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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中产又流行起正念?

2022年5月20日 文/ 曾诗雅 编辑/ 楚明

这些加入训练营的人,年龄跨度从20多岁到50多岁,有大厂员工、风投人士、主妇、博士。「几乎什么行业都涵盖了,来的人的问题各不相同,但都有问题,我突然就觉得,不是只有自己有问题。」

正念仿佛成了人们对抗时代焦虑症候的解药。「正念当然不是药,它更像维生素,就像每个医生都会建议你吃苹果一样。」罗小白纠正道。

文|曾诗雅

编辑|楚明

图|视觉中国

新的流行

像每一场掀起的奶茶、咖啡、露营风潮一样,正念冥想正成为一种新流行。

过去一个月,家住上海的林小野为了抵抗独处时的低沉情绪,会盘腿坐在瑜伽垫上冥想,或者在家楼下慢悠悠地一个人走——她原话说的是「做正念行走,感受大地的承托」。大多数时候,林小野会专注听觉体验:某栋居民楼里的聊天、小孩们咯咯咯的笑声、老年人慢吞吞的踱步声。有一天,她甚至听到了下水道里的流水声。

北京人李一柳在两个月里下单了3次冥想头环,分别是自用,送妈妈、老板。家中5岁的侄子也很喜欢她买的头环,戴在头上看起来就像紧箍咒,还学着大人闭眼冥想。

这已经是詹宏奕接触正念的第6年。2015年餐饮业大热,他投身其中创业失败,看着一个个成功品牌的涌现,自己却愈发地提不起气。他在YouTube 上寻找情绪调节方法,第一次听到「正念」一词时就被吸引——「毕竟连偶像乔布斯都在做」。

的确,名人故事在流行趋势里是最吸引人的。比尔·盖茨在阅读过《Headspace冥想正念手册》后,开始践行每周2-3次的冥想。谷爱凌在接受奥组委采访时表示,她喜欢通过弹钢琴和冥想的方式减压。李一诺曾经花1500美金参加线上的正念训练营。华大基因CEO尹烨在几天前谈及意识上的焦虑时,建议大家「一定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多去进行正念」。

正念最早来源于佛教的冥想原则,1970年代由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医学教授乔·卡巴金 (Jon Kabat-Zinn)提出,并定义为「不带批判、有意识地去觉察当下(身体和内心)」。

早在2014年,它就风靡美国。那一年,《时代》杂志把正念作为2月刊的封面报道,标题为《The Mindful Revolution(正念革命)》。

当时,推行正念的人群里有硅谷的极客们、500强的富商巨贾、国防部的高级官员等等。从2009年开始,正念大会「智慧2.0」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官网显示,最近一次举办停在2020年),Twitter、Instagram、Facebook的高管们会和正念创始人卡巴金一同交流、分享。英特尔公司在2012年推出了名为「Awake@Intel」的正念项目。谷歌公司则早早在内部设置了一项名为「搜寻内在的自己」的课程,每年会举办4次,课时长达7周……

回到国内的今天,滴滴总部的大楼设有「正念室」,并定期在内部举办正念相关活动。IDG资本和高瓴资本的公众号都曾转载过正念相关的文章。不久前,一家正念咨询公司在社交平台上晒出了给嘉里Kerry中国总部「做分享」的照片。

更多普通人也加入正念队列。证据是,喜马拉雅平台上一款正念冥想播客被播放了1136.9万次,被16.3万人订阅。在B站,27节「正念入门课程」、30天的「冥想」练习均有上百万的观看,并不输那些美背、瘦腿、瘦腰的健身视频。

苹果用户们在2016年就能发现自带的健康app上,四大模块中有一块是「正念练习」。华为手机的用户们则从2021年开始会收到健康云上的正念提醒。

虽然自相矛盾的是,正是这些智能手机承载的海量信息分散了我们生活中的注意力,但它们也一并想提供与之抗衡的方法。

深圳的海洋奇梦馆化身晚安治愈馆,在场参与者都在闭目冥想。

「走神也不要苛责自己」

练习正念的场景各不相同,人们躺着、坐着、站着、走着,手可以摆出任何舒适的姿势。大多数人听指引语练习,有一些人还会选择白噪音,有些人则选择什么都不听;有人报名团体课,有人选择自己研究——观察呼吸、扫描身体、正念行走……总之,最后要做的都是「让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感知到的当下」。

