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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五十,她们乘风破浪

2022年6月18日 文/ 冯颖星 编辑/ 槐杨

当年轻人陷入「35岁焦虑」时,一群超过50岁的阿姨正在乘风破浪,重新确认自己的职业价值。

《人物》采访了四位阿姨,她们中,有人56岁当上了服装模特,有人在两次失败的婚姻之后独自来到北京,获得了一种「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原谅的自由」,还有人学英语、学画画、学芭蕾,学这些未见得有用的技艺,谁对她有质疑,她就怼回去。她说,人生很贵,得好好活着。

在一个加速社会,年龄带来的焦虑是确凿的,但对每个个体而言,仍然需要打破焦虑,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安定自己的可能性。

正如文中的姜仲九所说(她分享了自己妈妈的故事):「所谓的职业危机,是因为人在30岁后很容易失去定力,各种信息铺天盖地,现实又在反复夹磨你。越来越多的人会慢慢失去对自己的定位,最后随波逐流,背上遗憾。」从妈妈身上,她开始明白,「所谓阅历,并不是具体的学识与知识,而是你对某种规律性的把握。」而这会给人带来定力。

文|冯颖星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注外)

姜仲九

60多岁,我妈迎来了她的职业巅峰

我妈今年68岁,每当临近过年,她都充满期待。她之前的雇主会登门,邀请她参加公司的宴会。会上,前雇主会给她送上一个红包,感谢她曾经对公司做出的贡献,并表达对她的想念。这是她一年里最得意的时刻之一,如果她愿意,这份工作她能做到80岁。

之前有过一段时间,妈妈意志消沉。她年轻时读过财贸学校,相当于现在的中专,毕业下乡做了七八年知青,回城分配去了一家医药公司做会计,是家国企。我小时候去过她的办公室,噼里啪啦的,她把算盘打到飞起。到我离家上大学,有一阵给她打电话,隐约觉得她消沉,后来听说,她的公司快倒闭了,终于,传言落实,妈妈在47岁这年,失去了她稳定又体面的工作。

当时我年纪小,对这种事情比较钝感,并不知道失去工作对一个人、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我妈的脾气突然变得飘忽不定,易怒,经常无端吵起架来,动不动就开始哭,有时是在饭桌上,一边吃一边说,一边说一边哭,「我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没用的人」,反反复复。在此之前,她觉得自己是个职业女性,每天按点上班,日子规律而充实,但那个阶段,她突然失去了人生的坐标。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约一年多。那时我在外读书,她的情绪,父亲承担得比较多。

过了一个学期,我放假回家,突然发现她开始上班了,是在我们县城一家小小的会计师事务所,是父亲帮她介绍的。小地方人情复杂,碍于情面,她也就去试试。在我们断断续续的联络里,她告诉我她开始学电脑——在她失业的这段时间,国企的手工扎账方式正在被逐步淘汰,财会电算化成为新的趋势。

那时,她马上就要50岁了,我见过她学电脑,两个手指头在键盘上搓啊搓的,每按下一个键,就要找下一个键在哪儿,很是笨拙。但她学会了五笔打字,又学会了Excel,等这一套新的「专业语言体系」转换完成,她很快就用自己的能力证明,这家会计师事务所离不开她。

我开始感受她的变化。之前在国企工作时,旱涝保收,她时不时也摸鱼,早早下班接我放学。但再就业之后,每天早早起来,走路10分钟到公司,直到她66岁辞职,十几年里一天都没迟到过。每天要么在公司上班,要么是在报税的路上,再或者去一些小矿厂,给小老板们处理一些他们无法解决的税务问题。

那正是个体经济迅速发展的年代,我妈提着小包去小矿厂,矿厂的人把各种各样的票据「哗啦啦」在桌子上堆一团,能报的不能报的全都揉在一起——他们不懂这些。我妈一张一张把票据厘清楚,归类,一张张贴好,再去入台账。这些活儿很费功夫,我妈经验足,心又细,对税务系统门儿清,还时不时教他们一些税务知识,矿厂老板很客气,姜姐姜姐地叫着,还会给她介绍新的主顾。她精力够用的时候就接一接,精力不够就婉言谢绝,底气很足。

