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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昕,嬉皮士的爱情

2022年6月11日 文/ 吕蓓卡 编辑/ 槐杨

今年四月,姜昕再次站上舞台,开始巡演。距离她上一次举办专场演出,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曾经火热的、自由的、理想的摇滚乐文化,已被时代的潮流冲散,当年在鼓楼、后海热闹着聚集的年轻人,也纷纷搬到了五环外。而对姜昕而言,这十二年更加充满跌宕,像她歌里唱的,「人生戏剧变幻无常」。

成年之后,姜昕一直在恋爱,最著名的,当然是她和窦唯的那段,这段关系以失败告终,它和她后面两段仍然失败的恋爱一起,给了她建立爱情的原则:不为对方洗衣做饭,不生孩子。到32岁,她遇到了鼓三儿张永光,他接受她,欣赏她,想要和她「分享生命」。

在所有朋友看来,这都是神仙眷侣般的感情。他们先是住在鼓楼,经常在后海、香山、长城脚下热舞、游荡,又搬到顺义,租下六层房子,练鼓,读书,招待朋友。遇到下雨下雪,他们俩就开着车往外跑。不拘年龄,他们一直过着从年轻时候就认同的、嬉皮士一般的生活。

2014年底,鼓三儿自杀。姜昕「懵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她和世界之间好像一直隔着层塑料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她再也没有恋爱,但又开始唱歌。2017年,姜昕发布了单曲《重生》,这是鼓三儿离世前,许巍给她做好的歌。她唱道:「青春不会老 爱不会枯萎/那所有的美好 不会消逝/因为它们不会被白发覆盖/因为它们不会被悲伤掩埋。」

乐评人李皖曾这样评价姜昕和她的音乐:「姜昕就像是那种文艺女青年,身上最突出的不是才华,身上最突出的是比她热爱的艺术家还热烈的热爱,比她热爱的艺术还浓烈的文艺气息。她偏爱着大词、好词,喜欢那些温暖浪漫语汇,并用一种毫不出意外的略显空泛的方式将它们组合起来。但是吊诡的是,这歌词里有情义,有她历经的这岁月的波荡,有这生命的启示与光亮。」

今年的巡演,朋友帮姜昕起名「最后的嬉皮士」,朋友觉得,姜昕是一个真正的嬉皮士,一头卷曲的长发,喜欢穿碎花连衣裙,「始终如一地爱着她的约翰·列侬,爱着那首《Imagine》」,并和年轻时候一样相信并践行着《Imagine》那首歌里唱的,全人类都像兄弟姐妹一样相爱。

嬉皮文化是一段早已远去的历史——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嬉皮士运动,一群披头散发的青年走上街头,响应「和平、反战、博爱、平等」的口号。并在60年代的尾声,举办了规模最大的一届音乐会,「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四天的时间里,有超过四十万人聚集在一起,享受音乐,并对未来充满爱与和平的期待。

在当下,很少再有人像姜昕一样,依然将嬉皮文化看作生活的信仰。

五月二十日,《人物》来到了姜昕在顺义的家里。到处都是花。院子外种着一排绣球,院内月季正开得盛大。室内也到处是花,吉他上画着花,墙上挂着花,坐垫是花的形状,连盛糖用的陶瓷勺,造型也是一朵彩色的花。问起为什么喜欢花,姜昕的回答非常简单,「因为很美」。

对嬉皮士文化而言,花有着特殊的寓意,它美丽而脆弱,但在坚硬的枪炮面前,它又因生生不息而显得坚韧、有力。姜昕在一院花里讲述了自己的这些年。

文|吕蓓卡

编辑|槐杨

图|尹夕远(除特殊标注外)

1

到现在我作息还是跟以前一样,四五点睡,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日出。人家的日出是早上起来看的,我的日出都是一夜没睡看的。醒来就看看花,有时候朋友来,就坐在院子里聊天,什么都聊,聊半宿。

