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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阳什姐,金牌迟到十年

2022年4月20日 文/ 谢梦遥 编辑/ 槐杨

因为前面两位运动员都被查出兴奋剂违规,2012年伦敦奥运会女子20公里竞走项目,切阳什姐递补成为冠军。金牌迟到了10年。

在体育史里,切阳什姐成了一个极为特殊的案例。过去十年里,她几乎都在世界排名三甲之列,稳定性几乎无人能及,却从未得到过顶尖大赛的金牌加持。很长时间,亚军成了她的魔咒,亚军,遗憾的代名词。你是被冠军俱乐部排斥在外的人。你永远站在最高领奖台稍微矮一点的地方。冠军可以谈论梦想,也可以谈论汗水、泪水与挫折。亚军呢?一些人会认为你没有胜利,你不配谈论胜利。另一些人则认为你没有失败,你的失败甚至无从记挂。谈多了,甚至显得矫情。在冠军与没有名次的人之间,你无比孤独,因为你是无法分类的那一个。

一场酣畅的胜利能够重塑一个运动员的样貌。而对于切阳什姐来说,她后期生涯里始终缺少那样一胜。惜败成为不断重复的主题。现在,金牌终于来了,她却不能享受站在冠军领奖台时的荣耀与光芒。

这是切阳什姐遗憾与好胜交织的十年,至今,她没有退役,她还在与自己作战。

文|谢梦遥

编辑|槐杨

沸水之下

那个意大利小镇萨罗佐的星期一早晨是以一种特别方式开启的。切阳什姐醒来,打开手机收到7个时区之外的信息。在田径领域做了多年报道的记者朋友田兵告诉这位已在国家队服役12年、目前正在海外集训的老将,她将递补成为2012年伦敦奥运会女子20公里竞走的冠军。

除了这个特殊的开始,那天的剩下部分照常进行。31岁的青海藏族姑娘起床、洗漱,准备出门。直至坐上车去训练地,利用那10分钟的车程,她和队友简短地聊了下这个事。晚些时候,她给身在国内的国家队队友刘虹发了消息——刘虹将紧随其后递补获得银牌。除此之外,她没有告诉任何朋友和家人。

很快,这个消息就在国内传播起来。事实上,关于10年前的那场奥运比赛排名,已不是第一次发生变化。2016年3月,因为被查出兴奋剂违规,亚军俄罗斯选手卡尼什金娜的银牌被剥夺。到了2019年,当年第五的基尔佳普金娜也因为同样理由被取消名次。

今年3月21日,根据世界田联旗下的田径诚信委员会公告,当年的冠军叶莲娜·拉什马诺娃也违规服用兴奋剂,她同意接受惩罚,取消2012年到2013年的成绩。至此,3位俄罗斯选手全部出局,而3位中国选手,切阳什姐、刘虹、吕秀芝在经历名次调整后,包揽下伦敦奥运女子20公里竞走金银铜牌。

互联网沸腾了。切阳什姐登上了微博热搜,许多体育大V都恭喜她。家人瞒不住了。他们看到了其他人转发的朋友圈。「幸福突如其来」,一则流传甚广的报道把这样一句话放在标题里。知乎上,有网友以此作梗:「只参加了一场比赛,却先后获得了铜牌、银牌和金牌,请问这是什么赛事的哪个项目?」人们感慨着命运的安排,被兴奋剂偷走的金牌终于在10年之后,回到了干净的颈上。

但对于当事人而言,用金牌迟到十年来概括整个故事,未免太简单了。

回到那个改变发生的周一,上午的训练安排是一个12公里。午睡后,一个5公里等着切阳什姐。过程里她很平静。「我是一个不会把情绪放到训练上的人,所以那天训练确实没有任何的影响。」她向《人物》回忆。

那天晚上,复杂的情绪慢慢渗透出来。她难以抑制,在微博草稿上写下感受。晚饭时队医坐她旁边,她把草稿给他看了下。出于对她的保护,队医删掉了其中「太真实、可能是不能说的」一两句话。随后,那条微博在意大利晚间就发出来了。在快了7个小时的北京时间看来,她好像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

那条微博是这样写的:

足足过去了十年,以这样的方式迎来了我的奥运冠军,得知消息后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我能成为自己心中的冠军,开心我可以拥有奥运金牌,虽然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也不会拥有,但我有证明自己的奖牌。难过是我没有感受过冠军的样子,没有得到奥运冠军的光环,虽然光环是一时的,但那一刻的光环我想拥有……如今十年过去了,到了一切都看淡的年龄,明天开始依然又是「新的开始,零的起点」……

2012年伦敦奥运会,切阳什姐站在铜牌领奖台上 图源视觉中国

那一战

2012年8月11日的伦敦,在那个梳着马尾辫、个头矮小的藏族女孩与其他60位选手一同站上女子20公里竞走的起点之前,主教练张阜新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他把她的手表摘了下来。手表是竞走的常见装备,每个选手都戴,依靠它,可知悉自己的速度,调整节奏和战术。在此前赛事中,切阳什姐的手表未曾脱下过,将来也不会有,唯独这次例外。她没有当即理解教练的用意。

她距离22岁生日还有几个月,青涩得很,自2010年入选国家队以来,国际大赛经验只有两次,其中韩国世锦赛走了个第五。在这次中国派出的3人里(除她们外还有一位替补),她被认为是相对能力较弱的那个,夺金的任务并不在她肩上。这也许才是教练收走她手表的原因:让她不被配速干扰,凭着本能去走。

她在海北藏族自治州的牧区长大,6岁时就在学余跟着父亲放牧,双亲都不会汉语。15岁进入省体校时,她对外面的世界所知甚少,汉语讲得也不大流利,奥运是个极其遥远的概念。她本来是练中长跑的,成绩一般,启蒙教练看过她的腿型和跟腱,说她更适合竞走,但究竟「有什么硬条件」,她也不懂。后来,省专业队看上了学校另一个孩子,让切阳什姐陪着走,她竟也莫名其妙被挑中了。天赋很快兑现,专业队练了4年,她就成了奥运选手。

她能站在这里,有无法解释的命运成分。上半年,她得了大腿骨膜炎,痛得死去活来。歇了两个月,奥运在即,她不得不顶着练,但练了一周,疼痛奇迹般消失了,日后也再没出现过。

鸣枪了。她看见刘虹和俄罗斯人冲在最前面,渐渐拉远,看都看不到了。她和队友吕秀芝在第二集团,「反正就硬着头皮跟,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就想着跟到哪儿算哪儿」。教练没有给她制定任何目标,她内心给自己定的是走进前八,但她知道,实现可能困难。

大多数田径项目都是肆无忌惮的舒展、释放,运动员让能量爆发到最大程度,能跳多高跳多高,能投多远投多远。竞走恰恰相反,严格的技术像道道红线束缚着你。过程中,你始终要保持至少有一只脚与地面接触,前脚着地时必须伸直,膝关节不得弯曲。像是戴着镣铐在跳舞。20公里的比赛,是在一公里的直线公路反复进行的两端折返,这样方便裁判分段监察。一旦三次被罚红牌,前功尽弃。

苦大仇深,90年代的竞走名将王银行向《人物》这样描述该运动,不止因为它是室外耐力项目。「付出很多,有时得不到回报。哪个运动员没有被罚下来过?都得经历这个过程。」刘虹则看到了可以适用于社会生活的某种辩证,「它在磨炼你,你要约束自己,让自己更沉稳,否则再快也没有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切阳什姐突然发现,消失的刘虹就在前面。

虹姐,她这样称呼刘虹。虹姐大她三岁,2005年进入国家队,已是世界级的名将,蝉联亚运会的冠军。整个2011年刘虹参加的所有世界田联挑战赛,都是冠军。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放到偶像位置,那一定非虹姐莫属了。

后来刘虹回忆,自己出现了重大失误。比赛一开始,上届奥运冠军卡尼什金娜极快速冲在最前时,视其为最强对手的她理所当然地加速咬住。相持很长一段,两人都不降速,保持这样的配速,世界纪录就要破了。但在当时,大家参加奥运都不会抱着破纪录的念头,因为「你必须得一个人一直在前面」,而全程领走是吃亏的,除非有超出第二名半分钟到1分钟的绝对优势。她开始怀疑这是俄罗斯人的战术,「拼得两败俱伤,把我拖垮」。在8公里处,她主动降速,却发现吊在中间,前后都没人,「慌了、麻木了,那个瞬间感觉不会比赛了」。

