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故事中，平台尚未盈利，作者没有赚钱，读者的付费还撑不起一个漫画行业，优秀的创作者依然在等待一个机会。

作者｜屈露露

编辑｜白述

上周，真人版《海贼王》的消息终于尘埃落定。Netflix发布了首个演员介绍视频后，立刻引发了社交媒体上的大讨论。更早之前，《灌篮高手》电影版的消息也一直被传得沸沸扬扬。

每次有消息传出，都能引发漫画迷的大规模讨论。虽然很多捕风捉影的消息未被确认，但持续的热度足以说明一部优质漫画作品的受关注重度。多年来，日本漫画发展如火如荼，已经形成了动画、游戏、影视改编、周边授权等完成的产业链，漫画早已成为了一个赚钱的行业。

墨西哥男演员伊纳基·戈多伊，将饰演Netflix真人剧《海贼王》中的主人公路飞

与日本隔海相望的中国，也看到了漫画里面存在的商机，并且有了一些漂亮的数据。比如，今年8月，中国最大的国漫平台快看漫画APP更名为快看APP，并宣布完成2.4亿美元融资，刷新中国漫画行业融资额记录。

快看创始人兼CEO陈安妮在内部邮件中透露：“相比2年前纯免费阅读，用户阅读中90%的漫画内容已经进入付费模式。”这意味着，付费模式已经成为用户漫画的主流。截止8月，快看第三季度付费收入实现同比70%以上的增长。

然而，当漫画付费已成常态，中国的漫画行业真的变得更好了吗？漫画从业者真的赚到钱了吗？实际的情况可能并不那么乐观。在这个故事中，平台尚未盈利，作者没有赚钱，读者的付费还撑不起一个行业，优秀的创作者依然在等待一个机会。

牌桌倒塌了

陈安妮在内部信中所说的“2年前”是指2019年。确切来说，还更早一点，2018年像是漫画行业的一个分水岭。那之前，资本市场闻风而动，留下不少鸡血故事；那之后，资本的牌桌倒了，新的变革开始了。

故事的起点要从一部漫画说起。2010年，漫画家寒舞开始在中国原创漫画网站有妖气连载《十万个冷笑话》，虽然只在小众圈子中走红，但也开始受到行业的关注。

2012年，《十万个冷笑话》同名动画上线，成本10万元一集。该片以鬼畜的画风和剧情、碎片化的无厘头式搞笑风格、短平快的表现手法，很快收获了90后网络原住民们的喜欢，第一季播出后收益回报超过200%。

也正是这一年，腾讯、新浪等互联网公司看重漫画聚拢二次元新人类的内容洼地，它们带来了丰厚的资金，准备大干一场。

这并不是“奇迹”的终点。2014年，成本只有1000万元的《十万个冷笑话》电影版登陆院线，开画半日票房就已经过千万，并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票房过亿的非低龄国产动画电影。

《十万个冷笑话》的成功，让人们看到了一条清晰的商业链条闭环。结合日本漫画的经验，可以看出这个行业的路径是从漫画到动画，再到影视、游戏和周边，也就是说漫画IP是源头。

神居动漫CEO王强很早就进入漫画行业，他看过纸媒漫画的黄金时代，也亲眼见证了“资本疯狂”的年代。他形容那时的情景是：“资本有热钱，就像共享单车大战的盛况一样，平台疯狂地抢用户，抢CP（漫画内容制作公司）。”

最著名的事件是2015年奥飞娱乐的“十七顾茅庐”，最终完成了9.04亿全资收购有妖气的交易。他们宣布要开发《端脑》《镇魂街》等作品的真人电影，3年内推出20部动画电影、15部动画和50款游戏产品，想要打造中国迪士尼。

源源不断地钱涌向漫画平台后，泡沫也产生了。平台抢夺漫画作者和CP，不断开高价稿费吸引作者。

当时平台主推的是稿费模式，根据条漫和页漫的形式付费。条漫的结算方式按格子来算，区间在90~300元（有时甚至更多）不等，如果按一格90元来算，一月更新200格，那么最后所得18000元，稿费扣除税额最后发放给作者。

