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亘和张艾嘉说起选景时看到的一条锦鲤，它在小河里被几条黑鱼环绕，看起来好孤单，而张艾嘉说我会用“显眼”去形容它。这句话被李亘用进了电影里，而这条锦鲤某种程度上，也是李亘自己。

作者| 黄莹莹

编辑| 丁宇

一次离别之后意味着什么？可能是12次相聚和一部电影的诞生，以及一个新的开始。

3月11日，电影《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上映，异国他乡一群普通人的故事出现在了大银幕里。2007年，导演李亘去日本交换留学一年。其间，他在中华料理店南国亭打工，遇到了一些人和一些事。12年后，在导演的长片处女作中，真实的经历被写进剧本，这些人成为故事的主角，完成着他们的人生命题。

电影上映一周，有些人被这个超长的名字劝退了，也有些人在看了以后很喜欢，说这是一个被名字耽误的好电影。然而，也只有在看过全片之后，才知道这个名字真正的含义。

那是片子里出现的《无言的结局》中的一句歌词：“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脸上不会有泪滴。”歌曲发布于1986年，比李亘的年龄还大了一岁。但李亘说自己有一个“老灵魂”，他常常琢磨后半句的意思——“‘脸上不会有泪滴’不代表心里面不难过，应该是把负面情绪藏起来，不想被看到而已。”

因此，克制成为李亘在创作时的执念。电影中，留学生李小李（谢承泽饰）的原型就是李亘，他的出现更像是一个“主持人”的角色，用他的视角将身边不同的人串联在一起，病痛、死亡、漂泊、离别都以一种更轻盈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李亘和饰演李小李的谢承泽

这一呈现方式，亦是李亘在反复犹豫后选择的最优解。2020年，在父亲李雪健生日那一天，他把这部电影作为礼物送出。李雪健在看过之后，给出的反馈是：“想要的太多，既想要人物成长，又想要群像，哪边都没做好，李小李也看不出像你。”

面对被退回的礼物，李亘有点失落。他调整了一年，决定隐藏起李小李的光芒，单纯地去讲围绕南国亭员工的群像故事。离开日本之后的每一年，李亘都会回到南国亭看一看，那是他人生中不变的情感与故事。他认为，通过电影，现在还在地下一层店里面的朋友们，可以上来看一看。

2021年，当李亘第二次把电影拿给父亲看的时候，得到的评价是“不难看了”，他知道算是过关了。之后，电影入围了第11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李雪健第三次看到了这部片子，终于认可了儿子的作品。

现在，《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面对的是更多的观众和更复杂的审视，但李亘觉得焦虑的情绪反而少了。在讲完了这个离别的故事之后，他想往前走。就像电影英文译名“Before Next Spring”（下个春天之前）蕴含的意义——正值2022年3月，李亘身处其中，要做的是面对每一天，过一次可能会不一样的春天。

轻与重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原名《渊野边》，那是李亘在日本交换留学时大学所在的地名，位置在东京一个偏僻的角落。电影中，李小李也来到了这里，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

李小李通过同学邱邱（邱天饰）的介绍来到了一家中华料理店南国亭，遇到了代理店长管唯（齐溪饰）、男友宋哥（宋宁峰饰）、中日混血赵青木（牛超饰）、厨师老万（陈永忠饰）和日本中年女员工。这是一群生活在异国底层的同乡人和当地人，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陷入生活的苦痛当中。

管唯生病即将切除子宫，而她的最大心愿是在异乡有自己的孩子；男友脾气不好，但遇到醉汉挑衅却要先说对不起；青木一直在寻找认同感，遇到了喜欢的女孩不敢表白；邱邱有着自己向往的生活，却遭遇着感情的烦恼；老万患有胃病疼得直不起腰，却在地铁上被人冤枉；中年女员工打两份工，一边供养着家庭，一边照顾着患有精神疾病、生活无法自理的母亲。

李小李陪伴在他们的身边，成为人物关系的润滑剂，他接受着南国亭给予他的爱，也成为了一个不断给予爱意的人。

李亘对南国亭里的人物关系有着深刻的认识：“那个店似乎是大家被困在里面出不来的一种感觉，正是因为被困住了，人们之间那种共同的陪伴才显得温暖，而不是说我活得很好，我还在异国他乡也有一个家。”平常日子里，他们生活的基调是苦涩和冷寂的，而恰恰是在经过了忍让、谨慎、压抑之后，陪伴才显得珍贵。

他没有用严肃和冷眼旁观的方式去表现疾病与死亡，而是用克制的手法去呈现小人物的孤独以及人与人之间互助的温暖。

食物，成为了消解冰冷的火焰。管唯初入病房，有着同样患病经历的老奶奶抛给了她一个橘子。后来，老奶奶和丈夫拿着管唯送的优惠券去南国亭吃面，店员送了他们杏仁豆腐。再后来，老夫妇只剩下丈夫一个人出现在餐馆，他拿着离世的爱人留下的礼物送给管唯，要她宽心。

