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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阳 总得对抗点什么

2022年5月9日 文/ 戴敏洁 编辑/ 姚璐

一个普通人在大时代应当如何自处,又是如何成为了代价?

电视剧《风起陇西》在前两日迎来了大结局,用流行语来形容,「BE」了。这部讲述三国时代籍籍无名的间谍的电视剧,陈坤扮演的主角陈恭作为蜀谍被魏反间,最后又为蜀所用。为了保全四方,他选择在断头台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又一个关于小人物的困境和抉择的故事。导演路阳身上有一以贯之的东西。他拍历史,但主角都是「小人物」。在他的代表作《绣春刀》系列里,张震扮演的沈炼也只是明朝一位游走在体制和权力之间的底层锦衣卫,最终爆发出一段独白:「生在这世道,当真没得选,可若是,活着只为了活着,这样的活法我绝不能忍受。」

这来自于他身为普通人的经验。而回到自身,路阳的讲述总是会落到,自己再普通不过了。

路阳生于北京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是一个脾气好、人缘好的少年,他早早得知了自己的普通,让他共情的总是英雄之外,那些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看金庸的小说,比起「仙仙的」杨过,「有幸福感的」郭靖,「出场就是英雄」的乔峰,他反而喜欢有各种缺点、不那么帅气的、软弱的,总是陷入到各种困境里的张无忌。他从心理上更靠近这样「真实的人」,因此他作品里的人也总是充满弱点、陷入两难,没有明显的反派,只有各自的立场。

路阳的父亲是中央戏剧学院的老师,他觉得干电影「很苦,很艰辛」,不想让路阳走这条路。在父亲的建议下,路阳学理科,读工科大学,念的专业叫数据库管理,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他从母亲那里习得了温和的性情,不做剧烈的反抗,没有强烈的遗憾。他欣赏李安,也懂得李安电影中那份强烈的父子关系的对抗,但他说,「我们不会有这么曲折的故事,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故事,我们就是很普通的、很正常、跟大家都差不多的生活经历,只是可能我们选择了这样的一个职业。」

但困境依然存在,他还是想去做真正喜欢的事情——拍电影。与父亲商量之后,他辞职,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为了拍片子,他放弃留校的职位,片子没成,在家赋闲多年,为《绣春刀》的投资奔波了数年,他就这么一路走了下来。这几乎源自一种有点「中二」的信念,「总得对抗点什么」。这也是他的作品母题,从《绣春刀》到《刺杀小说家》,再到《风起陇西》,小人物总是在与命运、与系统做对抗。

4月30日,路阳在北京的工作室接受了《人物》的访谈。他的工作室的书架上摆满了手办、日本漫画和历史书籍,这或许是路阳身上「中二」、「热血」气质的精神来源。他个子不高,语气温和,穿一件让人记不住颜色的T恤,相貌还像一个中二少年,但头发几乎全白了。彼时《风起陇西》开播不久,关于收视率低迷的话题登上热搜,电视剧叫好不叫座,他不低落,但有那么一点困惑。

更大的时代语境是,影视行业时刻在与不确定性相处。他的导师是田壮壮,宁浩则是扶持过他的伯乐,他和导演郭帆、饶晓志也是好朋友,在这样的集体中,他很清楚自己在面对的是什么。采访到中途,郭帆导演来到了工作室,他们相视苦笑,又彼此鼓励了一番。离工作室不远有座电影院,电影院倒闭了,座椅就放在路边。

《风起陇西》播出的日子,他正在写自己的下一个剧本。他给导师田壮壮发信息,「他说你干嘛呢?我说写剧本呢,不好写,挺难写的。他说别着急,有的写就行。但也不能说完全不着急,拖延着也是不行的,你得干这个事。因为我只会干这个,我就把这个事干好,别的事就不搀和。我只想我们怎么能把这个事干下去。」

以下是路阳的讲述——

文|戴敏洁

编辑|姚璐

1

我是很喜欢自言自语的。我在写东西的时候、剪东西的时候会自己跟自己说话,就像有一个对象在说一样。当时我们在写《绣春刀》,一块写作的编剧就说,沈炼自言自语有一点奇怪。我说我就这样。这不是很正常吗?就像我小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用玩具同时扮演很多角色,要去代替他们说话。

