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人物 内文

赵梦 但我就是这样

2022年8月5日 文/ 翟锦 编辑/ 姚璐

赵梦在《乘风破浪》里的开场让人印象足够深刻。荧光红的眼影,厚厚叠在飞起来的眼线上,她整了整自己的皮衣衣领,画面配上了她的一句自白,「我觉得我是最帅的,我比很多男生都帅」。

35岁的赵梦还像个少年,喜欢帅和酷,讨厌不平等。3小时的化妆她总是坐不住,常常自己上手完事。我们聊着聊着,她翻了翻包,掰了根火腿肠吃。在《乘风破浪》的三公舞台,她想加入谭维维那一组,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习惯默默做好一切事情,等待自己被看见。

更早之前,她被公众注意到,是在《乐队的夏天》舞台上,作为新裤子乐队的贝斯手,她站在彭磊和庞宽旁边,又冷又酷,不爱说话,偶尔帮记者辨别彭磊哪句是胡说八道。但她显然并不满意外界对她的印象——一个安静的、酷酷的贝斯手,「完整的我比这个夸张很多」。

她夸张的一面在闪星乐队里得到了释放。这支赵梦担任主唱的情绪朋克(EMO-punk)乐队,成立于2008年,带着鲜明的赵梦的个人气质,真诚、热血、坚持,赵梦的声音直硬,不造作,突出咬字,有一种蓬勃的青春气息。

《乘风破浪》的首舞台她演唱了闪星乐队的《放开自己》,在那个陌生的舞台上,她让姐姐们一起跳起来,她自己不管不顾地甩头、甩话筒,充满了自由的劲儿。她说,「我就是为摇滚乐的舞台而生的」,很少人会像她一样这么笃定又直白地表达,像极了热血剧目里的台词,她还说,「(我)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么多年,我觉得挺酷的。」

她在歌词里写道,「你说需要改变的是我/才能被最终接受/这短时间式的虚荣/掩饰真实的世界」,这是一段灰暗的经历,有两年,她在舞台上,也只是低着头,「不发光了」。做音乐好些年,怀疑常常有,一时觉得自己的歌行,一时觉得不行。她的两个乐队常常被人拿来做比较,常有人让她「跟彭磊学学写词」。她不掩饰她的无奈。

《人物》见到她的那天,赵梦没有睡好,因为早晨她还在写歌词,写得不太行,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满脑子还是这些歌词,「不满意,怎么办,天啊」,这是一个创作者经常要面临的问题。她不介意展示自己的努力,上学时,她每天都去琴房练琴,两个人一个琴房,她总是见不到搭档,做了主唱后,她开始跟着声乐导师重新学习唱歌。

她说话直愣愣的,话不多,生怕自己啰嗦,但你能感觉到每一句表达都是真的。

赵梦在青春期就喜欢上了摇滚,喜欢上了贝斯,这几乎是一种注定,贝斯在乐队中主要担任低音声部,它不可或缺,却也会被视作某种沉默的存在。「弹贝斯你就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就行了」,她也常常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她加入了新裤子乐队,当了闪星乐队主唱,又参加《乘风破浪》,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被越来越清晰地看见。酷、憨直、热血,看上去有些矛盾的特质,都是她,就像她写《类型Part Of Me》这张专辑的初衷,「我还有更多面你们没看到呢」。

文|翟锦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记外)

1

我跟我两边乐队说我要去《乘风破浪》了,闪星这边说,「把舞台给炸了」。彭磊说,「把姐姐们都给干掉啊」,挺逗的,开玩笑啊。彭磊说,「都有谁,有我喜欢的我就不支持你了」,就胡说八道嘛。

《乘风破浪》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肯定愿意,为什么不呢?我在《乘风破浪的姐姐》第一季就说过,要是我来比,我肯定也拼了。我喜欢看《五个扑水的少年》《热血高校》《饥饿》这种电影,都是大家一起共同努力干点什么事,这让我特别振奋,说白了可能有点没长大,有点傻吧。

我走到哪都挺松弛的,我不矜着,也不装,走到哪我也不怕。但我不喜欢不平等,艺人当中真的是分阶级的,我听我的一些朋友说,一些当红的瞧不上小的,节目里玩得挺好,结束以后不跟你玩了。但我也不担心,因为我从来也不主动巴着别人,我把我足够的真诚摆在这里,你们接不接受再说。

但我收获的比我预想的要多,真诚的人还是挺多的,(在《乘风破浪》)那些天,我每天看到的都是高兴的事,让你误以为生活当中没有烦恼,更加不想把精力和时间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赵梦在《乘风破浪》的初舞台