切阳什姐忘了是在什么时候超过刘虹的,根据赛事报道,反超发生在进入最后两公里后。在那之后,她就「一直就跟着那两个俄罗斯的」。冲线时,她也没顾上看置于终点的计时器。此前她个人最佳纪录1小时28分多。走下场,当教练告诉她时间,她不敢相信:「不可思议!不会吧!」1小时25分16秒,她不止打败了刘虹,还打破了偶像4个月前刚创下的亚洲纪录。

伦敦奥运赛后,切阳什姐与刘虹拥抱庆祝图源视觉中国

聚光灯外

2012年,在切阳什姐夺得奥运铜牌后,我通过微博联系她采访。她的微博只有一两百个粉丝。她很快就回复并答应了。新晋亚洲纪录创造者很随和,讲不了几句就咯咯笑。她会回答每一个问题,答案却大多是「没想过」。没有想过请经纪人,没有想过自己的商业价值,没有想过未来的成就。

当时没有什么人采访她。这可以理解,中国女子竞走早在1992年和2000年的奥运会上拿过金牌,铜牌并不算历史性的突破。但作为一个藏族人,她所实现的运动成就是空前的,她是中国体育史上首位进军奥运的藏族运动员,更遑论夺下奖牌。

那一年年底,我再次邀访她。那时她有7000个微博粉丝了。这次谈话轻松许多。她说到,伦敦回来与父母见面,由于领导等在场人士太多,他们只是羞涩地拥抱,什么都没有说。她说她未来的梦想是带着全家人去拉萨玩一趟,那是对她来说意义神圣但从未去过的地方。但她知道很难实现,她每天都在训练,只有周日能休息半天。她还很实在地谈到了工资,「还没涨,好像三千多吧」。她每天花半个小时玩微博。省里给她奖金有30万元。商业世界还是离她那么远,她没有任何代言。

她视这一切理所当然,没有什么不公平。「这个社会太现实了,所有的人都会看着金牌,我已经习惯了。」她对我说,「因为我也是运动员,我们也会关注冠军。我拿铜牌,的确没人关注,这和竞走项目也有关,这没什么的。」

一晃四年,又到了奥运之年,我提前几个月联系,切阳什姐同意奥运回国后接受面访。在里约,刘虹夺金,吕秀芝夺铜,切阳什姐位居第五。那之后,我再联络她时,她的口风变了,只简短回答:「我比得最差,采访她俩的。谢谢。」任我再怎么说服,她不再回复。对于一个被反复确认过的报道计划,这个结束是突兀的。

竞走如此小众,这些年,我没有持续追踪她的消息。也许只有恰逢奥运这样的盛宴,竞走健将才会进入聚光灯下。而即便你参加了奥运,如果没有取得成绩,也有很大几率被大众忽视。这件事就发生在切阳什姐身上。在东京奥运会,她第三度出征,这本身即是很稀有的成就,却很少有人谈论。过往征途里的几位主角都在,吕秀芝是替补,刘虹夺得铜牌——那是又一个精彩故事了。切阳什姐取得第七名,她成为他人更杰出表现的背景。

然后就到了当下。她的那条微博包含着复杂而克制的情感,我没有想到来自10年前那个电话里表达简短、笼统的女孩。我被那条微博没讲述的部分吸引着。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呢?10年,奥运举办了3届,iPhone更新了10代,多少伟大的名字退役了,那是很长很长一段跨度啊。

2021年5月,切阳什姐在昆明呈贡训练基地训练结束后受访者供图

挫折的起点

「微博里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她的声音从遥远的意大利传来。因为疫情,也因为后续赛事无法确定,她回国的时间将会在7月甚至9月,与《人物》只能通过电话进行交流。她说她没有经纪团队,「不太喜欢,而且我好像也没到那个段位吧」。她轻轻地笑。10年前,她不是那种霸气外露的运动员,今天也不是。

