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人物 内文

北京中产露营起来有多野?

2022年5月2日 文/ 吕蓓卡 卢妍 编辑/ 楚明

面对越来越粗犷的露营,人们的宽容度也越来越高。「野外嘛,吃点沙子很正常,要体验的不就是这种原始的感觉吗?」 躺在帐篷里,「跟你人在商场一样」,「甚至比商场还要吵」,大家也都多了一份理解,「就好像大家都憋疯了,拼命都要出来玩一样」 。

文|吕蓓卡 卢妍

编辑|楚明

图|受访者提供(特殊标注除外)

粗犷

当代语境里的露营,很多时候,已经不再是原本的荒野驻扎,而是社交圈里的展示。

从去年十一到今年五一,短短7个月,仅一家生活方式分享平台上和露营有关的笔记从47万增加到了276万。随便点开一张,浓厚的滤镜下,烧水壶也能拍出《Call Me By Your Name》的电影感。

这个春天,人们对露营展现出的热情是空前的,3个月的时间,天猫上露营装备的成交额翻了两倍。4月30日,五一长假的第一天,北京的迪卡侬四元桥店将露营区直接搬到了门口最显眼的位置。营业5个小时后,天幕、防潮地垫、蛋卷桌、卡式炉的货架空空如也,连支起来做样品的帐篷也被卖掉了。

提到露营,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装备。

从去年开始露营的大越,称自己是「搬家式露营」。她备齐了整整一套,两大系统:厨房系统——餐具、盘子、菜刀、菜板、水桶以及食材的保温箱、冰箱,和睡眠系统——床、防潮垫、床垫、枕头、睡袋、毯子、灯具。她喜欢到野外,过夜的那种,每次饮用水就要带30L。一辆7座SUV车,通常会被塞得满满当当,连狗都只能跟她一起坐在副驾。而当问起为什么不带成品的食物,她说:「那种属于野餐。」

装备是必要的,但精致是给朋友圈看的,很多时候,这种精致是经不起推敲的。

大越和朋友露营有一个传统,每一次,都会把各自这次新买的装备打开,单独摆在一起展示。最让她满意的「玩具」是一顶帐篷,她强调,是「一个日本的设计师品牌」,喜欢的原因非常简单,既好看又实用。

就这两条简单的需求,放在露营里却十分难得,大越为此花了1万块。她也曾跟风买过白色的天幕,但遮阳效果相当于无,坐在下面很热很热,「只是拍照好看」。她也买过金字塔式的小帐篷,但发现空间逼仄,没有纱窗一到夏天就非常闷热。在小红书上几乎人手一个的蛋卷桌,也让大越十分后悔,且不说「又大又沉又占地」,单是那个缝隙,「吃饭的时候进了油就很难打理」。

大越花1万块买的帐篷

真正好用的装备,常常带着一点粗犷的野味。

这么多的单品,大越发现最实用的其实是一把铁锹,学名「工兵铲」。到了野外,一般用来挖坑,解决上厕所的问题,「因为这都是可降解的嘛」。如果觉得不好意思,她还会带一个厕所帐,在帐篷里挖坑。但很多时候,她懒得打开。以前出去旅行,挑住的地方时,大越最在意的就是卫生,「首要条件是干净」,但到了野外,「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她不喜欢用「户外便携马桶」,因为那需要自己套一个垃圾袋,最终的排泄物还要带走,毕竟「塑料袋在野外是不能降解的」。

这个工兵铲还有一个用处,遇到下雨,还能沿着帐篷边挖一圈水渠,以免水渗进帐篷里。

很多时候,滤镜下的照片往往只是故事的开始。在一个露营群里,有人发了一张北欧风的照片,一只银色的炉子一尘不染地被架在燃烧着的火光中,看起来非常惬意。但紧接着,故事的结尾却猝不及防,制造火光需要柴,而柴火燃烧的时候整个炉子会被熏黑,这张照片的代价是,这层黑让他「刷了三天」。

在室外做饭更没有精致可言。大越喜欢露营的时候包饺子,照片上是好看的,但实际上,「锅碗瓢盆,肉馅什么都散了一地」,跟家里的厨房一样是「灾难现场」。其他的食物,做汉堡、烤牛排、椰子鸡,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些看似无用功的装备和环节,在大越眼里,其实是露营乐趣的延长。第一次露营时,大越也没有这么讲究,拿着朋友送的露营装备,就去山里煮泡面了。但现在,能出的远门越来越近,留给城市的娱乐活动越来越少。几个月前,她刚刚辞掉电商销售的工作买了随心飞,她想象着,三月在新疆,五月在厦门,找新工作前,西藏、海边儿、云贵川,所有的地方都「随心飞」一遍。但一趟一趟的航班被取消,她「环游中国」的希望最终只能在北京打转。

