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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母亲,如此生活直到发疯

2022年6月4日 文/ 王媛 编辑/ 姚璐

在夕阳斜照的山谷,伊芙琳与乔伊终于成为两个平等的存在,这里没有报税单与女性主义,没有期许与责怪,没有爱与悔恨,甚至没有生命。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生命,只有两块对望的石头伫立在山顶。妈妈,你终于能理解我了,是吗?

文|王媛

编辑|姚璐

图|《瞬息全宇宙》剧照

螺丝在崩坏北美亚裔电影似乎迎来了春天,从前两年横空出世的喜剧《摘金奇缘》,到今年的皮克斯动画《青春变形记》,再到由两位丹尼尔执导、A24出品的这部《瞬息全宇宙》,东方面孔和叙事似乎终于开始进入主流视野。但一部部看下来,这些电影好像又只是反反复复地在讲同一个故事:一个东亚母亲如何度过自己沉重扭曲的前半生,然后逼疯自己的孩子。这几乎成为了某种故事模板。《摘金奇缘》里,杨紫琼饰演的角色曾是一个不被豪门接受的儿媳,多年媳妇熬成婆后,她必须通过排斥出身不好的准儿媳,来巩固自己的地位。《青春变形记》里,家族历代女性会在青春期尴尬地突然变成红熊猫,妈妈自己度过压抑的青春期后,也要求女儿必须恪守种种禁令。甚至追溯到1993年的《喜福会》,在这部与《摘金奇缘》相隔25年的上一部好莱坞全亚裔主角电影里,情况更加糟糕:四对母女,各有各的悲惨人生际遇,上一代的苦渗透到下一代身上,她们坐到一起,有苦说不出。而《瞬息全宇宙》的初始设定显得比较温和。杨紫琼饰演的伊芙琳年轻时为爱离家移民来到美国,与关继威饰演的丈夫韦蒙德开了一家社区洗衣店,日子过得像夹杂着皮靴的洗衣水漩涡一样混乱。操办父亲寿宴这一天,一家人还面临着税务局的查税,稍有不慎洗衣店就可能被关。女儿乔伊带着自己相处了三年的女朋友回家,想在寿宴这天向外公出柜,但一时忘了「女朋友」的中文怎么说,本来已经默许女儿交女友的伊芙琳还是忍不住抢先一步替她遮掩:这是她的朋友,老朋友。伊芙琳不比女儿乔伊更有话语权。乔伊的中文已经差到无法跟外公深入交流,她也借此远离了外公那套传统的评价体系。而伊芙琳作为第一代移民的尴尬之处正在于此,一方面,她无法像女儿一样彻底脱离原生文化,融入当地社会,许多时候还仰赖女儿做英语翻译;另一方面,即使早就跑到世界的另一端,伊芙琳的一生失败与否依然系于老爹的评判。她不得不在父亲来家前补好天花板漏水的窟窿,阻止女儿出柜,把被查税描述成「申请执照再开一间店」……只有通过隐瞒,才能在最高评判者面前腾挪出一点处理自己生活的空间。《摘金奇缘》中杨紫琼的角色这样评价在美国生活的亚洲孩子:他们离开家太久了,忘了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是东亚家庭传统抛向每一个个体的沉重议题。你是一个父亲、丈夫、儿子、母亲、妻子、女儿,你得扮演好你的角色,得维持家族的体面,同时把面条的软度煮得刚刚好。螺丝已经紧得透不过气。一环都不能脱落,家庭才会永远幸福和谐地运转下去。因此不难理解,「疯狂」会成为讲述亚裔家庭故事的经典选择。《摘金奇缘》是财富积累的疯狂,《青春变形记》是小女孩变红熊猫的疯狂,《喜福会》是女孩跪在祖宗牌坊前装神弄鬼、以摆脱自己幼童丈夫的疯狂。而到了《瞬息全宇宙》,这部家庭机器好像崩坏碎了一地又硬要起死回生,疯狂的女儿遇上了更癫狂的妈,于是「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一切都哐哐砸来了。

