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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录》:女子贵自立,然后呢?

2022年7月3日 文/ 刘园 编辑/

当我们一边说着只要嗑糖就行了,不必较真,一边又要给爱情上这么多道保险才能沉浸进去,连做梦都失去新意,透着一种「认清现实」的疲惫,这显然不仅仅是一部《梦华录》的问题。

文|刘园

图|《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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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猫眼的数据,刚结局的《梦华录》是上半年最火的网剧。

剧里剧外的诸多因素和情绪共同促成了这个结果。比如市面上太久没有品相过关的偶像剧,大家报复性地把对古装丑男的怨念化作了对刘亦菲和陈晓的追捧,而颜值之外,刘亦菲这次还拥有了生动的表情。赵盼儿与顾千帆之间的情感,有悲有喜,有冲突有理解,在一种清新的氛围中逐层展开。

导演杨阳对传统美学的诠释也是不可忽视的加分项。这一点不仅体现在静态的服化道和置景上,更在于对爱情戏的描摹,《梦华录》的爱情戏有种近年少见的含蓄,男女主角之间情感流动的关键节点,不是借着月光遥遥相望,就是隔着屏风朦胧对视,亦或是用满墙的黄花表达思念,恰到好处的留白比直抒胸臆的台词更有余韵。

最让这部剧出圈的是三个主要女性角色的形象。她们都出身低微,赵盼儿曾经没入贱籍,宋引章是弹琵琶的乐伎,柳岩饰演的三娘已婚已育,被出轨后又被离婚。三姐妹一起斗渣男、搞事业,她们奉行的宣言是:「女子贵自立,一旦依靠别人,就有了弱点。」这样的设定被冠以「女强」和「女孩帮助女孩」之名,备受推崇。

但是,剧情推进后,引发争议,症结也正在这句口号里。

「女子贵自立」。这样的断言其实暗含着一个前提,那就是女性是否自立、是否依附别人,是一件可以自主选择的事情。这个前提哪怕在2022年仍然显得脱离现实,更别说在故事发生的宋朝。这样的所谓「女强」,成为女性内部互相鄙视的新枷锁,难以生发出打破天花板的力量。

事实上,剧情的走向也的确如此。

为了让刘亦菲饰演的女主角赵盼儿在宋朝看起来自立,编剧赋予了她非常多「外挂」。她有过人的美貌和风情,必要时可以随时拿出来当惩治渣男的武器,却又可以靠「装笨」就免于被觊觎的命运。她有理性到几乎不近人情的聪明头脑,可以让她在和「渣男」欧阳旭的婚约里全身而退,经营茶坊、酒楼都不在话下。她还是将门之女,父亲为救百姓而获罪才入贱籍,无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她从始至终就是「高洁」的。

在赵盼儿的整个自救过程中,她反抗的一直是我和我的姐妹们不该被划入贱籍,而非剑指贱籍这种等级制度本身对女性的迫害。从第一集起,她就时不时强调「我清清白白,从未以色侍人,自甘堕落」。到了大结局的高光片段里,面对皇帝,她祈求「乐人、匠人、官私奴婢」不再被归为贱籍,前提仍然是再一次主动提起自己「并无沾染风尘」,用和风尘女割席的方式论证诉求的合理性。

宋引章的觉醒之路一定程度上就是赵盼儿的对照组。弹幕对她粗暴盖章:恋爱脑。她两次遇到渣男陷入危机,都被塑造为在本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拎不清,自己主动跳进陷阱,先是被赵盼儿评价为「傲劲儿又浮上来」,后来,她深刻反思自己虚荣、嫉妒。思想上的顿悟轻快地到来了,困境也轻快地化解了:剧中,她凭一己之力就把渣男绑了起来,抱着琵琶不费什么力气就逃出了官府。

柳岩演的三娘是三人中价值观最现代的一个。她被离婚后没有纠缠于争取儿子的抚养权,短暂失落之后很快重整旗鼓,用一技之长赚钱,也勇敢地投入新的恋爱。准备再婚前儿子又来找她,她干脆地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人有权利管束我的婚姻,就算你是我儿子也不可以。」她超越时代的思想在剧里几乎没有遇到阻力,但这样一个人,最后在皇帝面前的终极追求,仍然是凤冠霞帔。

这部剧改编于关汉卿的《救风尘》,但剧集几无风尘气。对于影视工业而言,这么做大概有题材限制的考虑,但也让《梦华录》的视野,从一开始就有所遮蔽。

三姐妹开茶坊、酒楼,一同闯荡东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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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盼儿已经被塑造得如此理性,即便在热恋期也从不曾沉溺于爱情,从钱塘到东京,始终一心搞钱搞事业,几乎是社交网络里流行的女强叙事的完美人格化形象。

然而就这样一个角色,她的天地又能有多大呢?在她救宋引章失败、被男主顾千帆空降拯救之后,顾给她划定过明确的范围:「你在民间可以长袖善舞,但一旦对上官府的人,便毫无胜算。」

这句话轻易地勾勒出另一个更高等的、赵盼儿已经把外挂开到最大挡也无法染指的世界,就是由男性构建的权力的世界。这句台词之后,这部剧的世界观得以被构建完成,钱与权的位置,被判定了高下。

