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员郭宇,28岁退休之后
两年前财富自由、公开退休的程序员郭宇,如今又开始写代码。不同的是,以前他面对的是一同加班的同事,现在他面对的是一片青翠的麦田,和深绿的远山。
退休之初,他曾计划开温泉旅馆,但疫情打乱了他的计划,此后,越来越多超出计划的事情发生了,他曾想建一栋面向太平洋的别墅,但现在觉得租住两室一厅也不错;他曾想一直退休下去,没想到又开始见投资人、开会、工作……
年纪轻轻,财富自由,郭宇提供了一个样本,关于一个人如何走上一条没有同行者的小路,试图在孤独中建立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文|戴敏洁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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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年我住在安曇野乡下,是因为去年底学滑雪时,发现它离白马很近,来了之后,发现它四季都有很多东西可以玩,就住了下来。在北阿尔卑斯山脉和长峰山脉中间,是成片的稻田。春耕之后,灌水,水是山上的融雪。稻子这会儿还没有长出苗来,只有一点点头,变成一个水池。你经过时,会从中看到倒映着的雪山,日语把这个叫「水镜」。我租住在一个两室一厅,房子外面是荞麦田,很安静,我经常站在阳台上,看麦子的生长。天气好的时候,有风吹过,变成了一种「麦浪」。
2020年2月,我在朋友圈和微博发了一封信,说我选择在28岁的末尾退休,离开任职6年的字节跳动,去日本旅居。当时我更多地看到互联网行业的焦虑,感觉程序员这个职业迟早会被消灭。用「退休」而不是「辞职」,是因为我要跟互联网行业彻底告别。2020年,我从字节跳动离职之后,就没有再关注这个行业的发展了。
但是今年,我开始重新写代码,又回到了程序员的工作里,只不过关注的是web3,它是下一代互联网,是涵盖着金融和文化领域的价值互联网,所有的关系都存在于区块链上,记在账本里,任何一个产品,或者你自己,都会在区块链端,记录和关系都不会消失。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是我进入支付宝、创业再到字节跳动十几年的工作经验里,从来没看到过的一种变化。从2008年到现在,我们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在告诉大家,可以用手机上网,导致中国的网民从两亿多变到了现在的十二亿,它是一个量变,而web3的改变要比所有这些加起来都要大,有大量的优秀人才正在涌入这个领域。我决定加入。
我又开始写代码,一个人在乡下写代码,感觉很奇妙。以前在北京,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衍生投资人,有各种各样的程序员和程序员聚会,你不想自己一个人写代码,也可以去到某个咖啡馆,旁边就有一堆人和你干一样的事情。所有人都希望实现他们的梦想。
而安曇野完全是个世外桃源,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人知道你在干吗。我现在打开窗子,外面就是麦田,会有一种「我可以随时开始、随时暂停、随时停止」的感觉。
在北京,你没有办法决定暂停或者停止,你只能决定开始。之后就是事情推着你转,有很多的责任和压力在头上,投资人说我今年必须要见到什么东西,明年必须要怎么怎么样,后年一定要怎么怎么样,你的内心会给自己压力。身处在洪流当中,你不动,别人也会把你往前推着动。
但现在,当你看向窗外,你会觉得自己身处的这个现实世界和你想要去追求的理想的、数字当中的世界,那个虚幻的目标,其实完全没有关系,你也不用为那个结果承担过多。哪怕我电脑一关,或者电脑一砸,坏了,我明天还是该怎么样生活照样怎么样生活,平常出门还是吃家庭餐厅,听那些日本人聊一聊养孩子的日常。
没有人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给我压力。这附近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出过长野,理解不了你在干什么,他们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平常你也不需要和人家沟通,不需要参与到这个社会当中,你只是住在这里。
在安曇野生活越久,我就越感谢大自然,在乡下的生活让人意识到,真正对肉体有意义的东西都是免费的:清洁好喝的北阿尔卑斯融水、新鲜的本地蔬菜、洁净的能见度极好的空气、天然温泉,有点像我小时候在江西的乡下,一种自给自足的环境。
去年我的目标是在伊豆建一个面朝太平洋的二层小别墅,这是一种对于退休生活的执念。现在觉得也没太大必要。我看很多这种样板房,每个都挺好的,但是都是为大人和小孩设计的,比如说客厅有很大的玩乐空间,外面还有很多给小孩玩的游乐设施之类。但是我用不上,一个别墅占地500平,两个人住在那里以后会不会觉得很可怕?
