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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羽,等来剽窃者的道歉之后

2022年5月6日 文/ 王媛 编辑/ 金石

2020年12月31日晚上,郭敬明在微博公开向庄羽致歉,将多年前的抄袭案再次引入公众视野。2003年,庄羽起诉郭敬明的作品《梦里花落知多少》抄袭自己的作品《圈里圈外》并最终胜诉。收到迟来了15年的道歉之后,庄羽公开回复,提议将两书全部收益合并成立反剽窃基金,用以帮助原创作者维权。

今年3月,反剽窃基金的帮扶案例第一次进入诉讼阶段——网络作家祖占起诉另一位网络作家玖月晞的《小南风》侵犯其作品《越过时间拥抱你》著作权一案正式立案。

抄袭是简单的,而证明自己被抄袭的过程却难之又难。在庄羽胜诉后的十几年中,不断有创作者陷入被抄袭的境地,他们中有很多人找到庄羽,希望得到她的帮助,或在她的经验引领下通过法律途径捍卫自己的权益。但现实中,即便是胜诉的庄羽,收到那份来自剽窃者的正式道歉,也已经是15年以后。

反剽窃基金的出现,也是在提醒我们每一个人,要看到这些「胜利的代价」,这样煎熬的过程不应由被抄袭者独自承担。

被抄袭对一个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反剽窃基金」能为这些人做些什么?一个曾经被抄袭的创作者,如何帮助其他人走出相似的困境?

以下是庄羽的自述——

文|王媛

编辑|金石

1

虽然我搞了20年创作,但是我最有名的并不是作品,并不是在文学界,反而是在法律界。我做了反剽窃基金之后见到很多清华大学、中国政法大学的法学教授,大家看到我都很亲切,「我终于见到活的了!」因为他们经常讲我这个案例。

我的案例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年时间,这十几年间,不断地有人找到我,问我当时案子的一些细节,有一些是学生,出于写论文的需要,还有的是被抄袭的作者来寻求帮助。2018年有一个女孩把电话打到我助手的手机上,她说她在网络平台上发表了一个小说,可能被一个电影抄袭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我那段时间身体特别不好,一直头晕,走路会摔倒,开车会吐,大夫说是我的小脑出问题了,所以我就让我的助手跟她说,你去找一个懂著作权的律师,打官司就行了。

过了一年之后,我身体好了,有一次出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就问我的助手,那个打电话的女孩怎么样了?他说,别提了。我把你的话转达给她之后,她在电话里嚎啕大哭。因为她生活在一个西北城市,在那里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律师。而且她的家庭也不可能拿出钱来,让她到北京或上海来请律师、打官司。所以那个小孩听了这个答案,特别绝望。我后来想找一些朋友来帮助她,给她提供法律援助,可惜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联系不上她了。

我非常能理解她当时的那种崩溃,因为第一,写作是一个不挣钱的事,现在中国网络写作的基数保守来讲有两千万人,能成为一线作者的凤毛麟角。所以这些人的写作,更多是基于他们想表达的东西,一些苦闷,或者不被人理解的经历。他们以这样一个文学的形式把它表达出来,这里面承载着他的精神寄托。并且,写作并不容易。你在写作过程中会有很多情绪上的困惑。你为每一个人物、每一句台词付出了你的智力、劳动。比如你是一个很懦弱的人,你希望能塑造一个很猛的、敢于反抗的人,构建一个理想中的主人公,希望在读者当中、人群当中找到共鸣。结果,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所构建的这个人物拿走了。凭什么?

所以面对这些年来找到我的求助者,我是尽量地去帮助他们。我还整理过一个问答,当你被抄袭之后要怎么办,怎么去找律师、怎么走法律程序,其实就是梳理一遍我当年的经历嘛,因为我相当于已经给他们趟了一条路。

所以,我看到郭敬明的道歉信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能不能把反剽窃做成一个系统性的东西,这样以后你们也不用挨个来问我该怎么办了。

郭敬明在微博向我道歉的那一天,我在家里跟朋友聚会,晚上酒喝多了,很早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因为小孩要上学,我6点半就起床,起来之后一看手机,几百条微信发过来,有人发截图,有人发语音。我才知道这个事情。

但我没有时间多想,那天是12月31号,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每天要早早起来给小孩补习数学,我放下手机就赶紧跟他一起做数学题。等到他上学去了,我才坐到电脑前面,仔细看他到底发了什么内容。当天还是社保的最后一天,我挂了医院九点半的号去看医生。所以坐在电脑前,我也是很匆忙地,慌张地做了一个回复。发完之后,我头也没梳,脸也没洗,就上医院看病去了。

