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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女儿不想再做「付出一切」的妈妈

2022年4月26日 文/ 林秋铭 编辑/ 金石

这是《人物》「母女对话」系列专栏的第二期。

这次对话的主人公,是三代女性,18岁的女儿商楚苘,46岁的妈妈沈奕斐和70岁的外婆吴根妹。

在传统的母职观念中,吴根妹是那种为了女儿付出一切的妈妈。1952年,她出生在苏州一个名叫「玩字村」的村落,后来成为县级灯泡厂的一名普通职员。在「读书无用论」的环境下,她倾其所有供女儿沈奕斐上高中、读大学,最终成为复旦大学的社会学系副教授。

沈奕斐从小被母亲教导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以丈夫与子女为生活重心。但不同时代背景下,沈奕斐拒绝这样的自我牺牲,她尽力保全个人发展的机会。但她也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把一部分的家庭分工交给母亲吴根妹,这是对母亲的「剥削」。尽管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摆脱了母职绑架,但对于女儿商楚苘,她也曾心怀愧疚,由于没有竭尽全力地为女儿寻找资源,她认为自己「耽误」了女儿。

关于一个女性要如何面对「传统母职」的责任与约束,以下,是这个家庭中三代女性的讲述——在同样的性别体验下,一个乐于牺牲自我的母亲,如何看待另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一个从小被「传统女性准则」规训的女儿,如何教导她的女儿。

文|林秋铭

编辑|金石

视频|茂一 艾力

吴根妹

70岁,退休工人

「为了支持女儿,我可以牺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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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刚解放的时候出生的。我的一生一直在跟着这个社会的时代变化,好像没有停下来过。

1976年,我生下沈奕斐。她好小一点点,我想,这个孩子能养活吗?那时候我喜欢看书,坐月子有点空余的时间,反正陪着孩子,我顺手拿了一本杂志看。里面一篇文章写的是六个大学女生在宿舍里发生的故事,开心的事、矛盾的事。我好新奇。我没有上过初中,更不要说大学了。这些好有趣的,我自己已经没有这个机会再去上大学了,那么我这个女儿,以后要不就让她去上大学吧。突然间产生了这个念头。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我想,等到她那个时候,要是上大学的话,我要把她培养出去。

我没有想她长大了究竟要干什么,就只有想到,应该去学知识,学文化。让她上大学,这个愿望是很大的。我要把我没有读书的这些年,补在我女儿身上。

我在一个小镇上生的她。那个年代,农村基本上重男轻女,儿子要去上学,女儿不上学无所谓,反正要嫁出去。小镇好一些,但大家还是会着重地去培养儿子。再加上七十年代都说读书没有用的,我不上学当农民,你上了高中也当农民,我们是在一条线上的。

我在车间的小姐妹也不理解,为什么你要培养小孩子读书?我女儿后来上了苏州市的重点高中,每隔一个星期我就去学校看她一次。那时候交通还不怎么方便,公交车转来转去的。很多同事说,你每隔一个星期去一次干吗?反正她每个月都回来。我说,应该去啊,去看看她学习情况,我再跟老师们交流一下。她们都不理解我,我当时真的是找不到有共同语言的人。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把作业做完。她做作业,我永远在她旁边。我下班回家检查,做得不对的地方,重做。有时候字写得不好,我把本子都撕掉,扔出去。我说,你明天到老师那里去受批评吧。

吴根妹

那时,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面,小孩们冲来冲去地玩。她只有五六岁,跟着他们骂别人,嘴巴被我狠狠打了两下,鼻子都流血了。我说,你养成习惯了,脏话连篇,你以后要到大城市里去的,那里没有人骂人。

她有些怕我,很会看我眼神,一看这个事情妈妈不喜欢,不能接受,她就不做了。我们大人说话,她有时候要插嘴,我看她一眼,叫一下她的名字,她会马上收住。

她没有让我失望过,从一年级到高中毕业,没有落下一个「三好学生」。每次拿了成绩册,都兴高采烈地冲到我的车间里面,妈,我是三好学生。我看了说,对了对了。好像她拿三好学生是应该的,没有拿的话反而是不正常的。当时没有「你是最棒的」,「你怎么这么棒」这些话。我只说,老师很宠你啊,怎么写你都是好的呢,要么我来添一句你的缺点吧。

