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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2021年9月5日 文/ 戴敏洁 编辑/ 沈时

这是《人物》以阅读和书单分享为主题的栏目Read me,每一期将会有一位读书人在这里谈论书籍、阅读以及他的生活,同时他也会向《人物》读者分享一份书单。学者陈嘉映曾言:读书就像生活,一人一条道,很难总结出通用的方法。无论何时,冠者五六人,列坐其次,各自讲讲自己的读书经验,都是乐事。我们想促成的也正是这样一件乐事——只是,我们将乐事的范围扩展到生活本身。因为阅读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在生活之中,也关乎生活。

第1期我们邀请到的读书人是陈年喜。51岁的陈年喜曾经做过16年爆破工,在偏远的矿山,阅读、写诗是他沉重生活的出口。每次写完诗,他就感觉长长出了一气,心里感觉到平静多了。阅读则让他看到了另外的人和另外的故事——虽然这在他年少的时候更多的只意味着某种刺激和热闹。

2015年,陈年喜因为颈椎病做了手术,无法再下矿,告别了矿工生涯。这之后的几年,他的人生发生了迅速而巨大的变化(从他所谓的生活的A面来讲):他成为讲述打工诗人的纪录片《我的诗篇》的六位主角之一,并出版了人生的第一部诗集《炸裂志》,矿工诗人从此成为他的标签。

诗集《炸裂志》中那首同题的诗打动了很多人,陈年喜在诗中这么描述我的生活: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坚硬 炫黑/有风镐的锐角/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陈年喜从此吃上了文字饭。2017年,经人介绍,他到贵州一家旅游公司做文案工作。2020年,他又确诊了尘肺病,身体原因让他无法继续上班了,他从旅游公司离职,彻底成了一位作家。

如今,陈年喜生活在老家陕西商洛的丹凤县城,写作成了他的收入(也是全家的收入)的唯一来源——版税、稿费,还有卖书的利润(他会自己从出版社进一些书,然后签名卖出,赚几块钱的差价)。今年6月,陈年喜出版了他的第二本书《活着就是冲天一喊》,第三本书《微尘》也即将面世。这是两本讲述他熟悉的矿山生活和家乡人的非虚构作品集。

他的写作源于矿山深处的生活,这种生活也深刻影响了他的阅读趣味和写作趣味。他偏爱人的真实性和微小个体在大时代下的命运。但这也为他带来了痛苦。当写作成了饭碗,在生计的压力下,他很多时候不得不作出妥协。妥协和坚持之间的博弈让他心累。也正因为此,现在对他来说,阅读的兴趣可能就更大一些。阅读仍然像他矿山时期的写作一样,是自由的。

以下是陈年喜的讲述。

文|戴敏洁

编辑|沈时

图|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

设计|田伟

1

在矿山上其实都读书。比如说我带着一本书,我读完了,所有的工友都要翻一个遍,你读完了我读,我读完了你读,后来这本书被读得稀巴烂。毕竟大家都还认识字。

大部分人喜欢读通俗的,故事性稍稍强一些的书,我觉得首先还是因为无聊吧。读书首先是打发很多的时间,人生很无聊的一些时间。生活特别无聊,读得也特别认真。比如有的小说,大家读完了坐一块,有时候还讨论这个事情,说这个人怎么会死得这么冤枉,怎么会一辈子会这样的。

我们和外部的世界近乎是割裂的。每个人真的是特别的无聊,不知道怎么去打发生命。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喀喇昆仑山某一个矿点,离阿克陶县400公里,戈壁,几乎没有路。山翻过去是阿富汗,再偏一点是塔吉克斯坦,寸草不生。我们在这个山上工作了半年,就住在山洞里,那是苏联人开采留下的山洞。我们三个洞口离得很近,有60多个工人,全是我们家乡的年轻人。

老板为了让我们能安心工作,买了好多副麻将,拿到山上。没有麻将桌,我们就把蒸馒头的蒸屉放在腿上,在里面打麻将。但心思其实也不在打麻将上,也就是打发时间。

有一天我们打着打着,有一个人就唱了起来,唱的就是我们家乡的孝歌——人在死亡的时候有一帮人围着棺材去唱三天三夜,就唱人生那些内容。一个人唱起来,所有人都唱起来了。后来变成干活也在唱,吃饭也在唱,打麻将也在唱,走路也在唱。所有的工人都被感染了。唱得好听的,不好听的,自发地都在唱。老板觉得特别不吉利,因为这个是针对死人唱的,他就让大家不要唱,但还是挡不住。我离开这个矿山的时候,大家依然在唱。