女儿和妈妈之间的冲突

发疯吧,妈妈

很多人都能在伊芙琳身上看到自己妈妈的影子,她事无巨细地操持着家庭与洗衣店的运转,对每个家庭成员的生活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想让她停下来听自己说几句话几乎是不可能的。缺乏沟通和理解的家庭生活塞满了一地鸡毛,大家都疲惫不堪。漩涡中心的妈妈觉得自己为家庭已经精疲力尽、委屈不已,但家人感受到的只有被冷落和无视的苦闷。丈夫拿着离婚申请表试图挽救婚姻,「离婚」两字根本开不了口,报税、煮面条、补天花板的事情塞满了伊芙琳的脑袋。乔伊追着妈妈在楼梯上一路小跑,想跟她谈谈自己女朋友的事情,但妈妈无暇回应,「你知不知道,你老妈对你交女朋友的态度已经很开放了,她还是一个老外。」伊芙琳也曾抱着无限期望来到美国,希望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但现在,她顾不上理解丈夫、女儿,也顾不上理解她自己。如果不是「发了疯」,这样的日子没准会再持续二十年。即使在报税局的电梯里,平时扶不上墙的丈夫突然「魂穿」成特工,向她展示了伊芙琳的一生,她也只骂了一句「神经病」,然后就推着轮椅上的老爹继续去面见报税官了。最终让她投身这场疯狂游戏的开关,是得知世界的毁灭与女儿息息相关。「特工丈夫」来自于平行宇宙Alpha,在那个时空里,Alpha伊芙琳成长为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发现了与其他宇宙的自己意识连结的方法。她不断鞭策自己的女儿Alpha乔伊在宇宙穿梭中突破自己的极限。即使故事没有展现,我们也不难想象一个孩子在天才母亲的极限训练中,所积累的疲惫、愤怒、怨恨、自我厌弃。当她终于能够同时存在于每一个平行世界、拥有无穷知识与无上力量后,荒谬和空虚占据了她的心。一切客观真理、道德或法律都失去意义,Alpha乔伊成为了邪恶的「丘布·图巴姬」。她创造出一块黑色的贝果,将所有的佐料堆在上面之后,那始终无法被填补的空心变成了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人人都以为丘布·图巴姬想毁灭世界,但她真正渴望的其实只是能让妈妈理解自己的痛苦与空虚。《瞬息全宇宙》中的多重宇宙设定并不稀奇。你的每个选择都会创造另一个平行宇宙,在之间穿梭能让你瞬间拥有另一个平行宇宙里自己的感受和能力。这个故事里巧妙的是穿梭的方式——做一个你平时根本不会做的离奇举动。简而言之,发疯吧,妈妈,你先疯掉,我们才有可能来一场平等的对话。洗衣店版伊芙琳成为被Alpha世界选中拯救全宇宙的人,正是因为她「足够失败」,她几乎「做错」了每一个人生选择,因此反而成为了与「成功伊芙琳」连接最多的「主线人物」。她本有可能成为世界巨星、功夫达人、戏剧名伶、天才科学家,如果她没有结婚移民来到这间小小的洗衣店的话。不过现在,这些可能性重新向她涌来了。丘布·图巴姬兴奋地等待着伊芙琳感受足够多的痛苦,等待着这份痛苦穿破母亲那麻木的心。母女之间拥有其他任何亲属无法复制的微妙关系,用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的话来说,「从 『自责的女儿』到『自伤的女儿』只有一步之遥」。女儿们代理了母亲的缺憾人生,一边背负着代替她获得成功的寄望,一边承受着「让我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就是你」的暗暗谴责。母亲与女儿互为分身,「无论是回应母亲的期待,还是背叛母亲的期待,只要母亲还活着,女儿就不可能逃离母亲的束缚,无论是顺从还是叛逆,母亲都一直支配着女儿的人生,直到死后」。乔伊想要脱离这种循环,只能选择哪吒「削肉还母」式的自我毁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即使她在个人观念上已经全面西方化,但在家庭关系上仍处于最传统的东方模式。她把母亲拽入这无穷宇宙,大概也想唤起母亲的悔恨。就像一个无力反抗的小孩,只能叫嚷着绝食,只能用自我伤害的方式才能传递给父母一点点痛苦。伊芙琳为启动穿越机制做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做的事,尿裤子、吃苍蝇、向暴躁的税务局官员表白。每次疯狂的举动都像是脱掉一层家庭与社会角色带给她的枷锁,脱离「女儿」、「妻子」或「母亲」,逐渐还原为一个初始的、原本的自我。同时,她见证了平行世界的自己有多少种可能性,有多少种成功或失败或荒谬的经历。甚至在一个人类进化出热狗手指的宇宙,她爱上了让她恨得牙痒痒的报税官。凌厉的剪辑冲击着她也冲击着屏幕前的我们——当一切世俗规范都失效,伊芙琳与乔伊,母与女之间,我们到底还有什么样的关系?在夕阳斜照的山谷,伊芙琳与乔伊终于成为两个平等的存在,这里没有报税单与女性主义,没有期许与责怪,没有爱与悔恨,甚至没有生命。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生命,只有两块对望的石头伫立在山顶。妈妈,你终于能理解我了,是吗?两阵无声的大笑回荡在天地间。

