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人物 内文

可能没有比童漠男更「怂」的脱口秀演员了

2022年2月26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谢梦遥

一个显然需要很多勇气才能站上去的舞台,偏偏来了一个「骨子里是胆小、怯懦」的人。在《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的首次出场,童漠男如此自我介绍。而怯懦这个特质,几乎贯穿了这个1991年出生的北京男孩在整季节目里的表演。

他的脱口秀之路,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个天才型选手过关斩将的晋级故事。2018年9月他才接触开放麦,年底就上了单立人喜剧的商演——那是北京演出质量最高的场地。笑果文化举办的两次tight 5比赛,他都夺了冠。在《脱口秀大会》入围选手的互投中,他是「最不想碰到新人」第一位。他是脱口秀领域的强者,而强者与怯懦似乎并不相关。

懦弱是他自幼因不断转学而逐渐加深的印记,他缺乏安全感,总想着融入集体,迎合他人。脱口秀没有在本质上改变他的懦弱,相反,他能够直视它,让它变成源源不断的笑话素材。

于是,在一个常常强调「冒犯」「犀利」的喜剧形式里,童漠男成了某种程度的异类。脱口秀的线下演出,一些演员与观众互动时会刻薄调侃,你永远不可能看到童漠男这么做。他从来不主持,从来不互动,他的表演几乎没有攻击性——「我喜欢沉浸在自己独立的表演当中」,他说,他想了想,又给出了一个和怯懦有关的答案,「我又害怕,观众给你一个回答,我接不住。」

慕强是人之常情,承认懦弱却是稀缺的。而在持续的自我挖掘中,童漠男说,他确认了怯懦的力量。

以下为童漠男自述——

文|谢梦遥

编辑|金石

1

这录音笔开了,就会让我有一些恐惧,有点什么要销毁的冲动。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你没有再调整的余地了。

一切录的东西会让我紧张。上综艺更是如此。大镜头给着你,你知道有几千万个人在看,腰间沉甸甸绑着收声呢,所以我每说一句,我都会比别人要考虑的再多一点,我会变得很扭捏,很放不开。那是一种场上的本能表现,不可能原本一活泼的人,在那儿装深沉的,明显是吓傻了。我看其他的综艺,大家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像我这种谨小慎微的性格是不可能达到的。

我说个真事。《脱口秀大会》第一轮比赛结束,有个大哥微博私信留言,说你站那儿跟个傻子似的。我回复他,「大哥对不起,我让你看得难受了,咱俩好像差不多大,我今年也30岁了,我也想追求自己的梦想,但在这个节目上我走得也不顺利。可能人就不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我人生中很少跟人起冲突。从小到大,方方面面都在提醒我,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无时无刻不在认怂。见到个虫子我也害怕,尝试点什么新的东西我也害怕。大家都敢玩过山车,我不太敢。跳伞?不敢。在学校不会触怒老师,顺服于权威。我为什么不爱喝酒,我对酒精恐惧,酒会让人失控,我害怕失控的状态。我人生当中就没打过架,想象的都是可怕的后果。我哪知道能不能打得过啊,哪知道对方是不是神经病啊。真遇上有人找我麻烦,赶紧报警吧。现在法制不是也很健全嘛,动不动就给你定义成互殴,我就打过了我怎么着?况且我也打不过。

我爸我妈太清楚了,我小时候永远是特别谦让的那个,自行车借给别人骑,足球借给别人踢,不争不抢,好东西总没我的份。他俩倒觉得挺好,顶多就是希望我有点争抢意识,容易表达出自己的不满。我都没经历过真正的叛逆,顶多就是想追求一些与众不同。比如打街球,衣服想穿得大一点,也就到这一步了。

当我认清自己懦弱的本质之后,也有过自我厌倦。比如吃饭咱们和其他桌有了一个冲突,只有我一个人龟缩在后边,甚至我都不敢劝和,可能木讷在那儿。完了以后我会很沮丧,我怎么这么没用。

作为一个总想迎合别人的人,我内心特别敬佩有什么说什么的人。我觉得我可能我活的是这半边的人生,他把我那半边给活了。我的几个偶像,全是仗义执言的,极度自信甚至是盲目自信。你看NBA球员,没一个嘴软的,我就是最牛的,明天一定能赢,结果又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李景亮上来就口出狂言,结果三分钟给人家打得晕倒了,这要是我可能自杀了你知道吧,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不可承受之重。我们脱口秀比输了顶多也就是把你的灯给按灭了,对吧,俩人站那儿倒数个五秒钟,然后你说一下淘汰感言,那能怎么着啊?