只可惜，忙于扩张的平台当时的重心不在作品精度，而在作品数量。这就涌入了一批“蹭稿费”的人。王强回忆起那段时期的混乱，“CP公司多如牛毛”，画技不过关的作者也能被平台签约，也能拿到补贴和稿费。很多漫画公司低价接剧本，作品筹备上线了之后递交给平台，开始无限期的刷稿，赚平台的钱。

赶在资本尾巴入场漫画编剧L，也有同样的感受。当时市场需要很多作品，平台钱给得爽快，也一直在扩招。这直接导致水平参差不齐。“学美术的学生，没有什么绘画经验，刚毕业出来直接做主笔。”平台编辑的能力也有限，对内容判断也不准确。

“漫画平台准备了一大笔钱，要扶植国产漫画兴起，但漫画是一个长期投入且低回报的东西，谁能坚持到这么久呢，你再多的钱也不够这么烧的。”漫画编剧招牌酥饼，回忆起来，十分怅然。

2017年开始，资本开始认清现实：漫画是个长期投入才能见效的生意，一个漫画故事至少要1-3年才能看到商业雏形，还伴随着无法开发的风险。本着赚快钱的投资者不想为长线投入烧钱，于是拍拍屁股起身离开。

资本的牌桌倒了，压垮的是卷入其中的玩家。2018年，陆续有多个漫画平台暴雷，包括大角虫等漫画平台在内，屡次传出拖欠稿费和欠薪的新闻。曾经辉煌风光的有妖气，也在2018年末屡次传出被奥飞出售的消息。

平台本来想着通过作品免费观看的形式培养用户，然后再去做付费增值业务，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失去了资本，付费阅读迫在眉睫。

变天了

实际上，漫画平台付费模式并不是新物种。有妖气在2010年就已经就已经开启付费阅读，但资本盛行时期，平台大战正酣，为了抢夺用户，并没有主推付费业务，大部分作品对网友免费开放。

但“烧钱”的日子结束后，行业一下子变天了。漫画付费成为最直接的开源节流的手段，被平台寄予厚望。它就像一条被放入水箱的“鲶鱼”，刺激着整个行业。

2018年11月，腾讯动漫的免费作品陆续转为付费。几大漫画平台也相继宣布进入全面漫画付费时代。这背后，即是中国漫画想要破壁的决心，也是被资本抛弃后，漫画平台们的一场自救。

读者是最敏感的，他们更早地发现变化。原本能免费看几百话的漫画作品，现在大部分到十几话、三十话之后就要付费了。平台官宣付费模式后，意味着漫画“白嫖时代”一去不返。

以往主要靠稿费生存的漫画家和CP，意识到他们进入了一条新赛道，收入模式正在改变。王强说：“靠平台补贴，大家就是每个月画固定的稿子领稿费，都能画，都能领到钱，对行业刺激不大，真正刺激是通过作品付费。”

付费模式下，平台掌握了更多的主动权。一位受访者告诉《博客天下》，2018年末到2019年，他和某平台的合作方式转变为“稿费+分成”的模式。作品进入付费期，平台会给他们补充新合同，进入到新的收益模式。

他透露，这份后补合作的收益模式有两种。一种是纯稿费，每个月多少稿子，平台按照数量把稿费打给作者，但是后续的收益分成，平台不会再分给作者；另外一种是纯分成，即读者付费所得的收益，平台大部分会扣取20%-30%不等的渠道费，扣除渠道费用后的收益，再与作者进行5:5、6:4不等的分成，平台不会额外再支付稿费。

那么，漫画付费模式之后，漫画创作者们生活更好了吗？

快看内容负责人接受采访时表示，快看诞生了一批年入超过500万的头部作者，旗下签约作者平均月收入达到53604元。

但答案似乎没那么简单。王强告诉《博客天下》，过去每个平台的稿费不一样，当时他所接触的作者，每月收入在2万到3万元。但现在“二八法则”凸显，“100个人里可能有20个赚得还不错，30个人刚刚打平，还有一半的人赚不到钱”。以这个比例来看，高收入的漫画作者凤毛麟角。王强认为，现在一年能拿大几十万的作者，已经属于行业的头部。