用克制平静的表现手法去表现沉重的命题，是李亘对自己的要求。他对《博客天下》说：“我最怕的一件事情就是自我陶醉。举个例子来说，去选景的时候，制作方找的卡拉OK、病房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子，我看到的时候感动得浑身发烫，但这在创作里面是一个大忌。所以我宁愿克制。”

于是，当管唯做完手术全无力气地躺在病床上时，她眼角留下的一滴泪，成为全片唯一的眼泪。

电影中多次出现的意象是鱼。一方面，不同空间里的鱼暗喻着不同人物的境遇。李小李在日本大学的老师黎莉莉（张艾嘉饰）长期在日本，丈夫和孩子也各在一方，所以她的鱼缸里只有一条鱼。

宋哥需要依附于恋人才能有落脚之地，一遇身份检查，他就躲在放有鱼缸的库房里。在压抑的库房，鱼是唯一具有流动性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鱼缸里的鱼从很多条到最后一条，李亘既想透过这一镜头语言来表达一种变化，也想以此来象征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每条鱼都想游回家乡，它们即便不在家乡的水里面，也鼓腮、呼吸，只要给水，就能活。就像漂泊的人，虽然生活在不适合自己的环境里，他们依然在向前走。”

拍完这部电影，李亘就喜欢上了鱼。他在工作室的长桌上摆放了一个鱼缸，里面游动着几条白色的小鱼，他想“感受涌动着的生命力”。

变与不变

2019年，《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准备开机，李亘决定回到南国亭，原地实景拍摄。

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一个剧组去到异国他乡，太多事情不好控制。而电影中的场景也并非不可替代，国内大多的摄影棚都可以置景完成。

但李亘却有着一种坚持。他把熟悉的空间看作是一个抓手，抓得紧，才能避免坠入因陌生而难以前进的困境。他说：“我觉得就像，如果是在棚拍，等于是我跟剧组一起去到了一个地方；如果是在南国亭拍，是你们来我家拍，这感觉是不一样的。”

李亘选景

时隔12年，一进到店里，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李亘仍然知道杯子放在哪里，啤酒盖该扔进哪个桶里，这些他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已经形成了身体记忆，南国亭是他的主场。

电影一共拍摄39天，剧组就住在南国亭附近，休息时在里面吃工作餐。收工后，李亘和同事们会沿着电影里出现的那条路散步走回住处，在他的感知里，一切都没变。

回忆起这件事，李亘在他写的一篇名为《十字路口》的文章中，认为自己那时的决定是“自私的”，但令他感动的就是这种“自私的心愿”得到了宽容和支持。监制庄丽真和艺术指导文念中，都明白和支持他，南国亭的老朋友们，更是欢迎他回去。为此，雷打不动只在元旦放一天假的料理店，为了方便拍摄，闭店12天。

南国亭位于地铁站旁的地下一层，室内空间不大，拍摄时除了要预留出演员表演的空间、数十名工作人员的站位，还要预留出机器运行的轨道。开机第一天，店员们趴在店里的各个角落看剧组拍戏。有时，为了腾挪出更多空间，店员们就躲在厨房后面的衣帽间。不过，对他们来说，拍戏的新鲜感只有几天，之后剧组的一切都变得平常。

现实中，代理店长管唯、日本中年女员工和老万都还待在南国亭。12年过去，他们的生活和曾经期许的样子出入不大：管唯的孩子已经上二年级了，青木回到了老家上海，邱邱结了婚，住在东京的别墅区。邱邱还在电影里短暂出镜，成为一个打扮成美少女战士“水冰月”的顾客。

李亘则成为那个在变化中时时回望的人。

2008年，他结束留学生活。走之前对大家说每年都会回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这当成一句客套话：“哎呀，不可能啊，从我们这儿走了这么多人，谁还会回到这个地下一层呢？”

李亘偏偏每一年都要回去看看。直到2019年电影拍完，疫情爆发将双方隔在两地，也让他短期内无法再兑现探望老友的承诺。

而在这12年间，更多的事情发生着变化。2007年还没有智能手机，生活节奏很慢，人与人间的关系更趋向于面对面的交往。那时，李亘在料里店打工的工资，大概合一个月六七千元人民币，挣得最多的时候能拿到9000多块钱。这个数字超过当时国内的工资水平，也成为很多人要在日本打工的原因。