有人说跟我在《乐夏》里挺不一样的。我是在裤子半程加入的,节目cue到的很多问题跟我没关系,经常问题问着问着我就不行了,大家就以为我是一个比较安静的人,但大家不知道我有另外一个乐队,知道后觉得你怎么有点炸裂,有点疯狂,有点冲,问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乐夏》结束后,我发了一张专辑叫《类型Part Of Me》,因为大家迷惑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我,这给我的冲击非常大,我觉得人有很多面,你要搞清自己都很不容易。你看我《乘风破浪》初舞台,大家说真酷啊,后面好多人觉得我特别搞笑,有点憨,觉得哎呀,她以往酷的形象不复存在了,那我还有更多面你们没看到呢。

琇琇姐(许茹芸)看过我星盘,她说我是一个超级理想化的人。我的人生信条就是把我想做的、能做的、该做的,所有的一切都做好,我就在这儿等,你能看见你就看见,你看不见我就祈祷你能看见。你能发现我的好你就喜欢我,你被更明显的花花的东西吸引,那你就去,我坚信真的东西会一直留下去。

三公选人的时候,我明明想去谭维维那,但我就没张得了这嘴,别人想去就很直接,我不会主动,但是选完了,我就会表达我觉得你唱歌好,挺喜欢你的。我这几天在想一个问题,人的生存本能就是去博得什么,(努力去)吸引什么,但我不是这样的。我真正特别喜欢的东西,我会控制不住地喜欢和(产生)热情,那是本能的反应,但我的求生欲没有那么高,我不会为了让你高兴而高兴。

2013年闪星的主唱走了,我从贝斯换到主唱,我当时有些犹豫。我觉得那是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要花很多精力,不知道能不能做好,我也不是那种想要往前冲,(希望大家)看我、都看我的那种名利心巨大的人。我们当时还试了别的主唱,最后都不行,当时彭磊说,我闺蜜也说,你就当呗,我半推半就当了。他们可能觉得,你弹这么多年贝斯,也没啥人能记住你,你还是当主唱吧,大家喜欢看主唱。就像三公《Stronger》的舞台,导演策划放烟火,出来以后大家都盯着贝斯的烟火看,没有办法,就是这么表面。

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特别无聊的人,我甚至都怕以后我的另一半会觉得跟我在一起生活无聊。

我也不善于表达,很多时候,姐妹们在一起,她们张牙舞爪地笑,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也觉得开心,但我就是有点不太适应。无聊也没什么不好,我有的时候潜意识还是希望能有一个懂得无聊的人,我不用积极为了什么而什么,不说话,就看个片,去溜溜弯,散个步,也能挺开心,那我就觉得挺好,无聊也不是个错。

生活中的赵梦

2

我人生很简单,我没被校园霸凌过,也没有被冷落过,《乐夏》那会采访裤子,问你的中学时代是什么样的?他们都觉得不满意,我就觉得我那个时候特别好,一路我都在做我自己,干的都是自己想干的事,没觉得怎么着了。

可能对于我的家庭来讲我非常叛逆,从小老挨揍,太皮了,跟男孩一样,钥匙拴脖子上都能丢。会上房,翻墙,带同学去建筑工地探险,不闹腾,但就是敢。我很倔,我二姨告诉我,小时候我爸打我的时候,我说你打吧,不就疼一会儿嘛。

他们不知道摇滚是个什么东西,觉得不是个正经路子,希望我以后找个固定的好工作,去银行、当老师、当个文艺兵,事实证明我没听他们的,我也没后悔。

挺久以后,我跟初中同学联系,他们说我那时候疯狂爱听歌。我没觉得有多夸张,但我同学说,那会我天天来叫你上学,也不知道我每天叫的什么,咱俩一起走,你就听歌,咱俩也不说话。我说可能吗,我怎么可能不跟你说话呢?她说你就是,每天在楼下喊你名,你下来以后就听着歌。

听歌不一般把耳机放在前面吗,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把耳机放在后面,从耳朵这绕过来,那时候头发比这长,上课也听,书摞一摞,倍儿高,挡着自己,一天听一把电池,电池没电了再咬一咬,就又能听一会儿。

我小时候喜欢听王菲、陶喆、谢霆峰、朴树,初中那会儿我开始听一些乐队,花儿、新裤子,我爱听好听的旋律。有段时间喜欢disco,会去蹦迪,会把自己关到屋子里,对着镜子,跳啊跳啊,后来就不需要蹦迪了,感觉玩过了。