后来,除了大家看到的微博转发之外,郭敬明没有再跟我私下接触过,一些具体的事情是我们的律师之间去谈了。

我之前只是梦想过,如果有一天我发财了,可能去做这样的一个基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国内除了文字著作权协会之外,好像没有这样一个民间公益组织是做版权保护工作的。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个基金该怎么做。我开始的理解是我捐一些钱给某个组织,让他们去专门做版权保护的事情。后来,新浪微公益的人因为我发的那个微博来联系我,他们还组织了很多的公益专家、著作权领域的专家要来帮助我。那我就去做呗,就这样开始了。

2020年12月31日,庄羽回应郭敬明道歉图源微博截图

2

我是一个从小到大不受欺负的人,绝不忍气吞声,别人打我,我是一定要打回去的,而且不太知道什么是害怕,如果你欺负我,那你要付出代价。

《圈里圈外》出版的时候,我在扉页留了一个MSN的邮箱,有一天我收到一封读者写来的邮件,他告诉我,现在有一本书完完全全地照搬了你的人物、你的故事,甚至你的语言。

我就去买了一本来看看。作为原作者,辨认出抄袭是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我写的一些人物原型就来自我身边的人,书里的一些对话就是我生活中发生过的对话,我加入一些文学技巧把它写进书里。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发生相同的事情、相同的对话。所以我当然是很气愤的,我就是觉得,你不能这么干。

但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很盼望能有记者关注到这件事、来采访我。因为当时发声的渠道也挺有限的。我自己也在天涯、BBS、门户网站的读书频道发帖。其实上面读者已经争论了好长时间。我出来讲了这件事之后,对方出版社的编辑马上就在网上发帖子,说庄羽为了炒作,不择手段。

粉丝的评论铺天盖地的就来了,说庄羽你太无耻了。二十年前的著作权社会环境,是你还能在大街上买到盗版书、盗版碟,十块钱一堆往家搬的。所以当时的舆论也是——「这么优秀的一个作者怎么可能抄你的东西」,「抄你怎么了,抄你是看得起你,就是比你写得好」。

我本来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的,但是那个编辑发帖子说我炒作这个事情把我激怒了,你不可以这样欺负一个人。那我们就上法庭吧。

在北京,找到一个著作权律师还是容易的。我当时也才二十出头,还是个半大孩子呢,我记得第一次去见律师,为了显得正式,我还穿了一个尖头的黑色高跟鞋。但是到他办公室里我就哭了,还是觉得很委屈。我就跟他讲我的情况,讲的过程中,不断有电话进来,都是非常有名的人物、有名的案件来找他打侵权官司。我讲完之后他跟我说,「你还这么年轻,我劝你这个事就算了,你以后会写出更好的东西证明你自己。」我觉得一方面他是想告诉我,打官司会花掉我很多钱、耗费掉很多精力;另一方面这个案子对于他来说也确实没什么钱可赚。

但他也没有明确拒绝我。我给他拿了两本书,在书里划了哪段哪段是抄袭的,他翻着书看了看,说,这怎么提交呢?后来,他下面的实习律师给了我一个表格,一列是我的作品,一列是对方的作品,A书的第5页和B书的第30页哪段哪段是一样的,列到一起。还有一些总结性的,比如人物关系,A书里甲乙丙丁都是什么性格,B书里的甲被拆成了哪两个人物。人物性格又是通过哪些情节表现的。他就让我回去填这个表格。

这件事是我诉讼过程中最难的一关。因为情节下面是句子,句子下面是词,最小的元素就是字,你得尽量把它切成小的元素去分析。光靠分析还不行,还要从整个故事的架构、布局、人物关系来讲清楚。这个事情靠我一个人根本完不成。

当时我还在杂志社工作,整个人处于非常焦灼的状态,我们单位有一个大姐见我天天那个样子,还特别委婉地来提醒我,「庄羽,你要开心一点,多笑一笑,你一天天耷拉个脸,别人看见你都躲着你。」我每天想着这件事,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可能继续这样下去表格还没做完呢,我先跳楼了。

我记得有一年我到南方去签售,刚坐到那儿,呼啦啦来了好多保安,把门给挡住了,跟我说你赶紧走,签售取消了。我的编辑就拉着我赶紧走,很多14、15岁的粉丝就打着海报冲进来抗议。我当时还端着,不想让别人看出我害怕,装出很世故的样子。但其实现在想,当时我也就是个小孩,人家一眼就把我看穿了。后来我跟我第二位律师,也是最后帮我打了官司的邢律师吃饭,一边吃一边哭,因为那时候有人骂我说,「你都丑成这样了,怎么还好意思上报纸?」我一边哭一边说,「我打官司跟我丑不丑有什么关系?」