真正能做到「集中注意力」的人是少数。

罗小白想起第一次做正念是15分钟的线下体验课。十几个人在一间教室里围坐一圈,她盘腿坐在一张瑜伽垫上,闭上眼,40多岁男导师低沉、缓慢、平和的声音传来:「请感受你这一刻呼吸,呼出来是热的,吸进去是冷的……」

尽管平静的声音流淌入耳,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要睁眼看看周围,想要去刷一下手机,看看微信聊天框里是否又出现了需要回复的信息,或者想一想一会儿中午要吃什么,该怎么和那个难缠的客户继续谈下去……

「如果你走神也不要苛责自己」,男导师的引导来得很及时,但与之相反的是,罗小白好像陷在焦虑里无法抽离,觉得「它就像洪水一样漫过来,很想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正式入营后,罗小白发现自己不是唯一被焦虑感裹挟的人。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24岁的女生,长头发,白皮肤,眼睛很大,做完第一次「观呼吸」,谈及感受时,突然崩溃了,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大眼睛红了,白皙的脸也肿了,五官扭在一起,肩膀在哭声中不断抖动。她用一种喘不上气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老师,我太焦虑,我受不了了……」

第一期训练营结束后,罗小白察觉不到正念带来的明显改变。唯一算得上收获的是「团体间的支撑感」,一种流转在十几个人之间的是一种一起「修补自我」的共同体氛围。这也是她过去5年,觉得没什么成效,但反反复复入营的原因。

詹宏奕对此深有感触。他在去年9月租了广州CBD商圈里的一间工作室,开了一家正念线下场所。有一次练习结束,詹宏奕听到一个练习者说,自己的老板非常的苛刻,远程办公时,如果有30秒不在摄像头面前,就要扣工资。另外一个练习者立马接过话说:「天啊,我的老板也是这样子。」

「那一刻,你就觉得这两个人是要一起上战场的战友。」一直到晚上9点,这对「战友」都没有结束聊天,他只好留下一句「你们自己锁门」后先离开了工作室。

今年32岁的王梦看中的却是正念的「独立性」。「(做正念时)我不需要跟别人接触,不需要去预约一个咨询师,去敞开自己的心扉,把以前的事情挖出来。整个过程,一个人做就行了。」 她也把正念当作最划算的自我疗愈方式,听音频、看书就好,不用花一分钱。

有阵子,王梦习惯在河边练习正念行走。在南方城市里,绿树永远遮着天宇,王梦走在树底,感受脚跟和地的接触,然后是前脚掌落地,先迈一只,再迈另一只。有时,她会坐下,闭上眼,专注听觉——河水会有哗哗流动的声响,树叶会有摆动的沙沙声,鸟儿鸣叫是「啾啾啾」,行人慢跑会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辆自行车停下会有「叮哐、叮哐」的金属声。

她形容那样的时刻「愉悦而平静」,「是一种很实在的感觉,活在当下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是尝到正念效果的那一部分人。

林小野在电话那头,建议我把她描述成「一个28岁的大龄单身女青年,一个人在上海漂着,焦虑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下一份工作要做什么,恋人关系怎么处理,要继续在一线还是要回三四线发展等等」。

刚刚过去的4月,林小野经历了失业、失恋双重打击,又因为居家隔离,不得不独处。最开始那几天,一空下来,她就必须保持周围有声音出现,找人语音聊天,或者听听音乐。否则,坐在房间里,面对一排的衣柜,她只会觉得四周空荡荡,巨大的孤独感把自己吞没。

有朋友建议林小野去试试正念。上一个夏天,为了走出分手困境,她就坚持参加完了21天的正念训练营。林小野形容自己是「使命必达」的那一类人,为了完成工作一度觉得忙到晚上10点也不算加班。本该放松自我的正念练习,却被她看待成一项紧绷的「必做任务」:21天,必须完成。

正念的复训从4月25日开始。林小野很快迎来一个「顿悟」的傍晚。那一天,她站在自己窗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进行了一次正念的「身体扫描」,听着引导词感受头皮、眉毛、肩颈、四肢、躯体……再次睁开眼,她觉得自己找回了生活的感知力。

她至今记得睁眼时的窗景——这是她住了半年的街道。窗外是一条马路,星星点点的街灯亮着微黄的光。耳边传来某一栋居民楼里小孩的笑闹声,还有说着上海话的阿姨们嘟嘟囔的私语,突然她觉得「阿姨们怎么这么可爱」。