女人在凝视许多人希望影片就此结束。当乔伊石想要滚落,就让她滚落吧,存在主义危机正在于我们看似有无限选择的权利,然而一切隐含的可能性都不再有吸引力。生活在当下,我们或多或少都遭受着这样的心理危机。即使我们只经历过一个宇宙,所感受到的疲惫与空虚已经够我们受的了。但影片还是试图给出答案,那是爸爸在洗衣房随处乱贴的塑料眼睛。不消说,洗衣房版爸爸在生活中是缺位的,他几乎不留心生意与家事,分不清两种白色涂料的区别,在伊芙琳琐事缠身的时候,还在跟顾客闲谈跳舞。但他也因此保留下较为完整的自我意识,在伊芙琳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近乎麻木的时候,他还能保持着对生活的觉知,有到处贴塑料眼睛的闲趣。这是他对自我主体性的保留,现在,这只眼睛贴到了伊芙琳的脑门上。塑料眼睛的黑眼珠滴溜溜在白环里转,正好与外黑内空的黑贝果形成对照,贝果吞噬万物,而眼睛只负责觉知。伊芙琳看到了这些从各个宇宙杀过来的敌人们,在原本的生命中各有烦恼、各有欲望,而她自己也是这样。她帮他们正骨、追浣熊,这有意义吗?就像报税官愿意提供给她第二次报税机会一样,这对报税官本人来说毫无价值。但报税官设身处地地理解了她的处境,她在原谅伊芙琳糟糕的税单的同时,也是在原谅她自己。

在被贝果吞噬之前,伊芙琳凝视着自己的生活,确定在一地鸡毛的虚无之间,还有能被确认的东西,那就是她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她对家人的喋喋不休、对琐事的尽心竭力,不只是家庭对一个母亲、社会对一颗螺丝的要求,也是她自己所选择的生活方式。最后伊芙琳追上乔伊,依然抱怨她发胖、文身,还不给家里打电话,好像一切都没改变。宇宙差点就毁灭了,对伊芙琳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这些。正是它们构成了伊芙琳生命的意义,成为了她存在与虚无之间的一线之隔。这也为我们这一代审视东亚母女关系提供了一个重要视角。我们关注自己的主体性,强调个体的独立,把脱离原生家庭的束缚看作成长道路上重要的一关。但我们有可能忽视了,子女高喊着「不要想着改变我」的同时,母亲根深蒂固的观念同样也是无法改变的。她有自己的人生旅程,也有自己的生活哲学。「到死都无法脱离」的母女关系,无论好坏,依然构筑了我们在人世间最紧密的羁绊与联结。