那也是她收入增长最快的几年。2001年她从国企离职的时候,一个月工资最多能有2000多元。后来自己做,一个月最多能拿到7000多块,在我家那个小县城,已然进入高收入群体。

而收入的提高只是她底气的一部分,个人价值的重塑才是最重要的内核。过了60岁,她身边的同龄人早已退休,在家带孙子,我妈站在人群中,永远腰杆笔直,皮鞋锃亮,精气神儿要比同龄人年轻10岁。

前年,她跟会计师事务所的老板提了退休,说年纪大了要休息,事务所老板再三挽留,也没能拦住。之前的客户也会跟她时不时联络,说「姜姐你走了之后,我连续找了几个人都不如你」,要塞钱给她继续帮忙做账,她嘴上拒绝,心里很是得意,也总归会问问人家出了什么麻烦,跟人讲讲该怎么弄。这段再就业的经历给她带来的另外的收获是:新的社交圈层。她很快适应了退休生活,跟自己这些年新认识的朋友们去玩,逛农家乐。

现在,我也已经人到中年,开始逐渐理解我妈刚下岗时的那种焦虑。只是,我所处的就业环境比她当初更自由一点,在她那个年代,一辈子都在国企,什么都是公家给的,很少能看到第二种选择,那种崩溃对于她而言是决堤式的。有时我的客户也会跟我谈中年职业危机,但我觉得,所谓的职业危机,是因为人在30岁后很容易失去定力,各种信息铺天盖地,现实又在反复夹磨你。越来越多的人会慢慢失去对自己的定位,最后随波逐流,背上遗憾。对我来说,经过对于自我价值的反复确立与追寻,直到我39岁,职业生涯才开始顺遂。但从我妈的身上,我也开始读懂,所谓阅历,并不是具体的学识与知识,而是你对某种规律性的把握。你能够获得的自由,不是你能接到什么样的客户,而是你有多大的底气拒绝别人。当你获得了这种自由,所谓人口红利的魔咒,在你身上就不复存在了。

图源视觉中国

高慧

50岁,

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原谅的自由

直到来了北京,我才终于过得是自己了。

有些话得到父母都不在了,我才会说。9岁那年,我听说自己是抱养的,回家就去问母亲,母亲特别生气,去找告诉我的人家大吵一架。我就知道,我说错话、做错事了,自此以后我只字不提,但心里却越来越觉得这件事是真的。有一次我在屋里吃饭,听到父母在院子里聊天,母亲说,「怎么这个孩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对她好都白搭。」算是坐实了我身世的传言。

我知道他们多心,在他们面前,不敢多说一句话,在学校受了欺负,回家也不敢说,晚上在自己的房间里冲着墙发泄,把怨气都对着墙说,这种方式我沿用至今。

到20岁我就结婚了,为什么这么早?因为我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我总觉得父母是需要讨好的,压力特别大,这种心情没有这种经历的人很难感受得到。但也正是那种想要逃离一个牢笼的迫切心情,导致对另一半的选择总会出错,以至于又进入下一个牢笼。

第一段婚姻持续了12年,我和前夫搭伙做扒鸡生意,满脑子都是钱。生意做得最好的时候,店门口永远排着大队,一天能卖一千多只小鸡。白天干,晚上也干,没日没夜,就觉得哪哪离了我都不行。赶上过年,我两天两夜没合眼。这样的生活并非我意,我一直向往的生活是白天正常工作,晚上下班后,一家三口能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吃完一起遛弯,回家还能一起谈心看电视。但这样的奢望,我一天都没实现。我曾跟前夫说过这个想法,得到的答案永远都是,「等挣够了钱就好了」。但钱挣多少算够啊?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

在这段婚姻里,我所希望的家的感觉,并没有得到。在家争执最激烈的时候,(前夫)会动手。有一阵子,我常常半夜跑出门去,沿着马路不停地走,走到能够想到理解他的方式再回去。东北的夜晚冷极了。

现在想来,当时能够想到的理解他的方式,不过是委屈自己罢了。用你们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叫讨好型人格。

当我提出离婚时,整个家都天翻地覆了。在我们那个年代,那个小地方,离婚是件非常丢人的事。有一次我下楼买菜,听到菜市场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张大了嗓门讲我的事,之后,我一个月没下过楼。