但五年级的时候,她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什么我忘记了。交完作文的第二天,老师就把我叫去了学校。老师说,你要好好管管你女儿,她的作文基本上都是抄来的,我当了一辈子的语文老师了,昨天那篇作文,我没有看到小学生能写出来,要么是你教她的,要么是她哪里抄的。

那不是冤枉她了吗?我跟他说,老师,她写每一篇作文,我都坐在旁边,昨天写的这篇作文,是我看着她写的,今天你应该表扬她,却在课堂上说她作文是抄来的,多伤她的自尊心,你当了一辈子的语文老师,大概第一次碰到这么聪明的小孩子吧!你应该向她道歉。

老师当然不肯道歉。我回来跟女儿说,这个老师啊,没有你的水平,你来当语文老师吧,他说你的作文是抄来的,你不要去理会,反正妈妈知道你是自己写的。

当时在厂里面,我不去跳舞,也不去打麻将、唱歌,总跟她一起。从小到大,她的绒线衫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我有一本关于结绒线的书,里面好多图案,她喜欢哪一个图案,我就照着那个图案来接,我们两个一起设计。设计好了,她做作业,我在旁边结绒线。

她要上高中了,我给她买了最好最贵的毛线,18块5一斤,找来一个「一帆风顺」的图案,正面是一个有篷的帆船,很好看。我说,这个寓意很好,你要一帆风顺上高中、考上大学,我们都要一帆风顺的。

那时候,星期天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如果是春天,或者天气暖和一点,我就带她到田野里,去看菜花,看看绿色。哪怕再忙,我都会带她出去一两个小时。我们那时没有什么好玩的,就是想让她开开视野。

所以虽然说她怕我,但她不会跟我疏离,她知道我还是很关心她,还是很爱她。我们对彼此都很敞开。

我记得刚刚下岗的时候,同一个车间的人劝我去做服装生意,说你做生意肯定可以的,跟着我去做,两年你就发财了。我就想,我跟着你早出晚归去赚钱,那我女儿不就放弃了吗?我回绝了她,我说我还是自己赚点小钱吧,边赚点小钱边看着她。我认为这个选择还是对的。在自己没有能力,不能发展的时候,还是培养下一代,这就是我对家庭主要的贡献。我没有文凭,也没有文化,只能支持女儿,牺牲掉我自己。

沈奕斐与吴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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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妈妈,我一方面觉得她要读书,一方面又想着,以后女孩子总要嫁出去,如果不学好家务,以后到婆家,婆婆要挑三拣四的。直到1996年,我们家才装抽水马桶,在那之前都是用普通马桶。我叫她学着刷马桶,她哭啊,她说为什么叫我做这个?我说,以后婆婆就叫你刷马桶,你怎么办?过年到爷爷奶奶家去吃饭,我总会教她规矩,衣服要穿整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女儿就是要妈妈教的嘛,到了要叫人,人家跟你说话要有回应,眼神要笑眯眯的。所以她很讨厌出门去,觉得不自由。

后来,她上了江苏省重点高中,又来上海读大学,有了自己的人生观,我就没有这个能力去管了。我要做的就是去赚点钱,供她在上海生活得好一点。

我刚从苏州来上海跟她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正在北京学女性学的课程,暑假、寒假都去上这个课,我原本觉得,去多学一点也挺好的。但后来她生了有有(沈奕斐女儿的小名),我说女儿生好了,你隔半年再去可以吗?但那个学期是最后一次课程,参加了才可以拿到文凭。她说,如果我不去的话,前面等于说是白上了,不就是前功尽弃?她直接打了退奶针,把有有扔给了我。

我真的很苦恼,那时有有才6个月呀。她很皮,4个月会翻身,6个月已经爬得很快了。我一个人在上海肯定不行,所以我就回到老家,那边有姊妹,她们可以搭把手。等到沈奕斐在北京学习好了,我们再回上海。

有有没有奶吃,还不愿意喝奶粉。我的小姊妹们过来帮忙,大家都想办法,教她怎么喝奶粉。她们说,你女儿是事业型的,你妨碍她的事业,以后后悔要怪你的。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文凭值不值,现在在学校里面当助教,稳稳定定有个工作,不是已经很好了吗?我也不想她发展得怎么样,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呀。

到有有上幼儿园后,有一年,沈奕斐和商建刚(沈奕斐的先生)都去了国外,又把她扔在上海。我记得9月1日他们夫妻俩刚到国外,9月9日有有突然间生病了,生得莫名其妙。医生检查来检查去,说她头里面有问题,要做CT,要做磁共振,吓死我了。

我一直跟她在这些地方有矛盾,我一生都奉献给这个女儿,为她牺牲了这么多,她其他都好,就是不体谅人,哪怕体谅一点点,她也绝不会把这么小的女儿扔给我,连我这个妈妈也倒霉了。我心里很委屈。她怎么不会体谅我呢?

