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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麦家的三年:蛇、ICU和一场大哭

2022年7月21日 文/ 林秋铭 编辑/ 槐杨

为了留存美好的记忆,人们将一些物件视作纪念品。对于麦家而言,那是一块印有「2019」字样的水晶。2019年4月,他的作品《人生海海》出版,迄今销量接近300万册。莫言称赞,那是一部「迷人」的作品。也是那一年,他有了一个女儿,一个总管他要糖吃、被他视若珍宝的女儿。

那是分水岭般的一年。这之后,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发,农历新年,他在街上散步,看到四下无人,嚎啕大哭,他开始诘问自己,在这个年代,作家能做些什么?

仍是2020年,6月,他在小区遇见一条大蛇。上一次遇见蛇是9年前,之后不久,他的父亲去世;再次遇见蛇令他犹如五雷轰顶。两个月后,他的母亲摔倒了,在ICU度过了最后一段没有意识的时光。

这是麦家跌宕的三年,也是整个人类都在面对剧烈变动的三年,世界撕裂、对立,向「反文学」的态势迈进,个人生活和宏观世界在更猛烈地冲撞着麦家,他开始看电视《今日关注》,分析俄乌局势,这位敏感、不合群的作家,在这些直接的碰撞中,开始思索个人与世界的命题,要走出半真空地带。

以下,是麦家的讲述。

文|林秋铭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提供(特殊标注除外)

以后我的人生应该就是从一个顶点往下滑吧

现在回头看,2019年几乎是一个分水岭。

那年,我出版了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本书,《人生海海》。同时我有了最希望得到的一个孩子,女儿。我之前已有两个儿子,生不生第三个是非常纠结的,最后还是冒了一次险。事实证明,这是值得的。

乐极生悲,中国哲学都是这样。到了2020年,因为疫情,理想谷不得不停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继续开放。炒股也赔了,当时有个健身房的健友,经常跟我炫耀他炒股炒得多好,赚了多少。我本来有另一个朋友帮我理财,就从那个朋友那儿划了一笔钱,不到四个月,亏掉了一半。其实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亏掉一半是很难的,就像做题目一样,你不停地跳陷阱,不停地跳陷阱。

那一年真是倒大霉。2011年,我在院子里看到一条蛇,那年我父亲去世了。2020年6月27日,那天晚上,我在我们家小区散步,在一条一米多宽的小径上,又看见了一条非常大的蛇。我说,要出事了。

看到蛇那一瞬间,像五雷轰顶,轰了我一下。我害怕看到这个东西,居然又在这一年,在一种完全不可能看到蛇的环境里面看到它。

从那以后,我一直生活在恐惧当中。事隔不到两个月,我母亲摔了。

理想谷关了的痛苦,炒股失败的痛苦,就像温水煮青蛙,那种痛苦和看到母亲突然摔倒、濒临死亡,不太一样。那年的8月24号,我垂垂老矣的母亲突然摔了一跤,摔得很重。她的头着地,摔破的假牙割破了她的腮帮子,不停地出血。送到医院,我看一眼就崩溃了。我看到的根本不是人头,脸色发青,嘴巴肿得老高。我不相信这就是我母亲。那个瞬间,那种状态对人的打击太大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醒过来。但是我们不甘心就此别过,在ICU采用了积极治疗。像是上了一条贼船,进了ICU以后,就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出ICU。她的脑部积水,身上四五种管子插在那儿,气管被割开,人没有反应了,但那口气始终在那儿。

我每天都去看她。从我们家到医院要一个小时,但只能进去看半个小时。不去,良心受到谴责,去又没意义。只能摸摸她,叫叫她,叫了她也没回应。医生已明确告诉我,没路了,不可能再回来了,你们什么时候拔管子?

