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屈露露

编辑 | 丁宇

01“他乡”故事总残酷

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以下简称《他乡》）的播出成绩，令导演李漠始料未及。豆瓣最高8.4分，7.8万人参与打分，大量的观众慷慨地给了5星。微博上，相关话题数次登上热搜，其中#我在他乡挺好的#同名话题，达到13亿阅读量。

李漠的预测很保守，他不敢相信，观众会这么捧场。暑期档竞争激烈，冯小刚执导的《北辙南辕》和B站自制剧《突如其来的假期》都是聚焦女性、刻画普通人生活的题材。同题竞争之下，《他乡》的出现像一匹黑马，一开播便收获了大量自来水。

豆瓣网友@正在输入 在这部剧播出第二天就打出了5星，并在短评区里写道“只要后期是前三集这个水准，可以是年度最佳预定了”。这条留言获得了2488个“有用”。

弹幕也一度成为观众共情的“信纸”。“前几天工作累，只是衣服晒馊了就会崩溃”“女孩子长大是没有家的”“这个剧真的长在了我的哭点上”……来自五湖四海的观众们，在屏幕上写下了自己在外漂泊的种种遭遇和感受。

看到这些真情实感的反馈，李漠感受到了来自于生活的共振。“真实”让观众与角色产生共鸣，也是主创团队在创作时的坚持。在接受《博客天下》专访时，李漠说，这部剧里的很多故事，都是来自他和编剧、制片人各自生活经历。“这部剧有太多我们自己的生活复刻，所以它也是我们在表达自己。”

《他乡》讲了乔夕辰、纪南嘉、许言、胡晶晶四个女孩的故事。她们是好朋友，毕业后选择来到北京，一起在这座大城市工作、生活。平静的生活因为好友胡晶晶突然自杀而打破，三个女孩决定找到胡晶晶自杀背后的原因。当真相逐渐揭开，在他乡生活的她们也面临选择的路口。

虽然开头把胡晶晶的自杀设置为悬疑线，但最终落点于情感。随着剧情的推进，北漂、职场、爱情、友情，糅合在一起，在他乡生活的年轻人在大城市中经历着种种考验，不断地寻找自我认同。

剧里，乔夕辰、纪南嘉、许言、胡晶晶生活在北京这个“他乡”，为理想的生活而奋斗。现实中，在北京工作生活了22年的李漠，也是一个“他乡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乡》是李漠在北京22年时光的回看。

11岁那年，父亲带着李漠从青岛到北京的艺术院校求学。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到达之后，他和父亲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到住的地方，之后走到牡丹园的一家饭店找东西吃。

北京给他的第一印象非常模糊，只觉得像一张没有完全摊开的巨大地图，人走在上面，周围是全黑的，光探不出来。天空中下着鹅毛大雪，雪花垂坠地落在车辆的雪盖上，街上的路灯洒着鹅黄的光，路上行人少得可怜，整个街道寂静得很，李漠只能听到自己和父亲的呼吸声、脚步声。

这个场景长久的烙印在李漠的记忆里。“你就是觉得这地方很广袤，很多人在这儿，但他们都各自在他们的角落里过着他们的生活。或许未来你会和其中的某些人有交集，隐隐地感觉还有别的东西，但当时那一刻，你只能看到雪地上反的光和安静的街道，和我跟我爸在那饭馆里吃饺子。”

后来，他对北京的印象从模糊变成了残酷。11岁的小男孩一个人来北京，艺校里的同学都比他大好多岁，那个年级的男生正是叛逆的时候，总少不了凭借拳头争强好胜。李漠小时候矮小瘦弱，经常受到同学的霸凌。

少年时期的李漠要与环境对抗。 在艺校的头几年尤其艰难，学校里没有爸妈帮他，老师也不管学生之间的事，李漠要和记恨欺负他的同学，在同一个寝室、同一个教室生活。他用“压抑”来标记那段生活，无助亦是注脚。

生活中的“丧”太多了。李漠被人骗走过手机、抢走过钱包，也被人偷了家门里的钥匙。他焦虑害怕，晚上睡不着觉，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现在回想起来，它造成了多大的创伤，其实也没有，手机不过几百块钱，但是你小时候就觉得那事很大，就要想办法变得更坚强一点，不要让别人欺负你，迂回也好，智力也好，你总要找到方法。”

父母的关心来自于家乡。当他们打电话过来问“你在北京还好吗”的时候，李漠只能说:“挺好的。”就像《我在他乡挺好的》当中表现的那样，李漠说：“你不想让他们担心，也不想让他们骂你，你想证明我在这儿真的挺好的，我有能力挺好的。哪怕我现在还不够好，我也想有能力变得挺好的。”