那时候我们星期天带着有有一起出去玩,一天玩下来很累,回到家里了,他们都说,我要累死了,要睡觉。这个时候,他们就不管有有了,而我还要做饭。我说,你们累死了,有没有考虑到我累不累?我肯定比你们还要累吧。

我女儿说,我们大家都累,为什么要在家里吃饭,可以去外面吃饭呀。当时我们的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好,我想,能在家里吃就不要到外面去。最后大家心里都有点不舒服。

关于做妈妈,我也一直和她说,跟我对比,你是不合格的母亲,孩子都不带。比方说查理(沈奕斐的小儿子),我现在还是放不下。我一直说查理很可怜。沈老师太忙了,周末都没有时间,很少很少带查理出去。我说,你哪怕挤点时间出来也要陪伴陪伴查理呀,你儿子太缺少陪伴了。

我们以前打孩子,骂孩子,但跟孩子有相当好的感情基础,他们才不会记恨你。但她回来陪查理时间很少,不忍心说查理那个不好,那个不好。她对儿子很宠的。她总是说,我们查理很棒,查理做得不错。其实查理心里很清楚的,我做得其实不怎么好,你只是为了要跟我搞好关系。

我心里明白,沈老师不能做到面面俱到,事业不放弃,孩子又不放弃。可能拿现代人的观念来说,我只不过是在生活上有照顾,但我也实话跟她说,现在你对查理这样,这样的妈妈,像妈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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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儿总是要给我钱,有时候和我妹妹一起出去,她也要负责我妹妹的开销。我开玩笑说,钱不能买到一切的。有有也是这样,她们心里都知道,外婆为我们付出这么多。

这些年,我也学会慢慢放下一些。

以前,他们不回来,我会睡不着,总想着他们要不要吃晚饭。现在,我被女儿改变过来了,慢慢慢慢地,今年放下这一点,明年放下那一点。我今天感觉累,我会说,不做饭了,我今天累死了!他们也都同意。我女儿说,妈现在好像改变了。

我们现在分得很清楚,该我管的我管,不该我管的就不管。比方说他们住楼上,卫生间发生什么问题了,以前我都要去管管。现在我不管了,你能用就去用吧,我不看。你们的浴缸水放不下,反正我不去洗澡,我就不管。

我把自己的时间解放出来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前几年,我们姊妹几个一起去了台湾环岛游,从台湾的北面一直玩到南面,又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云南。我们还从上海出发,先到珠海,再到深圳,深圳完了到广州,到香港、澳门。我们去了好多地方。

我们家里有一台钢琴。2019年,有有去国外念书,正好有空了。现在,我已经会认五线谱,会弹几首哈农练习曲。我的目标是,再练习五年,等到能弹出一首像样的曲子时,80岁之前参加音乐会。我还要叫一些朋友一起来弹,爱学弹钢琴的老人们来开一场音乐会。

吴根妹正在练琴

大概在五六年前,我女儿刚刚开始研究这种家庭型教育什么的。她就问了我一个问题,妈妈,母亲节送你什么礼物你最喜欢?我说,现在我不需要礼物了,母亲节你就带我去逛一天街,吃顿饭,就我们两个人,不要带着查理、有有,什么都不要带,两个人浪漫一下嘛。从这一次开始,凡是母亲节,她都会记住,要带我出去逛街,她还要买一件衣服。

这就是我们表达爱的方法,一起聊聊天,吃顿饭,说说私密话。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家里事情多,母女有时候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和空间去说两个人的话,所以这些都是很珍贵的。

我们现在和以前一样亲密,坐一个小时,就有一个小时的话说。她还对我有点依赖。今天她回来说,哎呀,我累死了,好在妈妈在啊。我知道她外面回来会很辛苦,油腻腻的东西都不要吃啦,就搞了三个蔬菜,一个炖鸡蛋。(笑)

有有回国的时候,我们也很多话说,我跟小姊妹出去逛了街,我就给她看买回来的衣服。她会指出来,这件你下面还缺条裤子,你要怎么样搭配。她在国外买了件衣服就拍照给我看。她妈妈也是。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视频聊天就聊一个多小时,都在搞这种事情。