认识她多年的田兵说,她总有一种特别温善的邻家女孩的感觉。他有次在朋友圈表达负面情绪,用了网络流行语「尼玛」。切阳什姐留言:「老师,在我们藏语里面,尼玛是太阳的意思哦。」

「好像」「可能」这类表达委婉的词频繁出现在她的话里。谈到伦敦奥运会那枚属于她的金牌若是当天即颁发或者更早些到来,人生轨迹是否会不同,她表示也许会更自信,「放弃的念头可能会少一点吧,退役的念头可能会少一点吧」。

我们谈到2016年那次突然变卦的采访。问到是不是赛后情绪发生变化因而抗拒面对媒体,她迅速否认了。「我为什么要害怕面对媒体?」她连续反问道,「我真的觉得我本来就成绩不好,我为什么还要接受采访?本来她们两个的成绩就好,不就应该多宣传她们吗?」

对于那个赛果,会有痛苦吗?电话那端陷入一段沉默。「也没有多痛苦吧,就自己消化就可以了。」她不带感情地说。「也没有必要把这个痛苦分享给别人,影响别人,或者放到别人身上。因为这就是我自己造成的一个过程,所以那个痛苦要自己去承担。找到自己的不足就好了,没必要非得要去跟所有人解释。」

但那一刻的痛苦,真的如她现在语调里这般平淡吗?

她是带着极大期待去里约的。备赛时,无论是在训练还是生活中,她都给了自己许多暗示:起码要拿到奖牌,一定要拿到奖牌。至于夺冠,「肯定会有想过」,她承认。

对于第五名的成绩,她的真实情绪在赛后采访留下了一些线索。时年25岁的她,毫无预兆地表达了退役的想法, 「感觉太累了,真的是不行了,没必要了。」她对《人物》解释说。对于刘虹的金牌,她应该是没有热切地凑上去摸一摸,她没有这样的记忆。

好胜心是她的隐藏属性,以一种并不外放的形式存在着,很难直接出现在她的言语里。又因为她的谦和、低调,更难让人察觉。她的启蒙教练周晓云说,从接触体育开始,「她身上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争强好胜的个性很鲜明」。青海省队队医肖玉君说,按摩时他的手法较重,一些男队员都会忍不住喊叫,甚至偷抹眼泪,但切阳什姐「从来没有吭一声,咬着牙在那儿坚持」。

中国田径队总教练冯树勇曾透露,切阳什姐在伦敦奥运后有两年低潮期。面对《人物》,她选择主动隐去那段沉沦。但根据零散报道,可以拼出一个大致经过。

关于失败的考验在伦敦奥运后她参加的第一场比赛就到来了,那是2012年9月,她被裁判三个红牌罚下,面对镜头痛哭流涕。2013年,她在世界田联女子20公里竞走排名第三,但这一年最重要的两场比赛,她均失意而归,全运会未进三甲,世锦赛更是一路落到第15位,两赛的最高荣誉分别属于吕秀芝和刘虹。那之后,因为人际关系,再加上受膝伤困扰,她离开国家队,回到牧区的家里休养。她缺席了2014年的亚运会。值得一提的是,那届刘虹也不在场的亚运会成了吕秀芝的个人表演,她以两分钟的领先优势夺冠。直至2014年10月,切阳什姐才回到国家队,重新开始训练、比赛。

新合作的意大利外教达米拉诺针对她的膝伤制定了力量训练计划,她恢复得很快。复出短短几个月,她就在选拔中赢得2015年北京世锦赛替补参赛的身份。那届家门口的比赛,刘虹和吕秀芝包揽冠、亚军。在切阳什姐看来,她被队友甩下了。

往事绝口不提,仿佛就是不存在的。至少切阳什姐对《人物》是那么说的,她视2016年折戟里约才是挫折的开始,她声称那是她第一次在职业生涯里感受到痛苦。真正的痛苦。是在这种情绪下,她想到退役。她承认,站在当下回头看,当时可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但当话题进入2016年的她到底具体处在何等状态,一直以和缓语速说话的她变得急切起来。「状态有很多种。我不能说我整个人的状态就这一年是最好的,我没有办法说出来。我觉得我2012年的状态最好,并不是说后面几年我服软,不是这样的。」