生活还是得继续。那些年,我在饭店做服务员,卖服装,做各种各样的营生,天不亮就要出门去,还在凌晨3点遇到过黑车司机的劫持,跳了车,步行几公里去医院缝针,脑袋包扎得跟木乃伊似的。第二段婚姻维持了10年,直到2017年,我母亲脑出血卧床,需要人长时间照顾,以至于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照顾丈夫了,时间久了,他怨气越来越深。在婚姻和母亲之间,我选择了母亲,又一次离了婚。

照顾母亲的最后两年,我没脱衣睡过一个整觉。直到2020年1月3日,母亲过了五七,临近过年,朋友说,北京有位老阿姨家里的保姆要回老家,需要找个人帮忙照顾,我有照顾人的经验,他们就找了我,我只身一人,就这么来了北京。

来北京这三年,我做过保姆,做过月嫂,现在这份保洁是我的第三份工作,已经做了两年多,钱多、自由、有尊严,还能一点一点把债还上。

高慧在公司摄影 冯颖星

像我这个岁数,在老家是很难找到工作的,但在北京,我觉得每一个客人都特别可爱,当我觉得他们可爱的时候,我的生活也就可爱了起来。北京的人素质高,能学到东西。我接的第一个单子,来自一个非常体面的阿姨,她对着光检查边边角角的灰尘,那种严苛会让我有几秒钟的失落,但我很快就继续打扫起来。现在,我挺感谢她的。每当把一个杂乱的房子打扫干净,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一眼,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很喜欢北京,并不只是因为北京给了我工作,而是这种快节奏的生活,能真真切切地让我觉得是在活着。

每天早上我七八点钟出门,有时晚上11点才能回住处,中午在楼道里休息一下,有时候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到家倒头就睡。工作久了,慢慢就也开始保养自己——我习惯4:30起床,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尽量让自己一天吃够15种食物,然后跟着直播锻炼身体。只有把身体锻炼调理好了,才能延长自己的职业生命。晚上回来,还能看一看书,什么书都行,拿着翻一翻、读一读。接下来,我还要去学深度保洁、学收纳,学更多的技能。

做保洁的时候,偶尔听到一些年轻的客户聊天,说35岁危机什么的。但我50岁,一点职业危机感都没有。不管哪个职业,都要不断提高自己的价值。一些客户经常会备注要求固定我上门,有时候因为工作地点的转换,我告诉老客户我做不了,客户一脸惊讶地说,「你走了我家怎么办」,那是我最受肯定的时刻。当你的价值不断提升,危机感也就没了。

现在真的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父母都妥帖地送走了,心里的负担都卸了下来,终于能为自己活了。之前前半生我都在照顾别人,现在终于是在照顾自己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讨好别人的感觉了。没有安排打扫的时候,我就自己上公园里转转。北京真自由啊,这种自由是心的自由,是你什么都能理解,都能原谅,不被束缚的,内心深处的自由。之前一些耿耿于怀的事情,也都看淡了,看轻了。当时认为很难的坎儿,总有过去的时候。

我常常想,等我年纪再大些,更有能力的时候,我就去办个老年公寓,跟朋友们一起养老,每天一起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公寓里总有人死去,然后就会有新的血液再进来,大家乐乐呵呵的,走向人生的归途。

没有打扫安排时,高慧喜欢逛公园

白姐

56岁,我成了一位模特

没想到,56岁的我成了一位模特。

每天工作都很忙,比如今天,早上6点多来公司,晚上6点多才回家,一天工作时间将近一个对时(12小时),上直播或者拍视频,都是为了展示老年服装,得不断换衣服,去短视频平台试爆款,最多的时候,三四个小时要换四十多套衣服,平均几分钟就要换一套并完成拍摄。尤其上直播的时候,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为了能让衣服呈现更好的效果,还要搭配高跟鞋,时间久了,小腿受不了。

这个强度,公司很多年轻人都会喊累,但我从来没抱怨过,每天笑眯眯的。他们有时就会说,「白姐都不会觉得累,咱们怎么还不如人家。」每次他们这样说,我心里都很得意。

其实我也累,但对于这份工作,我是打心眼喜欢的。我从小爱美,这份工作的环境干干净净,我挺满意。做了这份工作,我也越来越在意自己的穿搭和保养,精气神儿比同龄人好许多。到我这个岁数,找个工作不容易,能有人看到我的价值,我非常珍惜。

