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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作家 | 刘震云:文学是要写那些说不明白的事

2022年2月2日 文/ 黄莹莹 编辑/ 陈令孤

把下一部作品写得比上一部好,是一个作者的宗旨,也是乐趣和理想。

作者|黄莹莹

编辑| 陈令孤

2021年夏天,北京三环路京信大厦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位作家和一本书的海报。书旁写着两句话,“冷幽默,化铁为冰;难思量,那一瞬间。”

有人评论说:“那个地方过去是登奢侈品的地方,但是现在真正登了一个奢侈品,就是书。”

这本书就是《一日三秋》,作者是刘震云。

《一日三秋》在2021年7月出版,上市10天就占据了当当网新书热卖总榜的榜首,不到半年时间,已经印刷5次,并且也是年末各大年度好书榜的常客。

在书里,故乡延津再一次成了刘震云的书写对象,可他写的又不全是延津。小说以六叔的画为起点,构建了画里画外、戏里戏外、梦里梦外、历史和当下等多重空间。仙女花二娘从三千年前的历史中走来,在延津人的梦里,以讨笑话为生;逝者樱桃顺长江而下,回至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因笑话由死转生。忘却来处,不知归处,仙有仙的迷惘,人有人的苍凉,在刘震云的笔下,二者的命运又毫不违和地交融在一起。

主人公明亮随父从延津出走到武汉,又独自回了延津;成年后跟喜欢的姑娘马小萌结了婚却又因往日是非背井离乡;终于在西安落了脚,却又遭遇轰赶欺侮,不知归处……“一日三秋”既是几经流转、见证延津沧桑变化的古老牌匾,也是明亮独处时用笛子吹出的一首曲子。

“文学的底色是哲学。”刘震云说,“但文学跟哲学最大的区别是:哲学想把这个世界说明白,文学是要写那些说不明白的事,比如人的情感,比如明亮吹的笛子。”

在当代作家群里,刘震云被贴以“幽默”标签,但他的幽默不停留在语言,而是识破生活的荒诞后,用幽默消解严峻和苦难的智慧,化铁为冰。因而,他的幽默不单薄、不回避。

正如《一日三秋》的英文名Laughter and Tears:A Novel,表现出了这本书的厚度:这是本笑书,也是本哭书,归根结底,是本血书。

以下是刘震云的讲述——

漫长的思考

这本书虽然是7月份出版的,但稿子在2020年已经写出来了,2021年上半年主要在做修改工作。其实书一出版,对作者来讲,他要考虑的是下一本书写什么。我现在已经开始进行下一部小说的创作了。

好多人经常会问我:这本书你写了多长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什么时候写完的?其实作家真正写作的时候,是在不写的时候。在写这本书之前,他想了多长时间特别重要。写,无非是把过去的想法给落实下来了。比如说,一个长篇小说真写起来也就半年或者一年,但之前可能思考了四五年;也有可能10年前形成了一个想法,只是一直在积累。

我差不多每三年出一本书。每一本书像写《一日三秋》的过程一样,我必须有三四年的时间去思考。思考的内容主要是故事结构和人物结构。

《一日三秋》里,有一个结构是黄河跟长江之间的关系。花二娘到延津来找花二郎,在黄河边生活,她到人的梦里是为了找笑话,其实最大的笑话就是她自己,因为她找的那个人早在三千多年前就死了。怎么死的呢?吃鱼的时候听了笑话,一笑,鱼刺卡住,被笑话噎死了。而延津人樱桃,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到了宋朝,被一个书童撞出来一个连环笑话,这个笑话说给阎罗听,她就能转生,笑话把她给救活了——这是一个结构关系。

结构是靠一点一滴搭起来的。我每天把纸和笔带在身上,一有什么想法,或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就赶紧记下来。回到书桌前,每把一条记录整理下来,就在纸上划掉。跬步积千里,点滴积江河,这也是一个哲学。你畅想半天都没用,要做特别具体的事。

比结构更重要的是格局,结构背后反映出来的是一种思考。陆游认为,工夫在诗外。这个“诗外”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哲学力量。

真正的好作品,一定是有哲学思想的体现。比如,白居易的《卖炭翁》里写“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一个卖炭的老头儿,是在冷天给人送温暖的,他自己穿的衣服特别少,还希望天更寒冷,这样炭才好卖嘛。这不是句子美,而是思想的力量。

我在《一日三秋》里也致敬了伟大的哲学想法。花二娘老是等不来花二郎,坐在黄河边洗脚,边洗边说:“水呀,还是你们讲信用,说来,每天就准时来了。”水说:“你昨天见到的不是我们,我们也是今天刚到这儿。水不同,河也就不同了。”这就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所以我常说,文学的底色是哲学,哲学的力量是非常大的。

骨头笑了才叫幽默

大家说我的作品很幽默。幽默可不是词语的幽默,而是人物结构本身的幽默。搭建结构时,故事结构和人物结构血肉相连,而真正重要的,是人物结构。

我写过很多次延津,《一日三秋》《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温故一九四二》写的都是延津。但如果只是写延津人发生在延津的一些事儿,那就成了乡土小说,这不是我要的。真正要把延津写好,一定要有介入者进入延津。延津的五行八作被介入者给搅动,接着会发生“量子纠缠”。