非她不可杨紫琼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当她接到这个剧本,她意识到这是在她职业生涯中从未看到过的故事。当你在唐人街、在连锁超市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亚裔妇女,你几乎很难注意到她们,她们总是低着头向前赶路,手里有一堆必须做的事,她们对孩子和丈夫严格,对自己同样很严格。这部电影「给了她们一个发声讲述自己故事的机会」。本片导演之一关家永在采访时说,「我们意识到,如果我们要拍一部关于多元宇宙、可能性和遗憾的电影,一个已经走过人生半程的角色会让它更有力量」,「在编剧的过程中,我们将主角从丈夫替换成妻子,从那一刻起,它就是为杨紫琼所写的了」。杨紫琼的人生,本身就是一个在温顺与叛逆之间不断做选择的故事。出生于马来西亚富商家庭,杨紫琼的儿时梦想是成为优雅的芭蕾舞艺术家,15岁就考入英国皇家舞蹈学院。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在那个平行时空里,她或许会经历公主般的人生。但一次严重受伤掐断了她十几年的芭蕾梦。1983年,她成为「马来西亚小姐」冠军,进入影视圈,饰演的第一个角色,是美丽而弱质纤纤的女教师。杨紫琼意识到,在电影的世界里,留给一个「选美冠军」的角色只能是花瓶。杨紫琼不能服气,决定转型动作明星,多年的芭蕾功底化做猛烈的拳脚功夫,她要在男明星把持的香港功夫片里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多年后杨紫琼回忆,当她一开始出现在片场,那些男打星和武行们都以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当对面站着的是个女人时,他们的拳头总是软绵绵地打过来,「我想保护你,不想让你受伤。」杨紫琼想,「难道你就想让我待在厨房,为你们熨衣服做饭吗?不不不,往后退一步,给我们一个机会,如果我做不到,也不会有任何借口了。」但在年轻时,杨紫琼并非坚定的叛逆者,社会传统的引力也曾作用在她身上。26岁时,杨紫琼与德宝电影公司老板潘迪生结婚,在事业高峰期息影。这在当时是一个令人称羡的选择。但「豪门富太」的生活对杨紫琼终究没有吸引力,「做个传统的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少奶奶,本来就非自己的真身,我从开始就不是个传统女人,也早就接受这样的自己。」那段婚姻只维持了3年。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按照社会对女性安排的「读书—结婚—生育」时钟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对我妈妈来说我是失败了……好像我妈妈20岁就已经结婚了,所以她们的想法,什么是幸福,一个幸福的女人是怎么样的,我们现在不会认同。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可以控制我的节奏。」复出后,她打得更加搏命。在与成龙合作《警察故事3:超级警察》时,杨紫琼亲身完成了包括骑着摩托飞跳火车顶在内的特技动作,成龙对她说,「Michelle,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你要是再多做一点,我要靠什么吃饭?」拼命而隐忍,叛逆而柔顺,混杂成为杨紫琼身上独特的气质。主持人鲁豫在采访完她之后,评价杨紫琼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东方女性,她所经历的愤怒也好,遗憾也好,痛苦也好,会先在内心消化一番,能够表现出来的只有百分之六七十。

当李安筹备《卧虎藏龙》时,他意识到,杨紫琼就是俞秀莲的形象蓝本,一个肩负沉重家庭责任、爱得克制而隐忍的侠女。「考量她有武打底子,而且她有扛起一部电影的肩膀,一生都在为俞秀莲这个角色做准备,因此非找她演不可。」李安说。

《卧虎藏龙》中的杨紫琼图源《卧虎藏龙》剧照

《卧虎藏龙》的成功,使杨紫琼晋升为国际功夫巨星,但残酷的是,亚裔明星在好莱坞的话语权无法只靠搏命的武打来争取。《瞬息全宇宙》之前,杨紫琼从未在欧美市场上主演过电影。去年南加州大学发布一项报告统计了2007年至2019年排名靠前的1300部电影,其中「亚洲与太平洋岛裔」角色仅占所有有台词角色的5.9%,1300部中仅有29部由亚裔主演或联合主演,而由40岁以上亚裔女性担任主演的电影数量为0。 活跃在上世纪好莱坞黄金时代的唯一一位华裔女星黄柳霜,一生反复扮演情妇、妓女、歹毒的女人,最终在故事里死去。她曾说:「待我离开人世,我希望我的墓志铭这样写——她死过一千次,那就是我的人生故事。」 机会或许只能依靠亚裔自己来创造。《摘金奇缘》的导演朱浩伟出生在加州,祖籍浙江温州;《青春变形记》的导演石之予2岁时从重庆随家庭移民到加拿大。《瞬息全宇宙》由两位丹尼尔执导,其中关家永(丹尼尔·关)的父亲是香港人,母亲是台湾人。在媒体采访中,他提到自己来自一个语言混杂的家庭,爸爸的家人说粤语,妈妈的家人说普通话,而他只懂英语。 在创作《瞬息全宇宙》的过程中,作为亚裔移民的生活经验让他逐渐意识到这是创造多元宇宙角色的一个漂亮手段。他将这种混杂的语言风格带入伊芙琳的家庭。在剧情跳入多元宇宙之前,来自移民家庭的他们就已经身处几个不同的世界了。 杨紫琼也终于等来了一个只有她才能创造的角色。回忆读到剧本的时刻,杨紫琼在采访镜头面前哽咽说道,「这是我期待了好久的剧本,能让我有机会向我的粉丝、家人、观众展现我的能耐。能搞笑、能真诚、能悲伤。终于,有人知道我是有能力达成这些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