我回想我的一生,是没有遗憾的。年轻的时候,我能赚到的钱,我都想过、赚过了,我这一生做过好多好多事情,虽然说没有做出一番大事业。但是,不管是别人怎么看我,我感觉我还是很有价值的,我把自己和家庭的生活改善了。

我记得有一天,我去给有有开家长会,她担心外婆会走错,就守在教室楼下,等我走进学校,她就看到了,以很快的速度奔到我的眼前,说,外婆,你来了。一看她奔过来的模样,我马上就在想,哦,真好快,我女儿朝我奔跑的样子,好像就在昨天。小时候我女儿也是这样,我到学校去看望她,她老远看见我了,会奔得好快好快。

开完家长会,有有的第一个反应是问我,外婆,时间太长了,你坐在凳子上感觉舒服吗?我女儿当年也是这样,我们挤在教室里面,她问我,妈妈,你累吗?

这是对我最大的一个安慰了。想到不开心的事就想,这两个女孩多好啊,大概这就是我的幸福。这个家的三个女性在一起,就是这么样过嘛。

沈奕斐

46岁,社会学副教授

「牺牲掉自己去做好妈妈,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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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我妈是一个非常靠谱的妈妈,她把妈妈能做到的事情都努力做到了。

小时候,她可以通过手工把衣服织得很好看,学校里老师看我的衣服,说你妈能不能明天把这个花样分享一下?她在饮食方面也非常精细,我们家各种点心、各种菜荤素搭配非常好。她把我照顾得很好。小时候比较贫穷,但是饭桌上经常有一小碗的菜,比如说虾仁什么的,是我单独吃的。我每天都能吃到水果,实在没有水果,她就糖拌一下番茄。

我读书的那个年代,很多人都不太认真学习,甚至还有「读书无用论」,说拿手术刀的比不上拿剃头刀的,做原子弹的比不上卖茶叶蛋的,但我妈特别关注读书,一直觉得学习和教育很重要。

我妈还会陪我打牌,家庭聚会大人说话,我也在那边听。现在的年轻人老有一种误解,觉得母亲从来没对自己说过我爱你,说明对我的爱不够。但是真正的情感支持是指,我的很多活动都会一起叫你,你经常跟着我一起哈哈大笑,我让你很放松,这些都叫情感支持。

你不能要求二三十年以前的妈妈学会说「宝宝,我爱你」,她做不到,当时大家都觉得孩子们都要敲一敲才能成长,打骂教育,所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谁都没有能力走出时代给你的东西。

我妈也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女性,她虽然觉得我像男孩子一样淘气没有问题,但是也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好妻子,从小一定要让我学会各种家务。我很早跟着她学做手工、织毛衣,因为刷马桶我跟她大吵一顿。马桶太臭,我坚决不刷。我妈就说了,你将来作为一个妻子,一定要学会做这个活。我说,我将来一定想方设法让这个马桶给消失掉!我妈跟我吵,她会打我一顿,然后说,你一定要学会这些东西。

母女关系和其他关系不同,是因为我们的性别体验是相似的,我做女儿,将来也做妻子,也做妈妈,这些角色和体验更具有可传承性。我后来也成为了一个母亲。

沈奕斐 图源《没谈过恋爱的我们》官方微博

但和我妈妈不一样,在没有生孩子之前,我并不喜欢孩子。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在旁边远远地看着。我觉得那个小动物很可怕,搞不定的。我生孩子的原因很简单,孩子能让我不过时,将来老了,有一个人还会在你身边,这种连接很紧密,反正我就是出于这个自私的目的。

好像很多人在孩子生下来那一刻就成为了一个伟大的妈妈,就会有母爱,但我生孩子以后只觉得太累了,太痛了。小孩子生出来很丑的,有人说,你孩子好漂亮,长得像你。我说长这么丑,还说像我?