只不过,很多人会在他们期待的效果出现之前,就放弃正念。

两年前,媒体人阿纯被工作上的无意义感包围,花了600多元报名过为期21天的线上正念训练营。她只坚持6天就放弃了。当年买的几本正念书籍至今还是一页没翻。唯一坚持下来的是,她写满了训练营要求的「情绪日记」。为了拿到写满日记给出的100元的「奖学金」,阿纯一直在日记里上传同样的内容。

连续考研失败的安清在离开大学社团后,也几乎不再正念。一些正念练习者在接到我们的约访电话时会说:「我只练习过一阵,就放弃了,不知道能谈些什么。」

情绪的「维生素」

每一场流行都踩中了时代的鼓点,而正念踩的是「痛点」。去追问人们「为什么开始做正念」,得到的回答里好像藏了100种困境。

罗小白一共参加过4次线下正念训练营,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练习者:一个被离婚阴影笼罩着的生物学博士,为了财产和前妻撕扯得筋疲力竭;一个想要缓解女儿焦虑症的博士父亲,女儿休学在家两年了,自己却毫无办法;一个独自抚养女儿的单亲妈妈,入营那一阵她和客户关系没处好,育儿、工作的焦虑一同压了下来。

这些加入训练营的人,年龄跨度从20多岁到50多岁,有大厂员工、风投人士、主妇、博士。「几乎什么行业都涵盖了,来的人都有问题,但问题各不相同,我突然就觉得,不是只有自己有问题。」

正念仿佛成了人们对抗时代焦虑症候的解药。「正念当然不是药,它更像维生素,就像每个医生都会建议你吃苹果一样。」罗小白纠正道。

罗小白的困扰除了工作上的压力,还有亲密关系里的不顺。她把30岁前的自己形容成「情绪困兽」,觉得始终隔着一层毛玻璃感知世界,一度察觉不到自身情绪变化。30岁那年,罗小白和男友分手,又看着周围朋友一个一个走入婚姻,问自己「为什么就我不行」,隐约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于是去接受心理咨询,后来又开始做正念。

王梦已经忘了从哪一时刻开始决定做正念,可能是因为书籍,可能是课堂,也可能是一篇广告推文。「这就是人的一个本能机制,我肯定还是渴望想要活着,想要去拯救自己的。这个时候正念出现了,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要去了解,想去加入。」

王梦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培训行业,中间还在职念完了应用心理学的硕士课程。像正念一样,学习心理学也是她自我拯救里的一环。

情绪的源头是一层又一层的压力。王梦的工作讯息总不分节假日地弹出窗口,公司的抽查考试时不时地出现,题量大、难度高,让人永远像一张拉满的弓。有一次,公司宣布晋升考核垫底的后三名要被裁,王梦排在了倒数第四。虽然不用走人了,但是她的排名直接导致团队里的其他成员无法晋升。王梦一直患有很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每天带着腰痛去上班,就像去上坟一样」。生活给她的最后一击是母亲确诊了精神疾病。

崩溃发生在一个平常的周五下班,看着人来人往的广场,她突然止不住地流泪。「我觉得人生没有希望了,自己身体这个样子,职业又是这个样子,脸上还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痘痘。」

另一些人焦虑感的来源是更具象的困境。

李一柳的老板前半生忙于工作,后来确诊肝癌。他在接受癌症治疗的同时,尝试做正念练习。他甚至在家里的后院修了一间阳光房,摆上香炉,点上香薰,戴上能监测脑电波的冥想头环,十分注重仪式感。

从985高校本科毕业的安清,两次跨专业考研都失败了。父母接受不了尖子生女儿的现状,在电话那头忿忿地说:「你整个大学四年都太失败了。」她在社团活动中接触到正念,于是开始学习,试图去接纳不再是「优等生」的自己。

2017年底,阿芙精油的CEO找到各色科技的创始人郭婷婷咨询解压方法,这位有着临床心理学背景的创始人建议他「做一做正念」。

郭婷婷与她的团队在另一个基因检测项目里发现,45%的人存在明显的情绪压力困扰,70%以上的人会对自己的未来感觉迷茫,有情绪调节的需求。

阿芙的员工们成为第一批「小白鼠」。她的数字心理干预产品在2020年上线,目前有4万多人参与。

郭婷婷表示,其中大概有60%的人属于「有轻中度的焦虑、抑郁困扰,但没有临床上的病症」。「他们生活中面临的是一些真实的压力,希望学习调节情绪的技能,帮助自己更平顺地度过这段困扰时期。」