退役的念头很快消退了。她告诉自己,不管能不能拿牌,都要参加第三次奥运会。

2019年,切阳什姐在意大利训练受访者供图

诅咒

2017年中国女子竞走的最大故事是新人崛起。在伦敦世锦赛前,因为刘虹备孕待产,切阳什姐伤退,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少女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1996年出生于内蒙古的杨家玉率先冲线。她理应在一年前就完成世界大赛的首秀。作为最大黑马在里约奥运预选赛获得第三名,却因经验不足没被教练列入正选名单,切阳什姐正是当时取代她的那个人。随后的全运会,杨家玉再次将金牌收入囊中。这一次,切阳什姐获得银牌。

很快,切阳什姐陷入一个诅咒中。

2018年的雅加达亚运会,是切阳什姐与杨家玉在顶尖竞技场的二番战。她一路领先,多次试图变速甩掉脸上还有着青春痘瘢痕的年轻对手。最后50米,体育观众乐于见到的一幕发生了,杨家玉追了上来,与她齐头并进。赛会纪录被打破了。两人成绩是相同的1小时29分15秒。通过慢镜头确认,切阳什姐身位靠后,她输了。

一位记者记录下了结果揭晓的那一幕:「身披国旗,露出甜美的笑容让大家拍照,杨家玉在享受着自己的冠军时刻。切阳什姐则趴在终点线后的栏杆上,久久不愿起身。」

惜败于毫厘之间,她没有一蹶不振。在2018年和接下来的年度,她斩获了3个世界田联竞走挑战赛的冠军。2019年3月,世界田联更新了女子20公里竞走世界排名,她排在第一,那是她首次升到如此高位。那一年,她还是世界田联系列挑战赛年度总冠军。那些在世界各站举办的挑战赛很少有电视直播,只有铁杆竞走迷才会追踪。

2019全国竞走大奖赛女子成年组20公里比赛中,切阳什姐夺冠图源视觉中国

她平静地告诉《人物》,她能够排到如此高位,也是因为刘虹产后缺席了很多比赛。2019年年末的世锦赛,在炎热的多哈,面对复出的刘虹,切阳什姐还是功亏一篑。东京奥运会后的全运会,亚军诅咒再次验证,她打败了刘虹,却输给了杨家玉。

在体育史里,切阳什姐成了一个极为特殊的案例。过去十年里,她几乎都在世界排名三佳之列,稳定性几乎无人能及,却从未得到过顶尖大赛的金牌加持。

一次次地成为亚军,那是什么滋味?你是遗憾的代名词。「千年老二」,那个难听的绰号会跟着你(「你不要这么笑,感觉很奇怪。」谈到这个绰号时,切阳什姐似有愠怒,她对我说)。你是被冠军俱乐部排斥在外的人。你永远站在最高领奖台稍微矮一点的地方。冠军可以谈论梦想,也可以谈论汗水、泪水与挫折。亚军呢?一些人会认为你没有胜利,你不配谈论胜利。另一些人则认为你没有失败,你的失败甚至无从记挂。谈多了,甚至显得矫情。在冠军与没有名次的人之间,你无比孤独,因为你是无法分类的那一个。

比赛中的许多时刻,切阳什姐面带微笑。她告诉自己应该这样做,继而几乎变成一种本能。「好多人在给我鼓劲、加油,我唯一能给他们回馈的就是一个真诚的微笑吧。」但下场时,她会抑制不住地哭泣。

「后来想想确实还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吧,可能跟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纠结并不会结束。她变得「很讨厌自己」。她对冠军的渴望如此之强,所以她无法谈论对输有了什么新的理解,「好难啊,这些问题,咋说啊。」

相比亚军,季军反倒没那么遗憾,她想。她甚至会冒出奇怪的念头,干脆不要冲了,要不今天就拿第三算了。一度她不想参赛,一站上赛道就想,会不会又是第二名?