我是2010年搬到这里的,那一年我39岁该到40,突然不喜欢热闹了,想安安静静地看看书,有自己的时间。以前我住在鼓楼,在中央歌舞团的大院里,院里有何勇、刘元,全是搞音乐的、跳舞的,歌舞团嘛。那个院可以说是中国摇滚乐跟流行乐诞生的基地,老崔的《一无所有》就是在歌舞团的排练室排出来的。也是这个院里,张岭当年是他的贝斯,三哥是鼓手,刘元吹萨克斯,都是一个院的,何勇比他们小点,看着哥哥们玩,也搞了个乐队,叫五月天,台湾的五月天是后来的了。

那时,院里天天都是party,大家呼朋引伴的,离后海也近,旁边的鼓楼大街有好多livehouse、排练场,有时候你想在家待着吧,就有别的朋友来(喊你),快来快来,你不来找你去。反正一帮文艺青年,聚在一起就喜欢聊我们热爱的东西,不光是聊天,也跳舞。

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在88号(酒吧)玩了一晚上,早晨五点,我和(张)有待、许巍还有一个女孩四个人开车去香山,接着玩,一直玩到第二天中午,躺在草坪上聊。还有一次,有待在香山做了个新年音乐会,演出是晚上,下午我们一帮人就去了,带了一个大录音机,坐缆车到山顶,放上音乐,跳得羽绒服也脱了,毛衣也脱了,穿着T恤到最后,在山上跳得一身汗。

现在的年轻人活得都太亏了,真的。我们当时还在长城上办电音节,都是一直玩到早上,站在城墙上,太阳一出来,所有人欢呼,眼泪都出来了。就是一些年龄相当的人在一起,你能感受到那种经过一个夜晚、太阳出来,一种新生命的感觉。

到2010年左右,我开始觉得,时代变了,在艺术问题上大家追求的比较皮毛,不太进骨髓了。我看那种网红、抖音,那种快餐文化,觉得虚假,都弄一个美颜,再弄一个滤镜。不像我们之前那些朋友凑一起,聊的是你最近读什么好书、看什么好电影、听什么好音乐、写什么好作品了,现在的朋友聚会大家都在刷手机,我觉得,那也可以不见了。

老朋友还好,主要是新起来的一拨人,让你有这个感觉。大时代的氛围在那儿了,你也不可能完全跳脱时代。以前晚饭后我会去后海散个步,但后来再去后海,一个酒吧一个音乐,都是特别受不了的那种,也没有那个安静的后海了,不是可以租个船、聊会天儿的氛围了。

所以2010年前后,大家都纷纷搬走了,去发现新的地方,刚开始是五道营,越来越远,现在我的朋友基本上都在五环以外了。我也是为了躲那种家里随时有一帮人的生活,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臧鸿飞当时是我们乐队的键盘,他帮我们找到这里,贝斯手刘文泰住对面,后来钰棋(姜昕乐队的吉他手)搬过来,张楚也搬过来了。都是认识几十年的老朋友。

大家现在都是单身,也都没孩子,我们住得不远,到周末了一块吃个饭,到夏天了晚上一块散个步,也挺好的。我们还过着年轻时候设想的、嬉皮士的生活。

姜昕在她的一院花里

2

我很喜欢嬉皮士文化,第一次接触就感觉找到根儿了。那会儿是九十年代,第一波搞摇滚乐的人往往认识使馆子弟,从他们那儿搞来比如伍德斯托克、迷墙、The Doors、Bob Dylan的录像带。我第一次看到伍德斯托克那个音乐节纪录片,就觉得太牛逼了。

当我认识了这件事情之后回头看自己,我发现我的审美一直就是这样,属于一下找到根儿了。比如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喜欢留长头发,觉得特别美。那个时候北京的大街上很少见到长发披肩的女孩,几乎没有。那时候中国没那么开放,上中学的时候要不短发,要不就是马尾。有时候早上起来梳马尾之前,头发散开着我就想,哎呀,什么时候能长大,能把头发散开不用扎成一个马尾?等到高考结束,别人都在对答案,我一出门就把皮筋给解了,终于可以散着头发了。