特种部队的小人,能动来动去的,能摆各种姿势的,我把他们放在一块,分成几拨,开始讲故事,你是这拨的,你是那拨的。你们要打仗了。我会设一些人物关系,不能是纯打,这样会很没意思。可能这两拨里面有两个人是好朋友,但是又要打,那怎么办呢,会不会有一些欺骗和背叛呢?会不会利用这种友情呢?我就在那编,自己跟自己玩。其实很多人都这样,也没啥特殊的。

我小时候的经历就是很普通的经历。后来我去电影学院上学,大家最开始拍的作业都是从自己的生活经历中去找的,最后发现自己的生活其实很普通,没有什么故事可讲的。日后的创作依然还是从我们的生活里面去寻找,但那个时候会想怎么办啊,以前就是正常的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没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啊,没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

我记得我研究生的时候,拍的几个作业都是跟父子关系有关系的题材,这是一个命题,但可能也会再往后延伸,就是一个人怎么认识父权。父权本身就有很广大的、丰富的外延,这可能也会代入到我后面的一系列的创作里面,包括《绣春刀》《刺杀小说家》,包括《风起陇西》。

一开始其实就想知道,父子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奇妙,为什么就会产生冲突。比如父亲就希望我去学理工科,算是我和父亲一个比较大的冲突。但我还是比较听话的,也没太挣巴,就去考呗,高中分进去理科班,考了工科类的一个学校。大学的时候心里还有压力,就觉得我对我学的专业其实没兴趣,毕业之后找的工作也觉得没什么兴趣。

我觉得可能不只是存在于父子之间,比如父女之间、母女之间都会有这样的。比如孩子总想去摆脱控制,想要去找到自我,但其实最终内心潜意识里面是想要达到一种共生和解吧,是这样的。不是为了要去打破这个东西,或者是怎么着。

我整体来说是温和的。我的脾气和性格很大程度上遗传我妈,我母亲是特别温和的,脾气特别好,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你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你不能太自私了。有一次我们在拍郭京飞,他就站在旁边。我说京飞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想难过的事情?他就很惊讶,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脸上有吗?也可能他是逗我的,但是我好像能感觉到别人细微的情绪,这可能会让我容易去代入那个角色。戏剧就是这样的,相互冲突,是两个人的你来我往,我会去揣测,那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你有什么样的反应?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有时候我也上火,但是不多,大部分时间就自己消化了,拍戏某些时候我会特别想生气,想发火,但是我一般都带着舒安颗粒来喝。你喝了就有效果吗?没有,它就是一种心理暗示,我喝了这个,好,咱就别想这事,咱就干活。我尽量能控制好不冲别人发火,可能因为我妈妈的这种教育,我在跟人相处上面没有啥问题,除了人缘好,没有什么其他的优点。

我觉得我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跟大家差不多的人,并不是哪里有特殊的。我始终没觉得我跟大家有什么(不同),不会觉得因为我做了这个工作好像有什么不一样。我反而还挺适应这样的一个感受的,我甚至觉得如果要去继续创作的话,我就得是这样才行。

路阳 受访者供图

2

《风起陇西》就是一个小人物的故事。2014年我就读了马伯庸的《风起陇西》和《三国配角演义》,很喜欢。他写故事的角度,他对历史的切口的方式,我觉得很亲近,他重新去解读、解构,在历史缝隙里面去找到一个新的人物形象和可能性,《风起陇西》讲的是三国时候间谍的故事,是完全虚构了更小的小人物。

前段时间,我们翻资料想要找一个人,唐朝某一时期、很具体年份的沙州刺史,就是敦煌刺史。但是在《新唐书》、《旧唐书》里都没有这个人的记载。它只记载了所谓最重要的人。后来是因为找到了一个碑,记载这个人曾经是某年的沙州刺史,身份显赫,而且是唐初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将领,但就连这样的人都不会记录到唐书里,那么老百姓就更不可能了。

我们去敦煌看壁画的时候,发现在壁画上有大量民间的风俗,有日常生活的细节。它也许不是某个具体的人,但是我能看到那个时候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觉得还是会有一些方式,能够让我们知道那个时代的一些碎片。

《风起陇西》也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不再聚焦王侯将相,而是着眼于最平凡的普通人。曾经刘关张、赵云、黄忠这些多帅啊,多好啊,诸葛亮一定会吸引我。但是在我开始创作之后,我觉得我始终看不清他们。虽然他们有很多记载,但是距离我们太远了。我们是在这儿,他们是在那儿,如果在创作中去描写一个我完全够不着的、完全没有体会的、不熟悉的身份和阶层的角色的话,我是没有把握的。我只能去编,去想象,好比说我们不可能了解一个上市公司老板的生活,我没有这样的朋友,我也没有这样的生活。我觉得可能写我们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更生动一些。