至于中腰部漫画从业者，情况更为复杂。首先，他们要将作品独家签约给平台，所有的一切权益都由平台独家代理。“漫画作者在平台上展示你的作品，其实大概率代表着你把作品的版权签约给了平台，这个版权不是说著作权，而是它的运营权。”

漫画编剧招牌酥饼和几个主流漫画平台都有过合作，她告诉《博客天下》，平台把作品的运营权拿到手里时会支付作者稿费，之后再把运营收益按比例分给作者。

不过，这笔钱最终要分配给整个团队。主笔、分镜、勾线、编剧、助手，都是漫画创作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一部稿费把成本匀下去，即使是主笔，其实分到的钱也不是大家想象得那么多。”

据招牌酥饼所知，咖位比较大的漫画作者，一年收入50、60万已是非常不错，这与王强提到的头部收入的结论是吻合的。从业1-3年的新手漫画家收入则与初入职场的打工人没太大区别，每月大概1到2万，“2万都已经算是非常少的人了，差不多在8000到1万这个区间”。

流量没有新故事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漫画付费模式之后，作者如何才能获得更高收益？流量的故事没有新答案，读者的“支持数据”直接决定了漫画作者是否能够吃饱饭。如果作品更新十几话之后，相关数据没有达标，那么作品被“腰斩”是谁也逃不掉的结局。

几乎与网文平台是一样的套路，在漫画平台，什么能获得好数据，什么就被批量产出。

L总结出的规律是前30话都是“最抓人眼球”的。比如，少女漫画第一话都是狗血大杂烩，女主开始都会很惨，被男友背叛或家族破产，后续爽文反转；男频开篇就是废柴人设，突然有了“金手指”，一路打脸配角，天下无敌。

她解释道，如果前面流量不好看，看得人不够多，就证明市场不受欢迎，“有时候连收费还没开始，东家就止损了”，也就是说，不止平台看重数据，漫画CP自己也会用数据阉割作品。

收藏、点击、月票、留存等五花八门的数据，都衡量着一部作品与观众见面的方式与时限。招牌酥饼身边做原创漫画项目的朋友们，基本上每个月都会焦虑，不知道下个月会不会是漫画连载的最后一个月。

反过来，人们也利用数据最大限度的获利。一位漫画从业者告诉《博客天下》，现在很多创作者都挤向了男频题材，“男频比较赚钱，男性愿意花钱”。2019年，据三文娱平台数据统计显示，全平台上，奇幻玄幻类作品霸主地位难撼动。

但是平台有另外的考虑。快看内容负责人告诉《博客天下》，并不是没有好数据就一定会被腰斩。

漫画可以分为IP向和商业向，IP向作品只要在某一个维度出色（比如说画面有风格、人设有特点等），他们依然会大力扶持，哪怕它在很长一段时间数据表现一般；商业向的作品，用户会用行动投票的，当他们判断这个作品不太符合用户需求时，会跟作者讨论进行调整和修改，调整完依然不达预期才会跟作者沟通砍掉作品。

《今日的魔女依旧拉胯》

监制毛小手团队的作品《今日的魔女依旧拉胯》（以下简称“《魔女》”）就是一部有口碑但数据不出彩的作品。《魔女》在腾讯动漫更新后，得到了读者的称赞。

毛小手说他们就是想做一个“土土的魔女”。看到这部作品被大家称为“宝藏漫画”，他却感到一丝悲伤。他并不觉得《魔女》有多好，但这么普通的作品能被称为“冷门佳作”，在他看来是行业的浮躁的体现，真正投入创作本身的人太少了。

但L认为，也应该看到向好的一面。现在平台可以推衍生、漫动画、游戏等增加收益，如果平台机制维系下去的话，未来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平台也在想办法扩大原创漫画IP的影响力，尤其是在后续的影视版权、游戏研发上发力，能让行业运转起来。

