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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猝死和意外,买寿险能缓解独生子女们的焦虑吗?

2022年4月15日 文/ 谢婵 编辑/ 赵磊

关于死亡的想象只要出现过一次,就会在之后许多个稀疏平常的时刻里一直出现。当意外来临的时候,年轻人们开始意识到,越往后走,人生会有各种各样的伤痛时刻,疾病、车祸、战争、空难还有瘟疫,它们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到来,会在短时间内把你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真正面临这样的时刻,钱成了能托底的东西。为了安抚对未来的恐慌,一些年轻人买了各种各样的保险,其中有一种最极端,只有去世了才能获赔保额,自己用不上,只能把钱留给他人——也许是家人,也许是其他在乎的人。

决定买寿险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文 |谢婵

编辑 |赵磊

运营 |月弥

做最坏的打算

在纷繁复杂的保险里,寿险并不是最热门的那一种,保险经纪人也很少会主动向人推荐寿险,原因很简单,“这行忌谈生死,死了才赔,很难跟客户开口推销”,保险经纪人王乐乐说。另一个原因是,年轻人一般不会想那么远的事情,老年人买寿险保费可能比保额都高,非常不划算。

只有那些对未来悲观,同时身上背负着重大责任的人,才会考虑为自己买一份寿险。

今年30岁的思小云把自己买寿险的经历分享到了一个论坛上,有人质疑她是推销保险的,有人觉得意外没有那么轻易到来,买保险是白花钱,“不如把这些钱拿来吃好喝好”。

在2020年之前,思小云也没有想过要买保险。但疫情来了,“以前想都不敢想,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呢”。对她冲击更大的一件事,是爸爸的去世,当时他正在外面和朋友聚会,突然犯了心梗,后来家里只剩下了她和妈妈。

情感上的哀恸需要时间消化,经济压力也很快袭来。爸爸去世的时候刚退休不久,退休金加上副业每个月能有一万多元的收入,但妈妈工龄比较短,退休金只有三千多元。她自己第一次开始面对生活上的琐事,家里的水电煤气和买菜钱,以前都是爸爸一手弄的。现在,所有的责任都到了她身上,往年十月大闸蟹的季节,家里随便吃大闸蟹,但现在,稍微贵一点的东西就得掂量掂量。

思小云自己还出了一场车祸,一辆车追了尾,倒是不严重,只是头撞到方向盘的那一瞬间,疼痛的感觉太令人难忘了。“有时候觉得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也找不到什么理由,也不要去问什么理由,因为根本就找不到答案。”

最后,她决定给自己买一份寿险,保额100万元,期限到60岁,即如果在60岁之前身故,她指定的受益人能获赔100万元的保额。这也算是一种标志——她成了这个家里新的经济支柱。

保险经纪人王乐乐第一次被客户问“有没有寿险”的时候,她在电脑前一脸茫然。

她2019年进入保险公司,身边的同事没有推销寿险的意识,培训会上也没有提过,她对寿险一无所知,只能急忙去公司的产品库里搜索,两百多个产品中,只有两个是寿险相关的,一个终身寿险,一个定期寿险。等到看完了产品介绍和理赔范围,她又开始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客户介绍。

那位客户他见过,因为常常加班,又经常看到“猝死”的新闻,此前给自己买过意外险,但只有意外身故才能赔付。他问王乐乐:“如果我猝死了,你能赔我多少钱?”他们定下的保险计划里只有一个带意外身故责任的基础保额,只有30万。王乐乐如实说了,对方接着又问:“我们家两套房贷,30万够吗?”

王乐乐被问懵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一个人如果在年轻时候意外离去,身后会遗留下诸多问题,首先是父母的养老,如果买了房子,还要担心余下的房贷该怎么办,如果组建了家庭,还要担心爱人的生活和小孩的教育。每一项都是艰巨的难题,如果有金钱的保障,也许家人会在悲痛之余好过一点。但这些,王乐乐后来才意识到。

正是因为年轻人因病或意外身故的概率很低,保险公司的风险随之降低,寿险才能以较低的保费撬动高额的保额,往往能高达数百万元。尽管大家都不希望这份保险生效,但如果意外来临,好歹能给家里人留下一份保障。一位女生在上学的时候关注了一个保险公众号,“越年轻买保险越划算”,她对此深信不疑。在拿到第一份实习工资的时候,她决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份寿险。

