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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顶帐篷一万六,定了酒店也住野外,中产的精致露营到底有多卷?

2021年10月2日 文/ 曾诗雅 编辑/ 金匝

石一被问过很多次,为什么那么喜欢露营?她给了一个看似宏大又十分有趣的回答——因为可以感受自然和人类文明交界的那种“暧昧”。

“外面风声大作,而我睡在温暖的帐篷里看着电影。”露营打破了钢筋水泥和绿树红花分明的结界,人类文明和自然的界限变得暧昧,好像两边都在,又好像两边都不在,再具体点儿说的话,是短暂逃离的日子里,感受现实世界和向往生活之间的暧昧。

文 |曾诗雅

编辑 |金匝

运营 |橞楹

逃离计划

人类逃离城市的野心愈发膨胀。

去年是野餐,到了今年,大草坪、藤编篮、格子餐垫已经远远不够了,得露营才行,还不能是Camping,必须是Glamping——精致露营,野奢。

今年前五个月,小红书上关于“露营”的搜索量比去年同期增长了428%,到目前为止,和露营有关的笔记已经多达47万篇。里头的大多数画风绝非是你在迪卡侬或野外生存节目里见到的那样,电影质感的照片会告诉你,品味、氛围、奢华,才是当下露营最重要的元素。

不管是星河下、云海旁,还是旷野上、林地间,一顶白色帐篷是标配,精致点儿的,还应该挂上朦胧昏黄的小灯串。木质蛋卷桌旁无论配了几把月亮椅,桌面上都是要有手冲咖啡壶的。马卡龙色系的卡式炉上滋滋作响的是牛排、寿喜锅、西班牙海鲜饭……总之,人们想尽办法,出逃到鲜有城市痕迹的自然之地,然后又在那里一点点复原城市文明。

▲ 在小红书搜索露营,可以看到不同地区的详细攻略笔记。图 / 小红书APP

国庆之前,家在北京的魏茹今年一共露营了8次。最频繁的一阵是在4月,魏茹家的那顶白色帐篷,扎入过北京最大的商业营地,高海拔的草甸,荒漠中的河滩,甚至还有私人的海岛。在老家的父亲从朋友圈看到她一周不落地腾挪,忍不住问:“老住帐篷,那你们在北京买房干嘛?”

“其实是因为孩子。”魏茹解释说。

魏茹是一个三孩妈妈,家中的大儿子11岁,女儿4岁,最小的儿子2岁。同时,她还有另一个身份:一家广告公司的策划。女儿两岁前,她的人生重心在事业,日常生活大致可以概括为:动则半个月的出差,整日整夜地待在片场,以及接连不断的电话会议。下班后也无法幸免,她常常能握着手机,从三环内的办公室一路聊回位于顺义的家,最忙的那个夜晚,下了车,她又站在院子里聊了两小时。

时间在堆叠成山的工作里消逝,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家里的老人在给女儿喂苹果,小勺子挖出的果肉,一口口地送进小家伙嘴里,魏茹突然愣住,愧疚感冒了出来。“女儿快两岁了,但到那天我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给她喂过苹果。”

去年开始,这位妈妈试着把时间匀给孩子。她沿着中产们的潮流,带着孩子们春天去野餐,冬天去滑雪,到了年末,又站上了流行潮头,优先于身边大多数人,加入了精致露营的队伍。

北京的一位室内设计师Jonny 在今年入坑。他今年30岁出头,但常年伏案工作,导致他的膝盖、脊椎都有伤病,有一只眼睛也因为盯电脑屏幕太久,患上了白内障。然而,让他最接受不了的是,工作带来了女儿的疏离。

Jonny自称女儿奴,只要8岁的女儿冲他笑笑,就能乐上半天。但是一年二十多趟的出差、一睁眼上百条的信息,几乎每时每刻都把他困在工作里。女儿变得凡事都向着陪伴更多的妈妈,“当我和太太有分歧,她对女儿开玩笑说再给你找个爹吧,我女儿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某一天,有人向他发出一起露营的邀约,这位失落的父亲立马抓住了缝补感情的机会。

更多人去露营是为了自己。家住北京东六环的Lan,把精致露营视作“自家客厅的延伸”。他喜欢和朋友一块儿喝酒聊天,但朋友大都住市区,城郊间的距离导致这份联结时常受阻。“喝酒吧,又得找代驾,约朋友来自家吧,又太远。”精致露营的出现解决了这些问题。