我好多年头发都留着这么长(到腰),又认识了一些长头发的男孩,那个时期我认识的所有男孩全都留过长头发。长发、老摇滚的皮夹克、破洞的牛仔裤,这三样是我们的信仰。

还看三毛的书,她去撒哈拉沙漠买的项链我也买了一个,就是那种部落的东西,我花了一万多块钱,这是我最贵的首饰,就是因为这个情结,还有她那种生活方式,那种捡个什么破东西就做成家里的宝贝。我现在也一样,家里这些东西都是从二手店淘来的,有一个包两块钱买的,巨漂亮。

那卷伍德斯托克的录像带我看了无数次,特别激动,就觉得我要过这样的生活,这么多年,我觉得我真的就是在过这样的生活。

2008年,姜昕在舞台上 图源视觉中国

我为什么爱嬉皮,最重要的就是love and peace。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就应该像《imagine》那首歌唱的,所有人要像兄弟姐妹一样相爱,它是我的世界观,还有一个就是和平,不要战争。

特别是现在,我有个摄影师朋友,去年要拍一个电影,去了荷兰,现在回不来了。他在欧洲租了个房车,只能靠拉点人挣点钱,因为乌克兰在打仗,阿富汗也在打仗。他给我看线路图,根本就开不回来,中间全是战争。

爱与和平,这个口号也不只是嬉皮时代提出来的,人类其实一直向往和平,但就是几千年了,和平一阵就为了一个屁大的事打起来。生命这么短暂,你抢什么呀?什么都不是你的,就跟为什么我要租房子一样,你根本就不需要买房子,因为你顶多也就住七八十年。

但90年代我们没太聊过这些话题,说句实话,那个时代我觉得世界好像还挺好的,我们那个时候的青春,因为不是网络时代,大家是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们都觉得,周一到周五就是在家修身养性,该干什么干什么,练练琴、做做音乐,正常生活,休养生息,攒好体力,到周末就出去玩。

那会儿好多搞音乐的、搞电影的、玩文学的、画家都住在望京,我们经常出去玩,我有一辆红吉普,有时候能拉十个人从山里回来,后备箱就得装四个。一回到望京,看见大马路,我们说,咱们以后应该在这个路口弄一个大路标,写上「welcome back home」,就感觉望京是个大嬉皮村,大家都是邻居。

其实第一个跟我说弄个嬉皮村的是何勇。我跟第二个男朋友分手那天晚上,打了一圈电话。那时候我二十四五,没办法一个人呆着,到凌晨三四点,何勇接了电话。我说你能来陪陪我吗,他就来了,一直陪我到第二天中午。他跟我说,别担心,姜昕,咱们老了会盖一个嬉皮村,都住在一起,不管咱们以后有没有男朋友、女朋友,我们都不会孤单的。那是1994年的冬天,我记得特别清楚。

几年前我跟张楚去泰国,住在芭堤雅,他让我在那儿也买个房子,老了能做邻居。我说就咱俩太没劲了,他一个做房地产的哥们儿就说,你们要能找十几个朋友来,咱们就把这个湖给包了,盖十几栋,均下来一人几十万。我俩就商量,叫不叫何勇呢?张楚说,他不会不高兴把咱们房子点了吧?又一想,不行,咱们得带着何勇,要不然就太没有爱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幻想,艺术家都是只负责幻想,落不了地。

但我觉得挺庆幸的,从九十年代过来的那些朋友,基本上都是本性没改,现在还是那样的。就像窦唯,根本就不买车,骑着一个小电动。有一次记者约他采访,他就给人带到美术馆旁边的街心公园聊去了,选了一把有光的椅子,在光里边就已经很幸福了,我觉得特别牛逼。抛开我俩过去的那些东西,现在回头看他,我觉得没爱错这个人。

在鼓楼MAO livehouse,左起:张楚,虞洋,姜昕,王晴 受访者供图

3

是在那种大家一块玩的状态下,我认识了三哥。其实很早就认识了,他是我前两张唱片的鼓手,但也就是一块工作,工作完了就散了。到2002年最后一天,我们去给刘元过生日,见到了三哥,大家在一块聊了个通宵,互相留了电话。