我从2002年开始学社会性别,当时中华女子学院有全国首届社会性别理论班,要连着上三年,请了很多的老师过来。我好不容易被选上这个班。2004年暑假那期课在北京,有有正好六个月,我根本没有考虑过要不要把有有带到北京去。我跟我先生说,我要去读书去了,我得断奶。我先生也同意了。没想到我妈认为孩子最好吃一年母乳。我说哪有这种说法啊,要是为了她吃一年母乳,我后面还要不要工作?我就去打退奶针,三天以后走人了,我认为没什么问题。

我当时在转型,从国际政治系转到社会学,必须找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如果我放弃那个班,意味着前面学的废掉,就没有今天的我了,学术发展也有问题。我需要做出决策。如果这个阶段我对我妈很负责任,我对孩子很负责,那我就对自己不负责任。我权衡了一下各自的利弊,无非是我妈抱怨,我让她辛苦了一下。一个多月我就回来,可以跟她一起带。

但是我妈完全不能理解。

我妈一直觉得我对两个孩子都不够全心全意,做妈妈不够合格。再加上这两年我比较忙碌,陪伴的确少了,但是爸爸的陪伴多了,家庭总要分工,不能刻板分工,一定是女的做什么,男的做什么。但是老人没有这个性别观,我不在,我妈妈就认为我们家的孩子没人陪,是我这个母亲不够负责任。

按照她的标准,她这个妈要做得比我好得多。她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一旦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一定以他们为生活的重心,所有利益都以他们为先,但我不是,我也努力做一个好妈妈,但我不会完全把我的利益牺牲掉,我认为那样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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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先生刚刚毕业时到上海来,特别穷,我做辅导员第一个月是600多块钱的工资,他800多块钱一个月。我妈妈来上海,有一方面的原因是我们的确需要她帮忙。但是另一方面,当时我爸爸在外地打工,她一个人在家我也很不放心,大家觉得这个安排很好,就住到一起来了。

后来,我妈动不动就要批评我。她经常说,要是我就做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在家里带孩子,不这么折腾,她可以像别人一样,跳跳广场舞很舒服。我的确没有体谅她,也的确为了自己的发展牺牲了妈妈的利益,让她更辛苦。

其实,我也会做一些妥协。我在做学者的时候,我不经常出差,一年只出两次国开会,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家里的。我给自己限定数额,一个礼拜顶多有一天不在家里吃饭,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玩乐把孩子扔在一边,只是在关键时刻确保我自己的利益。

「事业和家庭对立」的观念是80后这一代慢慢诞生的。我妈妈那一代没觉得这是有问题的,一边工作,一边生孩子,单位有托儿所,生活有什么矛盾呢?以前的女性没有妈妈帮忙,但是有单位帮忙,没人觉得工作的女性和一个好太太是对立的,铁姑娘也要做一个好妻子。

我写《谁在你家》这本书,最初的困惑就是,所有现代家庭理论都在告诉你,工业发展会带来家庭小型化,代际关系会松散。但是我发现中国不是这样,我跟我妈的关系比上一代更紧密,我看到我身边的好多朋友也是这样子的。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会是这样的呢?是现代家庭理论错了吗?这是我开始做这项研究的契机。

我们需要父母,是因为社会支持体系不足以让我们能够像计划经济时代一样,托儿所就在单位,我和孩子同进同出。现在托儿所、幼儿园三点半就下课了,而我要工作到五六点钟,有时候我还有晚上的课程。父母来帮忙,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我们在利用老人的劳力,我承认这是对我妈的剥削,按道理,养育孩子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父母没有这个义务再来帮你养小的一代。

但剥削老人并不意味着我就是一个坏人,我们不会把这些劳动看成天经地义,也会照顾她的人生,帮助她考虑。我会在经济上回报她,带她买衣服,对她好一点点。因为有了我,我妈妈也有了不同的眼界。如果没有我,我妈妈可能一辈子就生活在小镇上。我跟我先生努力挣钱,我们才能在家里买好的钢琴,才有钟点工来帮忙。我经常鼓励我妈出去旅行,帮她安排邮轮什么的,能享受的东西我都带她去享受。

饭后,沈奕斐和吴根妹一起浏览钢琴课信息

我会定期就坐在我妈妈旁边,嘟嘟嘟随便聊,我得了解我妈到底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尽可能保持一个月有一次这样的深聊。

我让所有人都觉得我非常需要我妈,因为这是她很强大的精神内核,她那么有牺牲精神,牺牲精神的背后是「我被别人所需要」。如果我说我不需要你,那前面的全部散了,她会很伤心的。

我有时跟我妈讲,如果你把你的性别意识转变一下,你今天很可能会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事业女性。