在外漂泊久了，故土的概念慢慢淡化，他乡的归属感越来越强。有一段时间，李漠一直在迷失，究竟是青岛人还是北京人，梦醒时分也是困扰他的问题。这种一个人的状态，一直维持到他30岁，直到后来有了太太和孩子，这段伤痕才慢慢被时光抚平。

02赌一把

2020年7月，芒果TV的制片人田滢来到北京与李漠见面，希望他能来拍一部短剧。李漠没有拍过短剧，但也没有拒绝，他决定先了解一下。

那段时间，爱奇艺推出迷雾剧场，包含多部悬疑类短剧，其中《隐秘的角落》成为暑期爆款，给市场点了一把火。芒果TV随即宣布推出季风剧场，大力发展短剧。季风剧场负责人唐藩，曾在媒体采访中表示，剧场的重点不是类型，而是觉得影视剧该有一些变化了，他们寻求具有创新力的年轻导演合作。

田滢和李漠进行了一次深谈，把季风剧场的规划和负责人唐藩的想法都说了。李漠现在还记得那天的谈话，其中田滢提到的“剧变”是打动他的第一个点。

“剧变”是季风剧场的口号，也符合李漠的期待。他不想做常规的电视剧，想做点特别的，“起码有意思、新鲜的东西”。对他而言，短剧的形式新鲜，甚至更像是电影，可以让导演在70分钟内，去做原本电视剧做不到的结构。比如，用不同的艺术手法和剪辑方式完成一部戏，而不仅仅只靠情节推动。

不设置流量KPI，是打动李漠的第二个点。“他们很想要做好东西，很想要作品的结果，并不是流量数据”。创作被数据流量挟持裹挟，已经成为行业人的常态，不以流量看成败，对创作者而言的确是难得的评判标准。

李漠决定接下《我在他乡挺好的》这部戏。芒果TV，麦特文化也愿意和李漠一起赌一把。

之后，本剧出品和承制方麦特文化开始真正推动剧本落地。他们为故事确定现实主义的底色，放入对当下年轻人的生活问题和选择的探讨，并确定了为每一集寻找到一个话题点的创作方向。

接下来，李漠的身上汇集了两种情绪：一种是对尝试新兴剧作类型的兴奋；另一种是伴随新事物而来的周期压力。

11月，李漠拿到了《他乡》的剧本大纲，正式开始漫长的剧集创作过程。这注定是一段艰难的的旅途：一方面，短剧市场一向被认为是悬疑剧的天下，《他乡》属于都市生活类型，观众对这类剧作要求很高，越生活化越难拍；另外一方面，留给李漠的时间并不富裕，很多东西都是“争分夺秒”抢出来的。

剧本创作时间、前期筹备时间、定妆时间，美术道具时间永远需要李漠去协调，很多事情都和拍摄时间都发生了重合，需要边拍边做工作。

选演员的时间也很紧。李漠最先敲定了金靖饰演胡晶晶，周雨彤饰演乔夕辰是第二个定下来的。任素汐（饰纪南嘉）是最后来救场的，因为原定的女演员突然没了档期。

后期的时间更要抢。李漠说，一部分剪辑和拍摄的时间有重叠。5月9日《他乡》杀青，5月29日就马不停蹄地交付成片，“20天的时间，我们把整个片子停剪，去交（片），去送审，现在想想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整个过程很紧急，但令李漠感到欣慰的是，他们有着纯粹的创作环境。《他乡》一共12集，每集70分钟的时长，都接近于一部电影的体量。接受采访时，李漠向《博客天下》坦言，其实自己心里都不是很有底。他的心里尤其明白，在这个时代，一周之内能发生太多事情，一个剧要吸引观众一周的注意力，难度是实实在在的。

剪完片子之前，他一直在想办法消除这种“不安全感”。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尽量往观众上靠”。“无论是细节，还是故事本身、人物塑造，都希望能让它们更鲜活一点，贴近我们生活一点，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让观众看下去。”

在李漠看来，剧里呈现出的内容，是能打动人的，但至于能打动到什么程度，他无法预料。他的心里一直忐忑，但剪完成片之后，他的心里其实已经很踏实了。因为他啃下了这块“硬骨头”，一个创作者可以和一群伙伴，同频地表达自己，已经让人足够满足。

不过，7月19日《他乡》播出当天，李漠的那种忐忑感又回来了。他很期待观众的反应，团队看过那么多遍、那么努力做过的东西，观众会不会共情，有什么样的反应？直到收到朋友们的信息之后，他才又踏实了。他们说：“你这个还可以”。