快看、腾讯动漫、哔哩哔哩漫画等几家主要的漫画平台，它们的漫画付费模式各有不同，漫画作者咖位、内容质量、流量数据、人气等都是影响因素。但大方向的规划是一致的。即：对自带咖位的作者或者CP，平台在分成上少拿一点，但后续产品研发上，平台会多拿一点。

这个规则要比两年前要公平公正很多。大部分受访者都很认可漫画付费的模式，即使很多作者暂时未能赚钱，但它还有更深远的意义。“漫画没人看，付费赚不到钱，游戏影视无法变现，那就是泡沫”，唯有挤压泡沫，投机倒把的行为少了，才会留下精品。

与此同时，“网文漫改”正在成为漫画平台新的流量密码。2020年，腾讯动漫联合阅文动漫，启动了300部网文漫改计划，即将网络文学大神的人气作品，改编成漫画的形式。

对于平台来说，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增加用户基数。漫画付费之后，平台发现了最现实的问题——原有的原创漫画作者和付费读者，撑不起整个行业。漫画付费需要新观众支撑，网文漫改是最直接的形式。

对比漫画，网文有较好的故事体系，已经被付费市场验证过。但对漫画来说，市场缺少“会讲故事”的人。快看内容负责人认为，网文漫改商业现象背后，其实是利用了小说故事性强这一优点。此外漫改作品能把一部分网文用户转化成漫画用户，扩大市场容量。

ID名为“赛博朋克王二狗””的网友，就是被网文漫改吸引到平台的新用户。她在登录网络文学网站时，看到喜欢的小说被改编成漫画，就顺着网页链接下载了哔哩哔哩漫画。这让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很多曾经读过的小说，原来早就被改变成漫画。

平台上还有新的同类型漫画供她阅读，短短一个月不到，她已经花了200多元。看一话漫画要49漫币（约0.49元，1元可购买100漫币）。早已习惯为网文付费的她，对5毛钱的投入几乎不用考虑。对喜欢的漫画，她有比较高的付费意愿。

像她这样的人并不算少数。2017年，由《魔道祖师》改编的同名漫画作品在快看连载，如今已经吸引了1105万人关注，大部分都是原著小说读者追随而来。

2019年10月，墨香铜臭的小说《天官赐福》开始在哔哩哔哩漫画进行连载，长年霸占榜单头部位置，画师STARember也大受欢迎。《天官赐福》漫画总“粉丝值”达到2.31亿，如果排除平台给读者赠送的福利，只按照“1粉丝值=1漫币=0.01元”的公式计算，粗略估计用户已经为《天官赐福》投喂了231万元。

刚刚毕业不久的re-vendur，现在是小说《人鱼陷落》的漫画主笔。在此之前，她并没有漫画工作经验，主要画插画作品。去年开始，她感受到网文漫改愈演愈烈。王强一语道破现状：“前中国特色就是做（网络）小说漫改”，他的公司从2015年开始到现在，参与制作的100多部漫画中，其中近80部都是漫改作品，“现在整个市场可能70%以上都在做漫改”。

对于漫画平台来说，网文漫改像是“救市”的砝码；但对于原创漫画作者来说，可能意味着生存空间被压缩了。因为吸引到的网络文学的读者，有多少能真正对漫画感兴趣，继而关注到原创漫画作品，还是一个未知数。

快看内容负责人表示，快看漫画业务已经实现盈利，总收入规模保持50%的增长。但他们面临的问题，也是需要更多好的内容吸引新用户留下老用户，否则用户没有新增，平台就没变现机会，创作者无法钱赚，也就无法引领行业发展。

目前看来，漫画付费虽然还未到达一个成熟的阶段，但至少让行业有了一个TO C的变现机会。怎么用好漫画付费的模式，也需要平台、创作者进行把控和平衡，用好的内容，吸引用户，扩大用户基数，提升付费率，才能让这个行业真正的跑起来。

(文中L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