我是甘肃人,外孙女诞生后,我从老家来武汉帮女儿带孩子,等到外孙女3岁了,上了幼儿园,我就闲了下来。跟女儿说过,想再去工作,可实在不知道我这个年纪还能做什么。有一天女儿下班回来,说,有家公司招阿姨做模特,问我想不想试试。

「可以可以可以,只要别人看得上我就行!」连基本情况都没问,我满口应了下来。到现在我还记得,去年9月1日,我第一天上班,这10个月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力量,心情每天都特别好。

最难得的还是家庭环境的微妙变化。之前在家里,女儿女婿讨论一些年轻人的事情,我也想参与,他们会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虽然是无心之言,但我心里蛮失落的,我真的已经老了吗?

但现在,工作环境中大部分是年轻人,我不是谁的阿姨,谁的姑妈、妈妈或者姥姥,同事们都叫我「白姐」,仿佛我就是他们身边的一个大姐姐一样,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他们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困惑也会跟我说,我并不会觉得跟他们差很多岁。时间长了,女儿女婿觉得我有变化,遇到什么事也会愿意来听听我的意见。女婿甚至感慨,「妈妈已经这个年纪了,还在跟我们一起奋斗,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躺平。」

我想这份工作我能一直干到不能动的那一天。在这里工作时间越久,越觉得这份工作是「越老越香」。现在很多老年人都在直播间购物,但市面上的老年模特却寥寥无几,因为老年模特有缺口,不少公司会用年轻人来「扮老」,但「扮老」的模特还是跟老年人真实的身材不同,不一定能让老年人买到合适的服装。我想,等我到60岁以后,市面上同龄的模特越来越少,可能就是我更具竞争力的时候了。

女性得有自我意识,这个道理我很早就知道了。90年代,我在天水开美容院,天水这个名字你一听就是「天上的水」,四季分明,气候也特别好,天水的姑娘也比西北别处更爱美一些。当时美容院的消费不高,做一次美容只需要5块或者10块,最贵的套餐也就30块。来做美容的,大多是普通家庭的女性,只不过多少都更讲究一些。做美容的时候,顾客喜欢跟我聊天,谈谈家长里短,我就经常帮她们开导。我们那个年代结婚都早,姑娘们早早进入婚姻家庭,生活中的苦,都是自己扛着,也没处说。但在我的美容院,不少顾客哭丧着脸来,眉头舒展着走,她们常跟我说,「白姐,我也就跟你说说话,心情能舒服一点。」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30多岁的女性,家里是开矿的,但她的形象跟她的年龄、条件太不相符了——面部干枯,袜子都黑黢黢的,穿着打扮像是从农村来的,是那种十多年前就过时的衣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不少。一提起家里的事,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觉得自己省吃俭用跟老公一起创业,挣了点钱,老公却不珍惜她。

对她的家事我无能为力,给她的建议就是她能支棱起来。我就劝她呀,「你拼了命地帮家里挣钱,自己条件也好好的,为啥不能对自己好一点?」不是想劝她消费,只是替她觉得不值,咱女人至少把自己收拾利索了,漂漂亮亮的,对吧?她想了很久,最后也没舍得给自己买一瓶护肤油,比普通顾客更纠结。对于她,我有点「恨铁不成钢」——一颗心都捧给了别人,为啥就不能投资自己?

那位顾客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得投资你自己。前阵子,老公总劝我回老家,但我一想到回老家就是给他做饭,心里就比较抗拒。我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天天让我在家做饭,闷得很。我是闲不下来的人,后来有了模特这份工作,就一直做到了现在。姑娘怕我累,觉得我不干也行,但我觉得只要我愿意,累一点也无所谓,人累,心不要累就行。

白姐

刘若兰

64岁,人生很贵,好好活着

我是1958年出生的,问我多大我得现数。我跟同龄人不大一样,他们很多人都在带孙子,喜欢去别人家聊天,但我并不这样。我58岁开始学芭蕾,59岁学钢琴,60岁学英语,现在又开始画画,天天时间都不够用。

