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K9的统治者最后放弃K9，才真正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文 |易方兴 曹默涵 丁文捷

编辑 |楚明

运营 |橞楹

人们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讲台上的张邦鑫了。

张邦鑫是教培巨头好未来的缔造者。2021年12月22日，冬至的第二天，好未来集团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直播。说它是史无前例，因为其直播规格之高，是好未来历史上的头一次，出动了好未来的三名大佬——张邦鑫、付光、庆逊，分别代表好未来、培优、网校；而这次直播也将是后无来者，因为至此之后，好未来将再也不是从前的“好未来”。

一个细节是，这次名为《感恩同行》的直播中，三人都只是冠以“老师”的称呼，尤其是张邦鑫。许多人可能已经忘了，1980年出生的好未来董事长兼CEO张邦鑫，在十多年前，也是一名讲课幽默风趣的数学教培老师。再后来，当好未来规模扩张，像其他的CEO一样，张邦鑫也开始越来越低调，更多的以“公开信”的方式跟员工们交流，做幕后的掌舵者。

▲ 好未来“感恩同行”活动海报。图 / 网络

倒计时已经启动，2021年12月31日，好未来将中止旗下所有K9也就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科培训业务。

这是时隔多年之后，张邦鑫再一次来到直播讲台前。只是时过境迁，他教的不再是数学。在上午1个小时里，他与所有人感谢、告别。

常有人用“壮士断腕”来形容如今的教培机构。但对于好未来，“壮士断腕”已经不足以形容其惨烈程度。根据好未来的财报，K9业务几乎占据了整个集团约八成的营收。砍掉占八成营收的业务，这已经不是断腕，这几乎是换掉“内胆”。

对许多人来说，这是张邦鑫的最后一课，也将是那个记忆中的好未来的最后一课。

死法

“一个组织撤退的时候身影很重要。”

12月22日上午10点，《感恩同行》直播正式开始。张邦鑫出现了，他没有像之前参加各种行业大会时那样西装革履，只是套了件蓝色T恤。跟好未来官方的宣传照相比，他的脸颊明显凹陷了。

张邦鑫用到“撤退”这个词。这原本不应该是会出现在他字典里的一个词。从2005年他正式将机构取名为学而思起，好未来集团这条船就只有前进。无论是从最开始的奥数培训中突围，还是将学而思培优开到全国各地，还是带领学而思网校卷入在线教育烧钱大战，你都没有看见好未来后退过。甚至，从2020年12月到2021年2月的这三个月时间里，好未来在110个城市里的教学中心数量，还从990扩张到了1098家。

这艘巨轮一直前进，直到驶向中国教培行业的顶点。2020年，《财富》评选全球未来50强，好未来排名全球第11名。评价标准是企业活力。宁德时代、小米，以及阿里巴巴、腾讯都排在好未来后面。

但现在，张邦鑫说的是，“越困难，越山穷水尽的时候，越显示出一个组织真正能剩下什么”。是的，你没听错，“山穷水尽”。当这四个字从一家企业的创始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 张邦鑫于会上发言。图 / 网络

学而思前天津分校老师游方2011年加入集团，如今他也离职。虽然没有被邀请来参加这次全员告别会，但是听以前的同事说起有这么一场仪式，他决定和前同事一起观看。“毕竟是曾经在公司待了十年的人，它谢幕的这一刻，我还是想看看。”

游方和同事打开知音楼APP，看到直播的画面，“梦开始的地方”，一间间教室，不时有“感恩同行”的弹幕飘过。不久，屏幕上出现了他们都很熟悉的杨付光老师和张邦鑫老师。他们代表培优和好未来，给大家做最后的道别。

在游方和很多学而思人眼里，张邦鑫这个40岁的男人低调得不像是一个数万人大公司的掌舵者，日常穿的T恤、Polo衫都是朴素的款式。这种随和也变成了公司气质的一部分，用内部的话讲是“抠门”。游方说，学而思的老师出差住的酒店都十分朴素。

同事偷偷擦着泪，游方也很伤感。但游方发现张邦鑫反而看上去“温和而镇定”。游方也并不太意外，他将此归结为张邦鑫平时已经把企业生死的问题思考了太多遍，对于目前的处境早有预判。

他觉得张邦鑫看问题比一般人要长远，在大多数人还想着怎么活的时候，他已经在考虑死了该怎么办，“所以现在才能拿出这么多遣散费，这些钱公司始终没有乱动”。

换句话说，张邦鑫尽可能让所有K9业务的老师和员工们，能够“体面”地离开。

“老大其实曾经半开玩笑地给学而思预设了4种死法，其中最后一条就是政策原因。”

宿命

2万多人在线观看了这场直播。

他们是好未来K9业务的各种老师，主讲、辅导、教研……他们的青春曾在这里。他们是将要离开却还没离开的人，是在这个冬天将重新开始找工作的人。

在这次直播中，包括张邦鑫在内的三名集团高层的PPT上的不少话语击中了他们：

“学而思K9学科，终究成为一个回忆，一段往事，一个传说。”

“有序的撤退，有温度的告别，是我们的底色与成色。”