Lan和朋友们一起在北京郊外相聚,入夜后,点一把篝火,聊天聊到尽兴,酒也喝到尽兴,倦了、醉了,就钻进帐里沉沉睡去。最重要的一点是,爱好户外运动的他和更喜欢安静、精致生活的妻子,终于在露营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这场精致露营风潮,最早可以追溯到2018年日本大火的动漫《摇曳露营》,后来的疫情时代里,无法聚集在棚内拍摄的韩国综艺,也瞄准了露营元素,《带轮子的家》是房车露营,《感性露营》是在营地里“周游世界”,大神罗PD,今年也把场景限定在了营地里,《机智的露营生活》《新西游记露营篇》应运而生,后来,这股风潮才刮到国内,从节目走向现实。

在北京的人们成了今年端午、中秋、国庆假期在小红书上搜索露营最多的一类人,再往下是成都、上海、重庆和杭州。有数据统计,国内露营人数已经达到3.6亿次,其中精致露营占到总露营人数的20%,人群集中于21-45岁,年轻一代和年轻家庭占主导。人们逃离城市的理由各不相同,很难确定户外的帐篷里到底攒了什么味儿的解药,但它带来的那些陪伴、相聚、返璞归真,似乎短暂地消解了他们的一部分烦恼。

庞大的消费群一共催生出2.6万家国内露营相关企业,其中超六成的公司在2020年后建立。“最近大热的国产品牌像牧高笛、挪客都是我们宁波的。”石一骄傲地介绍。今年初,她说自己的朋友圈、小红书、常听的播客,全方位地向她安利精致露营。到了4月,她终于在朋友圈里展示了一顶白色的金字塔帐篷,还有她第一次露营的体验,简单明了的9个字:“很不错!很不错!很不错!”几天之前的一个深夜,她还在电话那头,用失落的口吻讲起在家里公司上班的逼仄与苦闷,但也就是从露营那天开始,这个活动成为了她短暂喘息的一个出口。

▲ 石一搭起的白色金字塔帐篷。图 / 受访者供图

豪华游戏

Glamping还有另一个翻译,叫作豪华露营,这个名字就注定了,某种意义上,它是一场比拼奢华的游戏。

魏茹绝对算得上游戏里的上位圈。露营前,她最大的担忧就是保暖问题,北方的户外,早晚温差大,她想到的第一个解决方案是,花5000元买下一款阿拉丁暖炉。她还请教了专业的户外运动人士,最后睡的帐篷里,地上一共铺了五层:防潮垫、棉垫、羊毛毡垫,好看的地毯,以及记忆海绵的充气床。“所有人进我帐篷,都是要脱下外套只剩短袖的。”讲到自己的帐篷,魏茹就流露出自豪。

那是一顶售价一万多元的Springbar帐篷,面积为16㎡。“高度一定是要成人可以站立的,考虑孩子们喜欢气球,我想让他们在帐篷里也能玩气球。”

对魏茹来说,露营就是一场搬家,连卫生间也得带上。她准备的一顶厕所帐篷,可以在里边如厕、淋浴。户外马桶,她已经买了3个。“买到第三个,才觉得坐起来的高度是最舒适。”她还必须带上45升的水,以满足孩子们洗澡的需求。

卫生间的问题上,偶尔会有快速通关的玩法。石一有一次去海岛,就定了离帐篷驻扎地最近的一间酒店,但不是用来住的,她就睡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海岛的最东面,为的是欣赏向往已久的海岛日出。至于酒店,那只是专门用来解决如厕和洗澡问题的另一套装备。

魏茹更喜欢无水无电的地方,因为在那些无依之地里,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会变得弥足珍贵。平常的精致也不能落下,她会带着泡脚桶、艾灸贴、面膜,这是无法挣脱的人类文明。如果去沙地露营,她还会带上戴森的吸尘器,用来清扫带进帐篷里的沙子。

会吃方便面吗?

“不会,坚决不会。我们会做四菜一汤,也做过参鸡汤和牛排。因为我婆婆喜欢喝咖啡,手冲咖啡壶也是必须的,偶尔我们还会带着高脚玻璃杯喝香槟和红酒。”

会穿冲锋衣吗?