输的背后

人们容易想当然地把为国争光的竞走队员们看作一个整体——越过终点后她们总会身披国旗抱在一起——却忽略竞走是个人项目,队友之间有着强竞争关系。她们都是世界顶级运动员,争冠是不二选择。她们相互激发,也相互成就。

刘虹说,因为北京和伦敦奥运成绩都卡在第四,导致2012年之后的很长时间,她极度压抑,「特别害怕输,害怕别人说你不行」。直至2015年的世锦赛选拔中,吕秀芝一举破了切阳什姐的亚洲纪录。她被深深刺激到了。教练对她说,如果想在接下来的奥运会战胜吕秀芝,就要拿出更好的表现。两个月后,在西班牙拉科鲁尼亚,她打破世界纪录。「别人都做不到,我感觉自己也希望不大,但是别人已经做到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比她更好。」她说。

心结打开了。「世界纪录一破,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是世界上无敌了。」刘虹说,这些经历是她后来在里约奥运夺金的铺垫。

一场酣畅的胜利能够重塑一个运动员的样貌。而对于切阳什姐来说,她后期生涯里始终缺少那样一胜。惜败成为不断重复的主题。

所有人都认可她的勤奋。队医肖玉君说,受伤不能训练时,她会表现得非常生气。无论出现任何病症,她的休息时间从未超过两天。过去5年来担任她中方教练的王银行说,根据每个人不同能力,教练会制定相应的训练计划,能够执行就算不易,切阳什姐总会以更高配速完成。

自2015年她进入外教组,每年要花九到十个月在意大利度过。中方有6到8个队员,再加上两个教练两个队医,每天从训练场(一个果园)到酒店两点一线,午饭吃酒店的西餐,晚饭则雷打不动去一两百米外的一个中餐馆。生活的单调、辛苦与国内体工队没有区别,不同在于更加独立。没有国内那么周到的后勤保障,生活用品要自行采购。周围很少有华人,也没什么娱乐场所。

她的竞技水平大幅提高。王银行说,自2017年起,因为刘虹回归家庭,切阳什姐被队内视为第一主力。2019年刘虹复出,有段时间和她合练,感觉她「强太多了」。刘虹说,在训练量上自己完全追不上小师妹。「每天她可以练到身体的百分之九十耐受力,第二天还能练,第三天还能练。这种训练密度太吓人。」

新冠疫情给切阳什姐带来了很多困难。意大利教练与她分隔异国,只能通过每周两次的视频会议进行远程指导,总有监督不到位与不及时之处,效果大打折扣。国家竞走队其他主要队员所在的国内组则不受影响。而奥运延期一年,则意味着她是拖着老了一岁的身体上阵。

她愈发专注。一个例证是,2020年12月,当伦敦奥运那枚递补银牌经过繁冗的程序终于下发,身在上海的她以训练为由,缺席了颁奖仪式。

在2021年3月东京奥运会的选拔赛上,30岁的切阳什姐走出1小时24分45秒,打破了九年前的个人纪录。作风一贯强势的刘虹夸奖她,「东京奥运会这个周期,我觉得她是世界上女子竞走里面最强的一个。」

但一次次,她总是在大赛中抱憾而归。如果说2012年切阳什姐的比赛水准高于训练水准,2016之后的这些年里,她的训练水准则是高于比赛水准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有时是糟糕的运气。2018年亚运会比赛前,她发了个朋友圈:「怕什么来什么。」身边的人知道,她来例假了。有些败局,或可归咎于她的短板:最后时刻无法加速,缺氧情况下的爆发力不足。

这些年,她的思想包袱始终没卸下来。「她从心理上有那种,哎呀,我上一次输她了,这次会不会又再输给她。」王银行说。国家队会请心理医生给队员讲课,更多时候,这种支持来自于家人和教练。大家都说,切阳什姐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她总是选择自我消化。有些赛事后,她变得更加沉默了。

东京奥运选拔开始前,切阳什姐曾与刘虹聊起这么多人要争抢三个名额,她焦虑不已。

你这么不自信吗,你怕谁?咱把这些人数出来。刘虹说。

你肯定能进,切阳什姐说。

抛开我,你怕杨家玉吗?

我不怕啊,我怕她干吗。

你怕吕秀芝吗?