这是退休之前和退休之后最大的落差。以前觉得我必须要有一个地方能够定住下来,一个房子,一个空间,一个不管什么样的地方,它得非常的好,作为一种每天上班的心理代偿。但是真实生活下来觉得哪里都可以,租的房子可以,买的房子也可以,在乡下也行,在城里也行。
打开窗户,外面就是荞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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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之初,我的计划是经营温泉旅社,带更多的中国人来这边泡温泉,顺便把其他我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了,之后最好再买一个旅馆,我就住旅馆里。所有这些目标都是贯穿着具体的事情。2020年1月,休春节假期的时候我来到日本,2月14号远程离职,但因为新冠疫情,从这之后日本再也没有重启过游客入境。我的计划被打退了一大半。
那时,旅社已经开张了一年,收入有一百多万人民币,疫情开始后就没做了,这对我来说不算多大的一笔钱,我主要的收入来源不在这里。它只是一个兴趣,我更多的是在二级市场做投资,大部分流动资产都在股票里。
我发现,退休,意味着你需要一个非常健康和充实的经济模型,确保可以有足够多的盈余去支持你的日常生活。
其实退休之后,我花的钱少了很多。生活状态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以前上班很忙,希望能够有尽量多的时间出门看一看。很多上班族喜欢去做这种洲际旅行,可能还是希望感觉到自己是在活着。相比于一直在一个地方待着,你觉得自己有能力买一张机票,直接今天可以飞到北美去,和北美的朋友吃个饭,再回来,这件事情本身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事情。2018年、2019年的时候,我周末还会请假一两天,飞趟巴黎去玩一玩。但现在不忙了,每天都是休息,反而发现不再需要周末去一趟很远的地方做一个洲际飞行,就觉得做这个选择是很傻的,何况现在也飞不了。只是我近十年的人生规划,在某些方面成了空话。
我决定暂停旅行社的运作,专心经营自己的生活。既然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又没事可干,那就尽量把生活安排得满一点。我一直在给自己找事情,干了好多好多事情。日本有一个说法叫「给自己制造麻烦」,但也非常有意思,是一种感知上的体验,feeling alive。
这是财富自由之后的一种自由。我在路边看到一台非常漂亮的手动挡的车,特别想要拥有,那我必须要有手动挡的驾照。我就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待了两周去学车,所有人都要住在一起,语言也带来了很多麻烦。顺利考下驾照之后,我买了两辆车,一辆是MT的吉姆尼,一辆是MT保时捷的Spyder。这两辆车一个驾驶位置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大脑、手和腿的肌肉记忆要重新去适应,我可能花了2个月左右的时间才逐渐地熟悉。
郭宇和他的保时捷Spyder
又有一天下午我突发奇想,去宫古岛报名考了个一级小型船舶的驾照,最快下个月就可以考过,就可以买船出海,然后可以去学钓鱼,学各种各样的水上运动,深潜和浮潜。
当你开启了一项技能,之后又有很多新的技能可以学习,觉得非常有意思,就像打游戏一样。我还去了露营,学高尔夫,学单板滑雪……很难感受到这些东西有尽头,每种技能给你带来的体验是完全不同的。
比如我去学船舶驾照,教练说,小船没有航路的概念,没人告诉它要往哪里走,没有参照物。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和人生是很像的。比如孤独感(船与船的距离很远,没有明确的对比),比如航程的不确定性(随着浪和流速的影响,原本的航向可能会偏离),比如时间和速度的不确定性(船没有速度限制,但从 A 地前往 B 地的时间又不完全是由于船本身的速度决定的)。
过去我的生活就像在陆地上开车,有明确的道路,有导航,有他人开过的车子可以作为模仿。我们依靠社会体系之中的一些观念——你要上什么大学,找什么工作,通过什么样的路径长成什么样的管理人——来行驶,还有队友在互相依靠或者鼓励。大部分人会选择他们看到的主流的生活方式,并且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方式。
但退休之后,这一切都消失了。就像在开船,旁边什么也没有。你可以开得像军舰一样快,没有人会管你,出海后,也可以把锚抛在海里,你在船上睡觉,没有人看得到你,也不会有任何船经过你。离岸几十公里之后,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你和一切失去联系。当你想要寻找一种方式从一个岛到另外一个岛,你除了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靠。
在宫古岛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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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因为一个朋友的推荐,我开始关注web3。之后想了两个半月,决定把2022 年设为我的创业间隔年,从退休生活的主线偏离一下,开始非常密集地写代码。
第一季度几乎是地狱般的困难。我花了很长时间适应从一天什么安排都没有到一天充满了安排的变化,2月份,每天要开五六场融资会议,身体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睡眠很少,我开始吃维生素C、维生素D3,还有各种各样的药,就怕得病,一天吃超多。
以前在北京创业,是我做程序员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你可以很快找到一起做事的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也有一些激励在奖励你的大脑,让你认为你做的事情是对的,是被人需要的,带来对自我的认同感。但一个人写代码不是,我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大的压力,但是很孤独,没有人可以帮助你,和你一起参与其中。
很多人看我,觉得我在大学时候一个人努力这么久,又在字节跳动坚持自己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年,好像这个人很有韧性。其实不是,我每天想放弃八百次。尤其是当你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做这个事情的时候,这个想法更加极端。
我都财富自由了我为什么还要干这件事情?