电影中李小李和大家告别

现在，那些当时看起来不可思议或不可想象的东西，已经成为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在这种快速变化的过程当中，南国亭意味着李亘人生中不变的定量。他告诉《博客天下》：“世界的发展很快，大家都在求变，可是有些时候我觉得不变的那个东西反而挺宝贵的。我加入了这个（创作）圈子，想要的越来越多，但是南国亭的存在让我意识到我没有完全变质。”

在李亘看来，2007年的南国亭还没有被赋予太多深沉的意义，它更像是一家破格给了他工作机会的餐厅。

刚到日本时，他发现身边的留学生都在勤工俭学，谈论的话题也是遇到的顾客、老板今天给打包了哪些菜，他也想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然而，渊野边的兼职工作几乎都被留学生抢光了，只听说这家位置远一点的南国亭中华料理在招工。

李亘在店门口遇见了代理店长管唯，把自己会说的日语都说了遍。他介绍自己的特长是中文，知道对方是中国人后，又说了句：“我什么活都可以做，脏活累活都行。”对方回答：“我们这没有脏活累活。”最后，李亘还是被留下了。这段对话也被他用在了电影的台词当中。

他也曾对此感到困惑：“后来我问她（管唯）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给我一个机会？她说她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同样什么都不会，也是非常招人讨厌，也是需要一个机会。”

就这样，在一个狭小的、不见光却又不失温暖的地下一层，李亘待了一年。他从不认为那时的自己是孤独的。那年春节，他一个人在出租屋里，电话信号不好，他就跑出去跟家里人通话。有一晚日本下着大雪，走在路上遇见了一个雪人，李亘就把自己的帽子给它戴上，和它合影，再后来，他在雪中跳舞。

隐藏自己

打磨一个以自己为原型人物的故事并不容易。对于李亘而言，在困惑中碰撞、在李小李的自我成长和群像戏份之间找到平衡，是一个需要长久攻克的课题。

2011年，李亘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读研究生，导师王红卫让大家规划以后想拍的题材，他便以这段经历为主线创作了一个剧本大纲。那是一个成长故事，更像是写日记，作业交上时厚厚的一本，但毫无章法。后来，他没有做导演，而是做后期剪辑的工作，就这样进了舒适区。

2016年，即将30岁的李亘下定决心要做出改变，他准备拍一部电影，就用多年前的那个剧本大纲。

导演李亘

后来，他去电影《相爱相亲》剧组给导师田壮壮帮忙做助理。工作之余，给张艾嘉、齐溪讲了故事梗概。他担心电影拍出来太平淡，没有人愿意看，但张艾嘉鼓励他说：“不是才30岁嘛，创作就是两个字——‘去做’。”

于是，李亘将顾虑抛之脑后，2016年底开始创作剧本。他给李小李的定位是：由他开场，串起一个又一个人物故事，最后由他收尾。因为怕一个串场人物戏份过多，喧宾夺主，李亘对这一人物的处理有明显的回避和删减。

不过，田壮壮在看过粗剪版后问他：“每个人物都有一帧画面，但是小李的那帧到底在哪儿？”李亘向《博客天下》回忆：“大家指出电影最大的问题都差不多，就是写别人都写得挺好的，为什么看不到小李？拍出来也是这样。”

李亘的确删减了一些李小李的戏份。电影中，李小李陪着打点滴的老万在医院天台上走来走去，李亘原本想让他们聊一些关于父子关系的话题，成为直面各自家庭的一个契机。但拍摄过程并不顺利，这场戏拍完也没用。

他后来觉得，不应该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演员承受太过沉重的东西，更深刻的表达可以通过片中其他演员分别展现。最终，李亘和剪辑师们一起用了一年时间重新剪辑，让电影内容侧重于人物群像的故事，李小李的自我成长则以更隐晦的方式去呈现。

陈永忠饰演老万

2021年7月，《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入围第11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主竞赛单元。此前，电影入围了第23届意大利乌迪内远东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同时提名了最佳处女作“白桑葚奖”。

现在，电影里的故事已经成为了过去时，在完成了一场离别之后，李亘在同这部戏一起往前走。

实际上，离别一直是李亘创作中的一个绕不开的母题。从毕业作品《一夜》到长片处女作《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离别都贯穿在爱情、友情和亲情的关系之中。他把这归咎于自己无法坦然面对离别，害怕离散。

电影杀青的那一天，李亘喝醉了，帽子掉在地上，还丢了一只鞋。分别时，他抱着大家，哭着一一道别。剧组的工作人员喝多了，抱着前来探班的李亘的母亲，细说导演有多好。然而李亘断片了，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他只知道，自己每一次跟组，都会在杀青时感到伤心和不舍，到了自己拍电影时，也不例外。

但这一次，不同的是，他想辞旧迎新。就像电影英文译名“Before Next Spring”（下个春天之前）蕴含的意义——正值2022年3月，李亘身处其中，要做的是面对每一天，过一次可能会不一样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