我觉得我能赢她。

那你有什么焦虑的?你为什么觉得你不行呢?刘虹说。

刘虹感到,在封闭、高压的环境里,人更容易陷入自己的枷锁,这也是她曾有的教训。是爱情、婚姻与成为母亲,这些温暖、深沉的生命体验,让她对世界有了不同理解。高等教育缺失、文化水平有限是专业运动员普遍面临的状况,她认为这些方面的改善能够提升运动员的自我认知,从而走出倦怠感。

很多人都提到切阳什姐似乎缺少非我莫属的霸气,缺少一股狠劲儿。但那种温顺又是她骨子里的东西。队医肖玉君提到一个细节。训练时,队医要负责骑着自行车给运动员递水,切阳什姐每次都会说谢谢。没有其他人会一直那么做。

2021全运会田径女子20公里竞走颁奖仪式。切阳什姐获得银牌图源视觉中国

进与退

就这样吧。2021年的全运会后,切阳什姐对自己说。她再次想到了退役。5年前退役的念头冒出来,是因为看不到出头之日,怀疑自己的能力。现在,她不再怀疑了,客观上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多年的膝伤和最近两年冒出来的腰伤,用她的话说,只占决定因素的30%,精神层面的疲惫是主要的。

因为压力太大,从2019年下半年,切阳什姐出现睡眠障碍。一直以来,她出色的心理素质是最让教练们欣慰的。但是,东京奥运前,她吃了六七个月的安眠药,否则「根本没有办法睡觉」。

她向省队告假。在她这样的年龄,这样请假可能意味着变相的退役。没有人强留她,「因为教练、领导知道我这几年确实积累了很多疲劳还有伤病,他们尊重我的选择。」

与她隐下不谈的那段发生于2014年的中断不同,她没有回牧区,而是留在西宁。几年前她在这里买下房子,但几乎没住过,职业运动员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都太少了。现在,她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小窝,想干嘛干嘛」。这个小窝就是她最想待的地方。

脱离了集体生活,她自己买菜、做饭、收拾家里。每天她都会看一部电影,她从未看过这么多电影。整个城市里,她只有一两个朋友,会约着去跑跑步。她断了安眠药。这种生活有着对过去的某种补偿性质:自由支配的日程,先前少有接触的市井人间,独处。

孤独吗?还好吧。她本来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她真的考虑过,未来回牧区安安静静地牧羊。而竞走,本就是如此孤独的运动。那么漫长的公路,「每一天你都要走好几个小时」。而另一方面,竞走的孤独在于少人喝彩,在田径类别里比投掷热度都低。「竞走的成绩都比马拉松要好太多太多太多」,她说,「但是就没有马拉松那么多关注度。」任何意义上的孤独,她已习惯了。

在牧区图源切阳什姐微博

关于她个人的未来,她和刘虹聊。坚持,感到艰难;放弃,又不甘心。她们聊到新增的35公里项目,感到对训练量积累得足够的老将来说,或许是个机会。刘虹邀请她,如果真的决定复出,可以来昆明,她做她的教练。这些年刘虹脱离了国家队集训,在昆明一边带孩子,一边自行训练。她们可采取更丰富的手段:瑜伽、游泳、骑自行车。切阳什姐有些心动。

差不多在2022年1月的一天,没有什么具体场景,她突然就决定了,不退役了。「哎,不行,我还是想要付出,想要继续吧。」

她深知,这场复出会比多年前的复出艰难更多,因为她不再拥有那个年轻躯体所拥有的强大恢复力。她要告别西宁这个她已经爱上的小小的窝。她可能失败,可能再次跌入亚军诅咒里。无论如何,那条赛道她要走上去。

训练不会给她带来太多痛苦,腰伤却是无法控制的,「走了一趟大课或者上一个强度,站直的话只能坚持个三五分钟就不行了」。她只能佝偻着走路。每天晚上都要治疗,扎针、按摩,起码一个小时。长期服用安眠药,身体已有了依赖,她试图在断药的情况下与睡眠问题继续斗争。唯一的方法是早上床,她知道自己的入睡时间会比一般人长。

遗憾的是,因为一些原因,去昆明的计划未能成行。于是在3月,她重新赶赴意大利接受训练。像是完成了对自己的心理说服,她给人在国内的王银行发信息说:「教练,我还是喜欢意大利的训练环境,感觉心能静下来。」