电视剧《风起陇西》剧照

小人物的生活环境和背景我可以去找到一些史料来支撑,当然我们要有一些创作和想象,但是那个人的状态就会切实很多。你写一个三国的人物,1800年以前,该上班也得上班,该吃饭也得吃饭,该被领导批也被领导批,本质的东西是很接近的,都是我们要在生活中努力地去拼嘛,我要往前走,这个是不变的。

有观众对《风起陇西》里的一小段情节印象很深。那是几个蜀国的游枭被魏军包围了,他们决定要赴死。那是一段很情绪的东西,大家一般可能更多关注人物和情节,正好这有一群为了国家要去赴死的士兵,但他们很鲜活的,我不是符号化地去处理。观众感受到了那种情绪,比起剧情会让我更有满足感。而且那帮人在故事里是非常小的配角,最小的小人物了,观众关注到他们,我就还挺开心的。

我们看超级英雄的电影,蜘蛛侠他们都天选之子,已经宿命论了,我们不可能成为他,说白了。像蚁人这样的角色我会更喜欢一点。我不是说我不喜欢那种具有传奇性的超人角色,但是我觉得他身上至少要有跟我们一样的东西,有我们一样的痛苦和弱点,他才是人。金庸的小说里,我反而最喜欢的是张无忌,因为他身上有好多的毛病,有好多软弱的部分,他长的也比较普通,他既不帅,又不像郭靖有那样的一种奇遇,就觉得他好像没啥意思,但是我会觉得他最有人味儿,杨过太仙了。郭靖太有幸福感了,很纯粹,他不用太操心其他的事情。

我们看小说都想成为大英雄,但是我会想,我有可能会成为谁啊?我觉得郭靖我肯定不可能,杨过我也不可能,乔峰我也不可能,拿到《九阳真经》之前的张无忌,我觉得好像还有可能(笑)。张无忌就是碰到各种恶心的事,而他又软弱,所以总是陷入到困境和选择里面。人真实的生活中是充满了选择的,不存在像那种我想干嘛干嘛是吧,没有那样的。

为什么对小人物的故事这么感兴趣?因为他们特别艰难,触及到了生活中的某种本质的东西,生活本身就很难嘛,我们都希望可以更好,而我们其实能做的很有限,我们还是想看到小人物的故事能够给我们一些鼓舞,那个鼓舞还是挺重要的。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你总能发现班里面有那种同学,就是你再努力学习,他玩着就能成绩很好。你就意识到他们太厉害了,但是我觉得这不妨碍我们。

你看过一个电影叫《宇宙兄弟》吗?反正很帅的这个电影!就是哥俩,他们两个就想要去宇宙,想要当太空人,那个弟弟就非常的聪明,非常优秀,然后如愿上了太空。小栗旬饰演的哥哥虽然也有这样的梦想,但是特别普通,非常非常的普通,然后学习工作也都很一般,看到弟弟很优秀,他很高兴,但是他同时也很羡慕,正好有一个向民间招收太空员的机会,他就去报名了。那个考官他其实认识,他跟他弟弟小时候去航天馆参观的时候那个人就在那儿。他认出了这个小栗旬,小栗旬其实资质平平,非常普通,但是这个考官还是把他招进来了。所有的考官都很诧异,说你为什么招这个人?这是啥人,你把他弄进来干啥?然后堤真一饰演的考官就说,如果兄弟两个人能一起去宇宙,这不是很酷吗?其实我们绝大部分人就是哥哥那样的人,但是不代表我们没有梦想,有梦想这件事情本身就挺好的。

《风起陇西》拍摄现场,路阳给陈坤导戏受访者供图

3

年轻的时候就觉得我得对抗点啥。《绣春刀1》的诞生过程是伴随着这样的一个心情。所有人都说不行,这事肯定做不成,我就更想把它做成了。

就是会觉得,你凭啥觉得这个片子没有意义呢,你凭啥觉得古装动作片就没人看呢,我觉得可以,我要把它拍成好看的一个故事,单纯的是这种感受。但做这个事情的过程是很难的,我碰到很多状况,我就觉得太势利了。当然电影是生意,不能脱离商业的一个创作。但还是会不服气,不想认输,不想说你们说的都对,我不干了,不想接受这件事。