什么情况下选择放手,是很纠结的。

我们家里有三兄弟、两姐妹,相对来说,我算是在外面有点地位,他们让我来做主。第一个月还没有这种想法,从第二个月开始,我不停地在搏斗,是放手还是坚守。这个过程非常纠结,非常考验人性。你也不能说这是人性的光辉,或者说人性黑暗,它就是考验人。

我当然不希望她走,哪怕是一息尚存,不能说话,但终归是一个有体温的人。每天去,可以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头发,觉得我的母亲还在这个世界上。从理性上来说,她已经感受不到活着,这种活对她是生不如死,对家人是巨大折磨,这种消耗有意义吗?这些问题在不停地拷问我,每天拷问。

大概是熬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我说,古人有一种说法叫「事不过三」,放手吧。我弟不同意。和我们每天都要面对不同,他半个月来一下,信息是不对称的。他觉得,还有个母亲,至少还有口气在那儿,吊在那儿好了。他这么说,我也只能让步,我不能一意孤行。

接着,继续拖,这种痛苦被继续延长、拉长,最后熬到了2021年,元旦那天,我就决定狠狠心。我想,这至少让母亲多活了一岁,走到了新年。是这个理由,我让医生把吊命的几路管子拔了。

这种事情讲讲很快就过去了,但是你真正面对它的时候,是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很漫长,很折磨人。

这就是我的2020年,整个人像在水里。从宿命上来说,我能够接受这种打击,因为2019年是我的高光时刻,不免乐极生悲。我甚至想,以后我的人生应该就是从这个顶点(2019年)往下滑吧。如控制得好,滑得缓慢一点,控制得不好,可能一下子跌入深渊。我一直很小心地生活,心怀善意和恐惧,这既是我的本性,也是我的理性。

尹夕远 摄

正因为现实当中和解不了,才会不停地写

写《人生海海》的时候,我想要写一本不畅销的书,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解密》《暗算》《风声》,这些小说都是关于天才的故事,天才的东西往往会被大众瞩目,天才的一生有华丽转身的时候,也有跌落低谷的时刻,波澜起伏的故事容易被读者追捧。但是《人生海海》是农村题材,又是写我的童年,那段已经相隔半个世纪的历史,畅销元素比较少。但是我没想到的是,这本书是如此畅销,三年下来,卖了将近三百万本。

有时候我也会问,它为什么畅销。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这些年《暗算》《风声》在文学之外的影视改编,让我的社会知名度比较高;原来一直写所谓的谍战、特勤文学,突然写一本完全跟自己告别的书,这也会成为一种话题,让很多读者好奇,来打量你,等等。

但最关键的一点是,我成功塑造了一个人物——上校。这个人物有高洁的一面,又有如此令人心酸悲怆的一面,在上校这个人身上,能看到一些近代中国的脚印,英勇,善良,苦难,抗争。

因为童年的经历,我跟故乡、父亲之间,有一个非常大的结子没解开。当年,父亲说话不谨慎被打成右派,导致我们家变成了时代的罪人。我恨我的父亲,我总觉得我们从小被时代抛弃、被人歧视是父亲的原因,他薄待了我和我的家人。这种恨导致我和父亲的感情撕裂,僵持了多年。我一直不想回望故乡,不想去通过写作表达故乡,那儿对我来说,是一个刻意想忘记的地方。

父亲去世后,母亲非常痛苦,那半年我频繁回去陪伴她,慢慢地和这个村庄的故人见面,聊天。在母亲引导下,我化解了跟很多人的纠结。我甚至感到惭愧,因为我发现母亲早已原谅了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她一笑而过。她说那都是时代犯下的错误,是时代让他们变得愚蠢,他们也是可怜的,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能至今还记恨于他们?她真是瞧不起我。这种谈话让我内心豁然开朗起来。我的母亲,一个目不识丁的乡村妇女,思想境界要远远高于我。

半年之后,我重新审视我的故乡,回望我的童年。我不再带着个人意气、时代烙印,比较客观的立场去审视那段历史,那个时代,那些故人。母亲抚平了我对故乡的伤痛,这才有了《人生海海》。

写作的念头有时就像一颗种子种在内心,在泥土下面沉默,我不停地用感情养着它,寻找到一个方式表达它,破土而出。千言万语从何开始?怎么开始?怎么推进?就像一段砍下来的树,一直放在我面前,它适合怎么做?是做个茶几还是做个柜子,需要不停地凝望它。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慢慢写,一天不超过五百字;要写五个开头,最后要改八遍。这样硬性规定好像挺傻的,但有效。人其实很容易调皮,需要这种硬性元素。形式本身是一种宣告,它约束你,你就变成笼子里的一只鸟,不会犯大的错误。之前两部小说我因为写得很快,事实证明是垃圾。我没有一泻千里的才华,我像一块铁,要不断锤打才能变得坚硬。

