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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束般的恋爱》:爱是如何成为往事的

2022年3月6日 文/ 矮木 编辑/

30年后的世界,「热情殆尽综合征」成为人类的集体症候,「爱一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这也早已不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就能抚慰所有人的年代。《花束般的恋爱》必然也做不到把人的活力值从10鼓舞到100,大概在当下的世界中,它只能起到让-5变成-3的一点点作用。

文|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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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23岁的坂元裕二在而后风靡亚洲的《东京爱情故事》中写过这样一个桥段,莉香在疾行的列车上回忆往昔,有次和完治一起过生日,莉香手中拿着仙女棒,脸上带着甜美天真的笑容,忽闪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问完治,「21,22,23,23岁来到东京,这时节对你来说,发生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情,那是什么事情?」完治心领神会,呆呆木木地回答,「碰到了赤名莉香。」

30年过去,到了《花束般的恋爱》,坂元裕二接续了他在《东京爱情故事》中讲述的主题,「爱是如何开始的」,以及「爱又是如何成为往事的」。

不过有漫长人生的加持和一部部作品的锤炼,相比《东京爱情故事》时期要靠俗套的四角关系推进叙事,如今重新捡起纯爱题材的坂元裕二,显然比年轻时更自如和纯熟,《花束》把一段爱情的萌发和熄灭置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常中(熟悉坂元裕二的观众应该了解他是多么善于捕捉日常),就像一抱鲜艳明丽的花束,不用什么风雨,不用什么外力,不用什么戏剧性的破坏,就会日复一日又悄无声息地萎蔫、凋零、衰败。

在54岁的坂元裕二(《花束》在日本的上映时间为2021年)的理解中,爱的消失如同花儿的凋谢,是一个动态灭减的过程,23岁的永尾完治碰到赤名莉香,26岁他们分开。2015年的山音麦遇到同样喜欢押井守、今村夏子、《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塞尔达传说》的八谷娟,2020年,他们分开。时间是流动的,人是会变化的,爱是会消失的。

将这种动态灭减的过程简单概括为BE美学或许并不恰当,如同片名「花束般的恋爱」,不管这段爱情最后有多少疲惫淡漠,端详这几个字的刹那,那种美好、心跳、如春风撩动湖水般的感觉还是无法骗人,在这一点上,坂元裕二重复了自己23岁时的心思:爱情消失了,但它实实在在地发生过,这本身就是很棒的一件事。

图源《花束般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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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束》的开始,是典型的文艺青年初相遇,茫茫人海中偶遇的山音麦和八谷娟,在一个似乎命中注定的夜晚,各自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喜欢同样的作家、同样的游戏、同样的音乐,穿同样的帆布鞋。爱情开始的时候,时间总是不够用,这样的感觉,很多年前,华语世界最会写爱情的林夕就借王菲的嗓子唱过,「高架桥过去了,路口还有好多个,这旅途不曲折,一转眼就到了,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我们好快乐。」

大概一切爱情故事都会以「我们好快乐」开始,又以「我们不快乐」作结。但可以肯定的是,关于「爱」这件事,坂元裕二一定是个彻头彻尾的乐观主义者,他始终相信爱的力量,最著名的反向歌颂来自几年前的《最完美的离婚》,「两个人一起吃的是饭,一个人吃的,只能叫饲料。」但他显然又深知人的关系的复杂,人心会变,新鲜感会消失,欲望会冒出来搅乱心神,鸡毛蒜皮会杀死一切浪漫,总之所有的故事走到最后都不如开头,但也恰恰如此,每一次的「开头」才无比珍贵。

在过往作品中,坂元裕二以独有的细腻和一点点无厘头的幽默一次次描述爱情初始的时刻,《东京爱情故事》中,爱情的发生是因为「完治」谐音是「丸子」,《四重奏》中卷真纪起初爱上丈夫的理由是他的体温是37.2度,这样会让他散发一种特别好闻的味道。观众们觉得,「这也能算理由?」但对主角们来说,「这当然就是理由。」

相较之下,这次《花束》甚至略显刻意,一切是那样的巧合,巧合得近乎失真,但是对于每一个在文学、电影、音乐构筑的小小避难所中藏身的都市男女来说,这些略显刻意的巧合一定程度上又是可以被理解的。与其说电影呈现的是一种失真的现实,不如说它提供了一种真实的幻想——茫茫人海之中,有另一个人明白我的世界,珍惜我的幼稚,跟我用同一种方式爱着这个世界。

初次见面,山音麦和八谷娟发现彼此「百分百合拍」 图源《花束般的恋爱》

有批评的声音说,电影中对文艺青年的刻画过于肤浅,喜欢押井守和杨德昌、喜欢帆布鞋就定义了文艺青年,未免太符号化。

但如果以此作为路径,或许更应该被我们反思的问题是,在高速运转的资本社会中,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社畜预备役,真正留给年轻人去看押井守和杨德昌的时间又有多少?以及更值得恐慌的是,新一代的年轻人,还有机会拥有属于他们的押井守和杨德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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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少年感」是被用烂了的一个词语,但必须承认的是,菅田将晖就是有山音麦早期的那种懵懂的纯真,也因为这种纯真曾真切地存在,故事后半程这种纯真的最终消逝,才尤为让人难过。