那我是不是要像他们(那些自信的人)一样,我又没有,我选择继续守住我自己。这东西不是咬着后槽牙成的。其实每个人可能到最后没什么选择,你可能强撑一两次,但是你要是说一个持续状态,它肯定还会又回归到你平均的基准线上。所以我现在有点看开了,我就是以一个我自己比较舒服的状态活着,因为我觉得都没错。

文森特 摄

2

我感觉成年了之后,大家把自己都保护得很好,再承认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好像更难了一些。而我愿意谈论,某种程度上源于我是个脱口秀演员。

我喜欢剖析自己,往深处去看自己的人性。这个东西会给我很大的荒谬感觉,本质上是有喜剧色彩的。你写一个五六分钟的一个稿子,肯定得问自己无数个问题,我讨厌什么,我恐惧什么,我嫉妒什么,这方面的思考就会比其他人要多一些,可能就会把好多心里话给说出来。自我挖掘不会带来痛苦,也挺爽的,有一种自虐的快感。

如果这个特质是我的,我感觉好像或多或少也是其他人的,我一揭露出来,就有机会跟其他人找到共鸣,而且其他人也不会觉得受伤害。我直接说你,你可能会生气对吧?我说我自己呢,你有同感了你赖谁啊?

我小时候因为有注意力缺陷,老跟不上课程,就一直在转学,试试看新的地儿能不能行呗。疯狂地转学,会让你不安,可能会走向两个极端,一个就往自闭去了,一个就跟荒野求生一样,你要救自己。极度的恐惧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动力。我到这个班级里我就在想,我怎么能融入进这个集体,不被大家边缘化,我就特别去揣摩其他人的心思,特别在意其他人对我的看法。现在有点懦弱,其实都和小时候的经历是有很大关联的。

我属于怂吧,但也没在学校被欺负。我激起的是他们的保护欲。好多事吧,我不硬扛,我认清了一点,有时候你说出自己不擅长和弱的东西,把它化解了,这事就没了,大家反而更接受你。

我那会儿就跟他们爱打架的人说,哥你真厉害,我上次看你打架我都吓坏了。赞美随着提问,让大哥自己说出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厉害。你怎么练的这肌肉?你高一来的时候有高二的人欺负你吗大哥?哦哦你就这样制伏了他们。然后那哥们儿就被感动了,他不会觉得,你是个怂货,我干死你。你只要对大哥进行一次人物专访,大哥就可能会对你极好。

当我看到自己人性里的小,挺逗的。我欣赏的人,他们往往不是完人,一定要正邪交融,这才是一个人有血有肉的开始。像电影里的反派,正的那个状态,哪怕一个火花闪的那一刹那,大家也会爱上这个人。或者哪怕是主角,一定得有点恶习。日本动漫里龟仙人为什么要看色情杂志,我觉得是要弱化他们伟大光明正向的那一面,让他们立体,大家就觉得这是一个人。

我有畏畏缩缩的一面,我也有极度虚荣、渴望别人关注的一面。比如那儿一个舞台,有些人一举手就上去了。这不是我的途径,我喜欢保护自己,遮蔽一下锋芒。我得半推半就,明明很想上,先佯装谦虚。人家说,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来来来快上来吧。哎呀,上去?那我就给大家来一个?咔一演,震惊大家。这个舞台不是我憋着要上的,是我被迫上去的。

我上《脱口秀大会》有一段表现得好,我绝对不会说,你看看我这个视频的链接,朋友圈什么都不说。我得等着大家刷着微博无意中发现,这不是童漠男吗?

如果说我没做这行,可能我慢慢会给自己营造一种幻觉,我不爱炫耀,淡泊如水,但是恰恰是强迫自己往深处挖掘,我才发现本质上,这是一种虚伪,是一种懦弱,不磊落,不直率,要面子,你想要你为什么不说呢?