《一日三秋》里的花二娘就是一个介入者。她到延津是为了找笑话,在延津人的梦里,谁笑话说得好,她就给一个红柿子,说不好就背她去喝碗胡辣汤。但花二娘是一座山,谁能背得动一座山啊?死了的人看似被山给压死了,也是被笑话给压死了。那你原来为什么不说笑话呢?因为你严肃,其实是被严肃给压死了。

这种幽默是从人物结构里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出来的,而不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皮笑肉不笑那不叫幽默,皮笑肉也笑还不叫幽默,骨头笑了才叫幽默。

除了介入者,延津的出走者也非常重要。《一日三秋》里,出走是一条主线。明亮一开始随父亲出走到武汉,从武汉又回到故乡,从故乡又出走到西安。书里并非老说延津村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用“出走”把结构给拉开。

《一日三秋》跟我的其他小说像《一句顶一万句》,又有一个特别大的不同点。在《一句顶一万句》里,不管是介入者还是出走者、出延津还是回延津,写的是浮在大地上的人的行走,打破的是生活的壁垒。但《一日三秋》打破的是生死的边界,它把活人写活了,把死人也写活了,连动物也开口说话了。

话剧《一日顶一万句》

最后,明亮在梦里见到了他永远见不到的人,比如他奶奶、算命的老董,包括他的小狗孙二货、奶奶故事里的黄皮子。这个时候明亮想用笛子吹一首曲子,曲子就叫《一日三秋》。

有人说我的好多作品都是一字开头,像《一地鸡毛》《一腔废话》《一句顶一万句》,其实我写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就像一抬头就看见大雁似的,它自动排成了行。有的是写的时候就有了,有的是写出来之后,它突然对你有撞击力。这本书就是写着写着,“一日三秋”成了结构,就用了这个名字。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那样的瞬间,一瞬间胜过百年,一日胜过三秋。我人生里这样的瞬间就是顿悟的时候。这是一个人进步的体现——不断有顿悟,就证明人不断地在提高。顿悟有小有大,有创作中的也有生活中的,能不能把这些顿悟给连接起来很重要。

生活确实会给作者很多滋养,但生活不是文学。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学出现了。因为生活中,人都特别忙,对事想得不那么深。生活中不思考的地方,文学思考了,文学是思考的艺术。笛卡尔说过“我思故我在”,这也是文学存在的意义。

从世界看村庄

我写一个作品的时候,构思的阶段,想到哪儿,我就要去一趟,这是我创作以来一直都保持的习惯。写武汉,我就去武汉。看长江、街巷,吃热干面。你去了,写的时候才不费脑筋。

写西安,我去了大雁塔;写延津,也去待一待。有了触碰感,这样写起来,心里边才有数。我在每个地方待的时间不固定,没有额外要办的事,我就一直待着,坐坐公共汽车,四处走走,吃吃喝喝,和当地人聊聊天,既无目的,同时又是有目的的。首先,你是为自己干活。再者这是笨工夫,下了笨工夫,写起来就容易。

我老是写延津,也是图个方便。故事发生在延津的话,你知道人物吃的是胡辣汤、火烧、羊肉烩面,也知道这个地方的人的步态、笑容、话术、心事,包括他褶皱里的尘土,这样描述起来方便嘛。

我在《一日三秋》里,写过这样一句话:“只有离开的人,才能更知道延津。”这其实不单是说介入者和出走者重要,比这更重要的,是一个作者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比方说,鲁迅写的《阿Q正传》《孔乙己》《祝福》都是在一个小镇上。乡土作家一般是从一个村来看世界,但鲁迅是从这个世界来看乡村。他在日本留过学,也走过很多地方,再去看这个村庄和这个民族,就更能认识整个民族。

从世界来看村庄,就使村庄知道了世界,世界知道了村庄,也使村庄更知道了村庄。最后你发现,延津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延津。但你老待在延津,延津就成不了世界,世界也成不了延津。

结合我自己的经历去看,我少年离乡参军。后来又在北京读书、工作,我如果在村里边老待着,就成不了一个好的作家。你喜欢一个东西的话,这个东西必须在特别宽阔和宏大的地方产生。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个数学家,最后当了一个作家。有时候,理想是跟时代洪流相结合的,如果1977年没有恢复高考的话,我就从部队复原了,可能回到村里,可能也在北京的工地,也没什么不好,但肯定不会是一个作家。

人跟沙粒似的,在时代中荡来荡去,到底落在哪儿,能不能开花、结果,不光是个人的努力所能做到的。但我觉得最好的理想,就是做个笨人,做事花笨工夫,别投机取巧,别占人便宜。作者最容易占什么人的便宜啊,是作品里人物的便宜,人家不会说话啊。

把下一部作品写得比上一部好,是一个作家的宗旨,也是乐趣和理想。

对于年轻人,我的建议是读书,读好书。当代社会,读书和实现个人理想之间仍有联系。因为书里有见识,它的好处是潜移默化地让你提高见识,开阔胸怀,使人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