。于是他带她去曼丢村,那里泡温泉才10块钱,「想怎么泡怎么泡」。他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时光。「我从没问过任何他的个人问题。」她否认了这里面的暧昧,但她从没忘记那几天。

出来这两年,她从未回过家。「这个病复发率很高的,我不敢保证。所以为什么我要去冒那个险呢?」抗抑郁药片带在车上,从未用过。

我和她谈到了离婚的问题,这也是关于她最大的矛盾。如果以前是因为怯懦,现在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为什么不做决定呢?

「不会。我有两面性。」她说,「我永远不知道拐过弯我会看到怎样的风景,山的那边是满眼绿色,还是满目疮痍。我抱有期望,他有改善的态度,通过这一段的反省,他能够认识到他自己的错误。我希望我们两个能平心静气地谈谈。我希望我们一个大家庭和和睦睦地过下去。」

这就是故事的最好结局吗?男人认错,女人原谅他,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就连女儿女婿也说,这件事不可能发生,毫无希望。这是狗血剧的结局,不是现实。

「我感觉和解的可能性不太大。如果能够和解,他如果认识到他做法太偏激的话,早就打电话联系了。」另一次聊到这个话题时,苏敏说。

她知道她的旅程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最多三五年,她还是要回归家庭。回去之后发生什么,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我知道,什么都不会改变。如果真的是给大众一个结局的话,那结局就是这样,回来没有改变。」杜晓阳说。

但也许,故事结局早就改变了。3年前,她是个割了自己5刀的抑郁病人,现在她是个穿花裙子、画眉、笑得露出牙缝的人。「我感觉当时我要不出来的话,我会在医院度过我的后半段。我的抑郁会更加严重,我不想把我的生命浪费在医院。」苏敏说。

进入2022年,在她发布的视频里,我看到她有了新的旅伴,小车换成越野房车。房车可以做饭,她拍了很多烹饪视频。她再也不需要找宾馆洗澡了,车里可以解决。这个夏天我和她通电话,欢快的笑声不断从话筒中溢出,正赶上女儿全家来找她,车里都能住下。她去泸沽湖,去林芝桃花节,去水上雅丹,去格尔木,再一次去了西双版纳,在那里过了年。她的行程慢了下来,在每个地方停留时间更久。经济仍然是个重要考虑,房车油耗是之前小车的两倍,走一公里要一块二,「今年油价也涨了,不敢跑太厉害」。

顺其自然,是她现在的理念。别想那么多。全国的省份,尚未到过的只有东北和内蒙了。但还有好多地方没去,一步步来。待疫情平息了,她要把车开出国门。

在我的跟车之旅结束的那天,苏敏早上8点就出发了。到了中午时,她留言给我:今天这一路比昨天好看,祝你一路顺风。

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今天这一路比昨天好看。房车是现在的家。引擎嗡嗡作响。苏敏继续飞驰。

(殷盛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