“怎么可能,那太土太low了!”魏茹眉毛挑得老高,眼睛也瞪圆了,“我们会穿田园风的衣服,棉麻类的,我见过有些家庭还会特意穿亲子装呢。”

后来,一个露营群果然出现了这样的田园风,一对母女穿着同样的褐色短T恤、白色背带裙,头上还戴着同款草帽。在草地荒芜的季节去露营时,她们甚至会在天幕下铺上人造的绿色仿真草坪。

▲ 图 / 视觉中国

作为一名室内设计师,Jonny对露营装备有着一套必须遵循的搭配美学。他一开始就定下战术,所有装备必须在黑色与沙色的范畴里,更准确地说,是黑色配不同深浅的大地色系,如沙色、驼色、卡其色……他有些瞧不上“黑化风”,那是一种把所有装备都统一买成黑色的风格,“作为设计师来讲,我觉得全黑色系在搭配风格中是最投机取巧的一种。”

和魏茹的整体豪华比起来,Jonny更注重细节精致。前段时间,他购入了一盏价值200多元的Goal Zero露营灯,灯身是透明的。一部分人会给露营灯套上灯罩,Jonny从木质的、尼龙的、迷彩的、蛛网的款式中买了一款,灯罩价值是这盏灯的五倍。

Lan最近痴迷‍老式灯。在LED技术如此发展的今天,他去露营,会带上一盏1991年产的英式老矿灯,和一盏组装点亮可能会需要一小时的气压灯。“有次我和朋友吹半天,结果怎么也点不上,后来我一般就备两盏。”

他表示自己不是一个装备党,因为有十多年的户外运动经验,Camping的想法虽有,但他的装备更讲究实用性和功能性。他见过一些爱好者为了买海外的装备,不惜去排号抢购,或者海淘了等上好几个月。他们追求的是品牌,比如被誉为露营界“爱马仕”的品牌Snow Peak,淘宝上收藏数最高的一顶帐篷,价格是4649元,另一款别墅帐,售价是16289元,因为从韩国发货,你还需要付861元的运费。露营群里,他也见过一些人,对各品牌帐篷的功能、优劣如数家珍,但后来到营地一看,对方连帐篷都搭不起来。

精致和实用,有时是悖论,也总有妥协的时候,魏茹买过联名款的月亮椅,价格不菲,但她至今仍然舍不得扔掉的,是一张价值一百多的迪卡侬折叠桌。“因为它真的太好用了!”

▲ Lan露营时会带上的英式老矿灯。图 / 受访者提供

陷阱

还有很大一部分人,不会参与到精致露营的装备游戏里。他们去露营,更像是拎包入住一家帐篷式酒店。老狗提供的就是这种服务,他在湖州安吉租了块营地,里面备好了精致露营需要的一切:野奢帐、天幕、蛋卷桌、月亮椅、睡袋,还有各样式的食物。这些送上门的“精致,可以满足那些想要逃离城市、又无心力置办装备的人。

但是很少有人可以真正地逃离。

老狗接待过一位在阿里工作的女生,她和在字节、美团等几家大厂工作的十几位朋友,包圆了整个营地,但工作却依然像黑云笼罩着营地。那是一个周末,有人刚刚凌晨加完班来到营地,有人已经在营地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了一整天。

对Jonny来说,搭完帐篷坐下来的一刻,就是他开始工作的信号。有人把露营定义为“take out life”,他是当作“take out work”,作为部门负责人,十几个人的团队,价值几千万的项目,不可能抛之不顾。露营时,他瞥一眼手机,有二十多条未读信息,刚回复完,妻子喊他帮忙下厨,女儿喊他一起出去玩,只活动了5分钟,再瞥一眼手机,信息变成了四十多条,“那是最崩溃的时候。”

魏茹也不得不在营地里一边做料理,一边戴着蓝牙耳机开电话会议,就连她的孩子们也需要在帐篷里上网课。只有一次,他们去到了海拔两千多米的草甸,信号断了,才真正享受到身处自然的静谧。

自然会赐予宁静,也会带来风雨。

去年十一期间,北京刮起了8级大风,天开营地正在举行一场上千人的露营活动,傍晚的天空暗沉沉的,Jonny看到一块块天幕倒下来,风像突然发脾气的人,掀翻了桌子,餐具、锅炉,地上乱糟糟一片。很多轻量化的折叠椅被风卷跑了,大草坪上留下了几个狼狈追逐的背影。Jonny自己的金字塔帐篷里,一根中央立柱被吹弯了。有人为了更好地稳好帐篷,甚至发动了自己的汽车,拿车轱辘压着帐篷。