而在北京,能想到的「远门」又只有露营。每次如果周六出去,她会从周二就开始准备,先定菜谱,再准备食材,这样,露营就不只是两天,而是持续了整整一周。

大越在北京露营

野味

对真正的露营来说,更重要的体验显然是「露」,不是「营」。钱可以买来装备,但在北京,真正稀缺的是空间。

北京这个中国人口密度第三高的特大城市,人均公园绿地面积只有16.6平方米,还不够扎一个双人帐篷。加上北方气候没有南方湿润,每平方米绿地的维护成本是深圳的近乎5倍,市属的11家公园都不允许搭帐篷。

过去的四月,想要在北京给帐篷找到一块合适的落脚地并不容易,京郊的草坪缺乏养护,一直还是光秃秃的。

北京的气候也算不上友好。整个四月,北京气象局有16天都发布了大风预警,其中有5天同时伴有沙尘。还有花粉和柳絮,四月里有22天花粉浓度都显示极高,极高的标准是每千平方毫米超过800粒,而最高的一天,每千平方毫米的花粉达到了4305粒,对花粉过敏的人来说简直是「生死大关」。

在这样的大自然面前,露营的装备再精致也没有用,柳絮黄沙一视同仁。

在一份家长群中流传的遛娃指南里,媒体人彭诗远看到了可以搭帐篷的野鸭湖。清明节后的那个周末,她带着娃来到这里,但她感受到的不是「春天」,而是到处光秃秃的,有一种「秋风瑟瑟的感觉」。把帐篷扎在没几根草的黄土地上,风一吹,「黄沙乱卷」,她们只能躲到帐篷里吃东西,帘子拉好。下次出帐篷时,还得把鞋子里的沙倒一倒。

在野外,大越遇到过比这还大的风,连带着帐篷被吹飞,桌子被吹翻,天幕的杆都被吹断了。今年四月,她去了北京房山的一个营地,草还没怎么长出来,到处都是草屑,风一吹,就黏着在了肉上,除了草屑,还有蚊虫。有一次,大越和朋友一起露营,朋友被蜱虫咬伤,「往301(医院)跑了一个月」。这让她从此每次都会带齐一整套户外的驱虫装备。

做自由职业的李阳则提醒,露营时最好不要带宠物。风里有沙子,要一直不停地给狗换新水,「老给换水、老给换水」。这些沙子也会吹到狗的身上,回家浑身是土,洗完澡的水像「泥浆」一样。一般到了下午两三点,最热的时候,没注意给狗防晒,还非常容易中暑。

李阳之前在加拿大读书时也出去露营。但当时对露营的概念和现在不一样,他们一行几人到林子里打猎,会带着帐篷、炊具直接扎营。不会带炉子,带的是最轻便的打火石,「各显神通」就能把火点燃,还有锯绳,把树锯下来当柴,吃猎到的兔子。

那是更接近自然的状态,也蕴含着自然的危险,因为「动物很可能会攻击你」。

回国后,他再露营时发现身边人一个比一个设备齐全高档,吃的是提前规划好的,想好带什么菜来做。这让他总觉得「缺少了露营应该有的意义」。而说到底,北京周边的大片区域都经过开发,「野生动物早就跑得不见影」。

李阳在北京露营

在今年,这种空间的稀缺性更加凸显。

清明节的时候,彭诗远去了通州一个可以露营的公园,她形容,那是她见过最夸张的露营地。「人真的是暴多」,目之所及不是花草树木,而是密密麻麻的帐篷,两个帐篷之间只有「大概一米」的距离是可以走人的。

大自然的味道完全被人味淹没,汗味、烧烤味。「光着膀子」的男人在帐篷间穿梭,耳朵里传来的是旁边有人在玩狼人杀,「嗷嗷叫」的声音。相比起亲近自然,这里更像是换了个地方感受「市民生活」。网上还有人将这样的场面调侃为「难民营」。李阳也见识过,在一个房车露营地,「什么背心裤衩往外面哐哐亮」。

帐篷之间距离太近,个人空间的边界也会被打破,不仅起不到接近自然的效果,甚至会爆发冲突。大越习惯露营时过夜,如果是在营地,人多起来,晚上10点还有人会在外面唱户外KTV,帐篷的隔音效果几乎为0。早上5点多,又会遇上小孩踢球,一个球踢进她的帐篷里。

她还遇到过一天早上7点多,被隔壁帐篷的大哥拿着音响放电音吵醒,老公出去交涉,结果对方说:「昨天晚上半夜聊天喝酒的是不是你们?」一场矛盾可以引发无数的相互「报复」。

原本,露营讲究私密性,在露营群里,流传着一些规则,比如不可以用灯去照别人的帐篷,这是一件「很侵犯隐私的事」。不可以不经允许拍摄和参观别人的帐篷,「账篷相当于是别人的家」。但在人挤人的营地,这些规则显然全都被逼仄的空间感吞噬了。