▲ 图 / 《Last Money》截图

年轻人的健康焦虑

28岁的陈明买了一份寿险,每年交3000元,假如他在60岁之前身故,他的家人可以获赔250万元,假如他平安活到60岁,这三十多年近10万元的保费就打了水漂。

陈明的朋友不理解,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活到60岁不是很正常的吗?但他的理由是,自己刚在北京买了房子,身上背着250万的房贷,到了60岁,照顾老小的家庭责任就算基本完成了,也不用自己赚钱了。保费不退还自然是亏本的,可是过十几年通货膨胀,每年3000元的保费也不是太大的负担,万一真的出了意外,保额能覆盖房贷,把北京的房子保下来,每个月可以有六千多的租金,足够父母在老家生活。

一则新闻让他产生了买寿险的念头:28岁的字节工程师猝死在冬夜里,而他的妻子刚怀孕,这一年,他们还一起拥有了一套房子,所有曾经的甜蜜与期待,如今都化成了现实困境摆在妻子面前——她要靠自己负担每个月2.1万元的房贷,“太难了”,她在微信业主群里咨询,能不能退房退款,还埋怨自己“真的没用,我能做的就是保住宝宝,但我真的挣不到这么多钱”。

猝死总归是极特殊的情况,更多人是因为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十分焦虑,才选择买了寿险。

曾经在某互联网公司工作的Bob发现,隔段时间就传来某个朋友生病的消息,在打工人的世界里,肩颈和腰最常出问题。他今年也是28岁,以前喜欢熬夜打游戏,后来变成了熬夜工作,一些需求反馈总是在晚上到来,他得加班到晚上十点,回到家洗漱完就到了一两点。但这几年,他突然发现自己熬不动了,不再执着于熬夜看完喜欢的电影,到了一两点,就下意识地想要睡觉。上一次体检,他还查出有肥胖的问题。

某互联网公司的员工在脉脉上发问:买寿险会被拒保吗?因为他来自一家以高强度工作著称的公司,帖子下面有人回复:“估计得加很多钱。”尽管是玩笑话,但这确实反映了大厂人真实的健康焦虑。

年轻人总会迎来那个被疾病恐吓的时刻,第一次面对身体的问题,正视它,接受它,往往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王乐乐第一次面对那个时刻是26岁,在上一家公司的体检中,医生发现她的子宫内有个肌瘤,在此之前,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活蹦乱跳的”。医生告诉她,病因是复杂的,压力等因素都会导致激素紊乱,身体继而出现问题。

她那时做着一份工程建筑材料的销售工作,压力大,脾气也开始暴躁起来,饮食也不规律,常常晚上九点才有空吃晚饭,半年的时间里,体重长了二十多斤,人胖了显得没精神。父母叫她少吃一点,起初,她也以为只是吃太多的问题,后来生理期也紊乱了,但她依旧没有当回事,毕竟“亚健康的状态在职场里太常见了”。

子宫肌瘤对王乐乐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回家的路上,她给大学时候最好的朋友打电话,哭了一路。她去网上搜索子宫肌瘤是什么,迫切地想知道这到底是一个多严重的病,互联网上鱼龙混杂的问诊消息,让她越看越绝望。看到最后,她打了一个电话给自己的表妹,先是讲了自己的状况,交代了自己名下的财产和车子要如何处理,哪些保单可以拿出来用。最后,她拜托表妹,一定要帮自己照顾好爸爸妈妈。

这也是大多数选择买寿险的年轻人的共性:独生子女,成年以后过早地开始考虑父母的养老问题,生怕自己出现什么意外。

Bob记得,小时候他走路很慢,妈妈走路总是风风火火的,但前几年有一次回家,他突然发现到妈妈走路的速度开始和自己一样了,那是一个让他意识到父母正在老去的时刻。在豆瓣上,关于寿险最多的讨论不在保险相关的小组里,而是在独生子女父母养老交流小组里,有人问其他组员是否买了寿险,“最怕自己不在了父母没保障”。