那一天,魏茹一家的帐篷也曾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丈夫在外面拉紧了风绳,她把东西全都搬进帐内,自然残暴的一面展露,“好像地震,屋顶要塌下来一样。”唯一无惧的是4岁的女儿,她只觉得好好玩,一直问魏茹:“妈妈,帐篷什么时候能飞起来?”雨水在深夜降临,然后留下一地痕迹,第二天早上,魏茹看到一家人前夜没吃完的方便面已经泡在雨水中。

不久前的中秋假期,去到河北承德热河谷的露营者,也经历了类似的噩梦。那一天的雨太大,浑黄的雨水直接没过了营地草坪。有人在露营群里上传了现场照片,一顶魔法帽似的大帐篷下,防水性不强的棉质野奢帐缩成一团,野餐垫、小推车、食材、锅碗乱哄哄地搁在地上,用于营造氛围的小灯串已经垂下了一半,几个人在帐篷里,低头玩着手机。

另一些时刻,精致露营的梦,都不用风吹,去两个网红打卡地就散了。Lan去过一处小红书上的网红湖泊,到了他才发现,碧绿的湖水其实浑浊不清,草地上有许多被扔弃的鱼线和包装袋。B站up主“滤镜粉碎机”去宁夏中卫的沙漠,体验了一把摩洛哥风情野奢帐篷,发现帐篷矮到直不起身,雨天过后还会进水,夜间的湿度可以高达92%,还有硕大的虫子出没。精致露营的boy和girl们,不仅对抗不了自然的打击,也对抗不了人造的陷阱。

▲ B站up主测试网红帐篷,结果备受虫子、温度、湿度折磨。图 / 微博@滤镜粉碎机

暧昧

美好也是有的。

魏茹觉得露营的时候,一天被拉得细长,好像花不完。清晨五点半,阳光落进帐篷,人自然就醒了。“那个时间孩子还在睡,也不会有工作打扰,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我常觉得明明做了好多事,一看表却还没到9点,就觉得好富有。”如果能不被打扰, 一整天也会变得简单,大脑放空了,只想着三时三餐。入夜后,还能在城市见不到的漆黑里,伴着风声、蛙声、鸟声,自我疗愈。

去荒漠的那一次,被魏茹称为向往的生活。也是五点,她走出帐篷,看见湖面泛起了白雾,远远地,一位同行的妈妈已经起床,搬了凳子正坐在湖边看书。

人与人的关系,在露营这场相互协助的游戏里被拉近。午饭后,魏茹会和丈夫坐在椅子上聊天,聊孩子教育上的问题,聊各自积攒的小情绪,风一吹,它们一下就消散在旷野里。

Jonny开始在露营中感受到“小棉袄”的温暖,最近,女儿已经不再允许妈妈给她“换个爹”了,她会争着说:“那还是我爸好。”但他觉得改变最多的,还是自己和妻子的关系。妻子曾经是个大大咧咧的人,遇到一些难事儿会甩手,推给他,后来全家一起露营,两个人不得不协作搭帐篷。一开始,妻子打过的地钉全都需要他重新拔出来,再打一遍,搭个帐篷得花一个小时,几次之后,妻子已经熟练掌握了技能,20分钟足以搞定。

至于老狗,他在安吉的营地开业才两周,就有两位客人觉得大有商机,主动提出想要入股。Lan有阵子没去露营了,他最近迷上了骑公路自行车。那天,带着头盔、穿着紧身的骑行服的他登场,说自己从东六环一直骑到了国贸。不过,Lan还会继续露营,他的新计划是在冬天雪地里来一场。

石一很久没去露营了。她最终离开了宁波,在杭州找了一份自己喜欢的策展工作,所有露营装备都留在了家里。国庆前夕,她发来一张截图,是她的领导在工作群里问:“有没有人节假日要一起露营?”“谁会想和领导一起露营?”她暗地里吐槽道。她早就有其他的露营计划了,和朋友们一起,可这份计划已经搁置了一整个春天和夏天,不知道这个秋天会不会实现。

石一被问过很多次,为什么那么喜欢露营?她给了一个看似宏大又十分有趣的回答——因为可以感受自然和人类文明交界的那种“暧昧”。

“外面风声大作,而我睡在温暖的帐篷里看着电影。”露营打破了钢筋水泥和绿树红花分明的结界,人类文明和自然的界限变得暧昧,好像两边都在,又好像两边都不在,再具体点儿说的话,是短暂逃离的日子里,感受现实世界和向往生活之间的暧昧。

▲ 被灯光点缀的帐篷成为了夜里山野间的一抹亮色。图 /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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