我是在第一个律师拒绝我之后,找到邢律师的,他只收了很少的钱就帮我做了代理,最后帮我把这个案子打下来。他是像我父亲那个年纪,好像我们不仅仅是代理人与律师的关系,他更像一个长辈,我很多化解不掉的情绪,都会跟他倾诉。

在我非常痛苦地写那个表格和分析材料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些网友打抱不平,他们联系到我,说看看我们能帮你什么。我说我现在最难的就是怎么能告诉第三方我确实是被抄袭了。后来是这些网友把书拿回去,你做一点,我做一点,十几个人共同把这个东西做出来。其实我能做下来这个案子,除了有勇有谋有钱,还要有运气。我的运气就是我遇到很多好人。

在起诉的这个过程中,我辞职离开了杂志社,做专职的作者,等到判决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写电视剧了。2020年末之前,我一直没有得到一个正式的道歉,但我是一个比较钝感的人,不是伤春悲秋的那种。我的目标是要证明你抄袭了,我是对的,你是错的,我达到这个就行了。

至于其他的一些小动作,我觉得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都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对吧。人都会慢慢慢慢变成熟。经历了这个事情我就知道,人的生活就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按下葫芦起了瓢,我就往前走就行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春天的春天》是庄羽转型编剧后的代表作之一 图源网络

3

在起诉书里我们主张了精神赔偿,最后法院也支持了我们,在判定抄袭的同时判了一万元的精神赔偿,这在著作权案件中开了一个先例——它的意义不仅是金额,它是从法律意义上承认了我们这些原创作者,也会因为被抄袭受到精神上的伤害。你受到的那些困扰、痛苦,包括羞辱,是被看到了。我想这是我这个案件在法律上的一个重要意义。

抄袭带来的伤害是双重的,一重是你的创作被偷走了——我作为一个原创的作者,可能用我前20年的经历,才构建出一个作品。而对于抄袭的人,当然你不能说这里面没有他自己的创造,他照着你的图纸可以加入他自己的东西,但这是比你搭出骨架容易得多的事;第二重伤害是,抄袭的作品很多时候写得更好。因为人家在你的基础上改写,当然会写得更好,别人会跟你说,那个人真的比你更有才华。

但抄袭情况的分析和总结是非常困难的。

很多人都知道《著作权法》保护表达,不保护思想。在我做基金之后,我们经常收到一些申请,啪就甩过来一个调色盘,把两部作品相似的内容列出来。其实对我们来讲,这些是毫无判断的价值的。调色盘里可能列出了相同的人、相同的事,但你很难判断这个事情它发生的基础是什么。有些事情是属于公共认知领域的。比如两个作品都写到了求婚,求婚就那么几个方式,找一个高档的餐厅,男的拿着玫瑰花,然后掏出一个戒指。这两个人都写到了,但你能说它是抄袭吗?因为就这几种有限表达。

在网文领域,这种同质化是很严重的。相比于传统出版物,网文最大的特点就是长嘛,一部作品一两百万字。大部分网文作者也都相对年轻,本身文学创作是需要加入作者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的,比如我要写一个记者,那我至少要去看一看记者日常的工作内容,网文作者不太会这么做,他们只能到各种作品里去找素材,所以会造成严重的同质化。

但是如果具体到某两部作品,我觉得抄袭不是同质化能解释的。因为同样的题材谁都可以写,题材和题材可以相似,但比如两个人都写了农村扶贫题材,两个不同的地域应该有不同的扶贫内容,假如说你的扶贫对象是一个懒汉,每天骑个电动车在大街上溜达,我的扶贫对象也是游手好闲,每天骑个自行车;他们都偷过别人家家畜;都抢过别人家小孩;都有一个强势的妈妈……所有这些元素加在一起重合度太高的话,是不是抄袭其实你可以很精准地看出来。

还有融梗的问题。其实借鉴一些梗或者一些情节桥段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如果你的人物性格、人物背景、故事线索都是重合的,那这个就应该是抄袭了。很多时候是因为我们没有划分出这个度,所以现在让融梗变成了抄袭的代名词,打着借鉴的幌子实际上是在剽窃。

融梗光靠调色盘是没有办法鉴别的。如果你想要判断,你必须要看完两部书,然后把两部作品切分成情节点,再从背景、人物性格、故事架构几个维度去对比。在所有细微的地方,你都要去分析、对比。这些全部做完之后你才能形成一个说明性的东西。这需要花费的时间太漫长了。