在年过半百之后,能收获一部《人生海海》,我内心是蛮满足和感恩的,它不仅仅是一本书,它曾经是我写不完的历史,现在我把它完成了。现在,我经常回老家,也许以后会更多,因为年岁大了会更念旧。

因为时代和童年的原因,我是那种内心特别复杂和拧巴的人,以前不结交朋友,甚至也不相信朋友,几乎不大有世俗生活。是我妻子一直影响着我,跟我相处这么十多年下来,让我有了诸多改变,对现实世界越来越亲昵。2019年我有了女儿,生活当中有了个甜心,情绪最差的时候,只要一看到她我心情就会好,怪得很。

这样看来,我现在是在比较幸福的人生阶段吧。但其实我永远不会幸福。我经常用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来自嘲,「我犯下了一个人能犯下的最深重的罪孽——我从不感到幸福。」这个不是生活本身的错误,也许是我基因的错误,也许是我童年的心酸造成了这种性格,哪怕生活变成十倍的好,我还是感觉不到幸福。

现在我很期待孩子们能够很顺利地成长,他们的童年和内心不要像我这样被伤害,留下辛酸的记忆。童年的记忆是一根尾巴,一辈子都剪不断,我不希望他们像我一样,重蹈旧辙,留下不好的尾巴。我希望他们的童年和少年都是轻松的,愉快的,面朝大海,风和日丽。

生活中我有很多消化不了的东西,有很多顾忌,是用一种很违心的方式在消化,在支撑。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去父母坟前去寻求寄托。我以前每周都会回老家,现在每个月回去一次。有时候去,只是在父母坟前烧柱香,说说话。这几乎成了我生活的一个仪式,如果要坐飞机出远门,都会去父母坟前烧烧香。说好听一点,它是我孝顺长辈的一种方式,其实也是我内心有恐惧的象征。我对未知的东西深怀恐惧,活得挺可怜的。

如果有一天,我完全和故乡和解了,和童年和解了,我肯定就不想写了,正因为现实当中和解不了,才会不停地写吧。

麦家和母亲

一些很深刻的、从土地里面长出来的东西

这些年,很多地方找我来做节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普通话说不好,人家却觉得就是要这种味道。我有好奇心、挑战心,加上和对方的交情,僵持之后,最后有一些就答应了。并不是说我不擅长做这些事情、我不爱做这些事情就不做,不是这样的,而是正因为你在做一些你并不热爱、并不擅长的事情,就一直有一种撕裂状态。我内心有一种不安,有一种不舒服感,但这种不舒服感一定意义上来说也成了我的符号。我已经拒绝了很多节目,要是不拒绝,一年到头我都可能在外面做节目、开会。当然确实也可以像窦唯、王朔一样,完全拒绝邀约,但我做不到,这就是我。

我内心真没有那么需要这些名利,它会让我失去作为一个平凡人的自由、自在的条件。《王牌对王牌》邀请了我几次,我说这完全是一档综艺节目,以搞笑、游戏为主的,我上去挺滑稽的。后来导演说,要搞个读书会,我觉得这好的,读书会劝人读书,我在扮演我应该扮的角色。

节目播出,我也算是蹭到了热点,另外一方面是觉得挺惭愧,大众媒体中,我们这些所谓的传统作家、艺术家,确实是被挤压到了边缘的边缘。

这一点我早有体会。作为一个作家,我在2002年才开始崭露头角,现在有这样的知名度确实不完全是因为文学,而是因为我的小说有幸被改编了电影、电视剧,不管是《暗算》《风声》,都让我走向了大众。传统文学对社会的影响力绝对是日渐式微,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说,文学也不需要那么热,它本身就不应该成为社会中心。

传统文学更像一种竞技体育,在对人的情感进行摸高或摸深,就像一个运动员在百米冲刺里面挑战速度。老百姓其实是不需要竞技体育的,竞技体育仅仅是号召大家对运动的爱好。传统文学作家在不停地对人做精神方面的探索和研究,使人的内部变得越来越细腻,也越来越柔软。

