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送别1000只宠物,宠物殡葬师经历的千百种离别
11月23日,好久没露面的李冰冰上了微博热搜。
原因是综艺《奇遇·人间角落》第三期聚焦了宠物殡葬师这一职业,李冰冰和欧阳娜娜跟着两位宠物殡葬师一起,为死去的宠物举办了一场告别仪式。
在微博长文中,李冰冰回忆了一段故事——
在老房子居住时,家里养了一只叫汪汪的大狗。在它十几岁的时候,一家人搬家到楼里,汪汪被留在了老房子。后来,李冰冰和家人经常回去看它。可随着房主的接连更换,她听到最后一条关于汪汪的消息是:它离世了。
这件事仿佛是李冰冰心里的一根刺,一提起就牵扯出愁绪和悲伤。
宠物殡葬师面对的正是成千上万次与宠物的告别,习惯了与死亡打交道,在他们这里,生命有了重量,悲伤得以稀释。
《博客天下》走访了一家位于北京的宠物殡葬馆,并采访了多位宠物殡葬师,将这个行业里未曾呈现在屏幕前的故事记录了下来。
作者|黄莹莹
编辑|孤鸽
图| 受访者
也是对人的一种服务
一年多过去了,宠物殡葬师俊光仍记得一个场景。
秋日里,室内昏暗的灯光下,一只跟了主人20年的雪纳瑞因瘫痪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可以活动,它毛发脱落得厉害,浑身布满老年斑,几根眉毛也变成白色。俊光一靠近,它就把脖子使劲往后仰,试图逃离。它的主人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走路颤颤巍巍,目送着狗被接走。狗叫了几声,老人无奈,说了句:“你活到现在也不容易,别这么痛苦了,走吧。”
这是俊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替客户签署安乐死同意书。
在配合医生注射安乐时,狗的眼神满是无助。后来,俊光看了一部二战题材的电影,犹太人看纳粹的眼神让它再一次想起了那只雪纳瑞。来殡葬馆接走狗骨灰盒的,是一个年轻人,老人没来送这只狗最后一程。
今年是俊光从事宠物殡葬师的第三年。他的故乡位于内蒙古东部的一座县城,小时候,他通过电影《入殓师》了解到入殓师这份工作,主要是为逝者整修面容和身体。电影里有这样一句台词,“入殓师就是让已经冰冷的人重新焕发生机,给她永恒的美丽,这要有冷静、准确,而且要怀着温柔的情感。”
长大后,一位亲人的葬礼让俊光产生了入行的念头。葬礼上,流程化、没有仪式感的环节让他失望,期间工作人员甚至因为不耐烦而催促宾客。
他想改变些什么,于是开始搜集殡葬行业的相关信息,结果一看到人的尸体,俊光不禁产生了不适的心理反应。在他眼里,殡葬行业不分高低,宠物殡葬一样可以抱着人文关怀的态度去做。最后,他在入殓师和宠物殡葬师之间选择了后者。
提供宠物殡葬服务的基本流程是:接听顾客电话、宠物遗体美容、让顾客和宠物在告别室内独处、火化、归还骨灰盒,接送宠物遗体也包含在服务内容中。
俊光接到的第一笔订单是一只大型犬,它患了肿瘤病,在离世时排出大量的尿液、粪便,和毛黏连在一起,又因下半身长期瘫痪有溃烂的伤口。主人站在旁边,一边看着他为遗体美容,一边哭,这弄得他手足无措。
好在过程是顺利的。为了防止液体流出,他先用工具堵住肛门,然后拿剪刀修剪了一下黏连在一起的毛,用免洗泡沫和湿巾做清洁,吹干毛发后,再把它放到告别室的花床上,最后盖上被子。
告别室设置了两间,一间屋内立有佛像,前面摆有香炉,佛经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响着。动物遗体盖的被子则是用梵文书写的诸佛密咒的布帛,称为“往生被”。
在主人和宠物告别时,宠物的照片立在遗体旁,墙上的牌子上写着它的名字。有时,鲜花、玩具等也被主人摆在一旁,静默地陪伴着离世的动物。
一门之隔,生死两岸。有的顾客填写了表格后便匆匆离去;有的停留十几分钟,看着宠物的遗体被清理干净后离开;有的则会在告别室待上几个小时。待的最久的是一对夫妻,大概七个多小时。那是今年的大年初三下午,顾客送来一只萨摩遗体,他们在告别室待到了晚上。
殡葬馆也设置了骨灰寄存处,每逢清明节和宠物忌日,来看望的顾客也随之增多。那只萨摩的骨灰盒就被寄存在了这里,在它离世的三个月里,俊光几乎每周都能在骨灰寄存处看到它主人的身影。
两年多的时间里,俊光送别了2000只动物,除了狗和猫,金鱼、乌龟、鸟、蜥蜴、羊驼等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曾被送往俊光所在殡葬馆。