在大学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写代码,没什么路可走,一天可能就想放弃30次。但是今年1月份到2月份我聊了40多家VC,不断地跟人家说我要做什么事,就觉得好烦,心想有一些合伙人钱都没有我多,我为什么要向你证明我要做什么。有时看到网络上一些恶评,会想,我又不给你打工,为什么需要帮你去解决这些问题?我这么累干嘛呢?我本来可以悠闲地去学学冲浪,为什么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这么满?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很烦。
但是融资的会议结束之后,真正开始写代码,心态改善了一些,因为你做的事情真的有人关注。我前段时间在推特上写了一篇编程实践指南,被转了700多次,起码好几万个人看过。我也有额外的私心,希望能够创造出一些原本我没有创造出来的东西,而且也可能因为这个事情增加很多财富。这个很像你写了一本书,有读者直接和你沟通,可以给你很多的反馈,还有一些感谢,也会有一些有经验的人帮你指出问题。有时候会让你觉得这事和钱没有关系,能帮助到一些人就是好的,就像是社会工作者、义工干的事情,是给自己正反馈的过程。
我需要去建立自己的信心。为什么我会在网上,尤其在晚上,发各种各样的废话,你会在我的微博上看到几乎三万条废话,有很多的废话都是对我自己说的,都是为了让自己去建立对一些事情的信心。如果我是张一鸣或者至少看起来像他那样坚定的人,就不会在网上写这些废话。这是一种心理安慰,也是一种在我的逻辑框架里的分析。
就像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想要成为一个程序员,作为维持三五年的短期目标,或者你投资了一家你觉得股价被低估的公司,但是它遭遇大规模的做空,股价上不来,这些事背后都是一样的——当你想要坚持一个选择超过你想要坚持的时间的时候,就需要自己去说服自己,方法就是认为这些事情是符合我的逻辑框架的。所以我会不断地写这些东西,思考,来说服自己。
每个人都需要活在自我融洽的框框里面,这个框框可能是具象的,也可能是抽象的。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框框是他们的家庭,是公司的规模,是金钱、名誉之类的,所以无论做什么选择都要优先框框里的元素。
很多年前,逃离原生家庭、获得经济独立是我最主要的目标,不管是写代码,还是后来十年之内所有的事情,我没想过要赚多少钱,只是想获得经济独立,然后离开束缚我的地方。完成这件事就是2020年了。
之后的目标更多变成了空白。旅行社的计划进行不下去,我原本定的目标要怎么转变?我是不是要像大多数人一样成立一个家庭?还是去做一些很多人没有做过的事情,拥有一个体验性的人生?或者是在某个领域当中有比较多的建树?