童年时期的赵梦

我初中毕业想要去唱歌,我有一个姑奶奶,是重点高中的老师,我爸妈把她叫到我屋里,让我给她唱歌,看看我有没有天赋,能不能行。她是化学老师,但是她有见识嘛,她说我行,我当时就想去广州,我妈觉得太远了,他们就给我弄烟台去了。我爸妈一开始不看好我做摇滚,直到后来觉得我挺稳定,能养活自己了,才喘上一口气。

我家一直不善于表达感情,有什么东西我感觉都得忍着。特别是冬天的时候,家里一股安静到你不敢出声的氛围,很多东西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发泄出来。我同学说,一来家里看我爸脸就害怕,但我爸并没有干什么,他不是那种主动表达爱的。我的家庭是一个很圆满的家庭,有好的榜样,能看到爸爸怎么对妈妈好,对我们好。小时候其实我并不知道什么释不释放,我就知道音乐那个世界让我特别喜欢。

后来一个外校的朋友给我两盘日本彩虹乐团的磁带,我一下子就觉得太喜欢了,有好听的旋律,还有种孤独的感觉,我喜欢那贝斯手,我心想,不行,我也得弹贝斯。

我很喜欢贝斯的低音,没有贝斯你怎么玩乐队,贝斯作为一样乐器在音乐中的音色、位置、感觉都是我喜欢的,没有那么张扬,不需要你那么外放。这跟我自己个性也挺像的。

当时我就想把贝斯学到能把他们的歌弹会,结果真正学出来了,他们的歌一首也没学,就忘了。

赵梦在琴行

3

喜欢EMO-Punk的人是一群长不大的人,我反正没觉得自己现在有多大。歌词都很直接,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的修饰,就是挺傻,挺愣,挺有爱的。

后来我来北京,加入意外惊喜乐队,我技术反正肯定也没有那么好,人觉得行,就给我弄过去了,一看还挺炸。那时候北京有一个厂牌叫「饭醉团伙」,办的演出全都是朋克、new school、EMO-Punk,场场爆满。当时我们的台风都很夸张的,在灯光下,跳起来,然后甩,确实是一种特别大的释放,很喜欢那种感觉,特别帅。

我小时候的梦想,除了唱歌,还想当香港女特警。那时候老看香港警匪片,她们衣服帅,看着就厉害,我初中那会,他们都管我叫狮子,因为我短跑跑挺快,头发长,一跑就竖起来了,是爆发力型的。就像我现在,在闪星做主唱,我们好多歌都巨高,得又蹦又跳,煽动现场气氛,还得甩头,一般人扛不下来。我做过基因检测,说我有短跑基因,在舞台上也靠爆发力。

闪星是2008年组的,他们最早有一个贝斯,排了没几回不满意,非得让我来队里,我就加入,那时候好多乐队找我去弹琴,都问过我。

闪星乐队 图源微博

2009年,我过生日那天,我一醒就接到新裤子经纪人的电话,还挺神奇的,问我愿不愿意来试一下。第二天我就排练去了。那时候裤子在国内也很厉害的。我肯定是开心的,我在迷笛就听裤子的《拜拜迪斯科》,我挺喜欢这首歌的,反反复复听,我在中学的时候也听裤子。

(加入新裤子后),总有一个声音(说),因为她是女生,所以她能留在新裤子,所以她能坚持到现在,所以她显眼、容易被看到。那玩乐队那么多女的,怎么别人不上呢?我能留下,就有我的价值,而不是因为我是女生。我觉得我要是男的话,我照样能(过得)挺好的。

我们巡演背琴,都超级重,非常辛苦,我不需要太多人帮我,我不觉得有什么。那会儿彭磊不愿意拿行李箱,他反对这个,觉得夸张,托运也麻烦,平时的演出我就不拿行李箱,拿一包背着,里头有我的厚底马丁靴,一大堆效果器,还要背一把琴,你知道多沉吗,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背了这么多年,怎么扛下来的,太可怕了。但是出国演出我拿箱子,我不愣,你再背那就太二了。

组乐队很难的,首先你得面临能不能生存的问题,还得面临人不合适的问题,中途动不动这个不玩了,那个不玩了,老换人。他也有想法,我也有想法,听谁的?这一路走过来,身边太多乐队全都散了。