图源《脱口秀大会》

3

对我而言,脱口秀更像是迎合的艺术。有的人是吐槽型的,吐槽这个挺傻,那个也挺傻。我的东西经常是以自嘲为主,就算哪怕想谈别人的问题,我往往是先谈自己的问题,以期望别人达到一种理解,我也有和你一样的问题。

我的脱口秀里面就有很多接近于戏剧的东西,我总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去制造冲突。我的方法是制造人物的反面:大家都期盼你讲一个唠叨的母亲,我就要弄一个洒脱的母亲;大家都要讲一个催婚的妈妈,我就要一个不催婚的妈妈。大家认为怯懦就是怯懦,我偏要让大家知道怯懦其实是可以有一个力量。我希望这种反差。一条原本通向A的道路,却阴差阳错通向了B,一个看似很弱小的东西,却战胜了一个强大的东西。我喜欢一个人在一个很懵懂的状态当中,进入到一个情境当中,因为那些误会,反而他成为了胜利的那一方。

很多人直接把脱口秀对标成摇滚乐、对标成朋克,我觉得很奇怪。脱口秀应该对标的是音乐。在这个领域,底下有分支,流行的那你管它什么叛逆不叛逆的,好听就行了。脱口秀得包容,它底下肯定是分成有那种反叛的,观察生活中繁琐事的,也有我这种,可能就是唯唯诺诺的叙事型。

观众都有自己容易被冒犯的点,但喜剧演员能够明明谈到了这一个点,却让大家松弛下来,这是真正的技术所在。路易CK有一次在《周末夜现场》作为开场,谈了几个问题,全是容易被冒犯的,讲了恋童癖,讲了中东战争,讲了种族歧视,全都撞在枪口上,但是讲完大家仍然极度舒适,并且对他达成了理解。那种状态就像是一个人在枪林弹雨当中辗转腾挪,仍然把敌军碉堡「咔嚓」给炸了的感觉。而不是说风和日丽,没任何敌军,我扛着个炸药包,往那「啪」一扔,行了,炸了,跟放炮似的。这样的状态没有人会被任何事情冒犯,但是脱口秀的魅力也就没有了。

只有体谅得足够多,才能冒犯得足够好。所谓脱口秀是一门冒犯的艺术,我倒是觉得演员之所以能让大家开心,是因为他对大家有足够多的体谅,不是对大家有足够多的冒犯。他知道大家在什么地方是容易生气的,又知道怎么来给化解。他需要对观众是有爱的。就有点像我劝你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你的坚守,但我仍然把你劝成了,肯定是需要更高的谈话技巧和我对你足够多的了解,而不是说,我就顶着你来,我说你就该这样做。

4

如果在一个都以自己懦弱为荣的社会里,需要一些勇敢的人,但在咱们现在动不动就剑拔弩张的这个社会里,软弱一点,其实是一件好事。

懦弱的力量,倒不是说这东西跟枪啊、炮啊一样能怎么着,它的力量就是在于,你认清了自己,你真的就没有那么累了。好多事你真的是硬扛啊硬扛,对面是泰森,你为了面子,不让你老婆失望,或者那么多人看着,你就不认怂,你一边强撑,一边祈祷着赶紧把你们给拉开,可别让他动手。你不累吗?

即便在亲密关系里,我也曾向对方剖析过我的懦弱,我会说出我的困扰,对这个问题的反思。她能理解,她会欣赏我其他的地方,懦弱是懦弱了,但真诚可能加分了。

你甚至能够发现,很可能人人都懦弱,就是点不一样。有些特别咋呼的,本质上是另一种软弱。嗷嗷闹着要打架的,武力上是强的,但精神上他脆弱。他骨子里真的是一个自信的人吗,是一个自洽的人吗?你这一辈子你天天打架啊,大部分情况下生活中有几次需要你跟人去动拳头的?面对生活中很多挫折,会不会有可能我比他有更强的韧劲?

