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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守寺人的27年

2022年6月28日 文/ 一楦 编辑/ 周维

冯开平坐在寺前的大石头上。从1995年到现在,一坐便是27年。他是金灯寺唯一一位看护员,用他的话来说,自己在山上过着原始生活。他至今喝着水陆殿西北角石窟缝里流下的山泉水,食物主要是土豆,一年四季都是土豆,一日三餐也是土豆。有时候,他觉得文物比自己重要,宁愿受伤的是自己,人受伤了,吃点药就能好,文物丢了,可能一辈子就找不回了。

文 |一楦

编辑 |周维

运营 |绘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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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西平顺县东南与河南林县交界处,有一座林虑山。太行山脉在断层运动的作用下笔直地隆升,露出青灰色的山体切面,温带季风一年光顾两次,灌木和落叶松迎着风从岩缝里钻出来。在林虑山东面1500米高的陡崖上,坐落着金灯寺,上面是悬崖,下面也是悬崖。

冯开平就坐在寺前的大石头上。从1995年到现在,一坐便是27年。他是金灯寺唯一一位看护员,一天的工作很简单,早上7点整,在大雾中将寺门打开,拿出扫帚扫地。有人来了,递香、倒水、指路,看着人进去,再看着人出来,得盯紧了,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人要是多了,就打扫两遍。如果没人,他就撑着下巴发呆,要么盯着石像,要么对着悬崖。晚上6点整,关门落锁。

用他的话来说,自己在山上过着原始生活。他至今喝着水陆殿西北角石窟缝里流下的山泉水,一滴一滴,混合着雨水,汇在殿里一处凹地,形成几平米的天然水池。要用水了,就用桶、脸盆舀一点。在光照和藻类的作用下,池水泛着幽幽的绿色,后来游客多了,池子里满是被投掷的硬币,有人甚至在里头洗手洗脚,他劝过一两次,发现没什么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金灯寺所在的林虑山,往北是山西,向南是河南,山高路远,距离最近的玉峡关镇也有25公里。2018年以前,平顺县尚未修缮花壶公路时,冯开平去一趟镇里,需要穿越隧道与绵延的山脊,一人徒步在数千米高的巨石之间,足足走上两个多小时。出去买菜极为麻烦,况且寺里只有他一人,离开了就无人值守,他的食物多在山上解决。

食物主要是土豆,一年四季都是土豆,一日三餐也是土豆,“每天睁开眼就是土豆,吃了二十几年”。1990年代,生活条件不好,吃不起米面,只能自己种点粮食和蔬菜。以前他在寺庙附近种过大白菜,后来都被兔子和野鸡啃了个精光,种的还不够它们吃的多,只有埋在地里的土豆幸存了下来。

有时候炒土豆片,有时候干脆连皮煮熟,剥开就啃,能填饱肚子就行。土豆放久了,冒出绿色的芽尖,他也想不了那么多,把芽拔了还是颗好土豆,“过去没有菜,不吃这个吃什么”。那时候,最美味的是香客上供的馍馍,发硬发黄了,就把皮撕开,里头还是米面的滋味。直到前几年通了公路,条件好了,大米、面、馍都被车子一袋袋运了上来。但冯开平吃土豆的习惯却保留到现在,“从一天三顿,到一天一顿”。

一个人还需要扛过的,是漫漫的黑暗长夜。2008年之前,金灯寺没有通电,冯开平就提着盏煤油灯照明,夜里早早躺在床铺上,风声、鸟声、蛙声,甚至蚊子飞到哪儿都听得一清二楚。刚开始,他睡不着,整座山只有他一个人,“夜里静得吓人”。后来,他托人买了一台收音机,听听国家大事,才有了一点人声。

与他相伴的,还有寺里十四个洞窟的三十七个佛龛和五百余尊佛像。金灯寺石窟凿于北周,经历了明正德、嘉靖、隆庆与万历四任帝王一百余年的扩建,石佛、浮雕壁画、碑碣、石塔应有尽有,被誉为中国石窟艺术的尾声。目前,金灯寺石窟已入选为国家第六批国保文物,被列为山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拿着扫帚走来走去时,有游客向冯开平询问金灯寺佛像的起源,他指着寺庙前的石碑,让对方细读。要是碑上没写,他也只能摇摇头,“文物专家可能都说不来,我咋说得来”。他只知道,金灯寺因为传说中有金灯飘入、彻夜明亮而缘起,只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寸步不离看护文物,加上“伺候好阿弥陀佛”,这就够了。