有一天,我跟当时的男朋友吵了一架。吵完出来我上了车,趴在方向盘上哭,哭了一会儿,突然就漫天大雪。我特别想去山里玩,又打了一圈电话,就像那时候给何勇打电话一样,打了一圈,谁都没接,也都凌晨三四点了,人家都睡了。我突然想起三哥来,因为他说过,他特别爱开车去山里玩,尤其是下大雨和下大雪的时候。我给他打了电话,他接了,我们一块进了山。

从那天开始,基本上三哥隔两天就给我打个电话,说走啊山里玩啊。这么玩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他突然把我约到一个餐厅,餐厅没人,后来我才知道,那顿求婚的饭,是他跟别人借的钱,他那时候特瓢(穷),饭吃了一半,说,咱俩结婚吧。当时我家刚出了点事,他说,这时候你结婚,你们家就多了一个女婿来支撑,一个女婿半个儿呢,你爸你妈肯定就得到安慰了。

我就觉得他特别男人,遇上我家那种事,一般人都得闪,但是他冲上来,说我来负责这一切。我想了两天,跟他说,我不做饭、不洗衣服、不生孩子,你要能答应我就嫁给你。他说,我找的是跟我分享生命的人,不是阿姨,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是要跟你分享我的生活。

认识窦唯的时候,我才19岁,给他做饭,我们俩住的平房,冬天外边的自来水,你想那么冷,我在那儿给他洗袜子。后来我发现这根本留不住一个男人。什么「要留住一个男人就留住他的胃」,都是什么狗屁理论。

跟窦唯分手后,再跟第二个男朋友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后来我们俩分手了,他跟另外的女孩说,姜昕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冰箱里永远是空的,连个鸡蛋皮都没有。有一次俩人出去,回来屋中间饿死一只老鼠。到第三个男朋友,他说你得生四个孩子,我说那算了。

到三哥这儿,我从觉得我要为这个男的付出一切我就能留住他,到我干脆什么都不付出,到后来我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方式去关心他和照顾他。而且我也成熟了,那时候我三十二岁,三哥已经四十了,我们是精神上的契合。

那个时候我对婚姻的想象就是相爱,一起分享生活,分享生命,一起到老。

我们也的确是这么过的,我们感情很好,三哥总黏着我,一会儿看不见就拿着鼓槌到我旁边,说这说那,鼓槌还在旁边敲。但在音乐上,他对我很严格。歌舞团大院是这种氛围,经常我还没醒,三哥已经出去练完鼓回来了,刘元在对面阳台上练萨克斯,楼道里经常有那种练声的。三哥就说,你游泳去,你练声去,他说,你以前的男朋友全是耍范儿的,音乐不是这么搞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一周游三次泳,除了打鼓就是读书,他是把音乐当业务去练的。

所以我到现在也在坚持,一个礼拜最起码游三次泳,练琴、练唱,这都是三哥给我的。我一直觉得,能认真地跟一个人在一起,能分享两个人生命里更深层次的东西,能白头到老,挺珍贵的。而不是快餐式的关系,其实分享的都是最表层的生命。我就是信这些东西,我觉得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你不管怎么样,都活得内心安宁,精神丰富。

姜昕和张永光 图源网络

4

三哥是到了2014年10月份开始不对劲的。当时他在四川有一场演出,突然不想去了,之前他都特别靠谱。再往后,他的手机一会开一会关,怀疑我们家有人进来了,被人跟踪了,或者问我,他们是不是都特别讨厌我啊。

十月底的时候第一次自杀,没成,送到医院。后来他跟我说,想通了,不会再干这种事了。他又开始开车,跟我说,觉得人不是光为了自己,还要为家人、为父母活着。到了12月24号晚上,这个院里的朋友说圣诞节了,大家聚一下,他那天有点感冒,跟我说,你这两个月都没出去跟朋友玩,你去吧,我吃一片感冒药,上楼睡会儿,睡醒了就去找你们。