抢位置也变得重要起来。有人为了占地方早上6点就起床。一个好位置不仅包括扎帐篷需要考虑的坡度,还有风口。在下风口,风一吹起来,上风口的垃圾就会被吹过来。而小红书上,还有人在上风口吃螺蛳粉。但最令人难受的,莫过于位置离厕所太近,不仅每个上厕所的人都会经过帐篷,人多的时候,营地的厕所根本来不及打扫,味道也十分感人。

偶尔也能遇到一些真正的野趣。大越有一次在河的一岸,看到对岸的帐篷被一群牛冲了,牛群还去吃他们的东西。但人工的打扰也猝不及防,她还碰到过推土机施工,大半夜被人突然叫醒要求她撤离。

北京延庆的海坨山是京郊著名的户外露营胜地。每年的夏天,都有大量的游客带上帐篷来此露营度假。图源视觉中国

宽容

面对越来越粗犷的露营,人们的宽容度也越来越高。

大自然已经先一步驯化了这些露营人的心智,在北京,气候无法选择,只能接受这个春天不稳定的馈赠。面对沙子和柳絮,李阳内心早已毫无波澜。「野外嘛,吃点沙子很正常,要体验的不就是这种原始的感觉吗?」草屑吹到食物上,抱着「不会拉肚子」的想法,大越「吹一吹」也就继续吃了。

在北京生活的媒体人彭诗远细数着,去年虽然不能出国,好歹还能出京,带娃去了扬州、上海、青岛、杭州,回了两次湖北老家。但今年春天,连跨区都变得艰难起来。她清明节去了一趟隔壁区怀柔,还被酒店临时通知要提供48小时核酸,无奈转头返回。

相比哪儿也不能去,野鸭湖的黄沙是可以忍受的,毕竟还有个湖可以让她带着女儿环湖骑一骑自行车。如果在家里,女儿无处释放的活力,会拉着她扎100次头发,扎得「头皮生疼」,「母女关系濒临破裂」。

四月的一个周末,因为没能出门,她在家给女儿扎起了一个帐篷。只是这样,女儿也挺高兴的,把所有的毛绒玩具一箱子全拖进了帐篷里。

到了这次五一,彭诗远又去了玉渡山露营。原本她的想象是,山坡上几个零星的帐篷。但到了中午11点,隔壁的天幕直接把风绳架在了自家帐篷的前面,女儿走过时还不小心绊了一跤。对方没有丝毫边界感,摆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后就开始用蓝牙音响放「抖音神曲」。中午躺在帐篷里睡觉时,彭诗远一度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炸。

但是隔壁的另一个妈妈,又很快安抚到了她。她们在现场摆起一个嘉年华,好多小朋友凑过去,套圈可以拿礼物。还有个「长得很可爱」的年轻男孩,把K歌的设备搬到了草地上,聚集了一帮小朋友在他旁边唱《少年》。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嘈杂变得不再闹心,一阵风吹来一个垃圾袋,她也觉得没什么,顺手装在了自己的垃圾袋里。

隐私的规则大约只存在于疫情前的露营地,而在今年,整个营地根本没有私密性可言。彭诗远形容,躺在帐篷里,「跟你人在商场一样」,「甚至比商场还要吵」。原本五一前,她一想到密密麻麻的帐篷还发怵,几乎要放弃露营的选择。但是现在,看着没有方向可言的大风乱吹,不少人的天幕也被吹跑了,也觉得没什么。大家今年都多了一份理解,「就好像大家都憋疯了,拼命都要出来玩一样」 。

彭诗远在玉渡山露营

在五一假期的前一天,大越突然接到一个新开的小众营地的电话,因为有客人临时隔离,她获得了最后一个帐篷位。担心堵车,她们一行人29号就出发了,带了4天的食材。几个人开了4台7座的SUV「全部塞满」,「没有下脚的地」。到了营地后,因为想搞篝火,她们还买了100斤的柴火。

这晚她喝酒喝到很晚,看着篝火燃烧,就觉得心满意足。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酒还没醒,就收到营地老板的信息,前一夜下了通知,营地五一不让继续开了。她怀着难过的心情拔营,又怀着一种庆幸,因为前一晚,「已经足够开心了」。她的预期已经没那么高了,到现在,「晒到了太阳,吹到了风」,就够了,毕竟「都是真实存在的」。而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别给我封在屋里就行」。

还有人健康宝弹窗,无法到任何公共场所,也依然没有放弃露营,就在小区里搭起了帐篷,摆了几把露营的椅子,放了一个露营箱,儿子在小区里跑着玩飞盘,她泡了一会儿茶。虽然没多久就被小区保安提醒不许露营,她还是感到「快乐」,「挺不错的体验」。

五一假期,还有人将帐篷搭在了家里小六 摄

(文中大越、李阳、彭诗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