她年轻时做了很多次创业,最后都没能坚持下去。每次当她想要做大的时候,就希望我爸爸来负责牵头,她来做辅助。可是我爸不擅长处理这些细节,经常做着做着就没有那么好。我跟她讲,如果你不想着我爸,你自己把它搞起来,你当时就成功了。

但她都这么大年纪了,非得让她变成一个女性主义者,学习先进的性别意识,反思过去的人生有多么失败,没必要。她全心全意对孩子,把孩子丈夫的利益永远放在她之前,这是她的优点,也使得我们整个家庭因此而受益。一个人如果能够自洽,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享有应有的权益,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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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但是踩西瓜皮的时候,稍微认真一点,这就是我的人生态度。我对女儿也是这个态度,你给她画一个框,她不会出这个框,在框内她能很自由地,撒野地跑。

我记得有有小学一年级,有一次学校布置写字,两个字各写两遍,但是要写成像印刷体。她写完以后,老师觉得不过关,退了回来,她跟我说,妈,你觉得我今天写得好吗?我说非常好。交上去又被老师退回来。她又跟我讲,你要觉得超级好才可以,我看了一下说,超级好。再交上去还是不行。我说我帮你写吧。写了以后还是老师说不行,我也崩溃了。她就发现我不太管用,她说,还是我自己严格要求我自己吧。她从小就觉得我没什么用,帮不了她什么。

但她小时候,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那时我们去巴厘岛的一座神庙玩,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榕树,我看到有有把一个朋友推下树了,朋友的妈妈也发现了这个事情。我批评有有,她说其实那个女孩子之前已经推了她,但是我没有看到。我说,不管你前面发生什么,你把人家推下树就是不对的。她也很犟,我就用手背抄了一下她的脸,她的鼻血出来了。我先生愤怒得不得了,当场就跟我发飙,她也哭得很剧烈。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一刻情绪那么生气。大概几个月以后,我跟我先生聊天,说起我自己的人生——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的成绩一直还不错,数学老师特别看重我,有一次考完试以后,我考得不那么好,他让我再重新做了一遍,用了新成绩算的。被另外一个女孩子发现以后,她把这个故事到班级里去讲,渲染我有各种后台,这个老师偏心。鼓动所有的女生都不要理我。我是一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有一周的时间谁都不理睬我了,我特别难受。

因为这段创伤记忆,我特别害怕我的孩子有一天也会遇到这样的排挤,一直在为她的社交焦虑。当她和朋友关系处不好的时候,我负面的情绪全部出来了。

这是我做家庭教育的起点,当时我已经学了心理学,发现有很多问题心理学仍然解决不了,人还是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我于是重新回过头,学习从社会学出发,去做家庭教育。

我们有有身体不是那么好,但是她从小就很听话,非常守规矩,别的小朋友都上了培训班,她没有,所以成绩比较落后。但是对我来讲,她活得挺正常的,智商也不低,不用着急。

以前我写了很多育儿日记。比如,2011年我们有有7岁,吃饭时她编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个包子它走啊走,又累又饿,它就把自己吃了;比如,2013年她开始学打毛线,她想法很多的;比如,她参加中队队长竞选……整理了很多这样的故事。

有有很小的时候,我很像守门员,因为她并不知道哪些危险,哪些事情不能做。慢慢随着她长大,妈妈要像教练,要告诉她,宝宝,这个字怎么念;宝宝,这个行为不能做。我会鼓励她更勇敢一点点,更主动一点点,不要退到后面。社会让女孩子往后退,家庭就为她推一把,稍微做一些平衡,这样她会成长得更好。

现在她已经18岁了,这个阶段就像观众一样的,她在那边跑,不太需要我了。如果能让她觉得,观众席上那个人是我朋友,我这个妈妈就很成功了。我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也忙得要死,没有时间天天看着她,我们各自有自己的舞台。

我跟有有都不是特别黏人,我们都有自己的独立的世界,但我们也没有越来越远的感觉。母女关系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情感支持,应该是一个愉悦的、快乐的支持体系,而不是互相不那么快乐的,我欠你或者是你欠了我,我觉得不是这样子的。

有一天,我跟有有聊天。我说,我对比了我和谷爱凌的妈妈,她为了谷爱凌做了很多的努力,帮她去寻找资源,谷爱凌才能发展得那么好。其实你也是一个天才型的孩子,可是妈妈做不到这一点,妈妈很多时候不会竭尽全力帮你找资源,不会时时刻刻陪伴在你身边,考虑你怎么成长得更好。有有说,谷爱凌妈妈现在的身份更多的是「谷爱凌的妈妈」,但是你还有很多其他的身份,这些身份也是重要的。再说了,我也没觉得你不好呀。