死亡的随机发生,让宠物殡葬师们始终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俊光每天24小时手机不离手,最忙时一天接17个电话,有的顾客处于情绪失控的状态,在接通电话的很长时间里没有办法做出完整的表达。夜里接到订单,起身去接送动物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渐渐地,俊光有了职业病,开始出现幻听症状。但他依旧享受这份工作,他说:“陪伴在我母亲身边的不是我,而是一只小狗,它代替了我去做子女应该做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把宠物善终好,本质也是服务于人。”
用狗狗、猫猫、毛孩子、小家伙、宠物名字代替其他称呼,是宠物殡葬师的习惯。而通过沟通去帮助顾客缓解悲伤的情绪,则是这份职业的必修课。
生长中的行业
企查查显示,目前我国有1213家经营范围含“宠物殡葬”的相关企业。不过,行业的消费渗透率并不高,只有0.5%。宠物殡葬师李超估算的数值区间与此相近,通过参考官方数据和比对店里的接待数据,他得出的结论是,只有0.05%到1%的宠物主会将宠物火化。
李超是较早步入行业的宠物殡葬师。2015年,他开始和一位合伙人在电商平台售卖宠物殡葬用品,两个人既做店主又做客服,收入不多,但这段经历让李超对顾客的需求了解更全面。有顾客询问关于“头七”的说法,有顾客讨论关于超度的话题,启发了李超去设计一间佛教主题告别室,开起了宠物殡葬馆。
他给殡葬馆取名为“宠慕”,意为敬慕每一份陪伴。开这样一个馆,选址并不是一件易事。李超的第一个地址位于北京五环外的东坝,一家马术俱乐部场附近,地方偏远,好在房东不忌讳殡葬业务,店面得以顺利开张。
第二年,有顾客找上门来,想为自己离世的狗办一场葬礼。葬礼开始这一天,其他业务停办。庭院里,一排排座椅罗列整齐,十几位宾客带着鲜花陆续入场,就座。
狗躺在一旁的花床上,主人在前方演讲台上念离别寄语,宾客认真地听。信读完,换宾客上台,回忆这只狗为自己带来的喜怒哀乐,并与它郑重地道别。
宠物葬礼后来没再举办,一是对这项服务的需求少,二是服务压力大。一并取消的还有太空葬礼、线上墓碑、线上回访问候顾客等服务。而拓宽的业务里,包含消费单价较高的宠物骨灰钻石、宠物标本等。
600元,是李超为店内宠物善终服务定下的价格,骨灰盒、爪印、毛发纪念品等作为附加服务另外收费。在北京,一次宠物殡葬消费大多在1000元起步。而宠物标本和骨灰钻石,在不同的店价格有浮动,但基本上是从数千元到上万元不等。
2018年,李超把店面迁到了丰台一个村子里的村口处,一个大约200平方米的二层小楼里。迁店不久,有村民举报,有关部门来检查了几次,店面经营不存在问题。后来,李超就暂时卸下了牌匾,以免招惹麻烦。
迁徙对于宠物殡葬师来说似乎已成常态。俊光曾把殡葬馆开在一个产业园区内,因为告别室的哭声影响到了其他公司员工的办公效率,不得不将店面迁移到新的地址。
挑战还远不止于此。自2019年底新冠疫情爆发以来,线下实体商店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宠物殡葬馆也没能避开这场风暴。
为了扩大业务,2018年底,李超在北京朝阳区开了一家分店,装修店面后营业不到半年,就碰上了疫情,生意惨淡。租期满一年,房东出尔反尔,不再续租。李超估算,这一年单是这一家分店的投入就有100多万元。
而俊光的店刚开业就碰上了疫情,直到去年夏天生意才慢慢步入正轨,至今未实现盈利。“这也是很多外行包括想入行的人对宠物殡葬行业的误解,认为这个行业暴利,其实不是的。”俊光说。
李超对这一点也认可,“宠物殡葬的消费需求是在死亡这一特定情形下才会产生,因此消费场景是低频的。”在北京,他见过很多抱着想要赚一笔钱进入行业的宠物殡葬馆因经营不善而走向倒闭。
北京以外,每年都有从遥远的地方如新疆、贵州、云南等地专门赶来送宠物最后一程的顾客。曾经,有一家老少三代大家庭,开车从山东送来一只退役的军犬。他们是在媒体报道上看到了李超开的店,于是远程而来,希望送军犬体面地离开。
但真正了解到这项服务的人并不多。李超记得,有一对父女来为宠物火化,还是因为女儿从电视里看到的人的殡葬仪式,才问爸爸有没有为动物提供火化服务的地方。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开店以来,李超的店送别了6000多只宠物,这其中也包括没有主人的流浪狗和流浪猫。