我最近重读了鲁迅两篇小说,一个是《祝福》,一个是《狂人日记》。到了一定年龄,重温鲁迅的文章,会越发发现鲁迅的伟大。鲁迅的才华、学识,包括对国民性的领悟和参透力,没有人能够去替代。今年我还系统地重读了墨西哥的作家胡安·鲁尔福写的三本书,《佩德罗·巴拉莫》《燃烧的原野》《金鸡》。《佩德罗·巴拉莫》这本书也是马尔克斯创作《百年孤独》的老师。马尔克斯在上面写了序言,说他会背这本书,甚至倒背如流。

不管是重读鲁迅,还是胡安·鲁尔福,都让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我怀疑我们现在写作的价值,有意义吗?中国文学从上世纪80年代那一场先锋文学的革命之后,一直处在温吞水的状态,作家虽然都在表达自我,书写时代,但是革命性的作品越来越少,甚至没有。

当然,时代的辞旧迎新有一定的季节。我的判断是,现在不是一个能够产生开天辟地的革命性作品的时代,不是那种创造文学的时代。

不管是读者对内容的选择,还是阅读的形式,一切都在改变。眼看着时代发生变化,如果还是继续用以前的方法来写,很可能一个读者都没有。作家要不停地从自己的内心中,去挖掘和这个时代合拍的东西。

现在的人越来越务实,书籍、电影都有一种脱虚向实的趋势,很多电影都是人物传记改编的。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不是一回事。我认为艺术的真实更高级,但是现在的人比过去狭隘得多,更追求现实的真实。讲一个虚构故事,乃至寓言故事,他不感兴趣,总觉得离自己太远。

现在的读者没有那么大的耐心,文本不能制造得太复杂,书不能写得太厚,体量也不能太庞大,因为时间有限。你看《人生海海》会发现,我藏了很多为读者而设计的机关,同时也是对我的巨大挑战——我要迎接这种时代。

我是一向比较在乎年轻人,从来不会满足于自娱自乐。我觉得文艺这件事情,真理掌握在年轻人手上。人年过半百以后,一定要脱离自己的低级趣味,高级趣味肯定在年轻人身上。人家说我的小说市场都很好,这有一定运气成分,更重要的是我在研究年轻人的审美趣味,阅读爱好。

《人生海海》开始大概有一千字对村庄的春夏秋冬做了概括性的描写,完全是古典小说的写法。我在跟读者做一个心理游戏: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拿出一点点耐心来,这不会是快餐文学,可以一口气读完,我可能要给你一些很深刻的、从土地里面长出来的东西,长得缓慢,但它有力、结实。

虽然我怀疑我们现在的写作是否有价值、有意义,但这种怀疑并不影响我写作,我还是会继续写,不是盯着所谓开天辟地去写,就是写,日常地写。写作于我是一种相思,一种恋爱,是一种生命积累,也是创建我生命的一种行为。我照样还是要活,所以要写。

麦家参加《王牌对王牌》

那是一个跟我息息相关的家

文学给了我一些名和利,我总觉得我得到的太多了,心有不安。给我十块钱,我会诚惶诚恐,因为我的心理需求只有五块钱,内心盛不下那么多东西。2013年,我办了一家书吧,叫「麦家理想谷」,2017年,我又听一位读者的建议,把「理想谷」搬到线上,做了公号「麦家陪你读书」,这些都是出于得到之后想给出去的心愿。

因为疫情,理想谷关闭了一年多。到去年我们回来的时候,里面的地毯已经发霉,书柜也长毛了。我们把每一本书都拿下来擦干净,又花了半年时间重新装修,地毯撤掉,换成相对耐磨的地板,这样以后不会再有腐烂的状况。那段时间,理想谷没有人来,我真是很痛苦。

我一直活得非常孤单、寡淡,在生活面前没有多少欲望,是一个以抽象的文字去占有这个生动世界的人,身边只有亲人,没有社会。一定意义上,没有理想谷,没有「麦家陪你读书」,我跟这个世界基本上是隔绝的。「陪你读书」每天有上百条留言,我句句都看;理想谷源源不断有年轻人来,那是我了解社会的一方视窗。它们把我的一些缺点一定地控制起来,掩盖掉了。另一方面也挺可悲,我已经像一个盆景一样地活着,身上没有多少野性,但是没办法,我只能这样。