那几天他都特好,我放心了,就出去了。等到我再回来就这样了。

其实这事之后我第一感受是懵的,懵了好久,可能懵了得有两三年吧。我那时候知道我要重生,我要继续我的生命旅程,但脑子是懵的。

我后来想,可能他有一些对生活的不满吧。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跟我说,别人给他算过命,说他将来是亿万富翁,他说,你等着跟我享福吧。但52岁那年,他给我妈打过一个电话,因为他是中央歌舞团的,出来搞摇滚乐就算是停薪留职人员,到那年内退,他跟我妈说,妈,我退休了,我怕我这点退休金以后养不起姜昕。我妈说,你俩压根就没有工资啊,这退休金不是白给的吗?姜昕也不是因为这个爱你的,她一路爱的都是你们这群穷艺术家,你不用担这个心。这是后来我妈告诉我的。

他问过我,如果有一天我打不动鼓了你还会看得起我吗?我说,你打不动鼓的时候估计我也唱不动了,咱俩都老了,养养花、养养鱼,养养猫,也特美好,哪有人一辈子打得动鼓啊。我说,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我又不是因为你打鼓我才爱上你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他问这些,我也不会在意。现在想想,他的走跟时代确实也有关系,这些年的艺术,不是他要的东西了,他有一点心理不平衡。

说句实话,我虽然知道这是个病,我应该原谅,但是我心里有点觉得,让我爱的人应该是那种心胸豁达的、有智慧的人,应该是那种生命力特别强的人。自杀这种事,说实话在我心里这个形象有点掉了,我应该爱的是那种即使怎么样也活着的人。

他们这几年做三哥的(纪念活动),我都没去。我不想再是谁的遗孀,我就是想回到自己。我知道从那个精神病的理论上讲特别痛苦,你不能怪他,但是从我自己来讲,就哪儿到哪儿啊。

我们俩这十二年的生活,可以说是神仙眷侣。整天我们俩有说不完的话,要不然三哥不会我走哪儿他追哪儿。有一次雨下最大的时候,我们开车出门了,高速公路上那雨大得,把雨刷器都给砸飞了,高速都封了,我们俩就在那儿待着,等雨停了再回来。就这样的两个人,就这样的生活,音乐上又能互相帮助,你为什么自杀啊,我真的想不明白。

这件事让我意识到,一个人早晚得建立自己的体系,因为再恩爱的人也得有一个人先走。这是早晚的事。你要在他走之前就建立这个体系,他走的时候你就会好一些。

到这个年龄,我已经看明白爱情跟婚姻了。我后来真心觉得,这个爱真的不能就是爱情,真的不能就是婚姻,你一定要给自己多一些生命的支脚,要不然这东西一塌你就完了。

姜昕在自家客厅里,墙纸是她和朋友一起贴的,到处都是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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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我跟张楚聊天,他说,你知道三哥刚走那会你有多讨厌吗?走到世界各地你都问我同一个问题:生命有什么意义啊,不都是要死的吗,说我们做这么多努力,做好音乐有什么意义啊,到哪儿都问我。

那时候我就不停地问,问各种我觉得能给我一个好答案的人。我问过许巍,老许说,没意义,没意义,但是也得好好活,好好地对身边的人,能帮什么就帮什么,然后做点有意义的事。也问张楚,张楚给我的回答特美,那会儿我们在海边,他说你看见那个天上的星星了吗?那是我们的家,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到那儿的,我们到这儿就是来旅行的,我们就好好地旅行吧。

都是答案吧。其实就是这样,也就只能这样。总的来说就是你别亏了这辈子,好好地对自己,因为生命是你自己的,谁也陪不了你,你是一个人来的,一个人走的。

三哥离开之后,我自己在那个房子里住了五年,所有人都劝我早一点搬出来,我没有。有两个原因吧。一是2014年4月份的时候我去了纽约,去了中央公园,列侬被枪杀的地方。中央公园对面有个特别贵的公寓,小野洋子还住在那儿,每天就路过她丈夫被枪杀的地方。我觉得这个女人特别牛逼,她面对死亡她不逃避,她就面对一切,我觉得她向死而生。