可能那个时候的心情主要是从这儿来的,所以会代入到电影人物里面,类似于每个人生活中一定会有不易的时候,一定会有很疲惫的时候。当然没有《绣春刀》的这些人物这么极致,但我还是认为他们是来源于我们的。

有些人物确实就是我身边的人,身边的朋友,他们在工作中、生活中都困苦过,我们把他加以变化,放到故事里面去,它里面有无奈的部分,因为生活中就是有无奈的部分。但我明显感觉我们的生活一定是比电影美好太多了。电影里面结尾是一个悲剧,带有某些我们在生活中的无奈和无法解决的部分,起码我们比沈炼他们要幸福,幸福太多了。

沈炼他是一个特务,他是体系里面的很微小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刺杀小说家》其实是人和命运的关系,人是被命运约束的,但是可能我们更浪漫化了,放大了。我觉得我未来10年创作的母题依然是人和命运、系统的关系,对于我来说,可能就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管我嘛(笑),就是别管我,我就干我想干的事就行了。

沈炼 图源电影《绣春刀》

也许是出于某种逆反或者反抗的心理,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为了证明这件事情是有趣的,至少要把它做完,要看看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当时不顾一切地想要拍《绣春刀》,觉得可能这辈子就拍这一个,好歹我得把这个事干了,我的梦想是吧。我们有一帮伙伴就是想干这件事情,想把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用来拍这个电影,就很简单。

我对抗着的是不对的东西,故事能成功靠的应该是这样的东西。但真实生活中其实没有这么多的对抗,或者说真实生活中没去寻找某个对抗。不是为了要跟别人发生冲突,更多的是我要去找到、去追随和坚持那个对的东西。

电影从诞生到做完,是一个非常波折的、很漫长的过程,很多时候其实非常的孤独。我记得在剪《刺杀小说家》的时候,2019年的国庆长假,我在那剪片子,老郭(《流浪地球》导演郭帆)下来找我,整个园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所有同事都放假了。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工作到很晚的时候,我就让同事说你们下班吧,我再弄一会儿。就像是在磨一块石头,慢慢去磨一块石头,即使别人陪着你,你还是得自己磨。当然更多时候我们很多人一起去奋进、去创作,那是特别开怀的一种气氛。但我们在拍摄的时候,可能平均一天工作14到16个小时,一拍拍到三四个月,是很日常的事情。这里面的刺激已经足够强烈了,在我的认知里面,我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能够比拍电影更好玩了。

再折磨,再累、再折腾、再苦,但是你就是抵御不了这种吸引力,你要去干这事。过程极其有趣、极其好玩,每个环节都很好玩,包括剪片子,做声音啊,录制音乐,演员配音,拍摄现场每天这些准备工作啊,你等待出现一个好的镜头,等待演员一个漂亮的表演。你能期待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从一个完全空白的word文档,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长的时间,投入那么多精力,逐渐地让它一步一步地生长起来,变成一个电影。

所以拍电影这件事情本身就挺戏剧化的,在此之外,我觉得能够好好地生活就很好了。让我感到生活里节点的时刻,更多的还是电影,比如说《刺杀小说家》上映之后,我已经过了40岁的生日了,我在想,我50岁之前我还能不能再拍三个?我想再拍三个。大概是这样的想法。

路阳在电视剧《风起陇西》片场 受访者供图

4

《绣春刀》1和2是古装电影,明显空间会更大一些,因为它是一个浪漫化的处理,离现实更远一些。实有实的好处,远也有远的好处。我也想拍现实题材,有合适的机会我也会去拍。但是首先我觉得,在任何时候创作还是要有一定的规则,不可能让你想干嘛就干嘛的。即使是这样,我们也可以找到创作空间。

历史上有很多很厉害的人,其实并不是说呼风唤雨,想干吗干吗。他们也要去经历很多,甚至去忍耐很多事情。但他们最重要是把那个事情做成。忍耐这件事情很多人做不到,甚至你要去背负很多东西。我特别喜欢徐阶,嘉靖时候的一个官员,有的时候会用这样的人来激励我们。