2011年我被人炒得很厉害,那几年,我也活得挺浮躁的,我在追求人的关注,追求名利,书出了两本,电视剧上了三部,回头看,那些作品都缺乏好的质地。我享受了喧嚣,同时也被喧嚣所伤害,写不出好东西。

那年,我父亲去世了,还有一些典型的事情发生了。当我认识到2011年对我的伤害之后,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我一个字都没写。我在疗伤,在舔伤口。我痛定思痛,开始对自己进行总结,同时也是急刹车。「理想谷」是我给自己、也给别人的疗愈空间。

这里什么人都会来,有些人完全是出于好奇,想跟我合个影,签个字。最近有一个女孩每天都来,她在考注册会计师,问我一些很现实的问题,比如将来怎么就业。更多的人跟我交流文学,有的人写好了文章,希望我看一看,给他推荐到杂志社或者出版社。我能帮就帮。这里所有的咖啡、茶水都不要钱。我对前台的要求就是,善待每一个来看书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也要对他好。

我一般从旁边的铁门进来,每次来,透过外面的窗户看到里面有人看书,心里就很安慰。有时候看到没人,我会感到很落寞。有的读者非常好,我们今年吃到的第一颗杨梅,第一个荔枝,都是读者送来的。理想谷是一个跟我息息相关的家,精神的家。

做理想谷、陪人读书,是因为我对阅读怀着深深的感情,我的一生就是从阅读开始。我小时候生活在离这里40公里外的一个山村,过的几乎就是汉代人的生活。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像我一样,直到有一天,我在亲戚家里捡到一本书《林海雪原》,书里人物的情感、生活、思想,是那么的丰富精彩。我不能说那本书培养了我对文学的感情,但是它让我知道,这个村庄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和这里是完全不一样。

军校毕业,我去到情报局工作,负责侦听台湾空军。生活比较简单,没有女朋友,过着食堂、宿舍、办公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每天八个小时吃饭睡觉,八个小时工作,还有八个小时就是读书。那个时候我住在福州,军营里有很多很大的芒果树,我宿舍外面就有一株。那时我迷恋惠特曼的《草叶集》,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雪莱的诗,拜伦的诗,包括雨果的好几部小说,《悲惨世界》《九三年》《海上劳工》,都是在那棵芒果树下读的。在树下,我一边朗诵,一边走来走去。芒果成熟了,不及时去摘,一阵风过后,它会掉下来。有一天,真的有一个芒果打到我头上。

我成了单位一道风景线,有一阵子被人取绰号,那个「在芒果树下读诗的神经病」。还有人调侃我,你这个神经病,今天读诗了没有?

这一辈子,是阅读拯救了我。我的第一身份是个读者,而不是个作者。阅读的过程就是寻找亲人的过程,我遇到了《麦田守望者》,遇到了博尔赫斯,遇到了卡夫卡,遇到了亨利·詹姆斯,他们的作品都曾经哺育了我,让我的写作变得越来越有方向和风格。我总觉得,读书就是回家。回到一种安全的环境里面,人就会放松下来,变得有感情。你的亲情开始了,你的思想也就上路了。

1991年,我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后(这是我第二次上大学),出于对文学的向往,我主动到西藏去修水电站。那个时候西藏出了很多优秀的小说家,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就是从西藏发祥的。

那里不能随进随出,进去了一年出不来,我在1994年七月进去,只带了一本博尔赫斯的书,到十一月出来,130多天的时间就读一本书。这使我对这本书有了特别的记忆,好像跟一个作家、一本书谈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恋爱,两个人互相交融在一起。他的气息像墨迹一样,已经渗透到我身上。后来写作《解密》《暗算》《风声》,和博尔赫斯有很大的关系。他照耀了我,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方向,也给了我好运。

我曾经被文学冷落过,成名很迟。我91年写的《解密》,2002年才出版,中间长达11年,被17次退稿。《解密》出来后,我像文学圈的一匹黑马,杀出来了,第二年得了茅盾文学奖提名。《解密》是光芒四射的,但那个过程挺伤害我的。我无数次地尝到孤独、被抛弃,渴望交到朋友,渴望被人指点,这种东西像烙印一样,烙在我的心里。