这个事对我的心理刺激特别大。

我写诗比较早,80年代末,高中就开始写一些。但是那时候还是跟风,对生活、对很多的东西其实没有形成认识。在矿山,我开始带着自觉的意识写作诗歌。

矿山这十几年的生活,对人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提炼。这样一个对自己生命,对别人生命、群体的生命,这样一个认识,就是说你自己经历了这样沉重的生活,你可能要有思考。还有到过中国那么多的地方,也看到了不同的风景,不同的民俗,不同的认识,不同的生活场域,感觉到其实人真的充满了非常强大的韧性。在一个地理环境当中,一代又一代的人生活了下来,他坚持自己的生活观念、生命的观念,他有这样的坚持,这个里面有非常复杂的因素。我的很多诗歌,别人看着好像就是游历山水,它其实表达的不全然是这些。它是有生命在里面的,是基于生命出发的一种写作,生命由内向外的一个发散的写作。

每次写完一首诗,真的感觉长长出了一气,心里感觉到平静多了。但在矿山写完诗是不可能给别人看的,因为大家当然特别不理解,觉得每天你这样沉重地生活,你就打一打牌,喝一喝酒,消遣消遣,你弄那个有什么用?他们也很难去理解你这个作品,毕竟诗歌还是有一些理解的难度。

但是我也没有什么孤独感或者格格不入的感觉。他们凑够了人就去打牌,也不会非要我去打牌。我能把写作和生活分开来,在生活当中尽可能地和大家打成一片,和大家在生活方面去交流。可以不交流文学,可以不交流思想,可以很世俗地去生活。我觉得很世俗地去生活是非常重要的。

当然我觉得他们有的时候对很多事情的理解,确实很幼稚,但我会辩驳,我会说,我说这个事情其实不应该这样做的,你这个事情将来的结果肯定是怎么怎么样的情况。时间久了,我觉得大家这一块还是很认同我的。有个什么事情都会问我,你觉得这个,我们应该怎么去做。那时候我在矿山人叫我陈师傅,他们会说,陈师傅,其实他还是个文化人。

矿山的世界与外部是近乎隔绝的 图源视觉中国

2

在小学、初中的时候,我大伯有一箱子线装的书,有很多的戏剧剧本,比如说打游击什么的,那些早期的小说,什么《三侠五义》、《小五义》那一类的,那时候就特别喜欢读那些东西。那书都是繁体字,但是我就是慢慢地推理,有些字也可以认得出来,意思也能懂。我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把那个书本课本放在课桌的前面,码得很高,把一本小说藏在后面去读。

我觉得吸引我的还是书本当中一些另外的人,另外的故事吧。因为这些东西,我们生活当中是看不到的,我自己没办法经历的。就挺喜欢其中的人比较跌宕的故事,一些很严重的矛盾。

起初更多的还是看一个热闹。后来我会更喜欢能打开一些视野的书,文学的、宗教的……如果仅靠生活搜集信息,一个人的改变和打开是有限的。但是一本书里边会归纳别人的智慧、一生的体验和研究,我们可以在书里获得他一生的学问。

一本书很有意思的话,我会反复去读。比如高尔泰有一本书叫《寻找家园》,这本书我带在身边好多年,都读烂了。我有两本《三国演义》,也读了很多遍,现在我没事就翻过来读一读,把人物关系、战争的变迁、地理的流变都理一理,用我们现在的中国版图去还原他们当时战争所经过的山川地理。我没办法做实地的考察,就去做一些内心的考察。

我特别受震撼的一次阅读经历,是读到莫言早期的一篇作品《透明的红萝卜》。他写道,大家在打铁的时候,一个孩子看到一块铁,他产生了一个幻觉,觉得那应该就是一个红萝卜,他就用手去挖它。莫言把人那种无限的饥饿感,用这样一个艺术的形式、一个特别的细节表达出来,真的非常非常震撼人心。

因为它是非常真实的。我想起我读高中的时候,我自己天天去上学,也是非常饿,从学校回来,会在地里刨农民的红薯萝卜,有这个切身感受。我也特别震撼莫言的感知能力,他把这样一个细节抓得那么准。莫言的写作很独立,受其他成分的影响比较少,他建立起来一个对人的认识观。他觉得人的生死,人的所有的行为,受时代左右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想他是真正接近了人的真实性。