▲ 图 / 《CODE BLUE》截图

花钱对抗失控感

保险行业赚钱的秘密,就是要过度渲染未来的不确定性,比如在推销重疾险的过程中,那句“人一生患上重大疾病的概率高达72%”,几乎被所有的保险公司拿来宣传。

在福建莆田长大的高小玫曾经短暂进入保险行业,入职第一天就看到了一些荒诞的场景,同事在业务培训会上用一些夸张的案例来说明保险的重要性,“买了保险,等你老的时候别人都把钱提前花完了,你还有一笔额外的钱存着没用”,那位讲话的同事还站上了桌子,“现在提亲都不用拿聘礼了,你直接拿着保单去,保额越高越有面子”。

这些话术并不高明,高小玫也清楚,“老了以后谁知道通货膨胀到了什么程度”,拿保单当聘礼更是让她在台下暗笑:“怎么可能,这里可是福建莆田。”虽然她不信那些话术,但自己也有实实在在的顾虑:她没什么积蓄,工资总在逛完书店和化妆品店之后所剩无几,爸爸妈妈在农村,只有新农合保险,生活里的很多环节都是脆弱的,无法再承受一点点风险。

高小玫最终还是动摇了,她买了一份寿险和一份重疾险,是公司内部针对员工的套餐,一年交6600元。在保险行业里,高小玫这样的人并不少,许多人都是因为要买保险,最后来卖保险了,也有许多保险推销员,听多了世事无常的故事,给自己买了很多保险。

卖保险是一份完全消耗人脉资源的工作,没做几个月,她就离职不干了。高小玫后来又经历了失业,有段日子甚至连保费都交不起了,只能借钱交保费,因为她购买的是返还型的保险,以后还能分红,不想白白扔钱。

寿险相比医疗险和重疾险,赔付标准简单明了,不像重疾险那样一度被批评“保死不保生”,或是像医疗险那样有着严苛的健康告知要求,保险公司很难通过拒赔来赚钱。尽管如此,许多买寿险的人还是抱着没出险就当储蓄的心理,每年交着高额的保费,一边祈求不要出事,一边等待多年后能分红,觉得双管齐下,实际远不如正常理财的收益。

陈明就觉得,不要把保险和理财混在一起,买寿险就是花钱解决后顾之忧,尤其在这个越来越不确定的时代,可以有效缓解那种对未来的“失控感”。

王乐乐发现,自从三年前稀里糊涂卖出第一份寿险之后,这两年,大家买寿险的意愿更高了,同事也开始更多给客户推销寿险。疫情和水灾是让她印象最深的两件事,并且改变了她的想法:未来一下子变得没有那么确定了。

武汉疫情的时候,公司所有的员工都改成了线上办公,有一天开晨会的时候,她看着屏幕那头武汉分公司的同事们带着白色口罩,想到有些同事家里遭遇的意外,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河南暴雨带来的无常感则更明显,她大学时候的朋友毕业之后回了郑州,每天都坐五号线上下班,但大雨那天,她收拾东西迟到了,鬼使神差地决定打车回家,而她的丈夫,也是她们共同的大学同学,在新乡的水里被一辆叉车救了出来。

两个女生后来打电话时满是恐慌,同学把家里所有的保单发给了王乐乐,让她帮忙查漏补缺。王乐乐说:“经过疫情和郑州暴雨,我再也不觉得好好活着是很正常的事情。”

世事无常也改变了思小云的习惯。这几年她开始有了储蓄的意识,甚至去尝试了一些App推出的强制储蓄功能。但她刚毕业的时候,生活安逸,毫无顾虑,喜欢什么随手就买了,但现在,东西总是放在购物车里,犹豫几天,冷静下来就不想买了。

思小云至今没有给身边的朋友们推荐过寿险,“不吉利”,关于未来与死亡的思考是没有办法强加给他人的。眼下,她和妈妈正在上海,每天做一次核酸,每天抢菜,生活再一次失控了,最绝望的并不是被封锁起来的生活,而是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到尽头。唯一有一点让她安心的是,在城市停摆之前——也是那起东航空难被确认的第二天,她就把自己的寿险额度追加到了200万。这多少抵消了一点她对未来的恐慌。

荒诞的是,陈明有一个朋友在互联网公司工作,每天996,经常听到有人猝死的消息,但他们的办法是,花钱买一份寿险,保额越高越好,心里有底之后,继续不要命地加班工作。“没有办法想那么多,也没有办法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但至少能花钱买个心安。”他说。

▲ 图 / 《少年派》截图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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