文学爱好者在没有成名、成家的时候,很渴求跟人交流。我想让那些爱好文学的人可以有这么个地方来互相取暖。

有一天,我看到报道,巴黎有个莎士比亚书店,很拥挤,但里面有床,可以接待一些落魄的文人。我说我也要搞这么一个书屋,里面也有一张床,让爱好文学的人可以来歇脚。当我有一天确实有这种经济条件了,我真的做了这么一件事。所以我喊它叫理想谷,那是我理想中的一个小小的山谷,用文学做的山谷。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也没什么好叙述的,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我也从来不准备迎接惊天动地的故事。

麦家理想谷读书会 图源麦家理想谷微博

不是为自己痛苦,而是为人类痛苦

我的女儿在2019年9月底出生,3个月之后,武汉疫情就爆发了,加上世界意识形态的恶化,国际形势这三年真的很不好。

我有散步的习惯。2020年,大年初三、初四,我晚上在大街上散步,满大街全无人影,车子也没有,我感觉好像来到了月球,突然悲从中来,在街上号啕大哭。旁边没人,我就无所顾忌地放纵自己的悲痛情绪,不是为自己而痛苦,而是为人类痛苦。

这三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很多是国家大事,但对我来说,它们都跟我有关。我已经十年没看电视了,但自从俄乌战争爆发以后,我每天都要看电视,只看央视的《今日关注》。我绝不是带着好奇或者猎奇的心态在看,而是一直在祈祷这场战争赶紧结束。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一直悲天悯人,心怀理想、希望。我想每一个爱好文学的人都有个共同的愿望,就是让世界向更光明的未来走去。文学是给人自由,是为了让目光变得更加柔软和温情的。但现在,一种秩序被打乱了。这几年,人类走到了一种反文学的状态,我真的感到痛心。

我在想文学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什么。所有作家或者知识分子是以批判现实为己任的,再歌舞升平的东西,我们都要用一种放大镜去挑它的刺,对这个时代进行校正。但当下的时代,这个世界,知识分子的属性被削弱,记者也好,作家也好,失去了这种条件以后,我们很可能就会坠入深渊。

过去三年有我的高光之年,也有至暗之时,但写作一直没有中断过。写作对于我来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越痛苦越要写作,因为它是化解痛苦的方式。我看到我身上有很多问题,那么多愁善感,心理素质那么差,内心孤僻,但我真的不想改变自己。作为一个常人,这些肯定不是好的品质,但对一个作家来说,会比别人感受力强,比别人想得远。很多人到了我这个年龄,已经不想写东西,内心已经钝化了,我一直没钝掉。

我的新作品,转眼已写了四年,到现在,电脑里面攒下来也就五六万字,不停地写,不停地删。农民是粒粒皆辛苦,日出而作,但总是会有收成,而我不一定会有。我的写作一直是写得比较艰难。

我每天坚持跑步,状态好的时候,跑个八公里到十公里,状态不好的话,咬着牙也要跑到五公里,用这种很残酷的方式让自己保持强壮的身体。写作需要内心敏捷,更要身体强壮。我希望我能够健健康康的,让我再写个十年,乃至于二十年。按照我预判,留给我创造的时间不会太多了,我希望在这十年当中能再写出一到两部满意的作品。此外,就希望生活单纯一点,没有那么多是非和诱惑,让我老老实实做事,坦坦荡荡做人。我已作好准备,成为一个老人,享受做一个老人。

我跟妻子说,我的工作没有职场的勾心斗角,版税年年在拿,一半交给国家,一半拿到自己口袋里,养儿育女,不愁吃穿。生活当中,没有为难我的大事情,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有一些小小特权,唯一操心的就是人类的事情,特别希望人心不要变坏,世界越来越好。

有时候觉得这样挺幼稚的。但一个作家如果内心没有人类,没有世界,只有自我,我觉得就不配当作家。生活泥沙俱下,真假难辨,小说家是要把生活参透,去伪存真,总结出人类情感的公式,摸到人性最亮或最暗的部分。

尹夕远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