说到懦弱的力量,还有另一层含义。大家吵架都要硬刚到底,都不退,很难达到彼此真正的包容。真的需要有些人往后怂一下,说我错了,才能激发出另一个人说我也错了。这种方式我经常会用。出租车司机等得时间长一点,埋怨哎呀你怎么那么慢啊。我说,对不起,您辛苦了,让您久等了。按理来说,从人类心理学上来讲,这个师傅是不是不太可能继续说,对,怎么让等这么久,臭傻X。其实怂,它有别的力量,拉近彼此,找共同点。

回到开篇那个故事。那个私信骂我的大哥,第二天回我了,(他说)我给你建了一个粉丝群,连夜给你拉人,都给你拉进来了。我说谢谢大哥。其实他那天也工作不顺心,看到我的脱口秀就来气,就发泄一下。这不就和解了嘛,我感觉挺好。

会觉得自己卑微吗?就看你怎么想这件事情。说实在的,不是说我想呼唤真善美,我是靠恶趣味驱动的。我想做个试验,我好奇,我要是顺着他,把他拉到我这个阵营,我想看看他怎么接我这话。我想让他感到内疚,我让他感到挣扎。我想让他讲,我干吗要为难这个人,人家跟我差不多大,都不容易,在大城市打拼,我跟他其实是一样的呀。

你可以理解成,这是一个怂人,用另一种方式来惩戒。你骂他五万句,你天天骂他,他能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他也只不过觉得你烦而已。这事儿我比骂回去的人可「邪恶」多了。我激发出的是那种很诡异的内疚。

但如果这个故事没有那样发展,变成了大哥对我变本加厉的辱骂,那会怎样呢?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可能更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出现了。对方先给你一定的善意,你都无法从中消化或者获得感动,达到一种自省的状态,那说明这个社会已经超级糟糕了。我肯定也会很受伤,但是我可能再冷静再想,还是需要一些我的善意再去软化他。这个东西可能像是一剂药一样,一粒药已经不管用了,得来两粒三粒。就像一个人中毒太深了,给他打了一点点青霉素,扛不住。

文森特 摄

5

最后聊聊我的名字吧——漠男。我爸起这个名字很伤感。沙漠里的一个男人,他经历了种种困苦,终于战胜了这片沙漠,成为沙漠里最勇敢的人,但是因为沙漠没有人,没有信号,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知道。我爸希望有一个状态是,你完成了一件你自己心里非常渴求的事情,让你满足到你不需要去跟其他人说,你也达到了极致的快乐。这种东西是很伤感的,但是似乎又是我们非常值得去追求的。

很多人一开始说脱口秀,就是为了让自己爽一把,上班被领导骂了,这一天郁闷的心情,来到了开放麦,把这一天的愤懑都说出去,不会想把这些发到网上去,甚至不需要大家知道我是谁。在2015、2016年,脱口秀没有名没有利在前面的时候,多少人愿意去开放麦,那个时候是真正的快乐。

但是欲求在不断变化,有人能上商演,有人能挣钱,主打秀完了还有专场啊,这个专场完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有人都上线上了,我也得上线上。我得保持自己的热度啊,得让大家叹服,知道童漠男是谁啊。

现在,我北京上海两地跑。我觉得两个城市风格特别不一样,都会给我不同的力量。北京做脱口秀感觉特别苦,没有综艺的机会,挣得跟上海的那些不能比。这就是北京可贵的一点,有些人的状态是我非常敬佩的,他们走得不顺,但是能够一直坚持下来,不以其他的人的评价为转移,信念是无比巨大的,他们的特质是我不具备的。

在上海,你老觉得大家特别快乐,表象上的快乐,讲完开放麦,一定要去公司旁边那个酒吧里喝两杯,这一天好像才差不多结束。但是本质上又是另一种苦,因为我发现很多人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里。你感觉多好其实都不算好,总有人比你更好。每年《脱口秀大会》都在进行一个重新的洗牌。比你入行晚的新人,走在你的前面。我属于一个打江山的状态,如果你要是守江山呢?可能就更难吧,需要特别强的心理支撑。

能找到脱口秀啊,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了,一种被命运眷顾的感觉。我希望我能获得一种特别平和的状态来去做脱口秀。但这种平和呢,又不是说自己想平和就能平和的,但我希望达到。

小时候就知道名字的来历,理解得不透彻,到现在这个时代了,我越发理解了。人的本质是虚荣。真正让你满足的是你炫耀的那一刻,而不是你得到它的那一刻。你有多少东西是别人的赞誉给予你的,是外来的,而不是说纯粹获得自我的满足。假如《脱口秀大会》上,我做出了我这辈子最好的演出,节目说停了,那我还能依然快乐吗?肯定是不快乐的。假如竟然还是一样的快乐,那说明你是真的爱这个东西,说明你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内心,那你就牛逼了。

——你就成了一个沙漠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