我说,你一下子把我的内疚解脱出来了。

沈奕斐正在跟女儿视频通话,听她吐槽生活烦恼

商楚苘

18岁,高三学生

「好的妈妈真的很难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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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妈只是一个普通教授,没有那么忙,一周上两三次课就可以。她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我们家有一张桌子,我在一头写作业,她在另外一头工作。她只是坐在那边而已,我做完作业,自己放进书包,她也不会来看做得怎么样。她那时候就是一边在工作,一边在履行她的母职。

我妈有这些工作,也一定程度上帮助了她。它们让她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分散注意力,让她知道,她有她工作上的成功,跟我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不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孩子的身上,这是个好事。

很多父母会觉得,自己孩子成绩好、出人头地的话他们也会非常成功,但我妈好像没有这种想法,她觉得自己已经挺成功了,很自信,所以她不太管我学习。

我妈从来没有催促过我,一般是我催促我妈。我天天和她说,你能不能升个教授啊,怎么还没升上啊,怎么还不写论文啊。我妈跟我弟是享乐派,我跟我爸属于热血派,晚上回到家,我跟我爸要开始运动,出去夜跑。我妈妈跟我弟弟回到家觉得太累了,想躺着。我跟我爸把他们俩拖着。

我和我妈比较像朋友的关系,不是特别亲密,只是单纯的互相倾听的好朋友。我们打电话,我妈只是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然后她就开始聊自己的事情。我们打电话聊一个小时,其中40分钟都是她在说她自己最近发生了什么。

我朋友的妈妈一天会给他断断续续发四五条微信,他一条不回。我特别惊讶,我说,怎么连你妈妈的微信都不回呢,我和我妈妈是相反的,从小到大,我对我妈妈的微信每条必回,但我妈经常不回我微信,嫌烦,也不常给我发微信。我赌气也没什么用。

商楚苘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觉得妈妈是一个说教的人,她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权威的存在。

我记得,小时候我一直想跳舞,我妈却托关系把我搞进了合唱团,死活不让我退出,她说她已经托了这个关系,直接不去很不好意思,只能去。我妈一直给我一种感觉,如果我做的这个决定,对我的家庭是踏实的、影响比较小的,她会支持我。但如果我不去这件事,对她的影响比较大,那么她会主导这件事情。

前几天我妈在机场候机,我们聊起谷爱凌和她妈妈,我妈还聊起这件事,她说,谷爱凌妈妈陪着谷爱凌去滑雪,但她从小到大没有给我太多的帮助。我想学个跳舞,结果把我送去了合唱团。

我给她输出了一个观点,叫解脱自己。我选择大学的时候,想去的那所大学排名有点低,但是我会在那里过得很开心,这才是重要的。我妈妈说,她感觉我的话对她是一种解脱。我没有像谷爱凌那样那么优秀,她以前觉得是她耽误了我,但是看到我能活在当下,她轻松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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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妈妈是教授,也没有那么好。她是教授,你不能反驳她,她每次都会说,什么我们做研究表明怎么怎么的,行行行,都是研究表明的,没办法继续吵了。性别、社会,她都做过研究,都说得合理,真是吵不过。

我的鼻子有一块地方凹下去了一点,我一直觉得就是因为小时候在巴厘岛旅游的那一巴掌。但她也没有和我道歉,说实话,已经18年了,她不道歉已经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事情,她突然给我道歉,我还会很恐慌,感觉变天了。

从初中、高中到现在的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辅导班是我自己选的,老师都是我自己找的。她给钱就行了,选择一个收费方式。当然,如果太贵的话,需要先要问一下预算。

我记得当时去上外附小,我还写了个承诺书,签字画押,录了个视频,我说我要选择上外附小,我妈说,上外附小会很苦,我说,我就是想要选择苦。我妈拍好视频说,这是具有法律效力啊,别反悔。我们家的特色,是一直在那写保证书,我爸妈吵架也是一样。父母没有给过我叛逆的机会,所有东西都是签字画押好的,说好了自己想要做这件事情,就要承担后果。