去年,我还幻想过人工智能技术能不能帮助作者鉴别抄袭。现在市面上已经有智能写作机器人了,假如它可以辨别抄袭的话,不就可以解决一个困扰创作界很长时间的难题吗?我们去跟阿里巴巴的工程师开会,听他们介绍怎么训练机器人。听着听着我就知道不可能了,你给它投喂大量的图片,它能够鉴别得出来。但是你怎么教给一个机器人去理解你的对白里面,隐藏在字面背后的那个情感呢?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是根本做不到的。

在接受易立竞采访时,郭敬明如此回应当年的抄袭事件图源访谈节目《易时间》

4

祖占的案子是反剽窃基金成立后通过的第一个帮扶申请。

基金成立到现在我们收到了一百多人次的咨询和帮扶申请。其实很多人并没有真的想要诉讼,他们打电话来是在寻求一种认同,他希望你认同他被抄袭了。

但我们要做的工作很细,不是说你跟我联系,打个电话发个邮件说我被抄袭了,情况是什么样。你要先填写一个帮扶的申请,在这个申请里面,你要写清楚事件的缘由,你要写清楚你真实的信息。然后我们的律师会做一个全要素的审查,这个审查包括:你是不是权利人,你的作品权利归属有没有问题,还包括你的作品是不是在版权的保护期等等,我们要先审查这些元素,后一步才涉及到,你要寻求帮助的内容是什么。实际上,在全要素审查的阶段,已经有很多人就放弃了。

去年7月,我们在邮箱里看到了祖占的帮扶申请,她认为玖月晞的作品《小南风》涉嫌抄袭她的《越过时间拥抱你》。2015年,她在网络平台上连载了《越过时间拥抱你》,同年出版了实体书。2016年,她收到网友私信,发现《小南风》涉嫌抄袭,向平台投诉却没有结果。随后的五年中,她一直怀着对被抄袭的恐惧与焦虑,即使又写出了一部新作,也没有再发表。

读完了两本书,我很困惑。我是一个写作人,对写作的逻辑是敏感的,我的感受是《小南风》所写的少妇在小镇与少年相爱的故事里,所有元素都是从《越过时间拥抱你》里来的。但同时,两部小说没有任何两个完整的语句是完全重合的。在我们开会探讨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把这两本书的关系说清楚,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呢?

如果我们基金成立后的第一个案件就打输了,我们可能就失去了公信力。我们必须拿出一份有说服性的材料提交给基金的管委会。僵持了两个月,我想起当时自己起诉的经历,最后我找到中国政法大学的朱巍老师,说我们建一个志愿者的网络,让志愿者们来做评判。

在朱巍老师的帮助下,我们组织了由政法大学学生组成的24名志愿者团队,各自去做阅读比对,从人物、情节、故事架构几个方面去做分析,提交了读者视角的阅读报告,后来还组织了模拟法庭辩论。

最终,我们决定向祖占提供帮扶,帮她联系律师,也提供经济援助——很多找到我们的网文作者都有一个共同的困境,他们有勇气,但是没有钱。一次诉讼的成本大约1.2万到7万之间,但这些作者们不仅是诉讼费的问题,他们还要解决生活问题。

有很多网文作者可能需要保持每天大几千字的更新,但他们每个月从平台分成的收入可能也就一两百块钱。而且很多平台跟作者签约,其实签的是全版权,也就是说未来如果有改编啊、IP开发啊,这些跟你就都没有关系了。我到现在这个年纪,一天写够三千字就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所以写网文真的不容易。但我们只是作为一个民间公益组织,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祖占帮扶,我们不是诉讼的一方。如果玖月晞她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向我们发出求助的、帮扶的申请,我们也会根据流程评估这个申请。

去年10月,我和同事们坐高铁去探访祖占。在路边见到她的时候,她拉住我,手是抖的,是冰凉的,她说,「庄羽老师,我没想到你能来。」说着眼圈都红了。

他们生活在一个小城里面,这五年她没有工作,就在家里带小孩,有一段时间是抑郁的状态。丈夫要工作,小孩还小,她自己也需要这些关怀。我能理解为什么她之后没有办法再写作,因为写作需要你全部的精神投入其中,当她被一件事情缠绕,情绪受到影响的时候,她在写作这件事上是没有创造性的。

我看着祖占,能感觉到她是极度敏感的一个人,尽管她瘦瘦小小的,当她跟我描述写作过程的时候,你看到她眼睛里面亮亮的;可是说到一些她很痛苦的经历,说到她给家里人带来的这些担忧,她眼睛里面的光亮没有了,就在一瞬间。