▲俯瞰下的金灯寺。图 / 受访者提供

2

36岁以前,冯开平从未上过金灯寺。他出生于1959年,13岁开始在剧团跑龙套,鸡鸣醒,狗吠睡,从没想过工作以外的事。

1995年,平顺县文化局调派冯开平前去看护金灯寺。在此之前,金灯寺一直由当地一位老汉照看,他终身没成家,在山上待到七十多岁,直至突发脑梗去世。

去之前,冯开平和家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当时已经有3个孩子,最大的8岁,最小的才1岁半,而金灯寺离他所在的平顺县城足足有60公里,妻子气得把孩子往他怀里一丢,“你就去吃苦吧”,说完摔门而去。

出发当日,时任平顺县文化局局长李银声亲自将冯开平送到山脚的玉峡关镇,车子再难前进,停下来,抬头是陡峭的石壁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峦。他站在碎石路上,看着车身没了身影,拎起麻袋——里头装着他的铺盖、衣服、毛巾和一个脸盆,走进山里。

没水、没食物、没电,冯开平心里早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盗贼会来得那么快。

1996年的一天,傍晚6点多,两个女人匆匆来到金灯寺,带了两炷香,跪地烧香拜佛。当时天色已晚,香客要求借宿,冯开平同意了,煮了锅稀饭当晚餐。

当时陪伴冯开平的,还有两位当地村民,由于担心一人看护不周,他用寺庙香的火钱雇佣了两位看护,一天8块钱。晚上,冯开平喝了稀饭,躺在床上,前半夜心口烧得慌,迷迷糊糊直作呕,后半夜又沉沉睡去,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照常去开门,到了门前,才发现昨晚落的锁竟然被撬开,两个香客也不知所踪。

他顿时像被人泼了盆凉水,“骨头都凉了”,急忙冲回去拍打同伴的门,才知道两位村民昨晚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完了,稀饭里被下药了”。三人赶紧回到大殿内,发现三座佛像浮雕已经被生生挖走,只留下几个硕大的印迹。冯开平急着要报警,但当时寺里没有座机,更没有手机,他一路狂奔25公里,跑到玉峡关镇派出所报了案。

在山上待久了,冯开平能凭直觉感受到来客的异常。金灯寺地处偏僻,过去的香客以信仰虔诚的老年人为主,上山不忘带香、黄纸和供品,一般午后便会下山。

下药事件发生后不久,又是一个傍晚,四个年轻男人双手空空地造访了金灯寺。几人一来,冯开平便有所警惕,当时他的身边仅有一位看护,两人寸步不离四个男人。为首的男子紧盯着佛像,一个一个细细瞧过去。冯开平紧张得呼吸都重了。

对方突然开口:“这个佛像会不会动啊?”

“佛像怎么会动呢?这就是白问。”现在冯开平回想起来,只觉得这是个暗号。当时他对着男人说了一句“不知道”,男人迅速转身,卡住他的脖子,和同伴将他放倒,从裤兜里掏出细麻绳,把他的手脚捆住。冯开平动弹不得,张口大叫,男人们又抄起寺里的脏抹布,往他嘴里一塞。在挣扎过程中,一个男人用匕首刺伤了他,腰部汩汩流血。

他被扔进了厨房,另一位村民看护被锁在厢房中。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水陆殿里没了动静,冯开平注意到放在厨房角落的锯子,双手双脚背着,试图将麻绳在锯子上锯断。但一用力,捆久了的手脚因为血液不畅通剧烈抽筋,疼得他在厨房扑棱扑棱地打滚,“就像驴打滚一样”。

等到绳子解开,他连滚带爬到了大殿。或许是那几人的工具不足,金灯寺并没有文物丢失,但他们却用石块把一些浮雕砸得面目全非。囿于当时没有监控技术,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接二连三的偷盗事情发生后,曾经的看护都先后离去,回家种地了。村民们一传十、十传百,没人敢再来和冯开平看护古寺。“我也害怕啊,但是我走了就没人了”。

只剩冯开平一个人后,他越发觉得看护文物是件操心的事,“有段时间看见年轻人就怕”。有时候,他觉得文物比自己重要,宁愿受伤的是自己,人受伤了,吃点药就能好,文物丢了,可能一辈子就找不回了。