我妈会提意见,但她一点都不会帮我选择,很多时候我也会很崩溃。有时候想,有时候会苦恼,给我的自由太多了,我会想,干脆你帮我全都选掉好了。但在我们家,她做关于她的事情,大家给个建议,我想做关于我的事情,都只是给个建议而已,最后由承担责任最大的那个人做决定。

我不是一个会撒娇的孩子,我们亲密的时候就是躺在床上、靠着沙发一起谈心。我们很多话聊,但是说实话,我们都没有100%了解对方,好像彼此还保留了10%。

但我会很关心我爸妈工作是在干些什么,父母的职业生涯对我来说,有一种启示的作用。只有父母会实打实地告诉我,过来人的经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有时候感觉,我在找他们讨一个说教——我最想问我妈的一个问题是,她最理想的对社会的影响力是怎么样的?她想要到达什么位置?我做什么事情都会有一个目标感,我想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

商楚苘与妈妈沈奕斐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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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看我妈妈的视频内容,每次都是点开,迅速一键三连,然后关掉视频。

她给我最好的性别意识就是没有性别意识,外婆会告诉我,米饭一定要吃完,不然会嫁不出去。我妈会跟我说,女孩子怎么了,没有关系。如果我比较顽皮,我妈会让「我」不要顽皮,而不是「女孩子」不要那么顽皮,不会有「女孩子」这样的前缀。

但我妈说自己独立女性,我们家里人却经常反驳她,你哪里独立了?你40多岁都没有离开过妈妈的帮助,还在跟着妈妈住呢。

我妈妈没有怎么离开过外婆,她到现在也不太会做饭,我妈能做独立女性,到外面去到处飞、当教授,尝试各种各样的事情,是因为我外婆在家里面带我和我弟。外婆把所有的时间完全投入在家庭里面。

我跟我妈不太一样,我会做饭,也会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因为我知道,我妈不会再像外婆对待她那样,给我那么多帮助。我们常开玩笑说,我要早点生孩子,要不然外婆都带不动了,我妈肯定帮不了忙。(笑)

妈妈对外婆的回馈主要是经济上的。我们出去旅游,会带外婆一起来玩,当然是希望外婆继续照顾我们(笑),但是也希望外婆不能错过这些。我们还会特地叫上别人家的外婆,让我外婆有个伴。外婆很细心,她会带一个手帕,防蚊贴、防晒霜、墨镜都在她包里面,累了她就会给我们擦擦汗,看看防晒霜有没有涂,有没有被蚊子咬。

我和外婆这么多沟通也是从这两年才开始有的,去年一年我待在家里,写《外婆和她的房子》这本书。我意识到,家庭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课题,我开始在意家人是怎么样的心情,我妈会遇到什么烦恼,我能不能为她解决一下——以前我一个月不见得给他们打一个电话,我爸妈也不会打过来,写完外婆这本书之后,我才打开话匣子,我觉得我也应该去承担一些我妈所说的家庭的「情感服务」,承担情感的投入和输出。

商楚苘写的《外婆和她的房子》 图源沈奕斐微博

我对外婆也有了非常新的理解。从小被她带大,她不会跟我说她的事情,只是说,饭吃了吗,这个饭好不好吃,很浅的一些对话,像是熟悉的陌生人。外婆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外婆」的形象,写完这本书我才会知道,外婆也是一个母亲,而且是个严厉的母亲,但又乐意给我妈自由。她会给我妈一点钱,让她骑几公里的车去拍写真。放在当时,拍写真还是不太好的一件事情,不能被当时的人所接受。

我还了解到在母亲之外,外婆曾经还是一个工人。她有自己的小时候,年轻的时候也会为自己努力。妈妈高二的那一年,外婆做了很多工作,那时候她也不清楚我妈妈到底能不能考上复旦,但是为了这个目标,一直去努力挣这个学费,不断地去做杂活。

我发现,我们三个人都是自驱力挺强的人。外婆是那种会随时随地努力的人,我妈也是。她其实干到教授就可以了,但是她还会去做很多事情,常常到处飞,我每次给她打电话几乎都在机场,不是在赶飞机,就是在等化妆,她有很多理想因素在里面。

我想到我自己,其实我也没有必要学韩语,学这个语言对自己的人生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我就是想学学看。我们三个人有这样的共性,是她们的故事给了我这些力量。

好的妈妈很难定义,无论如何对于我来说,妈妈是那种兜底的存在。她是很忙,但好在人生中有哪个很需要她的瞬间,她都在。

吴根妹、沈奕斐、商楚苘三人视频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