余华的《活着》这本书可能很多人都读过,这个作品对我也是非常震撼的,我读得很深。我们说生活永远有A面和B面,我们很多作品,它呈现的大部分是A面。但那个B面,就是一个人在时代的喧嚣之下的命运,很少有作品去呈现。这个所谓的人的命运,其实也是一个时代的命运。《活着》当中的主人公,他的人生如此的跌宕,他和所谓的历史特别相关。我觉得写的是无限的真实。一个人在时代的变化中,就是一个尘埃,没办法去把握自己,人的生命在狂风激浪当中,是不由己的。

我觉得能给一代代人留下真实就是好的作品,我们能在其中寻找到时代的真实场景。比如杜甫的三吏三别。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经历唐朝那个时段,我们也很少人去做唐史的研究,但是我们从这个作品当中,可以看到政治的动荡下颠沛流离的底层人的生活。这个是重要的。

虽然我们在人的生活内容上、物质的丰富上是不一样的,但是那种内心的无力、人心的焦虑,人的跌宕、内心世界的颠沛流离,其实和1000多年前唐朝的时代没有区别。无论时代怎么样去发展,物质怎样去丰富,人和时代始终有一个对抗,有一个不适应,甚至有一种无力在里面。

陈年喜在北京皮村修补漏雨的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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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做爆破工是在1999年。河南灵宝在80年代发现了特别大量的金矿。这个地方离我们家乡很近,200公里,当天就能到。家乡很多人都去这个地方打工,我也跟着一起走上了这条路。现在回看16年的矿山爆破的生活,是非常非常沉重的,那是胆战心惊的生活。我觉得自己真是特别侥幸。

在河南灵宝,有一次我们要往地表上打一个天井,因为矿洞需要和山体贯通,需要有氧气进来。我们三个爆破工,每一天上下班是拽着一个大绳。有一天,我们从天井上下来,三个人有一点距离,后面的人脚踩了一块石头,石头顺着很陡峭的巷道,一下子就砸在前面那个人的脑袋上,戴着安全帽也没有挡住,当时就把他脑勺破开了。我们用衣服把他脑仁堵住也不管用,迅速地就死亡了。

死亡了,受伤了,这种危险的事情在矿洞很常见。

见证了那么多的死亡,那么多的意外,心里真的是非常害怕,但是后来会变得很麻木。我们今天晚上在一块喝酒,一块吃饭,但是明天你上班就出了事故,不在了——这个会让我们悲伤一段时间,但是上班还依然要上。

心里会有一个祈祷,希望这个事情不要发生在我身上,这种纠结和害怕每天都在发生。其实每天都想离开这个行业,但都想着某一天会挣到大钱,我们有了第一桶金可以干别的。其实我们一旦上了矿山,家乡所有的养殖种植基础就没有了。当时间越久,你越是和整个外部世界割裂。因为生活在边荒之地,你不知道城市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大家是怎么样一个生活状态。当你回过头来想参与到这个阵营当中,真的非常无力。

假如不是尘肺病,假如不是颈椎病,我也可能现在还在矿山。因为我很多的同行,和我年龄差不多的,都依然在干这个。

这份工作对身体也有特别大的伤害,有沉重的后遗症。我现在是个尘肺病人,干的时间太久,把粉尘吸入肺里面,最后造成肺的排气孔、黏膜都结节了,变成石头肺,不可逆了。现在吃的药只能减轻症状。它对人更大的影响是心理上,我们眼看着人生的终期就在前面,一天一天地往那个地方靠近,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

但是后悔没有用。而且我觉得人生走的每一步对一个人的成长和历练其实还是有用的。如果不经历这样的生活,甚至没有现在的写作。经历这段生活让我变得特别不一样。你会认识到,生命真的是非常渺小的、非常无力的,在这个庞大的自然和庞大的时代面前,人是非常脆弱的。

原来我读过张贤亮,他有一个小说的主人公是读过《资本论》的,我那时候就好奇,我就找了《资本论》来读。这其实是一个体量非常庞大的书。我觉得我自己的矿下生活,对这个有很多的验证。它说到资本,甚至说到人心,可以碰到很多人心的东西。资本的力量无处不在,真的是非常的有力量,它可以吸引很多东西来异化。比如说它说到了一个资本,利润如果达到了100%什么样,利润达到300%什么样,真的是这样。