▲冯开平在金灯寺看到的日出。图 / 受访者提供

除了面临盗窃的风险,非人为的风化、受潮以及自然灾害等问题,同样在侵扰着金灯寺。2021年下半年,中原地区持续强降雨,山西爆发了一场严重洪涝灾害,全省11个市76个县(市、区)175.71万人受灾。金灯寺海拔较高,那一个多月的日子里,冯开平目睹了山下的洪灾,大水吞噬了平原、庄稼和村庄。山上的雨水也越来越多,直到后来,石窟的缝隙日夜渗水,他得用脸盆将水陆殿池子里漫出的雨水舀出去。整座金灯寺受潮严重,石佛像湿润得发黑,急得冯开平只能找来干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

实际上,在广袤的三晋大地,仅金灯寺这类不可移动文物就多达5万多处,2021年的山西水灾,共造成超过1700多处文物出现不同程度的险情。山西文物的遭遇,引发了彼时整个社会对文物抢救性修复的关注,B站公益团队也是其中之一。

当B站公益团队联系上冯开平时,提出想要为当地文物保护提供帮助时,山西多日暴雨刚刚过去,他正在为停电的事发愁。寺庙里的电路已完全损坏,起初还噼里啪啦闪着火光,后来干脆直接坏了,冯开平又回到了过去的煤油灯生活。

3

电路很快修好了,但手机信号依旧是金灯寺的最大问题。直到现在,冯开平接个电话,都得从寺内走到寺外,举着手机找信号。

上了金灯寺,从此回家是奢望。回趟家,得先走到玉峡关镇,才有公交车坐,来回得耗费一天。寺里又不能离人,冯开平极少回家,手机成了他和家里联系的唯一工具。

过去每回接电话,他总能听见喜事,孩子又高了,成绩变好了,妻子的身体还硬朗。一开始,他都信以为真,后来才知道,是妻子报喜不报忧。

十几年前的一个正月,一个远房亲戚上山烧香,顺道问起了冯开平妻女的伤情。从对方口中,他才知道,妻子和女儿乘坐的公交车,在年前发生重大车祸。

当时,他只想立刻下山,回家照顾妻女,但金灯寺不能无人值守,等了足足两天,才找到一位村民愿意替补。回到家的那一刻,冯开平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女儿手臂骨折,绑着厚厚的绷带,妻子孟喜梅的右脸被车窗碎玻璃划破,面部总共缝了47针,下嘴唇还掉了块肉。车祸发生时,孟喜梅的弟弟急得要给冯开平打电话,却被她拦下:“眼瞅着要过年了,他来了,谁顶班?况且交通不方便,他人来不了,还跟着着急上火……”

家人的隐瞒不止一次。多年前,小儿子得了疝气,冯开平回家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孩子的病却已经好了。冯开平常常觉得自己是无力的,因为这份工作,他曾经遭到他人甚至亲戚的指责,说他只管工作不管家,“为了挣这三毛钱,啥也不管,不管孩子,不管老婆,不管亲戚朋友里外长短”。

然而,在孟喜梅眼里,冯开平是一位好丈夫。她在平顺县做些小生意,卖饭,卖馒头,也卖过烟酒,家里日子过得拮据。在金灯寺多年,冯开平的工资如数寄给家里,自己几乎一分未留。冯开平刚到金灯寺不久,孟喜梅曾经上山探望,看到空荡荡的寺庙和碗里吃剩的半块土豆,一言未发,只是在离去的时候悄悄抹泪。

2014年至2017年,金灯寺所在的林虑山麓需要加固山体,大批工人来到山里。因为日日有人,冯开平三年一步也未曾离开过金灯寺。有时候,工人们在寺庙附近搭伙做饭,邀请冯开平一起吃,他也只能装上一碗就匆匆回去。这三年,家人偶尔会上山来探望,给他送上一些大米、菜油和奶粉。

但多数时候,他需要与孤独作战。27年来,盗贼、洪灾、贫苦到了嘴边,都成为了轻轻的小事,只有孤独,无法用时间抹平,在心里留下的褶皱反而越来越深。山间多雾,且久久不散,大雾天成了他最害怕的日子,5米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过去,他最喜欢倚靠在悬崖边往下望,眯着眼睛,能看到盘旋公路上移动的车辆,那是唯一一点烟火气,但经常也被大雾遮了个干净。

▲大雾笼罩下的金灯寺。图 / 受访者提供

最长一段时间,他四十多天没见过太阳,愁苦像水汽一样萦绕在空中,直到有游客上山,一张口,才发现自己一时竟然忘记怎么说话了。

“工作有好有坏,你不能光想不好,那这个工作就不能干了。”处得久了,他对文物有了感情,但他又说不出这是什么感情,只觉得文物像有灵气一般。“有人千里迢迢赶到金灯寺烧香拜佛,要是没有灵气,人家怎么会来?”