死亡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每年,我国大概有300万只宠物离世。人们主要通过掩埋、市政专门的动物尸体无害化处理机构、去宠物殡葬馆火化、遗弃四种方式处理宠物遗体。
曾经,掩埋和遗弃是主要的方式,这些年来,随着年轻群体养宠物规模扩大,如何对待宠物离世问题也变得庄重,去殡葬馆火化的方式开始盛行。
这个月,陈钰刚刚送走了因肝衰竭离世的小猫多宝。她不想潦草处理多宝的遗体,便上网搜索关键词“西安宠物殡葬”“西安宠物后事服务”,出现了两家宠物殡葬馆,其中一家甚至不在西安。
到了殡葬馆,有一个细节让陈钰动容:送多宝去火化时,工作人员把陈钰写的信叠好,放在了它的两只胳膊中间,看上去像是它抱着这封信。在信里,她写下对多宝多年来陪伴自己的感谢,也期许它还能以猫咪的身份回到人间。
但在告别室告别时,她改变了想法:(如果有来世)希望它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作为殡葬师,俊光对这个问题也困惑:动物的灵魂到底去哪儿了?他说:“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顾客这个问题。它们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星球,只是回去了而已。”
能明确的,是如何与宠物主人一同面对悲伤。合理的提问,是俊光帮助宠物主人宣泄情绪的方法之一,比如“它贪吃不贪吃?”“贪玩起来,拆不拆家?”当主人打开话匣子,说出想说的话,至少能短暂舒缓情绪。
千百种离别的情景在宠物殡葬馆里上演,仿佛一面镜子,折射出人与动物共处的情感,也折射出了以理所应当的态度去处置一个生命的冷漠。
李超曾遇到一个顾客找上门来,因想弃养而计划把宠物安乐死。他看着被主人拉来的狗,通过眉毛、牙齿、走路姿势判断它是健康的且正值壮年的狗,便拒绝了狗的主人。
后来,他又遇见一只叫哆啦的年老的狗,主人在生了小孩后,孩子对狗毛过敏,便打算将它安乐死。李超写了一篇文章,帮哆啦找主人,又筛选出有养宠物经验、条件合适的家庭。哆啦到新家待了两年,2018年做手术,李超又帮忙做了一次手术筹款,离世时也是在宠慕离开的。
自开宠物殡葬馆以来,李超和合伙人就一直在同时进行公益活动,他们和北京爱它动物保护公益基金会联合开展了马路天使计划,在北京招募1000位志愿者,给他们免费提供必要工具拾捡流浪动物遗骸,并为流浪动物免费提供火化服务。
和李超做同样事情的,还有一位特别的顾客——一位老人,她救助、收养了几十只猫,还请摄影师专门为猫拍了照片。每当一只猫离世,她便送去宠慕火化,再留下一个爪印纪念品。
能嗅到死亡气息和离别之苦的,还有动物。
让俊光印象很深的,是动物之间的送别。有一只法国斗牛犬的主人带着它一起为它的同胞兄弟送别,但是它怎么也不肯走进那间告别室,只是在门口转来转去。
入行一个月的新手宠物殡葬师温煦也曾看见一只跟随主人前来的小狗,小狗很乖,主人走到哪就跟到哪,但它就是不肯走进告别室去陪着主人完成那场肃穆的告别仪式。
温煦曾做过三年的宠物医生,他在捕捉动物身体变化和情绪上很敏锐,却曾错过了自家狗的最佳治疗时机。由于工作原因,温煦曾把狗寄样在乡下爷爷家,一次回乡探望,他发现狗的精神萎靡不振,吃东西也没有食欲,带回医院用内窥镜检查,才发现狗得了异物性肺炎,体内出现了溃烂。当天晚上,它死去了。
当地没有宠物殡葬和火化服务,温煦就把它埋在了老家的院子里。他没做标记,却始终记得它在的位置。
温煦用“神圣”一词去形容宠物殡葬师这份工作,“做医生,要把它救活,做殡葬是要把它送走。但相同的是,两者的服务对象是一个动物,也是它背后的人。”
每天空闲下来的时间,温煦就看一些宠物医疗方面的书籍,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所在的店收到过很多顾客寄来的信,信里写的最多的是感谢以及希望店面一直做下去的祝福。
告别动物,是告别一个生命,也是告别一段时光,这里面有着世间真挚的情感。就像俊光的店里,墙上写的那段话:
“当你从清晨的宁静中苏醒,我将化身河流,上空群鸟飞行。当你披着月色沉沉睡去,我是夜空中温柔的群星。请勿在我坟前哭泣,我不在此,我从未逝去。”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的陈钰、温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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