学这么多东西,最初的动因是因为好奇心,活到现在,我还有很多好奇心没有被满足。而且,在我们那个年代,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去做,也没有条件去学,现在自己还有能力,之前没有实现的东西就要去一点一点实现。

以学英语为例,退休之后,有个朋友请我去他的公司做会计,是家外贸公司,工作不忙,不用每天坐班。公司年轻人很多,都是90后、95后,英语说得特别漂亮;外国客户也多,我接触的第一位是个意大利客户,晚上大家聚餐,一桌子人谈笑风生,我什么都听不懂,太郁闷了,这不行。

回去我就决定学英语,想报名上一个线上英语教育班,一开始非常纠结,学费不便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学不学得会,但实在不想再像餐桌上那样郁闷了,就把钱交了,还选了外国老师,都要学英语了,为什么还要找中国人学?

直到现在我女儿都非常惊讶,一句英语都不会的老太太怎么在全英的课堂学会了英语?没那么容易的,上课是1对6,老师挨个跟每个同学聊天,问到我,我听不懂,只会说「I don’t know」,一整节课就在「I don’t know」的模式里过去了。下课我就跟助教讲,我不可能学会,助教安慰我,其他同学说得也没有那么好,只是比我多上几节课而已。

我硬着头皮把英语课上了下去。下了课还要把单词抄在小纸片上,书房的角落到处都是我贴的小纸片。我经常找助教,「如果三个月还是学不来,你能退我学费吗?」,助教哭笑不得,说,「可以」。

没到三个月,我就搭上了。老师夸我,「you are so powerful」(你好强大)。他说,没想到还有学生会这样,说错话完全不怯,说错了也不管,继续说,即便很多句型错误,也要把天聊下去,直到错误的句子越来越少。我就想,每天上课的60分钟绝对不能浪费。虽然课程是一对六,但很多同学要上班,会缺课,我经常把一对多的团课上成一对一的效果,到最后,我用一年的时间,学完了原本是两年的课程。课程结束,老师在评语里写道,「你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我太喜欢有你这样的学生了。」

刘若兰

老板听说我在学英语,公司再有外国客人来拜访,他就把我的工作调到那一天,让我也帮忙接待外国客户,一开始无非是「你需要点什么吗?」「最近忙吗?」「咖啡还是茶?」后来跟客户熟了,我能跟他用英语聊半个多小时。

自从我学英语,经常听到不同的声音,很多人问我是不是准备移民,我说不是,「那你准备干嘛?」,「我不准备干嘛,我就是要学」。这些质疑的人中还包括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在她多次这样质疑我之后,我非常生气地告诉她,「如果你再这样说,就不要再跟我打电话了。」

学东西这件事,跟别人没关系,没有必要跟别人解释你的动机,我只想坚定地做我自己。我只是个非常普通的老太太,到这个年龄段,明天什么都有可能突然发生,趁现在就要好好去活着。学英语,我不会强求什么,定什么样的目标,它就是我向上的欲望而已。

我去学钢琴、学画画、跳芭蕾,也都是偶然的机会看到了,自己有兴致,就坚持下来。56岁那年,看到一张成人芭蕾班的广告,立刻去淘宝买裙子买鞋子买袜子。上海封控之前,我每周六都要去上课,单程50公里,感觉一会儿就到。刚学习时,看到13岁的小女孩各种动作都能做到,我想我这辈子都达不到那个水准,但练到了现在,那个小女孩能做的动作,比如压腿时,整个身体都贴在大腿面和脚面上,我也都能做到了。

至于能跳到哪一天,我没去想。我想一直跳到跳不动的那天为止。

退休,意味着你已经老了。我害怕慢慢老去,什么都做不了,怕有一天,想画画眼睛不好,想学英语学不了,想跳芭蕾跳不动了,所以我才这么努力,人生很贵,好好活着。

今年我64岁,是人生最好的阶段。你想想看,年轻的时候读书的压力,就业的压力,子女成家的压力,都真真切切存在,退休以后,这些压力都没有了,你可以选择工作,也可以选择不工作,想干什么都有时间去干,所有的事情也都不强求,这是最好的状态。

刘若兰在街头起舞

(刘若兰图片由受访者提供,摄影:董小钊Ne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