真正获得经济独立之后,我的逻辑框架更多是自我实现——我怎么样去认识这个世界,怎么样变成我想成为的人。我还是想成为一个不管是做什么选择、都对自己负责的人。2021年干的事情更多是在体验上去追求,现在做的这些,是希望能够参与到世界的一些重要的变化当中,同时能够做出一些东西,被人家所需要。
温泉旅馆的自助小卖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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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我感觉自己活成了一个社会边缘人,没有任何社会地位。这也是当时我选择搬到日本的原因之一,不用在这里建设社会关系,也可以活得很好。
日本是一个只要你不在社会结构当中就很包容的社会,很奇怪,如果你是这个社会的螺丝钉,社会对你就没有那么包容,如果你是一个上班族,你必须得穿西装,女生也是,男生也是,你必须得打领带。但是你一旦跳出这个社会框架,你干什么奇怪的事情,人家都没有办法指责你,因为人家没有地位指责你。我就是如此,人家没有办法指责我,我也不需要去承担社会压力。
因为我很明确,我不想去做一些事满足别人的期望。
退休作为一种目标,其实是一个长期的挑战。你站在退休的这个基准线上,你会觉得有自信可以去面对自己做出的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选择。比如,你想不想结婚?想不想要小孩?想不想过普通人的家庭生活?包括你和父母的关系,和其他人的关系,都处在一种再定义的过程中,而且这种再定义要持续一辈子,这是一个非常长远的调整。
我想要走一条更难的路。如果我要结婚、生小孩、再养一条狗,这件事是很简单的,想要去做总是会实现的。但如果我现在要去做一个开放式的关系,然后我要和好多人交往,同时生活在乡下的家里,并且其中有男的还有女的,而且我不想要小孩,但是我又想去中国领养一个小孩到日本来,他可能有间接性的疾病……完成这样一个事情就非常复杂。
站在退休的这个基准线上,去和别人活得不一样——不是以活得和别人不一样为目标,而是活出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在每一件事情上都不妥协于传统的或者是我不想要的生活方式——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而且这个挑战不是两三天的,不是像学滑雪那样用三个月就可以学会的,它需要长时间的磨合。比如让伴侣去理解你想要的生活方式,去妥协你想要过的生活方式,甚至也可以让TA对这种生活方式有一定的向往,甚至让世界上更多的人去了解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可以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件事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的事情,它变成了一个比较大的目标,而且这个目标不是像赚钱那样,我要赚一百万人民币,两百万人民币,不是这么简单的,它是一个很复杂的目标。
所以退休之后我最主要的焦虑,来自对关系的探索。我不想要一个传统的婚姻。在我所遇见的婚姻关系当中,很多都是不好的。婚姻在我看来没什么太大意义。很多同学都来自单亲家庭,我没觉得有啥不行,这条路可以选择走也可以不走。我希望去寻找一种多元的开放式关系,一直在寻找方案,营造一种我认为的婚姻替代品,一种稳定的但能放弃独占部分的关系,但是很难遇到真正理解、认同并且享受这件事情的伴侣。
从今年开始,我觉得所有能解决的事情都解决了,不能解决的事情都扔掉了。能解决的就是你可以坐下来谈的关系,不能解决的就是一坐下来就会吵架的关系。我特别讨厌吵架,因为我情绪不好,一旦掉情绪不好的池子里,就会变得非常可怕。我希望能够有一个比较稳定的环境能够沟通,但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让大家吵架。所以我都扔掉了。
在日本,人和人的界限非常分明,有很多人过一种独身生活,也有很多dating的文化,有的人可以在dating上做得非常专业,来满足个人的需求,但不会进入对方的生活,这是一种最极端的方式,你没有办法成为另外一个人的朋友,没有办法保持一个稳定的和长久的关系。我希望能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找到和我有一样的想法的人,同时希望在这个关系中套用一个经济框架。这其实适用于所有的关系,用法律也好,合约也好,应用到所有关系上面,这样我们就不用去思考如何定义关系了。
除了获得的财富,成就,名声,其实在不为人知的自我世界里,我活得非常失败。我现在几乎很难体会到幸福与爱,也很难处于快乐的心理状态之中。情绪没那么稳定的时候,我拿起手机,出去走一走,在某些地方拍出一些比较好看的、比较平静的照片,对自己也是一种心理按摩,一些烦恼或者是不安定的因素就会消失。
三十岁那天,我走向海边。回顾这两年的退休生活,我曾经试图理解退休的执念,每天照顾花圃与蔬果,天气好的周末约朋友钓鱼或冲浪,要是遇到坏天气,就拉上全部窗帘,躲在家里打游戏。我曾静心计划过关于人生的一切,关于职业,财富,但在这些宏大议题之外,我发现自己的生活变得越发简单,纯粹,私人,朴素,有许多词汇可以形容这样的生活,而这些词汇都关乎孤独。
很多人的生活都像在荒原上,借助着对彼此的呐喊,慢慢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在荒原中建立起小小的聚居地。但每个时代都有流浪者,我就是其中之一吧,不再对生活本身抱有太多的期望而选择随遇而安的生活。就像是走到一条无人的小路上。如果比作游戏,小路上没有NPC也没有任务,人生中所有的目标都可以被清空,指定目标的逻辑也需要重新被构建。
我相信很多人也会有相似的心境,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让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很难再依赖原本属于他们的逻辑框架的路径。
我碰巧生于一个好时代,拥有变换身份的自由,我碰巧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在二十八岁时重启人生。人们都说三十岁是而立之年,但我却刚刚抛弃立命之本,我不知道何种人生的剧本属于我,我也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在安曇野家附近的公园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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