裤子倒还好了,比较成熟嘛,但是闪星吵,我说这个不行,他说那个不行,就「哐哐」吵。但你吵的是音乐,又不是别的事儿,说过了就过了,我很分得清。我从来没想过解散,就跟自己孩子一样,我们一起排练,一起写歌,一起做第一场演出,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裤子我们真的挺简单的,我们平时也不总排练,不总见面。但是演出凑到一起,就愿意轧马路,每到一个地方,就是徒步走,疯狂走,各种走,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国外,那种感觉是非常好的。很多时候也不说话,就走,看,拍,特好,还挺享受。大家也都了解彼此,知道是什么样的那种感觉,但也倒不至于真不说话,没有这么玄乎。我有时候会啰里八嗦跟大家讲很多我不开心的事,他们有时候说很烦,不想听,但是也都听着呢。

新裤子乐队 图源微博

4

我有一段时间状态不太好,也不好好打扮,有很好的舞台,但我就低着头,正常你站在舞台上,你要发光的,但那两年我是黯淡的。我没有欲望去表现自己,或给大家带来什么,都无所谓。

可能裤子是一个比较另类的乐队,你在其中真的要适应。我从没遇到过彭磊这样的人,他很多话,有时候真难听,但有时候你仔细想想他说的也对,当然也有胡说八道的时候。像我从小这么一个正直的人,他让我怀疑人生。

我们相处一直挺好的,没什么不舒服,我们都是B型血。但这不影响他怪啊,但是他怪也没错啊,他就是这么一个独特的存在,只不过你从小没见过。但我受彭磊影响挺多的,从他身上学到好多东西,做事的判断和果断,对一些事的看法。

后来我忘了什么时候突然就想通了。这段经历在我整个玩音乐的过程里,并不至关重要。我更记住的是,我做闪星这么多年,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总是会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去怀疑自己,我们歌行?我们歌不行?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一度让我很怀疑自己,到底该怎么样才是对的。我不喜欢什么诗词歌赋,我的风格就是很直接,很简单的。

赵梦在排练 图源闪星乐队微博

很多人让我跟彭磊学写歌,我不知道他写得好啊,用你告诉我?我有我擅长的,他也有他擅长的。有时候对我的乐队很不公平,因为我,他们要面临跟裤子做比较,不用怎么比,就一败涂地的感觉。

看到否定的话,我也真傻,也真去信,会容易受影响,但我还是会选择坚信自己做的是对的,要好好表达自己。而且我自己做音乐,我想做什么样做什么样的,行不行由得着你来评判?

而且我们做的音乐不一样,有什么可比较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喜好,他不爱听你的歌,他就爱听别的类型,没有什么对错,只是我有时候会有点忧伤。反正大家张嘴就来,都挺有批判精神的。我们辛辛苦苦从创作到编曲、录音、缩混、做母带、包装、拍MV、定巡演,这一路出来了,那么简单啊?真是服了。随便乱调侃的,他有他的自由,但也确实挺不好的。

我是一个懂音乐、专业做音乐的人,非常知道我们的音乐是好的。我觉得闪星缺机会和平台,也可能当代人的口味你摸不透。只能说我们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且是一直坚持做这种风格、做得很不错的乐队,那包含着我们太多的能量、青春,只要你能听进去,那你不是麻木的,是激情的,是单纯的,是有能量的,是有爱的。

彭磊说我最大的问题就是出歌太快了,一个好的东西,你要反反复复(打磨),有的时候甚至是几首拼起来。我乐队人并不这么认为啊,我们这张专辑去年旋律已经出了,就差词,一录节目又等我三个月。他们创造力太旺盛了,要是不用词,肯定一年两张都行。

后来我认识了我特别欣赏的写词编曲的人,对方去听我的歌,特别喜欢,说以后有机会想让我写词,说你就放开写,放开表达,不要有压力,我还挺受鼓舞的。

音乐我越学,越觉得自己差得远。但我一直在进步,我有什么可绝望的。我获得最佳摇滚女歌手的时候,没想到会是自己,但是又觉得自己配,我确实很努力,那大家能看到我的进步,我很高兴。

我在职业生涯当中很多时候都是默默无闻的,不被关注到的。好沮丧的,那时候辛辛苦苦到了一个地儿,准备演出,一看十几个人,还得好好演,谁心情能好的了?你就是要忍受,你还要一直相信自己能行,努力地去做,还要有热爱,那是很大的考验。有时候你努力做一张专辑发出来,还不如你发几张照片有关注度,那是最难过的时候。

我在闪星做的音乐,表面看起来挺忧郁的,挺忧伤的,但其实它充满了无限的力量和爱,能给人带来希望。热情、坚韧、执着、真挚,摇滚的精神跟我挺合的,我坚信我坚持的东西有很大的能量,很大的爱,它可以支撑人走得更远。我从小就相信自己有这个能量,可能是自己在自己的世界里吧。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啊?也是挺奇怪的,但是我就这样。

赵梦家中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