徐阶是非常有能力的一个人,很有才华。在夏焱倒台之后,很多人为夏焱鸣不平,跟严嵩去斗,但是无一例外全部都失败,因为皇帝是喜欢严嵩的,这个事情你改变不了。很多人就会痛斥徐阶说你咋回事啊,你老师死了,你也不吱声,你甚至跟严嵩关系还不错,很多人对他非常鄙视。但是最终把严嵩放倒的是徐阶。他背负了很多,他经历了很多,但他的目标很清楚,他知道要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徐阶后来成为内阁首辅,让那个时期的民生有了很大的改变,他做的事情海瑞是做不了的,海瑞只能是个榜样。历史对我们现实生活的指导意义还是很重要的。

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创作,都有它的规则,要去遵守一些东西。就我们来说,最开心的就是拍的是自己想拍的东西,可以一直拍,行了,就可以了,这事它不是说你拍一部两部就够的,它得是不停地拍,就越来越有意义。如果因为各种原因你觉得不做了,不想做了,那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放弃,认输嘛。现在我还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我们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我们石头缝里都能长出草来,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可以拍出我们喜欢的东西。你要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的话,那这事咋干下去?我们想种草,不管是土地,沙石地,还是石头,我们想办法让它长出来。不会因为这个石头地,算了,种不了,不干这事了,那去干啥?我们还能干啥呢?前两天我还跟田老师(田壮壮)在发信息,他说你干嘛呢?我说写剧本呢,不好写,挺难写的。他说别着急,有的写就行。但也不能说完全不着急,拖延着也是不行的,你得干这个事。因为我只会干这个,我就把这个事干好,别的事就不搀和。我只想我们怎么能把这个事干下去?我相信我干的这个事,那我琢磨这个就完了。

《风起陇西》可能不符合一些观众对剧的需求,但是我就一定得按这个方式,因为我忍受不了那个东西,那个不对啊。如果你中间要去干别的,走开5分钟,回来这个戏还能接得上,那这个戏我肯定会把它剪掉了,它们就没啥用了。叙事中不必要的东西,我肯定要把它干掉的。

我觉得大家如果想要伴随感的剧,选择其实很丰富,也足够多,也不差我这一个。之前有一段时间我也很喜欢刷抖音,一刷刷一小时,尤其是写剧本累了就开始刷抖音。然后我搭档说,老路你最近抖音刷得有点多。我说删,确实那个东西刷完之后我获得不到任何东西,我很清楚,我还是在刷,我想这个东西不行,太唠叨了,不要了。

我之前一直相信一件事情,如果我们很用心地去拍这个故事的话,是可以被感受到的。但是现在觉得还远远不够,就包括像你说的大家都很辛苦,都很累,所以大家的注意力越来越分散。所以我也是有时候会想怎么办呢,现在大家在看内容的目的和状态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是这方面我又很保守,就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来讲故事。

一方面我又想说,我们去尝试更多新的内容以及新的讲法,内容上应该是带给观众新鲜感的。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起码你得坐在这儿看吧,如果没有给它一定的专注度,我就会有一点无力感。

我记得有一次和双雪涛见面,他来的时候说,他说走得太快撞门上了。我说没事,再快点的话就穿过去了。

我想现实阻力大家肯定感受都挺明显的,但是你好像其实是有一种乐观在的。我很向往或者是很敬佩那些生命力特别强劲的人,没有放弃,能坚持下去的这样的故事。就好比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一个孤独的淘金者在荒原上陷入困境,克服困难,得以生存),我很喜欢这样的故事。这些故事里面的人并不是一个多么强大的人,但是他一样可以爆发出很强的东西。那个就会让我觉得,他可以,那我也可以,普通人也可以。

小的时候我经常做噩梦,非常难受,特别辛苦,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就做半天的心理建设,念叨今天晚上可千万别再来了,想各种好事。噩梦还是来,一些未知的恐惧,你不知道谁在追你或者你总在一个楼里跑不出去,有各种妖魔,想跑跑不动。后来做了一个真实感特别强的梦,一个怪物一直追我,我从床一直跑到楼上洗手间,最后我实在绷不住,没地儿跑了,我从窗户那儿跳下去了,一个很高的楼,我想我要飞起来,我就真的飞了起来。后来是我妈把我叫起来了,她说你满头大汗的。但是从那之后我就意识到了,这是我的梦,我是最厉害的,简直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从此特别开心,飞来飞去。我就再也没做过噩梦了。

路阳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