没钱又没权的欧阳旭成了主角里唯一纯粹的反派,在剧集的逻辑里,他注定被东京的浮华迷了眼,经不起诱惑,想要向上走,而这一点野心被所有人鄙视,或者加以利用。而同样是坑害赵盼儿,有钱的池衙内就蠢萌而不失可爱,尽管他曾经逼迫赵盼儿下跪,但更像是缺爱的富二代闹脾气,让人理解。他出钱帮赵盼儿开酒楼,他的钱为他们提供了化敌为友的可能。

而赵盼儿制衡池衙内的办法,就是引入比「钱」更高阶的权让他吃瘪。池衙内可以让所有店铺都不把冰卖给赵盼儿的酒楼,却抵不过她的男友供职单位皇城司下面有冰井务。与此类似,赵盼儿外出谈生意被欺压,解决的办法是暗示宋引章靠弹琵琶结识了高官,在上层能说得上话,对方马上认怂。

也许有人会说,钱压民、权压钱本就是社会现实,剧中人有时代局限性也是合理的,但创作者如何呈现这种局限性,却是一部剧价值观的体现。在《梦华录》里,这套关系被自然而然地接纳,交往的男性的权力与官阶,成了女性可以拿出来炫耀的勋章。

而爱情戏里的粉红泡泡成了权力的障眼法。剧中几乎每个男性都在调用暴力和特权,而这暴力和特权是邪是正,评判标准是和情爱高度绑定的。简单来说,渣男如欧阳旭,把女主赶出东京就是罪大恶极。而顾千帆对女主专一又深情,那他再动用特权把赵盼儿接回城里,就是浪漫的体现。

就连最高权力者皇帝本人,也被塑造成了一个卡通化的角色。整部剧最大的权谋,被揭开后竟然只是帝后夫妻之间的小龃龉,皇后和大臣联合起来搅弄朝堂,实际目的只是任性闹脾气,而皇帝从始至终对权力和等级出身都没有执念,宠溺包容替皇后善后。在这样失真的结局、失真的化解之道里,剧集前半部分女性角色们的抗争,显得像是对着空气用力,变成一种虚浮的姿态表演。

大结局里,皇后向皇帝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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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流行文化产品,一部电视剧能承载的东西的确有限,它更多是提供娱乐性,满足主要观众的造梦幻想,但什么样的梦能让最广大的观众代入、感觉到被取悦,也仍然是一面镜子,反映出时代的一些社会心态。

过去20年,用以承载浪漫幻想的影视剧高富帅形象,演变过各种不同的亚种。

一开始随着台湾偶像剧一起流行的是叛逆的富二代,他们的妈妈会提着1000万现金来要求草根女主和自己儿子分手。进入互联网时代,财富迅速积累成为可能,「霸道总裁」也与时俱进,平均年龄大幅降低,从二世祖进化成了自主创业的富一代,比如《男才女貌》里做GPRS的邱石,再后来是《微微一笑很倾城》里开游戏公司的肖奈。

前两年的甜剧中,曾经流行过高级中产家庭里的乖男孩男主,他们身上往往还叠加学霸属性,男女主角大学里谈恋爱,一毕业就结婚生孩子,男主做科研或者当律师、医生,过稳当又不差钱的中产阶层小日子——观众的幻想,从充满戏剧性的爱情与原生家庭的冲突,变成了现世的甜蜜安稳。

到了现在,安全与确定成为最大的情感需索,「体制内男友」和「局里局气」审美又应运而生,后备箱里放满单位发的米面油成了新的实力证明。来到《梦华录》,顾千帆父亲高官,母亲出身名门,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自己又足够聪颖、决断,不到30岁就当上了单位里的二把手,种种条件,使他能在各个派系中保持平衡,同时,他还心思细腻,慷慨有礼,体恤女性。他回应着一种全方位的安全诉求:面对权力,面对金钱,面对亲密关系,他都能解决问题。

回到赵盼儿和顾千帆初遇时。最初引起我好奇把这部剧追下去的一句台词,是赵盼儿对顾千帆说的:我是贱籍怎么了,总比你皇城司名声好。原本以为随之展开的会是两个边缘人一起反抗强权互相救赎的故事,但故事的结尾,他们携手,帮助皇帝皇后增进夫妻感情——一个权与情的大团圆结局。

三娘最终也如愿穿戴上凤冠霞帔

这是令人感到安全的结局,也是令人感到不足的结局。主角们已经开启最强大外挂,试图规避掉一切陷入痛苦的可能,但你知道,圆满是如此脆弱,需要被精心保护。作为流行文化产品,《梦华录》是合格的,但它映照出的现实是相对封闭的。我们如何能在文化产品中获得新的可能性?恐怕要在现实中为女性想象更多可能、更大的空间。

当我们一边说着只要嗑糖就行了,不必较真,一边又要给爱情上这么多道保险才能沉浸进去,连做梦都失去新意,透着一种「认清现实」的疲惫,这显然不仅仅是一部《梦华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