因为灵气的存在,冯开平觉得,自己为文物献出了半生,文物也在给他回报。2017年,冯开平被授予“中国网事·感动2017”年度网络感动人物称号,2018年,被授予“第六届长治市敬业奉献道德模范”和“全国文物系统先进工作者”称号。“全国这么多人,怎么就看上我了?”用冯开平的话来说,自己要人才没人才,要钱没钱,要学历没学历,“凭啥呢,还不是文物选中了我。”最重要的是,在他陪伴着金灯寺的27年岁月里,一家人身体健康,家庭和睦,“这就是最大的馈赠了”。

一人一寺,感情在岁月的浸润中变得深厚,金灯寺离不开守寺人,守寺人忘不掉金灯寺。在少数回家的日子里,冯开平并没有所谓的如释重负。有一回,他在家待了一周,第二晚开始,他就不断梦到金灯寺,梦到金灯寺的路,金灯寺的佛,金灯寺的朱红大门。他匆匆收了行李往山上赶,奇怪的是,回到金灯寺的那一晚,一夜无梦。

4

现在,冯开平已经63岁了,他变得越来越干瘦,原先有一米七二,现在看着一米七零不到。身手也不如过去灵便,打扫寺庙的时间也变长了,过去一个小时的活,现在至少得两个小时。

这一段63年的岁月,在千年金灯寺面前,只是历史中的一个绳结。衰老找上了自己,冯开平却害怕它模糊文物的轮廓,灰尘不厌其烦地落在佛像上,他就不厌其烦地擦去。

现在,寺里的设备升级了,监控安在了各个角落,冯开平起床后又多了一件事——看一遍昨夜的监控,再检查监控设备是否运转正常。

公路修好后,来往金灯寺的人多了,冯开平忙个不停,有人开始认出了他,“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老爷爷”,但老爷爷冯开平的记性已经不比当年。金灯寺石佛像千变万化,细致入微,有时一面的佛像擦过一遍,他忘了,回过头又重擦一遍。但唯独哪面的佛像有损坏,哪里掉了块石头,他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金灯寺内的佛像。图 / 视觉中国

在与冯开平的交谈中,B站公益团队方才得知,在山西,有许多像冯开平这样的基层守护员,长期致力于古建的日常保护,尤其在“防火、防盗、防破坏”三大难题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也让团队了解到,对于文物而言,抢救性修复,不如日常性保护,不如让这些保护文物的人有着更好的工作环境,B站的“文物撑伞人守护计划”应运而生。

撑伞人计划正像它的名字那样,文保员们为文物撑起伞,保护文物;而现在,B站又为文保员们撑起一把伞。6月26日,B站副董事长兼COO李旎在B站13周年庆的直播演讲中,展示了撑伞人计划将会如何开展:捐赠80万元,用于采购保护文物时需要的物资和装备。这项计划,在未来将覆盖到平遥、新绛、高平等多个城市的2000多名文保员。

多年来,冯开平都是徒步上下山,荆棘、灌木、野草在他的手脚上留下了无数伤口和老茧,一到下雨天,山路湿滑,跌倒也是常有的事。现在,作为一名“文物撑伞人”,冯开平将会收到B站内含15件物品的文物守护包,有冲锋衣、雨鞋、登山杖、手电筒、手套等日常巡逻必备物资,也包含收音机等可以给予生活慰藉的物资,还有创可贴、纱布、消毒酒精等医疗用品。

“看了一辈子文物,也看出了个名堂。”现在,冯开平更希望有个年轻人接班,他已经到了面临退休的年纪。但如果没有人来金灯寺,他将继续在山上待下去,“直到干不动的那一天”。

6月的天,正值夏季,冯开平还和往常一样,隔三差五上趟山,在夏天砍好冬天的柴。生柴比较重,经过了两个季节的晾晒,到了冬日的某个晴天,就可以轻松一担一担地背下山去,堆在寺门前。到时候,又是一整年的柴,又是一整年的日子。

▲冯开平坐在寺前的大石头上。图 /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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