我觉得她跟我20多岁那时的状态挺像的,总是在害怕——有很多人说我当年起诉很勇敢,其实我也不是勇敢,是因为那个时候太年轻,不知道害怕,如果是现在四十多岁的我,可能也没有勇气做这个事。毕竟诉讼除了钱,还要搭上你的精力、你的心情,也许还有你的健康,你可能长时间都在一个不好的状态里面。

所以现在面对一个想要维权的作者,我会建议他最主要的是自己想清楚,你愿意为这件事付出的勇气、决心、钱,能到什么程度,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你的情绪可以被消耗到什么程度。这个只有你自己去做判断。

我也很现实地跟祖占讲,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可能打赢,也有可能打输,你什么结果都能接受吗?她说,如果我打赢,我要把赔付捐赠给你们,让你们去帮助更多的人;如果我输了,至少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种情况不是抄袭,算是给我这么多年有一个交待,至少这件事情我可以放下了。

祖占被抄袭的作品,抄袭事件发生后,祖占停止了写作 图源网络

5

在开始做反剽窃基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能力去替每一个作者打官司。中国这么大,遭受不公平的人太多了,我们更多地要把工作放到倡导尊重知识产权的意识上面。

我们打知识产权,实际上打的是财产权。你创造的智力成果里面就包含着你的财产。在发达国家,如果你侵犯别人的知识产权,法院会让你赔到破产。我们想倡导公众对著作权的尊重,如果大家看到抄袭的代价这么大,会赔上你整个的职业生涯,当这种意识深入人心,可能大家也会觉得抄袭不值得。其实自己努努劲,也能写出来。

所以说,我们最终能影响的还是只有人。我们在网络平台发起了一个「网络原创文学作者」权益帮扶的公益项目,项目上线之后展开了公共募捐,虽然募到的钱不多,但我可以看到,有的人捐了一块钱,有的人捐了十块钱,还有个网友一次就捐赠了一千块钱,我知道他是看到了网文作者的困境,但相比于一个人捐一千块钱,我更希望每个人给这个项目捐赠一块钱,让知识产权保护的理念能被一千个人看见,我觉得这是个特别有成就感的事,特别牛的事。

现在,我自己的精力大约三分之一放在创作上,三分之一放在家庭上,然后每周有一两天用来处理基金的事务。因为基金的一部分工作人员白天都还有工作,我们开始那几个月经常是晚上10点上线,开会讨论,每天2、3点下线。有段时间,我下了会拿着枕头就在桌子边上的榻榻米睡了,我家人支持我的方式就是白天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不要叫醒我。

可能有人会问,你当年的案件这么出名,会不会担心别人看不到你的作家身份了?在年轻的时候我可能想要冲破标签,想着要去证明什么。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之后,我对生活跟创作的认识肯定会不一样了。

在年轻的时候,我的创作更关注的是爱情、花花世界,因为我不了解,我向往,我想知道那些结了婚的人,他们为什么吵架。随着你生活的继续,有了小孩之后,你会关注教育;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你也会关注医疗,关注汽车摇号,逐渐逐渐你会发现你跟社会生活的捆绑越来越紧,想的东西会很实际,我得赚钱养家。写书慢慢不赚钱了,我就把精力放到电视剧创作上去。

我是一个特别务实的人,别人怎么去说我也不重要。对于我来说,写作跟阅读是让我保持思考的过程。觉得最幸福的就是我在做我喜欢做的事,同时输出了我的所思所想。包括做公益的这个事情,如果说它对我个人有什么好处,我觉得是在于,我们都知道现在写作这个行业不好做,如果我要继续在这个行业里谋生,我应该让它变得更好。如果这个行业风气好,有源源不断的新作品出来,这个行业重新繁荣起来,其实每一个从业者都会活得更好。

这些年,我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坏,但也感受到了很多善意。

我记得小时候住在我姥爷家,他念的是私塾,家里有好多书。七八岁的时候,我读到这么一篇文章,是末代皇帝写他的乳母。他写他小的时候非常淘气,最爱干的事就是责打太监,令他们吃铁砂,拿气枪和铅弹打太监。这个时候,他的乳母会站出来,告诉皇帝,别人和你同样是人,你被铅弹打到了会疼,太监们也会疼。溥仪写,只有乳母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别人跟他一样都是人。

就是因为读到这篇文章,我才懂得什么是善良,它给我的人性刷上了一层底色,同时也是我自己写作的萌芽。

溥仪这样写他的乳母:「一直沉默地微笑着……眼睛好像凝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在我的很多作品里,我都写到了这样的形象。如果一个人是善良的,我就写,「他总是看向远方,脸上带着笑,嘴巴也笑,眼睛也笑」。我写了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