起初山音麦是个在谷歌地图上发现自己的照片就兴奋地跟全世界分享的年轻人,哪怕需要请对方吃饭也没关系,哪怕请很多顿饭也没关系,他想被世界关注和倾听,这也就解释了,跟八谷娟相遇的时候,对方翻看他的画册,他是那样的紧张羞涩,但又那样开心。

山音麦崩溃于自己的漫画由一千日元一张,变为一千日元三张,社会教给他的第一课,是粗暴地给他的才华和想象力标定价格。而作为一个势单力薄的自然人,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故事到了此刻,坂元裕二才显示出创作这个爱情故事的野心,《花束》绝不单单是一则爱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在山音麦身上,坂元裕二呈现的是更为广阔的命题——纯真的消逝以及人被动的社会化。

投入工作的山音麦 图源《花束般的恋爱》

电影中很有意味的一个枝叉是,山音麦公司一个跟他同样年龄,出生地也一样的货车司机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将满车货物扔进了河里,被抓到以后,他说,「我不想做这种谁都能做的工作,我不是劳动者!」

早期操刀过众多流行的爱情剧之后,坂元裕二的创作有过一段明显的转向,从2007年的《我们的教科书》开始,坂元裕二从纯爱剧的小世界走出,开始关注更具社会性的议题。《我们的教科书》聚焦校园暴力,《 Mother 》关注的是单亲母亲的艰辛,《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讲的是少年杀人事件后必须要带着永不愈合的伤口生活的人们,《四重奏》虽然有暗戳戳的情愫埋藏其中,但本质上还是一曲低声吟唱的失败者之歌。

是在这样的写作中,坂元裕二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身上所背负的使命,社会希望把所有人同化,变成想法一致的人,「但是和多数人想法不一样的人肯定存在。我希望(我写的故事)让这些人感到不寂寞。」

《花束》中的这处闲笔,自然也是延续了坂元裕二一直以来的理想,「想为少数人群写故事,鼓舞活力值只有10的人变成100的作品有很多,我想为那些是负值的人至少先达到零点,让-5变成-3,让他们觉得,啊,原来不只有我这么想。」

电影中山音麦的一位同事感叹,其实司机挺让人羡慕的,「感觉有时候真想抛下一切逃跑啊!」但是这个时候的山音麦,已经温和地走进了他的良夜,30岁时候的他,成为了20岁时那个自己的坟墓。相比于爱情的消失,这种不动声色地变成普通人的过程,才是更让人伤心的悲剧。

图源《花束般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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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看过《花束般的恋爱》之后想到前几年的《爱乐之城》,或是更早的《甜蜜蜜》。的确,自从电影发明以来,这种怦然心动的故事已经被讲述了无数遍,但每一个新的故事出现,还是会一次次蛊惑人心。30年前的《东京爱情故事》,让生活在泡沫经济阴影下的一代日本观众万人空巷是这个道理;30年后,愈发赛博和原子化的人类社会,依然会有人观看《花束》而流下自己的眼泪,也是这个道理。

说到底,「怦然心动」或「提供怦然心动的想象」是一种人类刚需,因为每每这样的时刻,人们都能在旁人的故事中,投射一部分自身。

爱情开始的时候,山音麦的愿望是,「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和你维持现状」,这愿望表面上看起来太简单、太单纯、太不贪心,但是最后一切还是变为了泡影,消消乐取代了塞尔达,喜欢的漫画停在了第七部,头发越梳越高,笑容越来越少,他最终变成了无聊的大人。

爱情就在这样的锉磨中,慢慢随风而逝。但坂元裕二的温柔在于,他并不像他喜欢的伍迪·艾伦那样,一次次把爱情解构为人的突发的妄想症。或者说,在坂元裕二的世界里,所有的幻想、空想、妄想都有意义,某种程度上,这是坂元宇宙中唯一恒定的所在。

30年前,在《东京爱情故事》中,人们在天真坦荡的莉香身上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爱是一个人行动的唯一理由,《东爱》中最有力量的一个片段是,完治指责莉香,「我看你也太随便了,就像和部长一样,随随便便就可以和任何人上床。」莉香听完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那么请你教教我,怎样才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

图源《东京爱情故事》

30年后的世界,「热情殆尽综合征」成为人类的集体症候,「爱一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这也早已不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就能抚慰所有人的年代。《花束般的恋爱》必然也做不到把人的活力值从10鼓舞到100,大概在当下的世界中,它只能起到让-5变成-3的一点点作用。

这一点点微小的差别,倒也很像爱情之于人生真正的关系,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甚至不是人生的必须,但现代人的可悲和可爱恰恰在于,关于爱情这件事,总是一边怀疑一边憧憬,一边警惕一边期待,因为即便所有爱情最后都会像花一样枯萎,但枯萎本身,不恰恰也是爱情存在过的证据么?

图源《花束般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