也不是完全没有遗憾。因为时间紧张，李漠最后连多次检查的时间都很少，播出时被观众发现剧里车窗上有倒映的摄像机等穿帮镜头。每次在弹幕上看到观众这样的留言，李漠都感到一些羞愧，他觉得自己犯这些低级错误特别不应该。如果有多一点的时间，他可以做得很好。

03理解即善意

《我在他乡挺好的》第一集刚一播出，“爆哭”点就来了。

因为加班不够而被主管辞退的胡晶晶，先后经历了朋友被中介骗取半年房租钱，在路上被陌生小孩弄脏过生日的衣服，最终在天桥接到一个电话，手机不慎跌落天桥。那一刻，胡晶晶万念俱灰，选择跳楼自杀。

看到这里，很多观众感同身受。生活中的不如意总会接连出现，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是“最后一根稻草”。话题#被金靖演的胡晶晶整破防了#一度冲到了微博热搜第1位。

李漠说，引发观众热议的“胡晶晶跳桥”情节，从早期剧本中就已经存在了。去年12月，他拿到《他乡》的前三集剧本，这一段是编剧最想要表达的情节之一。

他非常理解编剧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处理，“在这城市里面，每个人或多或少有过那样的念头或瞬间，有时候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原因，想不开，就是觉得累了，所以在那样的时候，能走下去，没有做那样的选择，我觉得每个人都不容易。”

不过，和目前已播出的版本不同，当时剧本只把胡晶晶跳桥这件事单拎出来，没有和后面的剧情产生串联。李漠想反其道而行：把胡晶晶跳桥当成案件嵌入整个故事，一直延续到《他乡》结局，用悬疑剧情拉住观众。

演员金靖的表现也符合了李漠的期待。他回忆说，金靖在片场非常安静，是最内向的那一个。她经常自己看书、自己玩，这种“不合群”被李漠理解为金靖接近胡晶晶的一种方式。

但是，这样的设计也存在风险。《他乡》不是悬疑戏，它并不像《隐秘的角落》那样抽丝剥茧，还原事件真相。《他乡》的重点还是围绕在生活上，案件这只能是条暗线。“我们没办法真的讨论胡晶晶的死是为什么，或者说胡晶晶的死是谁的责任，这个事是没法讨论的，因为她自杀，你归咎于谁呢？”

这个棘手的问题，来自李漠上一部戏《女孩们在那年夏天》得来的教训：“自杀这件事不应该去追责，因为你追不到责，而且奔着追责的故事会是一个非常消极的表达。”

李漠希望《他乡》是积极的。把案件放入剧情中，他的另外一层考虑更有人情味：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还原胡晶晶生前故事。他希望这条线能让大家对身边的朋友多一点关心，不要等不幸发生了，再回去去后悔、寻找，那太遗憾了。

前段时间，有媒体采访演员周雨彤（饰乔夕辰），问《他乡》第一集，乔夕辰和胡晶晶两个人在地铁两边，双方都没有看见彼此，这样设计的原因是什么。

周雨彤就来问李漠。李漠说自己没想那么多，人生中的一些经历其实并不特别，无论是失恋，还是租房，生活中的愉快也好，失意也罢，这些经历都不特别。但正是因为这些不特别，所以它才能打动每一个人，因为这就是发生在每一个人身边的故事。

就像地铁站的那个镜头一样，其实每个人都是胡晶晶，每个人也是乔夕辰。李漠说，这些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她们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不过在那一刻，她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背后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他想对所有觉得自己是胡晶晶的朋友们讲，相信别人是一种能力，是代表不害怕、不辜负。相信值得相信的人，好的事情会多一点的靠近你，不必害怕麻烦别人，也不必那么自觉，人生总会越来越好的。

李漠也会上豆瓣看观众的评价，看到有人说《他乡》是“致郁剧”，他笑着否认了。“我觉得这个戏其实不是致郁，而是拿这个话题去疗愈大家。我希望大家能经历这些事情之后，能更坚强一些，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障碍，不愉快都是暂时的，跨过去之后生活就会变得更好。”

他希望《他乡》最后带给观众的是温暖。

8月10日，《我在他乡挺好的》迎来超前点播大结局，豆瓣评分定格在8.3分，成为暑期档的口碑剧集。但是李漠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他正在忙着做《他乡》的番外篇——同样是一个多小时的体量。这一次，要讲《他乡》中属于男孩们的故事。

李漠透露，番外篇算是给《他乡》世界打的一个补丁。也许，这将是他给观众理解角色另开的一个窗口。