“虽然很痛，但双减是好未来18岁成年礼物。”

老师们的反应也各有不同。有人泪流满面，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无动于衷。

学而思培优的小树老师，是学而思7年的老教师了。他在社交平台上说到自己直播的时候哭了。“听邦鑫老师讲话的时候没忍住哭了。下个月，我们就都会变成曾经的学而思教师，大家都是30岁左右的年龄，都刚好在需要成家立业的年龄，说不慌是假的……但我相信学而思的老师们，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还有的老师，需要完成最后几周的课程。比如一个网名为“玲娜贝尔的小饼干”的老师，提到：“好未来K9宣告彻底结束，知音楼也只剩下最后半个月的登陆时间。想起来上周下课，我可爱的孩子还把小零食分给我，但现在只剩下三周了。”

高中阶段的老师也在看直播。他们暂时不需要告别，但他们自嘲为“守墓人”。北大毕业后来到学而思网校教语文的张军说，这场直播他“几乎就没看”，他内心也很平静，作为一个守墓人，“要学会拥抱变化”。

▲ 许多好未来员工和家长在朋友圈发文告别。图 / 微博@小卷毛王炸炸

K9，是小学至初中教育的缩写。对于K9业务来说，没有哪一家教培机构能像好未来一样，对K9业务依赖度如此之高。根据好未来截至2021年2月28日的2021财年第四季度和全年未经审计财务报告，公司总营收为44.96亿美元。而好未来旗下核心业务学而思培优、学而思网校，以及主打1对1的学而思·爱智康，三者均属于K12学科类业务，分别占比53%、32%、6%。也就是说。好未来的K12业务营收总占比达到了91%。相关业内人士据此估计，好未来的K9业务总占比在80%左右。

如果在几年前，有人跟你说，好未来会全面放弃K9，你可能会觉得对方疯了。但根据双减政策的要求，K9阶段的学科培训违规违法。今年，包括高途、新东方、猿辅导在内的各家教培机构，均宣布中止K9阶段的学科培训。与好未来不同的是，高途是做高中培训起家，新东方源自于出国留学的培训需求。唯独只有好未来，是做小学奥数培训起家的。

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好未来正是借助于在K9学科培训上的统治力，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这颇有些宿命的意味。张邦鑫出身农村，后来在2002年，通过努力考入北大读研究生。他对编程兴趣极大，3天看完一本编程书，7天开始写代码，不到1个月建立了个人站。到了2003年，赶上非典，他创办了奥数网，这也成了后来创办学而思的契机。

当一个k9的统治者最后放弃k9，才真正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 好未来创始人张邦鑫。图 / 视觉中国

落幕

直播到最后，张邦鑫读了一段苏轼的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种感性，在张邦鑫身上是罕见的。他在北大学的是理科生命科学，后来也教数学，集团高速发展需要他的理性一面。但如今，他正越来越多地引用一些感性的词句。

今年11月份，好未来官宣停止K9，张邦鑫在全员的公开信上，引用一句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更不用说，在这次直播会上，他还引用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名言：“人生最不幸处，是偶有一失言，而祸不及；偶一失谋，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获小利。后乃视为故常，而恬不为意。则莫大之患，由此生矣。”

引用这句话，或许意味着，他已经从心里接受了好未来的这次“莫大之患”。也不仅是对好未来而言，对整个教培行业来说，k9的落幕，也是整个行业的黄昏。

接受之后，就是改变。

据企查查数据显示，“双减”出台后，全国范围内平均每天有超 400 家教育企业吊注销。

与此同时，自“双减”政策发布以来，艺术类、体育培训类相关企业新增了 3.3 万余家，较去年同期相比增长99%。欣欣向荣与江河日下同时存在。

好未来也准备全力投入到素质教育赛道上。好未来已经官宣，旗下学而思培优将全面转型素质教育。而这条赛道，曾经是张邦鑫抛弃的一条赛道。2013年，在好未来十周年之时，张邦鑫在公开信里写过，他自己对素质教育的理解：“我们认为，应试教育不等于卑微，素质教育不等于高尚，都是满足家长正当合理的诉求。”他甚至在当年还尝试开过“素质班”，结果相比于“应试班”，连学生都招不满。

▲ 好未来此前宣布将转型素质教育。图 / 好未来官方微博

从主动放弃素质教育，到被迫转型素质教育，都是时势使然。

尽管有太多人，包括好未来自己的老师们，都把这次直播称为“告别会”，但是，好未来官方否认了这一点。他们说，这并非告别会，而是感谢会。

“举办会议为内部会议，解读成告别会是误会。”好未来相关负责人说，“今天主要是一个感谢大会，好未来内部的老师只教到12月31日，之后会去非营利性机构。”

无论如何，生活终会继续，好未来还是想有个好未来。昨天直播结束后，我与一名之前结识的好未来员工交流。

他不满业界将这次直播称为“好未来的最后一课”。这个说法。他觉得，”好未来还要发力素质赛道呢”。

他说，这更像是“张邦鑫的最后一课”，或者是K9教培时代的最后一课。

（应受访者要求，游方、张军皆为化名）

▲ 图 / 电影《超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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