故事的风筝线收紧,拉近,终于到了眼下采访的起因。迟到10年的金牌到来。

痛苦盖起来

对于名次递升,「伦敦三人组」的反应各不相同。「那一刻,我的心情很淡定,没觉得太兴奋,因为毕竟2016年里约奥运会,我已经拿过铜牌,而且这枚递补的奥运奖牌,离我已经10年了。」有孕在身的吕秀芝说。她第一时间给父亲通了电话,「告诉他我现在是奥运会两枚奖牌得主了」。

刘虹,这位世锦赛四金一银、亚运会两金得主,用一种玩笑的语气说起她参加的四次奥运会,「奖牌颜色不一样了,名次变成1234,讲起来挺顺的。」她为切阳什姐感到高兴。「这样一位优秀的运动员,坚持了这么多年,一直渴望有一个大赛冠军。」

与其他两人不同,恰恰在于切阳什姐没有金牌,这个金牌才显得如此特殊。而越强调它的特殊,就似乎无形中彰显了其他部分的失望。这是她内心的痛。她心潮涌动,和这块金牌的迟到本身有关,却又无关。

与切阳什姐谈起这个金牌,她表示自己的情绪已平复了,「痛苦已经被盖起来了」。但说着说着,她又哽咽了。

从没感受过的冠军光环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戴着金牌,有属于自己的一张照片,然后就,怎么说啊。」切阳什姐卡了一会儿,「站在那个最高领奖台上的那一刻的那种幸福,肯定是不一样的。」

体育界常说一句话,走下领奖台,一切从零开始。但领奖台上短暂的瞬间,会深深楔入生命里。刘虹说起最刻骨铭记的感受,是在北京鸟巢举办的世锦赛——切阳什姐作为替补的那一届。「夺冠之后整个场地八万多人一起跟你唱国歌。训练上来讲,没有任何的快乐。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好像也值了。这么辛苦也值。」那一幕如此壮观,后来近乎条件反射,她听到国歌就想哭。

那枚金牌可能还要很久以后才能真正摸到了,后面还有一系列的法律与行政程序,奖牌补发仪式还要求国际奥委会委员必须到场。时过境迁,这块金牌只代表着一种抽象的荣誉,至于背后那些物质性的东西,切阳什姐任其自然。铜牌递补为银牌时,就没有补充奖励。很多运动员家里会有一面奖杯陈列墙,她「也不知道为啥,一直都没有时间去弄」。奥运铜牌当年拿回家,也没展出,就锁在了爷爷的柜子里。

即使没有这枚金牌,她也已经得到了业界的尊重。美国杂志《田径新闻》2020年评出女子20公里竞走世界十大巨星,考察对象的运动生涯从1956到2019年横跨半个多世纪,切阳什姐位列第九。她和居第二的刘虹是仅有两位上榜的中国人。这本在田径领域有极高权威的杂志跳出唯金牌论调,视切阳什姐为比那些拿过金牌却只有短暂巅峰期的人更伟大的运动员。她充满韧性的职业生涯,让她站到那个位置。

十年前,她曾许愿带家人去拉萨玩,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和十年前相比,很多事情没有变。父母还住在牧区,偶尔才下到镇上。她依然没有代言。每天花在微博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也许还更少。每周还是训练六天半,每天少说十几公里,多则40公里。

至少想到两件事,切阳什姐有所欣慰。她还是一个在编运动员,如果完全退役才迎来金牌,「肯定比较残酷一点,我现在还在坚持,说明我离那个东西还没有那么遥远。」而这过去的十年里,对她而言每一个重要的人都健在,他们总会知道的。

最后,等一等,关于那条微博,真的如她所说,「到了一切都看淡的年龄」吗?

「如果我的好胜心变弱的话,我早就放弃了,我不会再挣扎。」她说,「我觉得心里面的好胜心还是很强的,只是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

会痛苦吗?「但也只能扛着。」

现在,这个名字在藏语里意味着「幸福」的运动员,把注意力放在当下。4月有一场比赛,对她来说是重要的,因为她想知道,自己的恢复到了何种程度。

明天,奥运冠军还要早起。

切阳什姐目前在意大利,前几天,训练完,她拍下了这张照片受访者供图

(欧璐婷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