还有一个原因是三哥刚火化的时候,有个朋友说,他爸爸走后,他把骨灰拿回家,每天跟他爸喝杯酒,说说话。三哥办后事那天,人家问我骨灰怎么办,我就说,拿回家。人就是向死而生的,你就把死看明白,你才知道怎么活。

那两三年,朋友们经常来我家,三哥骨灰就搁那儿,我们还一块听音乐,聊天。现在回头想想,那两年我什么也没干,就每天发呆,然后家里来了朋友一堆人陪着我跟三哥说话,真的什么都没干。

应该是2016年的春天,我抱着猫坐在小区门口秋千上。二月底三月份,我突然看见门口的玉兰什么的全都发芽了,我突然感觉有点从这两年的发呆时光里醒过来,就觉得我怎么什么都没干啊,我是不是也应该开始做点什么。我还喜欢音乐啊,我应该做音乐。

就想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老许还有一首歌我还没填词,回家了就翻出来,听,看着窗外开始写什么青春不会老,爱不会枯萎,所有的美好不会消逝。我觉得三哥这事那么惨烈,但是那些美好都还在啊。春天了树又发芽了,玉兰也又开花了,我也还没老,我还有我爱的事情。那种感觉,就是突然从一个梦里醒过来了,以前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塑料膜,模模糊糊的,突然能看清了,觉得我不能这么每天待着,得做我喜欢的事了 。

那首歌一下午我就填完,晚上把词发给老许。过了一会儿老许回我,觉得特别好,他来给我当制作人,用他的乐队来录这首歌,我又开始排练、录音,把《重生》做了出来。

《重生》封面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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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这个事让我明白,生命有其他支柱非常重要,特别是音乐和书籍,还有我身边的这些朋友。这个事对我来说太惨烈了,我缓不过来,但是我有别的支柱,就是我身边的这些朋友。

老许是一个特别好的朋友,他跟我说,特别希望能给你一首歌让你能红了,然后挣好多钱,能过你想过的生活。他说这是我想给你的礼物。他是我音乐路上给我帮助最大的一个人。2003年录《潘多拉》的时候,我们俩都特别瓢,没钱录,趁晚上人都睡了,他把录音棚那个窗户的钩拿铁丝别开,我们俩翻窗户跳进去,录了小样。

我印象特别深,录完了,他就在那儿弹琴,他问我,你觉得这个歌应该叫什么,我说我觉得应该叫蓝色。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那个录音棚从晚上的深蓝一直待到黎明,那个蓝越来越浅,越来越浅。

挺庆幸的,这么多年,我所有不开心的日子都有朋友在身边。这些朋友就是出去别人说我一句能跟人打起来那种,倍儿护着我。当时做完《五月》那张专辑,因为跟第三个男朋友分手,宣传期我没管,跟好多朋友一块去了瑞士。那儿正在办音乐节,三天三夜,我们折腾了三天没睡,到第三天,大家躺在草坪上,有待跟我说,妹妹你知道吗,别爱得那么小。其实那时候我特别痛苦,三次恋爱都是投入全部的爱情,全失败了,又巨瓢(穷)。但是有待跟我说,你别就是盯着一个男人爱,把所有的爱都放在这儿,这样永远也幸福不了。你的爱一定要大,一定要宽,还有好多东西值得你爱呢。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姜昕和朋友们在瑞士电子音乐节 受访者供图

一直有这样的朋友在提醒你,启发你,也温暖你,保护你,陪伴你。在我心里爱情跟友情是划等号的,也因为这个,我一直有乌托邦的概念。从我个人经历来讲,我真心觉得友情比爱情还靠谱。那些男朋友不都没影了吗,但是这些朋友都在身边几十年了。

我希望这样的朋友能一直到老。就像何勇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我希望朋友们都在,彼此是个支撑。所以我到现在也想整一个嬉皮村,要是我能挣那么多钱我就弄,但是目前为止还不可能,没那个能量。

现在朋友里跟我一样还抱着嬉皮村想象的人也逐渐少了。一些人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也就不跟我们乌托邦了。但前阵子我去山里,在深山里又发现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就在那儿住着,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一代一代的乌托邦理想其实都会幻灭,但幻灭归幻灭,后面还有新的人,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