她给出了一个更具体的入营者画像:各个年龄段、城市都有,但中位数在25-35岁中间,许多生活在一二线城市,受过良好的教育,处在一个职业发展期,面临来自自己的、人际的、家庭的等多方面压力,想要获得一些缓解压力、自我成长的工具。其中,女性占到了80%。

某种程度上,这份用户画像也代表了当前最渴望进行情绪拯救的一群人。他们想服下几片缓解焦虑的情绪「维生素」。

「时代的惯性」

对正念的质疑一直存在。

詹宏奕走访过很多正念训练营。有的坐落在上海寸土寸金的巨鹿路上,建筑高大精美,设计简约大气。有的是五天四夜的正念旅行,全程止语,价格要七八千一位。那些带领正念练习的老师总有各种样式的认证书、师从各路大师的履历以及「灵修大师」、「督导师」之类的title,很难让人分出良莠。

郭婷婷的暂停实验室刚上线与正念有关的行动营时,有人评论说「这是智商税」,还有人觉得「这就是正能量、心灵鸡汤」。郭婷婷的团队觉得这都是误解,借此推出一篇《正念的11个常见误解》来帮助大众理解正念。

最开始,暂停实验室委婉拒绝跟我们聊正念这个话题。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我们不是做正念的,在正念的框架下说这件事会加深市场对我们的误会」。

今年3月,詹宏奕营业了半年的正念工作室关了门。他后来复盘说:「开工作室不是一门好生意。」一个工作室的学员还告诉他,自己的妻子参加了一个正念线上训练班,一个班的群里足足有200个人,每个人付课程费399元。

正念的练习效果、商业化存在着各种不确定性。唯一确定的是,在它开始流行的这个时代里,人们发现让自己平静下来越来越难。

郭婷婷把这种现象理解为「时代的惯性」:「我们非常习惯于去思考过去的事情、未来的事情,去复盘,去做计划,闲不下来。哪怕洗澡的时候有人也会听播客,还有人平时一直塞着耳机,希望自己能够输入一些信息、知识,生怕自己落后等等。生活中几乎没有空白的、停下来的、跟自己相处的时间。所以,当你要去做正念,切换到另外一种『什么都不做、只是跟自己的感受待一会儿』的模式就很难。因为原来那个惯性实在太强了。」

这种惯性也在商业里体现,郭婷婷觉得「心理干预治疗」本该是慢工细作的领域,但是挣快钱的公司打乱了秩序。「人们的需求太迫切了,很容易就被宣扬『短平快』、『大力出奇迹』的产品收割,然后对其他的产品失望,对整个市场失望。」

罗小白仍在坚持做正念。她那些具体的职业、婚恋、家庭方面的困境没有解决。只是5年的正念练习后,她感到自己与世界的那层「毛玻璃」不见了。她开始从最初「混沌、麻木」的状态里觉察到了自己的情绪,并试着接纳了它们。「我好像更真实地活着了。」

林小野5月初开始有机会到河边走走,她拍了许多照片,找回了一些「人间感」。

几天前,她给我发来十几张拍摄的照片:一户人家门口贴着可爱的门神,雨水挂在灰绿的叶子上,小区里眯着眼的小野猫,深蓝天空上弯弯的月亮……

王梦的困境也没有完全消失,今年夏天,她会拿到心理学的硕士文凭,她对职业有一个明确的规划——做一名专职的心理咨询师。

李一柳几乎每天都会戴一阵冥想头环,练习正念。头环连接着一款手机app, 正念效果会在app上具化成波浪图上的曲线,它像心电图一样在「活跃、平静、放松、深度放松」各个维度里升降。与此同时,图上还有一条浅绿色的「大师」曲线。

她最近给自己设立了一个小目标,让自己的正念曲线越来越靠近「大师曲线」。她会和家人以及5岁的侄子去比拼谁「入定」的时间更久。

于是,放松在这个家里成为一场竞赛。

令人焦虑、紧绷的事情永远在发生。就像此刻,我正被这篇文章的截止时间追赶着,却迟迟想不出结尾,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焦虑之下,我只好点开Netflix出品的《冥想指南》——

一个沉静的男性声音响起:「 你上一次停下脚步、静下心来、放下手机、排除所有的干扰是什么时候?你上一次无所事事是什么时候?」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郭婷婷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