我们说人定胜天怎么怎么样,但人没有所谓的那样强大。当你在茫茫的世界当中,你的生命处在无助当中,你根本没有觉得人怎么强大。我觉得人的强大都是一种掩饰,是一厢情愿,是对自己和对人的无限拔高。真正的不幸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他是没办法强大的。

经历过这些,会让人变得很实在,而不至于很矫情。我觉得很多人到老了,年龄很大了,他依然非常矫情,非常小资,这个可能和他人生经历非常轻飘是有关系的。

陈年喜在老家收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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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在读何伟的三部曲,《寻路中国》,还有《江城》。他从一个外国人的视角和体验来写在中国的生活和人事,他写得很直接,不是特别注重艺术表达,但是他把事物写得可感可视,特别地接地气。他也没有太多的隐晦或者避讳什么东西。他的所有的写作观念、视角,和中国当下流行的文艺作品或者传统文艺作品差别是挺大的。他很多的细节的呈现是我们国内很多作家、很多作品都没有达到的。

我想非虚构对于我们所谓的传统文学也是一个极大的参照或者矫正吧。我们在一个嘈杂当中,需要一个很真实的声音。2017年我开始写作非虚构,或者说是散文写作。我写的主要是我熟悉的矿山生活和我的家乡,有非常多的可以写的人和事物。

我在矿山接触到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个体。每个人都有爱好。有的人初中没有毕业,但特别喜欢唱歌,连五线谱都懂,他吹笛子吹得非常好。有的人,对机械特别的迷恋。矿山用的都是很尖端的设备,边毛之地出了故障,厂家处理的话,来回需要很多钱,但是他自己可以处理故障。还有人特别喜欢钻研矿山岩石的生成和分布,判断所在的位置会不会打到矿。

每个人都有故事,都是很活生生的人,只是我们大部分人一生没有可以表达的舞台,没有表达的机会。我们都是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出生的时候很平等的——生命一定都是平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一个巨大的生活面前,因为各种因素,我们产生了差异。当我书写他们的时候,我写出来某一个人的另一面、他人生的这样一个经验,我觉得我还是挺欣慰的。我毕竟写出了这个人,我觉得对这个人或者对这个群体,可以向这个世界有一个交代。因为我向这个时代透露了这个人命运的信息。

这一拨人,其实在漫长的时间当中,他们是完全被忽视掉的。就包括我们自己的妻儿老小,都不知道我们在外面是怎么样生活的。其实艺术,或者说文学的使命之一,我觉得也应该就是这样去表达,它的使命就是让更多的人看见。看见是非常重要的。

说白了,所有人活着的目的,其实就是活着。无论怎么样伟大的人,他都会死掉;无论是怎么样的生长,他都会泯然。但人真的是一个个孤岛,我们活着,还是应该让这个世界上有交流,有通达,把各种命运打通。

我们有不同的生活态度、生活理念,但群体之间至少有一个互相知晓的渠道,而不是每个人、每个群体之间无限的孤立。我觉得这个很重要。比如说有钱人的生活和穷人的生活,那永远不可能相通,但有钱人应该知道穷人的生活,他的艰辛、他的不易,而不是去漠视。我觉得这种沟壑和隔膜,其实应该消除掉。在命运当中,应该互相通达,才有可能产生同情,产生帮助。

我现在是挂职在北京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是驻会作家,写一些尘肺病人的故事,有一点保底的工资。我还会从出版社买过来自己的书,签名卖出,这是我主要的生活来源。现在在写作的时候,自己会做很多很多的妥协。在这个妥协和坚持之间去博弈,其实非常耗心力。这个是我痛苦的一面。

人自主是很难的,哪怕是在漫长的历史河流当中,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被裹挟着往前走。很多综合的因素,造成大家所有的趣味朝一个地方趋同。在这个时代,你产生的所有的艺术,其实也是向趋同来靠近,就是迎合嘛——我们说白了,就是追求流量嘛。其实独立真的是很难。因为在这个时代,大家所有的信息的交换,变得特别的简单。所以这个起到一个特别大的统摄的作用。就感觉到这个时代,人们的关注点好像都是一样的,这个时代人和人的感觉趣味、品位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怎么样去解决这个问题,我觉得根本就没有答案。独立是非常非常艰难的,独立的个体肯定也有,但是他不管怎么都会受这个时代整个氛围的影响。这个是没有答案的一个问题,真的是没有办法。

下面是陈年喜向《人物》读者分享的书单,包括萧红的《呼兰河传》、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李娟的《九篇雪》以及郭建龙的《穿越百年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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